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被她藏在自己的房內已有一天一夜了,而他也一直都沒有醒來,除了夢囈之外,湘青根本無法自他口中探問出任何事情。
現在回想起來,湘青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打哪兒得來那麼大的力氣,竟有辦法把他那麼大的個子拖到自己的床上。本來在女人之中,自己的個子也算不矮的了,但比起他來,仍好似只到他的肩頭左右。
真是的,現在是什麼時候了,自己怎麼還會在這想些無關緊要的事呢?或許是因為思緒實在是太紊亂了,才會如此心慌意亂。
本來她應該在他暈過去以後,就開門大喊救命,讓府裡侍衛來把他抱了去的,但是就在她回過來,想採取行動時,卻聽到他喃喃低語,俯過身去一聽,不禁躊躇起來,他竟喃著:「壯飛,壯飛,我對不起你。」
壯飛?是譚嗣同先生的號呵!這個人和譚先生有什麼關係呢?
湘青壯起膽來往他身上一搜,竟讓她找出一個小紅綢包,上書「壯飛遺發」,還有一方血書。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湘青認得這首詩,這是譚先生被捕入獄後,用煤塊在牆上所題的詩作之一;她捉起刺客的右手一看,發現食指尖果然刀痕猶新,這麼說來,血書便是他寫的囉。
這個發現立刻扭轉了湘青原先所有的構想,硬撐著又抱又拉,間還貼在他耳邊催促著、咒罵著,也不管他聽不聽得見,就這樣把他送上自己的床。
他的左胸脅下有個黑幽幽的傷口,顯然是銳箭的傑作,另外肩上還有道不深不淺的刀傷,湘青咬緊牙關,用繡剪剪開了他的上衣,幫他拭淨傷口。
他右肩上的傷口雖長,卻沒有傷及筋骨,只是一片血污,乍看時頗令人覺得心驚而已;比較嚴重的還是左脅的箭傷,後來湘青趁拂曉時分,在窗外長梯上找到硬被他拔掉的箭,看見那沾在箭頭上的模糊血肉時,差點就乾嘔起來。
所幸以前外婆在世時,常為街坊包紮傷口,她在一旁幫襯慣了,還不至於見血就倒,但是像他傷得如此重,湘青也知道不能不延醫救治啊。
俯在床邊,頻頻以冷布巾敷他燙熱額頭的湘青,終於下定決心等天一亮,就要想辦法找小蘭出王府捉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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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醒一醒,喝點藥。」湘青在刺客的耳邊輕喚道。
可惜他毫無知覺,也毫無反應。
這可怎麼是好?比起昨晚,他的體溫更高了,皮膚幾乎會燙人,今天一早,她以實在想出去透透氣為由,徵得福嬸同意,在一名小廝的陪同下,與小蘭乘馬車出了王府;拜小蘭好玩加上已許久未出外所賜,湊巧福嬸又要她們買一些丸散膏丹回去,湘青才鬼使神差的得到了獨自上同仁堂去抓藥的機會。
同仁堂藥師一聽是和親王府裡的人,馬上慇勤接待,就這樣混雜在一堆藥材中,湘青順利抓到了她所需的藥品,而小蘭也樂得有湘青幫她辦理這件繁瑣的工作,更幸運的是,同仁堂裡的藥師根本視王府中人被刀劍砍傷為家常便飯,完全不疑有他,甚至還主動教了湘青許多療傷之法。
一個多時辰回抵王府後,湘青立刻以疲累為由,回房將門掛上,隨即用屋內簡單的爐具,為床上的傷者煎起藥來。
在已煎好藥,也幫他把傷口都上過膏散,包紮妥當後,偏偏他依然昏迷不醒,教她該怎麼餵他喝藥呢?
