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緒十年冬至前
北京城。
「外婆,您冷不冷?」
十一月末的北京城,大雪紛飛,天寒地凍,溫度極低,加上冬至將屆,皇帝慣有郊天之例,前一日御駕宿齋官後,當天正陽門高懸燈綵,附近廟宇不准鳴鐘擂鼓,亦不准居民燃放鞭炮,以昭敬慎,三日之內,店肆且皆罷市,家家戶戶均食餛飩,有祈年添歲之意;富足之家,固然能享其「冬至大如年」的豐宴氣息,就算只是小康家庭,也能在盍家團圓之際,充分體認過節的歡樂氣氛。
然而節慶對富人雖有「錦上添花」之勢,對窮人卻也有「雪上加霜」之害,新近喪母的顧湘青尤其覺得這年冬天,當真是七年來最冷的一季,天地再大,已大不過外婆的懷抱,而在漫天的大雪中,外婆的懷抱還能賦予她多久的溫暖?更是小小年紀的她所不敢揣測兼想像的。
「不,外婆不冷,」顧老太太摟緊七歲的外孫女,滿心疼惜。「你呢?青兒,你餓不餓?」
「餓」字明明已到嘴邊,卻還是被湘青給硬嚥了回去。「不,外婆,我一點兒也不餓。」
顧老太太縮在街角,俯視湘青小小的面龐,那濃濃的眉,漆黑的大眼睛多像她才死去十天的母親啊,惹得顧老太太不禁一陣心酸,繡兒命薄,走的時候還不到三十,可憐這七年來,她竟不知道自己的獨生女兒不但貧病交加,還硬撐著扶養沒有父親的湘青。
她一直以為繡兒還待在小姐的身邊,伺候著小姐,並打算以此終老,不論婚事姻緣。
誰知她會在三個月前給母親捎去一信說:
……女兒不孝,隱瞞生女一事經年,湘青今年已七歲,懇求娘親撫養她長大成人,可憐她是一個有爹認不得的孩子,萬般罪孽,女兒願一位承受,稚兒無辜,哀乞娘親將之攜回江南,至於女兒賤體,草葬於兒方一隅叩可,薄命—生,無顏回葬水鄉,然湘青所在,則女兒所在,娘親的懷胎之恩,哺育之情,女兒只望來生再報……
顧老太太自江南跋涉千里而來,卻只來得及為已油枯燈盡的女兒辦理後事,而當七歲的湘青跪倒在她面前,喊一聲:「外婆!」時,原本鬱積在她心中的悲憤之情,更是立刻一掃而空,已全部被憐憫所取代了。
這孩子長得多像繡兒幼時啊!她幾乎是從第一眼開始,就愛上這從未曾謀面,甚至未曾得知的外孫女了。
但她卻仍然不知道湘青那挺直的鼻樑與娟秀的小嘴遺傳自誰,既然不似繡兒,那就一定是像她的父親,但湘青的父親到底是誰,繡兒不但在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仍守口如瓶,就連遺物中也未曾留下蛛絲馬跡。
那個男人是誰?隨著繡兒的長眠,恐怕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了。
顧老太太也曾詢問過外孫女兒,可惜她自懂事以來,便只見過日夜為賺取生活費而傾力織繡的母親,從不知父親為何人,就算偶爾問起,母親也都以她父親已死為由帶過,加上不忍見母親每提起此事,必哀戚滿面的表情,湘青往後便甚少再問及有關父親的任何話題了。
她就是這麼懂事,顧老太太心想,體貼他人的心思,就連當年的繡兒都比不上,唯其如此,顧老太太才愈發心疼。
如同繡兒不敢把近幾年來的困境告訴她一樣,她也不忍心把繡兒弟弟已於兩年前得急病身亡,嫁過來多年,一直未曾生育的弟媳婦當即返回娘家,並且擇人再嫁的事說給長女聽,怕就怕她會太過掛心。
結果懷著一樣胸懷的母女,便各自在南北以一手精巧的繡工勉強維持溫飽。
此次遠來,她身上所攜銀兩本就不多,等辦完繡兒的後事,再幫她墊付積欠的房租、藥錢之後,便發現所餘銀兩,根本不敷返回江南的盤纏之用。
而屋漏又偏逢連夜雨,老天向來就最會找窮人的麻煩,開可憐人的玩笑。不堪長途跋涉之苦與喪女之慟雙重打擊的顧老太太,五天前惹上風寒,身上所剩不多的錢,竟只夠捉五帖藥,人都尚未痊癒,便已被房東給攆了出來,眼看著祖孫兩人,就要凍死在這人人都正興致勃勃的迎接著即將到來的冬至佳節的北京城街頭了。
她一個孤老太婆,在一生連遭喪失、喪子、喪女之慟後,坦白說,生也無可戀了,但湘青怎麼辦?
