「等等我,嘿!等等我啊!」我拚命追上車,拍著門大叫,心底則咒罵著:他媽的,神氣,以為我喜歡遲到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開……」才叫了一聲,門就突然開了,還差點夾到我的手。「喂!沒有眼睛啊,沒看見……」
「曹意同?」
「是我。」
「上車了,就等你一個人。」
莫名其妙的被拉上車,背包卻又被卡在門閭,害得我上半身猛往後傾,連帶把還拉著我的男孩也往我的方向帶,引發了滿車的驚呼與笑聲。
等到我們經過好一番折騰,終於解套時,前面三部車已經開出老遠了,我自顧自的挑了最近的座位坐下,正想閉上眼睛,一個聲音又傳過來吵我:
「曹同學,這是我的位置。」是那個剛剛若不是拜我眼明手快所賜,絕對會因為司機老大突然將車門打開,而隨著我一起掉下車去的男孩。
「我會暈車。」
「什麼?」
這人是白癡啊?「我說我會暈車,剛剛又趕得急,連早餐都沒吃,所以請你把這座位讓給我,行不行?」
他突然笑了起來,還一邊將頭搖個不停,只留下一句:「外文三,活動中心文學院總幹事,我們山上見了。」
不曉得他為什麼把我的「官方資料」背得這麼熟,坦白說,我也沒興致搞清楚,索性戴上太陽眼鏡,並朝他揮了揮手,權充回應的招呼。
「你會暈車?那要不要吃顆暈車藥?」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旁邊有人,為什麼今天大家都這麼愛說話、想說話?或者是我自己的心情不對?
「現在吃也沒用了,」我終於轉頭對她一笑:「不過還是謝謝你。抱歉,搶了你同伴的位子。」
「其實這位子本來就是為你留的,只是一直等不到你,我才讓孫昌祥坐過來,想與他討論一下這往後三天兩夜的社研活動。」
經她解說,我總算弄懂了,她要我叫她阿妙。跟我一樣,阿妙也是三年級的學生,歷史系的,去年她是歷史系的副總幹事,所以今年循例在卸任以後,幫忙同樣也已經算是前任的活動中心總幹事團,擔任這次負責訓練校內所有新任系總幹事及社團負責人的社研營的工作人員;而她,正好是我們這一組的輔導員。
「孫昌祥是你們小組的組長,你是副組長,往後三天你們得要好好合作。」
「你說什麼?」
「昨晚在活動中心有個行前會議,但你沒有到,可是你又是組內唯一的女生,所以──」
「舊事重演,我還真是「幸運」,先是懵懵懂懂的被選為文學院的總幹事,現在又被莫名其妙的拱為副組長,看來我還真是鴻運當頭,想不紅都難。」
「你並不想為文學院的同學服務?」阿妙聽出了我口氣中的譏嘲。
我這才想到讀歷史系的她好歹也算是上學期末總幹事團改選時,我的選民之一,但回憶起暑假前的種種,卻又讓我無心亦不願對這件事有任何的隱瞞,遂滔滔不絕的講起來,把我競選的「內幕」一古腦兒的全說了。
我說我根本沒有「野心」、沒有「壯志」、沒有「權力慾望」,誰曉得才回了一趟家,再到學校來時,已經被繫上推薦為總幹事候選人。
在這個南台灣學生人數首屈一指的大學裡,大概有人覺得光選一個主席什麼的,實在不足以「日理萬機」,所以也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創設了「總幹事團」,每年從文、理、管理學院各選出一名,工學院則因為系所多,所以多一個名額選兩個人,總共五位院總幹事,組成活動中心總幹事團,統理校內系務及社團活動。
我們學校以上學院起家,招牌系也俱是土木系、機械系、電機系、建築系等等,想當初考上這裡的外文系時,還有人對我媽咪質疑:「那裡有外文系?」
要不是科系正合我意,我才不填這個志願!