湘青看著他的濃眉,懸鼻和堅毅的雙唇,首度意識到他堪稱相貌堂堂,英氣逼人,即使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有著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如果這雙眼睛就這樣永遠合閉,豈不是人間一大缺憾。湘青發現自己連想都不願這麼想。
她已經費了這麼多的苦心,怎麼甘心半途而廢,再說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湘青自問光是他的「屍首」,自己就無力處理。
既然他不能死,自己就得想辦法讓他活過來。
湘青咬一咬牙,終於捧起藥汁含入口中,再俯過身去,拋掉少女所有的矜持,開始一口一口將藥哺入他的唇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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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已昏睡了多久,只覺得這一覺好深好沉,身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腦子一會兒清、一會兒沌,不過耳邊彷彿一直都浮蕩著一個溫柔的聲音,身旁也一直都好像有雙柔軟的手,如一陣微風,持續輕拂著。
而最令他感到心動的,還是停駐在他嘴上的唇瓣,如一朵花般緩緩落下,而他便像蜜蜂般貪婪的吸吮那花中甜蜜的汁液,再度緩緩睡去。
等到他睜開雙眼,看到一簾如綠霧般的紗帳時,真不知自己是真的醒過來了,還是仍在夢中,甚至不太敢確定自己是還在紅塵人世間或著已經淪為陰間遊魂了。
他側個身,這才發現有人正撫弄著他的左脅處,不禁出於本能的想推開他,無奈力不從心,還連帶拉痛了右肩上的傷。
「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他定睛望去,赫然發現說話的是「她」,而不是「他」。
「你真的醒了,」那女子又說:「謝天謝地,你終於醒過來了,打從你熱度降了之後,我就在等你醒來,本以為只要不再發熱,你就無大礙了,想不到你還是讓我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真是急死了。」』
這是誰?這是什麼地方?他怎麼會在這裡?渾身又為什麼沒有一丁點兒的力氣?
「喂,你不要嚇我,你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在跟你說話?是不是真的醒過來了?」
他舔一舔唇,硬擠出聲音來問道:「我在什……麼地方?」本以為自己說的已經夠大聲的了,想不到嗓音是那麼的沙啞和微弱。
湘青見到她已恢復知覺,心情一鬆,這才發現自己腰酸背痛、四肢疲軟,全身幾乎無一處不累。這幾天除了必須照顧他之外,又得出盡法寶不讓身旁的人起疑心,加上把床讓給他之後,自已就只能趴在桌上或蜷在椅中睡,真是生平已來熬得最辛苦的一段時間。
「你在和親王府內,刺客。」
「你說什麼?」
「我說你在犯案的和親王府內。」自已好心好意,為他吃盡了苦頭,擔足了心事,想不到他醒來之後,竟然連一聲「謝」字也無,只會顧著自已的需要,令湘青實在無法不動氣,索性再添一句:「怎麼?沒聽人說過和親王爺富可敵國,連牢房也比普通人家的寢居來得舒適豪華嗎?」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鷹爪,叫奕楨那狗王給我滾出來,我既已落在他的手中,要殺要剮便任由你們,又何必這樣裝神弄鬼。」
「你說什麼?」
「你聽清楚了,毋須明知故問。」
湘青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會有眼眉心瞎至此的人,臉色一白,便也不甘示弱的往下說:「好,你有種,既然有種,就自己站起來走出去試看看。」
「走就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就休想任意羞辱我。」
「請便,只是外頭戒備森嚴,就不曉得你看到那些侍衛後,會不會再縮回我房來。」
「你——!」他掙扎起身,還未及使力,人已翻滾下床,左脅一陣刺痛,偏不肯出聲喊叫,立刻緊咬住下唇,煞白了一張臉。
湘青連忙搶過來扶他。「你這人怎麼蠢成這樣呢?難怪會做出獨闖王府行刺的傻事,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從鬼門關給拉回來,你就得再把自己送回去給閻王老子才甘心是嗎?」另一方面她也氣自己,幹嘛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如果他再弄裂傷口,那她這些日子來的辛勞,不就都白費了。
「你剛剛說什麼?」他痛出一額頭的冷汗來,下唇也已咬出了一排的血痕。
「你不是也聽清楚了嗎?又何須明知故問?」湘青把他扶回床上靠坐著,拉下襟領讓他看個清楚說:「喏,這是你的傑作,現在你想起來了吧?這裡不是牢房,我也不是什麼鷹爪。」
她雪白的頸項上,有著一條淡淡的血痕,他的眼光再往上移,看了她漆黑如墨的秀髮,因生氣而酡紅的雙頰,明亮的眼眸,微嘟的櫻唇……老天!自己那晚所挾持的,竟是這麼一位我見猶憐的美艷女子?