這孩子的清麗、懂事、體貼、機伶、聰慧,樣樣都遠超過當年的繡兒,她若就此凍死,倒也不失為最好的解脫,可是留下湘青一人,可怎生是好?
老天爺!顧老太太仰首向天,一向順天應命的她。至此也不禁產生動搖之念:老天爺,你已幾乎拿走我所珍貴的一切了,如今我好不容易得到一個小湘青,難道你就非得連我一起收回去,才肯罷休嗎?
繡兒說的對,稚兒無辜,正因為她無辜,使顧老太太不禁生起一股與天抗衡的力量,她也不敢要求的太多,只求菩薩能保住她一條老命,讓她多活個十年,屆時湘青已經十七、八,或許早有人家來娶了去,那麼她也就可以安心了。
但天地不仁,素來便酷愛以萬物為芻狗……
「外婆?」湘青才感覺一陣冷風席捲雪花往她們吹了過來,外婆便已暈厥過去。「外婆?外婆?您怎麼了?外婆?不要丟下湘青一個人,外婆,現在我只有您了,您再不理湘青,教我該如何是好?」
隱忍巳久的淚水。如今因只剩自己一人,湘青終於又驚又哀的痛哭起來。
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當一把油紙傘悄悄掩過來時,她仍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
「小妹妹,你怎麼了?瞧,雪已經變小了,你怎麼還哭個不停,不趕快回家?」
湘青手抹著淚抬起頭來看,只見執傘的人身形高大,但因她哭的兩眼紅腫,加上近日來沒吃過一頓飽的,飢腸轆轆,頭昏眼花,一時竟無法看清眼前人的面貌長相。
「我……我沒有家,」湘青一開口,淚水便跟著再淌下來。「外婆,我外婆她……她也死了,她死了,我怎麼辦?我……我只剩她……她一個親人,現在……現在……。」
那人一聽,立刻俯下身來,探一探顧老太太的鼻息,然後鬆口大氣道:「別哭,小妹妹,你外婆她沒事,只是暫時暈過去了而已,你們在這裡待多久了?」
「我外婆沒死?」湘青大喜過望,但又不敢相信似的叫道:「她真的沒死?不像娘閉上眼睛,就再也沒有醒來過?大哥哥,您沒騙我?」
視線不再模糊後,湘青總算看得清眼前這個人的長相了,他身穿皮祆,戴著一頂墨幽幽的皮毛帽子,頸間且裹著一條裘巾,以至於湘青只看得清他一管懸鼻,以及唇邊隱約可見的和馴笑意。
「我保證不騙你,對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雖然半掩在裘巾之後,但他低沉的聲音仍自有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讓湘青自然而然的鎮定下來。
「我們從昨兒個晚上就蹲在這裡了。」她小聲的應道。
「昨兒個晚上!」昨晚刮了一晚的風雪,這一老一小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你不冷嗎?」他仰頭看看天色道:「天又快黑了,你是不是也一直都沒吃過東西?」
湘青記起母親生前的教誨,剛想與這個陌生男於拉開一點距離,無奈肚子卻出賣了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咕嚕嚕出聲。
「來,我這兒有幾個熱騰騰的羊肉包子,你先吃了,才有力氣跟我走。」
「走?您要帶我到哪裡去?」湘青瞪大眼睛問他。
那男子有著罕見的長睫,更襯得一雙眸子精靈神現。「找間客棧安頓你們,然後再請大夫來幫你外婆治病啊。」
「真的?」這幾年來跟著母親挨苦過日,再加上這一陣子看多了人情冷暖,使得湘青比任何一個同齡的小孩都來得早熟且小心。