現在可好,只因為外文系夜間部有兩班,比起日夜間部均只有一班的中文、歷史兩系,硬是多了一班,所以多年來憑借人海戰術,文學院總幹事從來沒有由出自其他兩系的人擔任,而我,曹意同,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推上了「寶座」。
「難怪上學期末,我看其他三個學院候選人的競選海報滿天飛,就是找不到我們自己人的名字。」
「我還記得課指組主任找我們過去開選前會議時,其他幾個人拚命爭取曝光亮相的機會,只有我一直不吭一聲,後來主任大概注意到了,就問我有沒有問題。」
「他應該知道你是同額競選,穩操勝算,當然可以老神在在。」
「我問了啊。」我丟了個意外的答案給阿妙。
「哦?問什麼?」
「我問他:「主任,海報我可不可以不貼?」」我還刻意用當時一本正經的口吻學給阿妙聽。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忍不住大笑開來,邊笑還邊說:「我想我總算有點明白你們系為什麼推薦你出來競選了。」
是嗎?我反而沒有她清楚,也不想弄清楚。
「對了,後來海報我還是貼了啊,主任說至少要貼三張,當下散會後,我就去買了三張海報紙和一罐廣告顏料帶回宿舍去,要我的室友幫忙,結果她左看右看,寫都還沒寫,就先問我:「意同,你不覺得紙太大張了?」」
「不會吧?」阿妙應該已經猜到結果了。
「所以海報紙當下一裁為二,」我越說越樂,首度笑出聲來。「寫完第一張,她又有話說了:「意同,你不覺得……?」這回我比她聰明,立刻將剩下的一半紙再對折裁成兩張,現在你明白我的競選海報為什麼會那麼不起眼了吧。」
「但我還記得你的政見,」阿妙突然面帶微笑正色道:「短而有力,句句打動我的心,所以我把自己那原本打算作廢的一票投給了你,總幹事,別讓我們失望。」
「我……」那一天,那一天我究竟講了些什麼?不對,令我不願去回想的,不是那一天我到底說了些什麼,而是在那的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阿妙,我頭突然有點暈,我……」
她往前頭看一看,「唉呀!」一聲,「瞧我們聊得興起,原來已經開始上山了,難怪你會覺得不舒服,你先閉上眼睛,我去跟阿寶拿綠油精,讓你擦一擦,清爽一些。」
體貼的她在離座以前,還為我拉上了窗簾,我則摘下了太陽眼鏡,閉上眼睛。
片刻後,我感覺到她回來了,也曉得她見我雙眼緊閉,知道我就算還沒睡著,也一定不想再受干擾,乾脆逕自在我兩邊的太陽穴上輕點了兩下。
很快的,我就聞到了綠油精那特有的辛辣清香味,荒謬的是,在心底驀然響起一首旋律,是緣油精的廣告歌曲,詞卻是改編過的:
「綠油精,綠油精,
爸爸是個老妖精,
哥哥、姊姊、弟弟、妹妹都是小妖精,
媽媽是個狐狸精!」
我想笑,但不曉得為什麼流過心頭的卻俱是苦澀。
那我能不能哭?開玩笑!我何必哭,又為什麼要哭?
可是我明明剛剛過了一個再辛辣不過的暑假,其中的況味絕不下於如今正不斷刺激著我兩側鬢邊的綠油精。
於是我想起了自己今天為什麼遲到,為什麼……
魏慕覺是我國中的同學,記憶裡,他就是那種你可以想像得到的優點,他全都有的優等生。
現在教改的口號叫得響亮,但那時號稱地方明星國中的我們學校,能力分班是想當然耳的事,誰也沒有質疑過;而身為每個年級十八班中,「唯一」兩班所謂「A」班生的我們,在校中自然而然成為師長口中的「生命線」,是要延續學校高昇學率的「菁英分子」。
魏慕覺呢?
好像從進國中開始,他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了,運動、才藝樣樣都行,功課更是不在話下,所以雖然我們是在國一下能力分班後,才成為同班同學,實際上,班上沒有聽過他這個佼佼者中的佼佼者名號者,幾稀。
但是我非常、非常的討厭他。
為什麼?
如果你正在發育期間,偏偏往「橫」長的速度總超過「豎」的,天天看著魏慕覺毫無顧忌的追求班上任何一個長得-纖合度的女同學,那你會做何感想?(就算你其實並不想和他有「那種」瓜葛。)
不過真正讓我決定討厭這個人的,卻是導源於二年級時的一次郊遊。
我們那個二十來歲,疼魏慕覺像在疼她未來孩子的女導師,把每一個表示不想參加郊遊的同學叫去「關心」,力勸大家應該要「團結」。奇怪,難道她真以為一起出去玩一天,我們這破匠N分數斤斤計較的孩子,就能親如手足?
總之我走進去她的辦公室時,心情很差,臉色也不太好看。
「曹意同,為什麼填了不參加的回條?」
要不是因為她與我表姨曾是高中同學,實在太清楚我家的情況,我還真想告訴她我沒有錢繳車費。
「這次月考理化考得好差,不好意思再跟媽媽說要出去玩。」
「55,嘿,不差啦,正好是我的座位號碼。」
我抬起頭來,才發現魏慕覺站在辦公桌的另一頭,翻著手中的成績單說,驀然想起他這學期是學藝股長。
因為和他的座位號碼同分,所以不差?