湘青見他只眼直勾勾的盯住自己看,頓覺尷尬不已,連忙縮回了手,一時之間,倒不知應該再說什麼才好。
「是姑娘救了我?」猜到大致是怎麼一回事後,他不禁比她更慚愧,再想到自己剛才說的那一大堆話,就更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鑽進去了,同時想再下床來跟她道歉。
湘青一看,也顧不得生氣了,馬上向前兩步攔住他道:「好了,好了,你想謝我,等養好了傷再謝也不遲,你這樣反覆折騰,若再昏死過去,我可沒那個力氣再救你一次。」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必定永銘在心。」他誠摯地蓋上他的手說。
湘青心神一陣蕩漾,連忙拍手回來,別了臉說:「因緣巧合,毋須掛齒,更何況救你的也不是我,是譚嗣同先生。」
他瞪大了眼睛看他,顯然是不懂得話義;於是湘青便走到一旁的櫃子前,把他的匕首和他自他懷中搜出的兩樣東西一起拿到他面前來,再把自已素來敬仰譚嗣同,所以才會動念救他的事,一併說個明白。
聽完之後,他眼帶淚水,喃喃低語道:「壯飛,想不到我非但未能為你血刃奕楨,到頭來,竟還依靠你鬼魂的庇佑,撿回一命。」
雖然對眼前這人和譚嗣同先生之間的情誼尚不甚清楚,但湘青被他悲慟的神情所打動,仍然忍不住安慰到:「我相信譚先生在天之靈,也一定不希望你因一時衝動,而為他白白葬送了寶貴的性命。」
他低著頭沉吟,似乎真的在仔細咀嚼她這番話,久久不發一語。
湘青只得想辦法轉移這沉重的氣氛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你昏迷時聽不到還無所謂,現在人都已經醒過來了,總不能再聽我繼續叫你刺客吧。」
他露齒一笑,襯得一雙眸子愈發晶亮,完全不像是個傷重的人,湘青的面頰再度熱辣辣的紅起來,只是這次非關憤怒,只能祈求在僅燃一燭的暗沉光線下,他什麼也看不見。
「我叫南星,敢問姑娘芳名?」其實他都注意到了,不但全部注意到,而且還捨不得將眼光移開,對於這種陌生的感受,南星還真不敢往內心深究其因。
「好罕有的姓,就只是南星?」湘青故意加重「只是」兩字,暗示她知道這十之八九並不是他真名,至少不是正名。
「壯飛是湖南人,康有為與孫文則皆生於南方的廣東人,叫做『南星』,已經夠了,更何況有『心』」他指一指胸膛,直望入她的眼眸深處道:「不是要比徒具其『名』來得重要嗎?」
「真可借二貝勒那一箭沒射啞了你。」湘青故意迴避了他的別有所指。
南星輕捂著左肩的傷處,面色一冷道:「這是載皓賞我的?」
湘青沒有馬上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彎下腰去,把從床底拿出來的物件遞給他。
南星挑了挑眉,將包裹的布巾解開,發現她所藏的正是射中他的「凶器」,烏亮的箭身上,有著一個金色的「皓」字。
「他本來是想一箭射死你的,對不對?」湘青掩不住一臉關切的問。
他轉著那支箭,甚至把玩了一下那鋒利的箭頭說:「再高一些,就直入心臟了,對,他的確意欲一箭射死我這個想取他父親性命的狂徒。」
狂徒?湘青心想:你的行為也許是,但外表可一點兒也不野啊。
「姑娘,」因為她正想得出神,所以他雖叫的小聲,她仍幾乎跳起來。「我記得這箭在我翻身進屋裡之前,就已經被我硬生生拔掉了,怎麼還會在你手裡?」
「是我隔天趁天亮前到屋外去找回來的,不然若被他們發現箭在我的繡樓外,你想他們還會相信你已負傷逃出王府去了嗎?」
明白她的巧思之後,南星對她的感恩不禁再深一層。「我已經打擾你幾天了?」
「這是第七個晚上。」