「當然是真的,」那人往後一指道:「瞧,那是我的馬車,裡頭溫暖的很,我現在就把你外婆抱上車去,然後找間客棧,讓你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好嗎?」
湘青手抱著那包香味撲鼻的包子,卻不急著吃,一心只記掛著外婆。
「到客棧之後,您就幫外婆糟找大夫,好嗎?」
見這清麗得驚人的小女孩已然信任了他,男子不禁笑道;「一言為定。」
湘青自覺有保護外婆的責任,絕不能退縮,便也鼓起勇氣來說:「一言為定。」
然後那男子便抱起顧老太太,將她送上車,再囑湘青為她蓋好羊毛毯,等一切都安頓好之後,隨即策馬往前行。
湘青心情一放鬆,立刻吃起包子來,羊肉混著大白菜,清香爽口,吃在已餓了好幾天的湘青口裡,更是齒頰生香,話都說不出來了。
肚子不餓,身子也不冷了以後,湘青才想到自己應該向駕車的那名男子道謝,於是她往前爬了幾步,探出小小的頭顱。
「大哥哥,請問您叫什麼名——」
「咦,你怎麼出來了,包於吃完了嗎?夠不夠?」
「吃了兩個,夠了。」
他盯住她看了一會兒,瞭然的說:「等大夫看過你外婆後,我自然會叫他們送吃的到房裡去,你不必留包子給你的外婆。」
湘青被說中了心事,雙頰不禁一陣火熱,剎那間,連剛才要問的話,都忘的一乾二淨,只會低頭說聲:「謝謝您,大哥哥。」
「你多大了?」他見她身軀雖瘦小,衣衫雖老舊,但卻修補的十分整齊,言談舉止也頗見成熟,不免有些好奇。
「七歲,您呢?大哥哥?」
「我比你大多了,我今年十五。」
「那就是比我大八歲囉。」
「你還挺懂得算術的嘛,誰教的?」
湘青眼神一黯道:「是我娘,數數字,學認字,全是她教我的,可惜現在她……已經不在了。」
他顯然捨不得看這小女孩再傷心起來,便轉個話題問她:「你娘一定是位很聰明的女人,另外她還教了你什麼?」
「她還教了我這個,這是我自己繡的喔。」湘青鄭重其事的從衣襟內掏出一方淺藍色的帕巾來,獻寶似的拿給他看。
上頭繡著一個圓圓的雪人.還有深深淺淺的雪花,繡法雖略見笨拙,卻拙得十分趣致可愛。
湘青見他看得專注,再想到他幫了她們祖孫倆這麼大的忙,在心中衡量了一下,便立刻下了個「重大的決定」。「大哥哥,您喜歡我繡的這個雪人嗎?」
「喜歡,你繡的很好。」
「那就送給您好了,這是我最寶貴的東西,當初畫是娘幫我描的,」這次她的眼眶雖紅,卻沒有讓淚水滑落出來。「我本來想一直留在身邊,不過既然您喜歡,那就送給您好了。」
小女孩誠摯的眼神打動了他,使他在欣然接下她禮物的同時,也在她手心中留下了一樣小玩意兒。
「這是什麼?」湘青瞪大了眼睛問道。
「這叫玉連環,」他指著那一方翡翠說:「很罕見噢,這是由一塊完整的玉石雕刻出來的,中間這塊橢圓形的若在燭光下看,便會清楚的看到中間的星星,而旁邊這一圈的玉環,則象徵連綿不絕……。」發現自己已講的太多,他隨即打住,卻看到小女孩一股的認真,毫無不耐煩之意。「你收下來吧。」
湘青盯著那一寸見方的玉連環看,理智跟她說不宜欠人太多,不宜接受「似乎」十分貴重的東西,但她的心卻跟著雙眼,深深為此物所吸引,而就在她猶豫不決之際,眼皮已漸漸沉重,再加上馬蹄答答,車行輕晃。湘青不知不覺便縮到了外婆的懷中,跌進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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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一過,家家戶戶便都在為過年而準備了,湘青和外婆一起登上馬車,她手中捧著母親的牌位,在雇來的馬車啟程之後,怔怔望著漸漸遠去的北京街景。