我什麼也沒有再說,光是在走出辦公室前,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而為了表示我的不在意,那一次的郊遊我最後還是參加了,只是我們的女導師卻因為我的「拂袖而去」,而整整跟我講了一路的禮儀。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定要一直討厭他到死。
你要知道,對於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來說,自尊是很重要的,而「到死為止」則是我當時可以想到的最長時間。
後來我把這件事告訴慕覺,他只說:「有嗎?我講過那樣的話?不過說真的,你該不會是為了想要引起我的注意,才故意考出那樣的分數吧。」
這一回我依舊瞪大我的眼睛,但裡頭蘊涵的意義和他的反應一樣,都已經大不相同。
「好了啦,一家裡面有一個人懂理化就好,這樣教起小孩子來也比較方便,對不對?」
「誰的小孩?你的嗎?」
「咦,我的不就是你的嗎?不然你看,」他往右頭一指,我隨即看到車窗襯著外頭落下的夜幕,正好變成一面天然的大鏡子,映射出我們並坐的身影。「你看,我們兩人像不像是一對小夫妻。」
那是我們兩人最後一次同車,好像也是在短短三個月的戀愛當中,唯一一次的同車而行,誰教我們讀的是相隔遙遠,一南一北不同的學校。
國中畢業後,模擬考總是拿第一名的慕覺,理所當然是不會留在家鄉的,於是九月以後,我穿上了在地女中傳統的白衣黑裙,而他也進了著名的紅樓,此後三年,我們竟然都沒再見面。
然而那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升上高中的我,不曉得是因為已經脫離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叛逆年齡,還是終於在文史課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地,總之一下子像極了破蛹而出的蝴蝶一般,開始悠遊在校園內。
從高一開始,我就相信自己考得上大學,因著這份自信,使我在三年後,真的如願以償時,寫了一篇三千字的文章,投到家鄉的青年刊物上,除了訴說那一千多個日子以來,母校所給予的種種照顧外,順帶痛批了一窩蜂往外「求經」的學子。
我忘了位在東台灣的故鄉,終究是個小地方,而那些外出的學子,絕大部分老家也都還在這裡,於是他們看到了我那篇文章,於是他們覺得被冤屈了,於是在大一的寒假所舉辦的國中同學會中,我見到了魏慕覺,那個我曾經決定要討厭他一輩子的男孩。
「聽說你有意在暑假幫即將升高三的學弟、學妹們辦一個夏令營,提供他們升學資訊,並且分享大學生活的經驗。」
「你好像都清楚了嘛,幹嘛還來問我?」他好像更高了,有多高?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吧,還是那副運動家的身材。
神氣,姑娘我可也有一百六十四公分高,加上七公分的高跟鞋,站起來絕對不會比他矮到哪裡去,問題是,如果我現在突然起身,大家一定會覺得我很奇怪,於是我只好繼續仰著頭看他。
仰著頭看他?
就在那一瞬間,我清楚的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到死,沒有辦法,因為──我仰著頭看他。
我一直仰著頭看他,從國中認識他開始。
其實,我就一直仰著頭看他。
「我代表那些不曉得「飲水思源」的同學們來問你,可不可以讓我們加入,也貢獻一點點?」
「一點點什麼?負面教材?」
「曹意同,你變了好多,不過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倒是一點兒都沒有變。」他話中有話的說。
我與他鏡片後的雙眸牢牢對視了數秒鐘,終於按捺住問他我哪裡變了的衝動,只說:「要怎麼與你聯絡?」
他笑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顯然一開始就認定我會接受,所以早早準備好的卡片來遞給我,雖然什麼都沒有再講,可是我卻可以明顯的感覺到他心中的得意,一種屬於天之驕子的得意。
二月回到學校後,我們開始斷斷續續的聯絡起來,談學校、談社團、談活動、談文學、談電影,也談愛情。
喔,不,我們不是在談戀愛,而是談各自的愛情觀,或者應該說,是我在聽他隱隱約約的提及一段又一段的戀情,那幾乎也算是他大學生活中的另一項斬獲。
然後暑假開始了,活動熱熱烈烈的展開,慕覺擔任總幹事,在那些即將面臨聯考關卡的學妹眼中,他的魅力自然無窮,但也只有我們這些工作人員,或者應該說只有我這個身兼協調任務的發起人,曉得在朋友當中,他的求好心切有多麼咄咄逼人,這次的共事,又讓他與舊日同學鬧過多少意氣、起過多少次衝突。
「只因為我高中沒有留在這裡讀,就把我當外人,這太荒謬了!」他不只一次的向我發牢騷。
「所以你更不能退出,你如果半途而廢,就真的辯不贏我了。」
「我跟你辯過什麼?」
「你對我那篇文章中的一些話,不是一直都不服氣嗎?」
「意同,我早就辯輸你了。」他突然說了句我聽不太懂的話。
「哦,有這回事?」
「國三上,有一次班會,老師要我們分成男女兩組辯論「男女分班或合班好?」。」
「你們贏了啊,結果我還記得。」
「但個人冠軍是你,所有的評審老師一致認為擔任女方主辯的你,是講得最頭頭是道的一個。」
「難得你還記得,我都忘了。」
「我是你的手下敗將,要忘記也難。」
「什麼意……」我扭頭看他:「你是男方的主辯!」
「你終於想起來了。」他笑了一笑,好像我記起這件事,比取得正一起辦活動的夥伴們的瞭解,還要來得更加重要。「走吧,惜別會一完,這次的活動就算功德圓滿了,看在你的份上,我會待到結束為止。」
我搭住他往我伸過來的手,被他拉了起來,再一次發現,我又是在仰頭看他……
「曹意同,曹意同?醒一醒,我們到了,該下車囉。」
我睜開其實一直都只是合著,而沒有真正睡著的眼睛,看一眼窗外,發現我們已經來到了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