「我竟昏迷了那麼多天!」南星愕於自己的虛弱,訝異於她的堅強,而他也到個這時候,才發現到她泛灰的眼圈,憔悴的神情,為了照顧兼窩藏自己,這一周來,比較辛苦的人,鐵定是提心吊膽的她,而不是全然不知的自己。「南星虧欠姑娘的恩情,恐怕窮此一生,都難以報償。」
湘青淺淺一笑說:「怎麼會?只要你趕快好起來,就是對我最好的報償了。」
南星想不到她會有此一答,大受震撼之餘,只得找「最安全」的事來當話題。「姑娘學過醫術嗎?否則怎懂得為我療傷止痛?」
「不懂,這全是拜同仁堂的藥師所賜,也是公子吉星高照,才沒有被我越醫越糟。」
「對了,還沒有請教姑娘芳名。」。
「你剛剛不是才說名字並不是最重要的嗎?」
「我……。」南星沒有想到方纔的矛,會變成如今的盾,更料不到她會慧黠至此,只得搖頭苦笑。
倒是湘青見他首度露出困窘的樣子,不禁嫣然一笑說:「我姓顧,叫湘青,祖籍湖南,母親認為我只是故鄉的一株小草而已。」
只是一株小草?南星認為她實在過謙了,跟前僅著家居便服,神色又有些疲憊的她,仍舊美得驚人,若是仔細裝扮起來,那還不曉得要有多麼動人。
「你餓了吧?」湘青見他半晌不出聲,以為是他又累又餓的關係,便問他可有特別想吃的東西。
想不到南星卻答非所問的說:「姑娘是王府中人嗎?」
「不,我只是來這兒暫住一段時日,為格格繡制婚嫁物品的人。」
聽到「格格」兩字時,南星的臉色微微一變,不過湘青沒注意到,而他也隨即恢復正常。「那你來多久了?對後花園熟嗎?」
「我是立秋前到的,這宅第雖大,後花園倒是常去,還算熟悉。」
「那好,流杯亭旁有座假山,是以太湖石堆築而成的,姑娘知否?」湘青點頭後,南星才繼續往下說:「那座假山分三層,底層空道,中層置有五隻荷花缸,夏末秋初,山上荷花盛開,向來蔚為奇觀。」
湘青接道:「頂層則建有小閣,今年中秋,王爺一家還曾至閣前平台賞月,那地方堪稱王府內勝景之一,我當然知道。」
「好,我有一包東西,藏在底層聖祖康熙帝所書的『平』字碑後凹槽裡,姑娘可不可以盡快幫我拿過來?」
湘青張望一下外頭天色說:「現在日頭越來越短,天亮的也慢,我看趁現在尚未破曉之際,我便為南公子走一趟好了。」
南星的心一陣揪緊道:「你這麼早去,不會惹人疑端嗎?」
他的關懷讓湘青心底立時流過一道暖流。「你放心,我有晨起散步的習慣,而且後花園向來沒有太多的侍衛,我從後門偷偷溜進去,沒人會瞧見的,就算見著了,也不會疑心。」
「那就好。」
湘青轉身就往外頭走去,南星雖然也想趁此漱洗一番,但大部分的心思仍記掛在她的身上,尤其是她那纖細的背影,更是令他大起不忍之心,遂衝口而出喚道:「青……姑娘。」
驀然被喚其名,羞怯且震驚的湘青不禁愣住,卻什麼也不敢回頭轉身,對這名字,她已經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了啊。
南星也覺得自己叫得太過莫名其妙,只得訕訕的加了句:「你……要小心。」
她輕輕頷首後,便一溜煙的閃出門去,反倒是南星猶自怔怔的看著她方纔所在的地方,彷彿她的影子仍留存在空中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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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我打地鋪,床可以還給姑娘了,」兩天之後,已經可以下床的南星坐在桌邊說:「這十天來我看你也快累垮了。」
湘青搖搖頭道:「不用了,公子的傷尚未痊癒,地氣陰冷,如果又受了風寒,豈不更糟,這兩日我不用整夜守在你的榻旁,可以在繡房裡一覺睡至天明,已恢復大半,你就不必跟我客氣了。」