外婆說她們就要回「故鄉」去了,故鄉是什麼?她並不是十分清楚,而離開北京城,也並非十分的難捨,畢竟這兒是她的喪母之地,並沒有留給湘青太多美好的回憶。
只除了那有著一雙星目,慨然扶她們祖孫一把的少年郎。
若非有玉連環在手,外婆又真正得到良醫的診治,否則湘青於隔天清晨醒來,真會以為自己是作了一場大夢。
但她們置身於客棧上房是實,外婆已見大好是實。那人所留下來的兩百兩銀子,更是鐵一樣的事實。
可惜的是,事後外婆問起,湘青才知道自己漏問了最最重要的事:他的姓名。
她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何方人士?不知道他住哪裡?更不知道該上哪兒去找他,向他拜謝救命之恩,濟貧之情。
而客棧的主人、小二,出診的大夫,個個都以為他們原是舊識,更加無法回答顧老太太的詢問,自得她無法尋獲「恩人」之餘,也只得頻頻念著佛號,一再感謝菩薩的庇佑了。
「青兒,天冷,把布幕拉下收緊,坐過來吧。」她喊著外孫女道。
「是,外婆。」湘青乖巧的照做,挪回到外婆的身邊坐好。
「外婆,您要不要躺下來休息一下?」
「不用了,」顧老太太環住湘青小小的肩頭說:「這次我們祖孫倆得以倖免於凍死街頭,靠的全是上天的好生之德,這兩百兩銀子,除了花掉的費用之外,外婆打算全存下來,期盼有朝一日,可以全數還給你口中的那位小兄弟,如果沒緣分再碰上,那就給你當嫁妝吧。」
嫁妝?
這字眼仍然顯得既陌生且遙遠,遠不如她懷中的玉連環來得真實,湘青不曉得她還有沒有機會跟那位「大哥哥」重逢,只知道她會一直珍藏著這個玉連環,如同她永遠都不會忘掉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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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緒二十年清明
杭州西湖畔
「關浩兄,今日射柳大會你奪魁,理應和我們暢飲一番。」
關浩正想推辭,另一個聲音已然響起。「就是嘛,更何況令兄最近才入軍機,就算是為著關湛關大人的節節高昇,也該請我們喝一杯賀酒。」
望著身旁三位幼時好友,關浩雖覺言談已有不甚投契之感,但這趟奉兄長之命,南返祭祖掃墓一行,得助於他們幾位之處不少,又在他們的陪伴下暢遊了多年來日思夜想的錢塘江、虎跑泉、蘇堤、岳王墳、斷橋和孤山等等,設宴擺酒款待他們一番,也實在不為過。
「好,在我北返京城之前,一定設宴向三位兄台道謝,屆時還請三位務必賞光。」
「撿日不如撞日,關浩兄若有心宴請我們,不如就挑在今晚吧!」
「今晚?」關浩不禁有些愕然。「都已經掌燈了,更何況我在此既無居所,無法擺設家宴,若要客棧臨時整治大菜,又嫌簡陋,不行,今晚委實不行。」
「這有什麼困難?咱們杭州素有『人間天堂』的雅號,只要關浩兄有心,在短短的時間內擺出一桌酒菜來,何難之有?昔日兩江總督之子,今時軍機大臣之弟,只要一聲令下,別說是一桌酒菜了,我看就是十桌的山珍海味,他們也是會立刻照辦上來的。」
關浩在心中暗叫一聲苦,不論是昔年父親,或今日兄長,最怕的便是這種仗勢欺人的心態,跟隨曾國藩打敗太平天國出身的父親,一生更是服膺他「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惜福之道,保泰之法,並要子子孫孫都謹記在心,長兄尚且一心維守了,自己哪裡還有違反的道理?