「可是——。
南星還想再說,卻已被湘青打斷道:「來,試試這碗雞絲面,我用的是整只老母雞熬出來的雞湯,最能滋補身子。」
由於南星肩、左脅都有傷在身,所以不管是提右手或動左手,難免都會因扯動傷口而疼痛不堪,所以在他清醒後的這兩天,除了湘青無法幫忙的「私事」之外,甚余如穿衣、用餐等日常瑣事,仍得麻煩她充當助手。
那天南星要她去拿的「東西」,原來是個包袱,裡頭除了有兩套灰布衣之外,還有一套湘青從前所未曾見過的儀器物品,後來經南星一一解釋,湘青才知道那是所謂的「外國針藥」,她甚至在南星的指導下,為他打了兩次針,累出一身汗來,不過也因此而大大開了一次眼界。
「中藥、西藥雙管齊下,這次我的傷也不知到底是中醫,還是西醫治好的。」
湘青一邊餵他喝湯,一邊說:「你沒聽人家說:『藥補不如食補』嗎?況且你那針筒雖然唬人,但為你打下康復基礎的,可是如假包換的中藥啊,」她放下碗匙,讓他緩緩嚥下後道:「這就叫『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不對?」
「你知道你實在是個特殊的女孩嗎?」
「我再平凡不過,」湘青由衷的說:「何來特殊之處?你弄錯了。」
「經人挾持,不慌不亂,猶能冷靜的與門外的人對答,還不夠特別?普通女子遇上這種場面,或許早已嚇得昏死過去了。」
「那是因為我貪生怕死,唯恐你一刀壓下來,我這顆頭顱就不保了,當然得強自鎮靜,使出渾身解數啊。」
「那出外抓藥,一心要將我救醒過來,怎麼解釋?」南星緊盯住她問。
「既然因一念之差,救了你這位刺客,當然不能讓你死在我的屋裡,否則屍體要如何處置?不定到頭來還會被誣指與你同謀,那就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只好咬緊牙關,說什麼也要將你救活過來不可。」
「大部分的女子在見傷見血時,都會頭昏眼花,心驚膽戰,甚至花容失色,尖叫連連,而你卻不但敢為我包紮傷口,還細心到連載皓那支箭上的污血殘肉,都記得將它清除乾淨,如果沒有過人的膽識,這以上任何一項,都是無法做到的,不是嗎?」
湘青很感謝他刻意掠去了為他剪開上衣,在他昏迷的那數日,自己天天都得面對,乃至擦拭他裸露在外的胸膛之事沒說。不論他是有心為她著想,或是無意中忽略掉的,她都不會無視於他周全的考慮。
「或許我生來膽子就較大,而且出身貧苦之家,什麼事都得親力親為,碰上再凶險的事,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應付,沒有資格,也沒有機會像一般千金小姐那樣顯露嬌態,順理成章的獲得呵護吧。」
她娓娓道來,既回答了他的問題,也約略提及了身世,表明了心情,燈下的湘青不見自憐,只現坦然,讓南星覺得她愈發引人入勝,恨不得能多知道一些有關她的事。
「不過那些都是在我昏迷時所發生的事,再怎麼奇異,皆因我事後才知曉,難免有隔了一層的感覺,不像我醒來之後這兩天,見你對新事物接納能力之快,以及應付小蘭姑娘一家關切之老練,那才真叫做花樣百出,層出不窮,教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湘青知道他指的是今早回應小蘭問她這幾日食慾怎麼這麼好,同時要福嬸為她添一床被的事,現在經他一提,不禁也為自己的擅長撒謊而覺得好笑起來。
「前陣子我為了照顧你,不是睡不安穩,食不下嚥嗎?而且還跑了兩次同仁堂,福嬸他們便都以為我病了,現在大病初癒,加上我是從南方來的,在北方的秋季裡多吃一點東西,多蓋一床被,不都挺合理?再說剛病好的人,格外需要休息,渴睡一些也是應該的。早睡晚起,樓門深鎖,深居簡出,都是說得過去的現象,有什麼好覺得大小怪的呢?」