「就我們四個人,何必要十桌的山珍海味?」幸好另一位老友已替他解了圍。「我看就到我們平時常去的『暗影樓』或『浮香閣』好了。」
關浩心情一鬆,竟沒有注意到那三人暗暗交換的奇詭眼神,只道:「我主隨客便,就看三位兄台意欲何往了。」
他們三人一聽,立即眉飛色舞的說:「那好,就挑浮香閣好了,聽說最近又添了幾項『新味』,當真是菜色誘人。」
「關兄嘗多了北方的油膩,過兩日又要回到東瀛日本去繼續未完成的學業,日子恐怕難免清苦寂寞,的確需要以西湖畔的婉約慰之。」
「閒話少說,咱們這就啟程吧,免得『萊色』保了,那就不好入口囉。」
關浩聽他們一來一往,說的眉飛色舞,不禁更加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但想到只要今晚宴過,自己就可以卸下一份人情,便苦笑著頷首,隨著他們三人登上馬車,往西湖畔奔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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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浩扶著微微發麻的頭坐起,一時之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下軟墊舒適,鼻前有暗香浮動……
對了!這是浮香閣,起先他就覺得這餐館的名字取的奇怪,莫非是有什麼別緻的菜式,才取名為浮香?等到下車一看,頓明其義後,想抽身便已經來不及了。
這浮香閣,原來是一間青樓?
四個大男人,竟召來八位姑娘做陪,其實關浩也並非什麼「酸懦」,人到二十來歲,加上家世背景雄厚,他又長得玉樹臨風,逢場作戲的場合,他並非沒有碰過,偶爾也率性通宵達旦的狂歡,不過他向來講究尋歡的心情與時機,這裡的姑娘個個如軟玉溫香,身段玲田小巧,臉蛋姣好滑膩,只可惜關浩抹不去被設計而來的不悅,於是便少了縱懷的興趣,卻又不好就此拂袖而去,索性一杯接一杯的喝起悶酒來。
他的酒量本來不錯,今晚卻醉得人事不知,半真半假的由得那三位朋友扶他進房休息,大概是因為代兄祭祖,又面對亡父之墳,心緒難免起伏,今晨又因參加射柳大會,耗損了大量的體力,加上不耐這樣的酒宴,所以才會失控縱飲過量。
然則這是何處呢?理應不是他暫住的客棧湘房,亦不像是哪位朋友的居處,那麼——?
「公子醒了?」
自左前方傳來一個輕悄的聲音,使得關浩乍然停止了起身的動作,兀自坐在床沿問道:「我身在何處?」
「在浮香閣的『幽夢齋』中。」
「幽夢齋?」好一個雅致的名字。「那姑娘是……」
「我……,」她遲疑了片刻,才用更加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叫雨荷。」
「雨荷,」關浩明知這絕非她的真名,仍讚道:「西湖夏荷,田田離離,點點如畫,映著天光水色,便是一景。」
「只怕夏雨急速,荷葉柔弱,無力承載,荷姿再無法向世人展其青翠碧綠。」
「說的是你?」
她停頓了一下,忽然改變了話題,輕挪過來,遞上一杯熱茶說:「公子宿醉,現在醒來,想必口乾舌燥兼頭昏沉重,不先喝一杯熱茶,解解酒。」
關浩不表反對,接過熱茶時,輕觸到了她的指尖,怎麼如此冰冷呢?卻還來不及開口相詢,她已經縮了回去;等他喝盡香茗後,她已經又伸手遞上濕熱的毛巾,並想把杯子接回去。
「杯子待會兒再收無妨,」此情此景,關浩倒也起了旖旎之心,忍不住便想逗她道:「你先幫我擦一下臉。」
黑暗之中,那女子彷彿退縮了幾步,但她馬上就走向前來,以柔軟的雙手執巾,輕輕幫他拭起臉來。
關浩感覺得到她的輕顫,也聞得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心想。這青樓女子恁地撩人,或許早已「閱人」無數,偏仍裝得出這羞澀模樣,份外惹人疼惜,自己倒要看她能裝到幾時。
「點燈吧。」他低吟。
雨荷的聲音竟更加不穩起來。「雨荷……來此,本就為了伺候公子,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就只求公子憐我面薄,免去『相見』之窘。」
「我就不信你接客至今,都不曾讓人一睹芳容,莫非這是你浮香閣待客之道?」