南星見她說的流利,不禁舉手做投降狀。「你鎮靜、勇敢、明辨是非,果斷、堅強、不屈不撓,慧詰、機智、反應靈敏,善良、體貼、細心入微,謙虛、周全、功成不居,」他緩過一口氣來,眼神深邃,滿臉溫存。「還自己不夠特殊?」
湘青沒有料到他竟是如此看重自己,純粹只為感恩嗎?或者還有……?她不能,也不敢再往下想,只得借收拾碗盤的動作來掩飾紊亂的心情,再為他斟上一杯溫熱的水。
「你還在服藥,不宜喝濃茶,只好委屈你以溫水潤喉了。」
「只要是你素手烹煮出來的,就算是平淡無奇的清水,也自有股淡香。」南星由衷的說。
「南……公子……。」外頭秋風瑟瑟,樓內爐火溫暖,浮蕩於兩人之間的情懷,是那種若有似無,讓人想想又不敢想,想合又捨不了的幽幽遠遠,飄飄渺渺,還不如將它當成一場大夢,做完了便算數。
這樣一想,湘青心中雖難免傷感,卻也立刻多了份踏實,甚至可以在道了聲謝後,問起其他的事來。「南公子,你可以跟我說說譚嗣同先生的事嗎?」
南星勉強端起小小的杯子,喝下溫水後,再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洞悉的說,「不,你真正想知道的,並非壯飛的生平,自他殉難後,閒文軼事早就廣為流傳,你並不一定得向我打聽。」
湘青被他揭穿心意,倒也坦然,便直言:「是,那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什麼事?」
「你想知道我與壯飛是何關係,又為什麼要獨闖王府,狙殺奕楨。」
「你願意說給我聽嗎?當然,如果你覺得此事太過機密,或怕我口風不夠緊的話,不肯說亦無妨。」
南星再搖搖頭道:「你若有心害我,也不必大費周章救我了。」
湘青沒有再說什麼,她知道述說此事,對南星而言並不容易,總給他片刻時光整理思緒。
「我幼年即赴海外求學,近年來因立志學醫,留在日本的時間長些,扶桑小國,在西方各國扣關之時,其景況本與我大清類似。堪稱同病相憐。然國人知恥圖強,明治天皇變法維新,開展新政,不但帶領日本進入全新的紀元,實力足與西方各國抗衡,且倣傚他們逐步向我朝釁。四年前甲午戰敗後訂立的馬關條約,於今思之,猶令人心痛。」
他的語調雖力求沉穩,但湘青猶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不平與痛楚,便輕聲相應:「這就是康有為與梁啟超兩位先生所言的『國地日割,朝權日削,國民日困』吧。」
「你連這都清楚?」南星再次覺得驚異,這名女子看似傳統保守,實則前衛先進,講起時政來,常識廣博,與她談論,毫無滯礙之苦,除了讓人詫異,還頗能使人喜出望外。
「不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嗎?我雖然只是一個平凡人家的女孩,除了繡花,什麼也不會,但朝廷割地賠款,受害最深的,每每就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我想,我是想的比較多,也比較愛多管閒事的吧!說錯的地方,南公了可不要見怪。」
「怎麼會?我敬佩都來不及了,有多少男子猶自渾渾噩噩的過日子,難得姑娘一介女流,卻如此深明大義,又頗能接受新潮流、新思想,我哪裡敢笑你?怎麼會笑你?」
這話題果然「安全」多了,至少不會再讓自己面紅耳赤,心神不寧,但她為何同時覺得有些落寞及失望呢?「公子果然是在說笑。」
南星望著垂下密密眼睫的她,心下一動,眾裡尋他千百度,跟前得她,可就是在燈火闌珊處,屬於自己的那人?