「公子——。」
關浩揣測此時必已過午夜三點,他其實無心要這女子「伺候」他,但她現今這一番話卻偏偏挑起了他的驚執,倒非要見她一面不可,因此便沉聲喝道:「我叫你點燈!」
雨荷無奈,只得退至桌旁,拿起洋火,劃了幾下,但因雙手抖得厲害,都只徒見火花,就在關浩想起身幫忙時,她卻突然將洋火一扔,轉身朝他跪倒。
「雨荷!」
「公子,」她強忍住淚水哽咽道;「雨荷三天前才至浮香閣,昨夜……昨晚是『開苞』夜,公子醉倒,雨荷在旁守了一夜,茶冷了重泡,毛巾冷了再換熱水,如此重複多次,一夜未曾合眼,我方纔已經說過,萬般千樣,但隨公子,只求公子免了面見之禮。』說到後來。她已忍不住聲淚俱下。
她竟然還是個青倌人,關浩連忙起身搶了幾步,扶起她來問道:「你才來三天?緣何賣身青樓?」
她任由關浩扶著,一時之間竟收不住淚水,皆因這三天來萬般愁緒,讓她如同石磨碾心般悲苦,既驚且怕,又差又辱,偏又無力也無法掙出這個泥淖。
「噓,」關浩擁她入懷,訝異於她的纖細。「沒事了,都怨我孟浪唐突,我不知道……唉!只怪我平日放蕩不羈慣了,昨夜又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設計來此,或許我是將這一切的不如意全怪到你的頭上,你願意原諒我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跟她講這麼多,只是直覺她說的都是實話,因此急急就想安撫住她。
「公子,」她仰起頭來,飛快的摀住他的雙唇道:「是我不好,既已賣身青樓,就該認命,怎可惹得客人不悅,」她的手滑到他的手上,並顫抖著將之拉向襟前。「公子……。」
有那麼一剎那,關浩確有心旌動搖之惑,她那股怯生生的氣息。迥然不似一般青樓女子的老練,但也因為如此,關浩的心思又隨即澄清,馬上輕扣住她的肩膀道。「來,你先坐下,我想跟你聊一聊。」
「公子?」雨荷的聲音中有著不敢置信的興奮,也有著一絲的惶恐。「我……做錯了什麼?」
「沒有,」關浩忙安慰她道:「你什麼也沒做錯,我只是覺得你談吐不俗,想與你多聊聊,多聽聽你的聲音。」
雨荷稍稍矮身行過禮後說:「不,公子你請坐,我站著就好,讓你見笑了。」他雙唇的濕潤彷彿仍留在她的指尖,令她有些恍惚。「我……還是把燈點著吧。」
「不,」關浩已坐下,反射性的便伸出手去按住她道:「不必了,朋友只須見心,倒不一定非得見面。」
她聞言竟忘了抽回手,顫聲輕問:「公子說……朋友?」
「是的,朋友,你是雨中之荷,就應明白何謂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我極樂於交你這位朋友。」
「公子是相信雨荷委身青樓,有不得已的苦衷了?」
「你為何有此一問?」
「因為此地的姨娘一再三令五申,交代我們不准向客人傾訴身世,她說客人來此,都是為了尋找樂子,而非聽我們彈唱衷曲而來的,就算我們說了,也無非就是那款苦調,客人是不會相信的。」
「我卻不介意一聽。」關浩已恢復了他一貫的坦然何豪邁。「來,你先坐下。」
這次她也不再推辭。「是,公子。」便悄然落坐,苦笑著說:「公於真的要聽嗎?恐怕真如姨娘所說,雨荷的故事,並非什麼新調呢」。
「對當事人而言,都是刻骨銘心的遭遇,絕無新舊調之分,你但說無妨。」
她歎了口氣,聲息雖輕,仍聽得關浩心弦為之一震,然後緩緩起身,來到薄紗窗前,又兀自沉吟了半晌,才娓娓道來。
「我自幼失父喪母,由唯一的親人——外婆養大成人,半年前體弱的外婆又一病不起,不但花盡了家中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一筆為數不少的債務,七日前她終於撒手人寰,為了償清債款,也為了添一具薄棺安葬她老人家,身無長物兼無親無故的我,在幾度思量之後,只得擇此下策。」
她微低著頭,企圖平撫心中困擾的情緒,令一旁的關浩幾乎就要開口打消原意,叫她不必再往下說了,雖然她極力輕描淡寫,可是關浩仍然可以從中感受到一個孤女在滾滾紅塵中掙扎的痛苦。
「我何嘗不想拋下一切隨著外婆而去,」關浩還來不及說什麼,雨荷卻已經又接下去說道:「但一死了之後呢?我個人如何並不足惜,但外婆一生操勞,我又怎能在她死後,忍心坐視她的遺體不知所終?我既不能死,就得想辦法活下去,不能終日痛哭,就得強顏歡笑,而人既進了青樓,就不但得笑,而且還要笑得好看,笑得嫵媚,笑得顛倒眾生,然而午夜之前被送來幽夢齋後,我便知道自己錯了,錯估了自己的能耐,我一直守在公子身旁,甚至幫公子脫鞋寬衣,就是沒有勇氣點燈,與公子『面對』,黑暗彷彿已成為我最後的屏障,僅存的尊嚴。」