不是吧,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等養好了傷,他有他未竟的志業,她則有她溫馨的刺繡天地,自己有何立場又有何資格妄想呢?
南星盡力壓抑住惆悵的心情,再往下說:「我雖恨日本的蠻橫,但也佩服他們求新、求變的決心,所以當我於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透過武術師父正誼的介紹,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號瀏陽會館的北套間裡結識壯飛時,便有相見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學家,在他自題為『莽蒼蒼齋』的那間屋裡,我曾與他多次暢談國事,研究變法維新的方針、措施。」
往事前塵,齊浮心頭,使南星起身踱開兩步道:「去年變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鑽研更高層次的醫術,也為壯飛搜集更多有關明治維新的資料,想盡快帶回來為全新的朝廷略盡綿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顧傷口猶新,仍用力握緊拳頭道:「維新百日即告失敗,我在日本苦等壯飛,結果沒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請人代轉給我的話,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湘青望著他轉過去的背影,心生憐惜,竟有股奔過去安慰他的衝動,但她怎麼能夠真的那樣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也許他早心有所屬,甚至也許早有妻室,自己若太過主動,反被拒絕,豈不是會落個無地自容的下場?
「我明白了,」她悄聲的說:「據說譚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說服的袁世凱所出賣的,袁世凱向和親王等告密,和親王則在皇太后的授權下出兵逮捕了譚先生,你想為他報仇,才會潛進王府中來。」
南星頷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說的這樣。
「我聽人說,你所抄錄的那首詩中的『兩崑崙』,一是康有為,另外一位則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剛剛所稱的正誼師父,你一身武術師承自他,難怪這次王府出動那麼多名侍衛,連二貝勒都親自出馬了,仍然無法捉到你。」
南星轉過頭來,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對她說:「這次能夠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義,這一點,南某永遠不會忘記。」
湘青仰起頭來,勇敢的迎上他熾熱的凝視,柔聲問道:「真的?」
「絕無虛言。」
「你會記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當日他既進得來,對王府又能熟悉到預藏急救藥品及僕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夠順利離開這裡,而湘青有預感,相信他在近日內就將離去,所以這些話,她必定要問個明白。
雖然他們相識才不過數天,往後也不能再有機會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對他的關切偏偏又都是那麼的真實,湘青跟自己說:就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著那雙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視,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渾水的眼中,這時竟浮起了一片迷霧,朦朧中晃映著什麼,搖蕩著什麼,使南星怔懾住了,訪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過去從未曾想過,如今則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或許他們注定要錯身而過,或許他們相逢真的不得其時,但至少在這一剎那間,那一點「什麼」,已足以令他珍藏一世,鍾愛一生了。
房內的空氣,像是在突然之間凝凍住了,室內更是靜到他們以鼻息互聞,湘青再輕問了一遍:「你會記得嗎?」
這一次南星再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深深的盯住她,彷彿要憑藉著這一眼,把她的身影牢牢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會,」他一字一句的說:「我會記得,會記得所有的一切。」
窗外風聲愈急,夜色愈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