關浩望著窗前的剪影,雖然看不清她的面龐,卻依稀可辨修長纖細的身段,紅顏薄命,佳人蒙塵,向來是最令人不捨的。
「這裡的姨娘以多少銀兩買下你?」
「八十兩。」
「只八十兩?」關浩為之愕然。
「八十兩對於公子來說,也許不值一哂,卻是雨荷當前問題的所有答案,也是尋常百姓人家一年的用度了,況且姨娘並沒有虧待雨荷,契約上言明我只須在浮香閣待上一年,之後便可以恢復自由之身。」
一年?身在青樓,一日便足以使冰清玉潔的女子成為殘花敗柳,更何況是得待上一年?再說他們來此,哪一個不是出手闊綽,一擲千金的?八十兩銀子便禁錮人家姑娘一年,真可謂一本萬利的生意,看來是索性把旗下姑娘全當成搖錢樹了。
「雨荷,冒昧問你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才不過十七!關浩不禁慶幸自己方才沒有依著殘存的酒意魯莽行事,往青樓買醉,他一向喜找已深諳此道的女子,適情適意,毋需有任何負擔與牽掛,想到今日差點破例,便不由得他不驚出一身的冷汗來。
「公子,」雨荷的聲音把他喚回到現實中來。「寅時已過了大半,是否要雨荷,」在黑暗之中,她彷彿咬了咬牙,才狠下心道:「伺候你……上床?」
「你說昨夜是你幫我寬的衣?」關浩反問她道。
雖然有不解,但雨荷仍柔聲應道:「是的。」
關浩拉拉身上的罩衣笑道:「那你就來伺候我將衣服穿上吧。」
她呆愣在原地,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你是說……?」
「昨晚我盡喝酒,現在不禁飢腸轆轆,想吃點東西,你過來幫我將衣服穿上,待會兒再陪我用早餐。」
雨荷眼眶一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不論接下來尚得忍受多少屈辱,今日總算得以暫時逃過「一劫」,連忙應聲是,過來服侍關浩穿衣。
她的動作溫柔,只手輕巧,穿袖、拂肩、拉襟、扣鈕、繫帶,兩人身子相近,氣息互間,加上外頭已不再一片漆黑,若有似無的灰濛濛光線穿透進來,使關浩可以依稀捕捉到她長而鬈的睫毛,以及挺直的鼻樑,還有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中湧現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陶醉,甚至希望時間能放緩腳步,讓他多享受片刻的溫存。
「好了,公子,」雨荷因從未與男人如此接近過,不禁有些面紅心熱,連帶著呼吸也轉為細碎,她一邊輕拉他上衣的下擺,一邊問道:「你想吃些什麼?我叫廚房給你——。」
關浩的雙手突然圈攏上來,將她柔軟的身子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上,輕輕摩挲著,雨荷在微微掙扎一下後,便因感覺到他並無「惡意」,而溫馴的伏在他的胸膛上,感受著他沉穩的心跳,感受著他穿透衣服而傳來的熱力,或許因為彼此都知道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時,因此便更加珍惜這難能可貴的一刻。
從他的華服、他的談吐,雨荷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於是兩人這一番際會,便應是絕無僅有的機緣,雖然至今猶沒見著他的相貌,但雨荷肯定自己一定會牢牢記住他略帶沙啞的溫柔嗓音,另外她還想多知道一件他的事。
「公子,雨荷可以知道你的貴姓大名嗎?」
關浩俯下頭來,輕輕偎上她柔滑的面頰,這女子給他前所未見的感受,只可惜兩人終將緣盡於此。「青衫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再緊緊一擁,他便鬆手背過身去,低聲說道:「我叫關浩。」
雨荷藉著最初的曉色,盯住他模糊的背影看了半晌,然後便毅然決然的推開房門,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