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咳嗽之後,舒晨轉正了頭往前一看,老天!竟然是剛剛才閃過腦際的那雙眼睛。
她閉上雙眼,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死掉了,我一定已經死掉了,所以才會看到不該出現的幻象。
「這裡是天堂嗎?」如果是,那上帝對她實在太寬厚了,舒晨自認平時並不算是太虔誠的教徒,甚至沒有什麼特定的宗教信仰。
艾達墨斯見她終於醒轉過來,不禁大大鬆了口氣,本來想讓她一個人先輕鬆一陣的,想不到自己進來時,卻只見她不停的往下沉,受驚的他立刻跳下去救人,所幸經過一陣子的急救以後,她已醒了過來,而且出口的第一句中文便引人發噱。
若非及時想到雷伊的建議,艾達墨斯大概早就應她:「不,小姐,你尚在人間。」了。
想到剛剛為她做人工呼吸時,她那柔軟的唇,不禁令他一陣心蕩神馳,只可惜剛才惦著救人,無法「專心」品嚐。
「是你!」艾達墨斯只顧著胡思亂想,沒有注意到舒晨已經再度瞪大雙眼,盯住他看。「我沒有死?是你救了我?」
一連串的意外,幾乎讓人無法招架,舒晨想理清思緒,偏偏腦中一片混沌,一下子湧進來太多事情,根本無法消化。
最後她只好再把視線調回到俯視她的人身上,看他全身濕漉漉的,連頭髮都還在滴水,八成是因就穿著這一身一看即知是昂貴絲綢裁製的衣褲,跳進泳池中去拉自己上來的緣故。
「謝謝你,看來你是我這次大難不死的救命恩人。」
這人難道是啞巴?自己已經跟他講了半天話了,怎麼一句回答也無?
等一下,舒晨微微支起上身,把猛然被嚇後退一步的他再看個仔細,白色上衣,乳白色長褲,自己身上的白色泳裝,白色……白色……
「是你!是你把我綁到這裡來的!你就是綁匪!你就是綁匪!」
艾達墨斯在心中暗叫一聲苦,想不到堂堂一個王子,到她口中竟變成了「綁匪」,這事若被父王知道,還不曉得他會震怒成何等模樣。
他拿來椅上的浴巾,想要為她披上,不料卻被她一手打掉。「不要碰我!」她怒斥道:「原來是你,原來你一直陰魂不散的跟著我,就是為了要綁我回來,為什麼?為什麼?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他很想回答她這一連串的問題,但苦於她一直用中文發問,自己一旦回答,無異於自動洩底,只好仍裝出不解的樣子。
「你是啞巴嗎?或者你聽不見?告訴你,裝聾作啞也沒有用,綁匪依舊是綁匪,放我回去,趕快放我走,你聽見了沒有?」
再裝下去就顯得做作了,於是艾達墨斯雙手一攤,便用純正的英國腔問道:「樓小姐,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可不可以請你改用英語跟我交談?」
經他一說,舒晨才赫然發現自己剛才辟哩叭啦講了一堆話,用的全是中文,大概是驚嚇過度了,才會本能的對他講中文。
「對下起,我——」見鬼!她幹嘛向個綁匪道歉?舒晨馬上又瞪住他說:「你把我關在這裡,圖的到底是什麼?」
艾達墨斯卻答非所問的應道:「樓小姐,麻煩你下次游泳時,先做一下熱身運動,還有項鏈什麼的,也請你在進游泳池前先拿下來,免得別人在救你的時候,還得想辦法解開那纏上來的鏈子。」
舒晨低頭一看,發現胸前巳空無一物,不禁大吃一驚。「我的項鏈呢?」剛剛她也想過要把項鏈拿下來,卻又因為怕有人會順手牽羊,所以在考慮之後,還是決定戴著。「手錶被你拿走了不算,竟然連我身上唯一的項鏈你也不放過?還我!快點還給我!」
「你連人都在我手中了,」艾達墨斯深覺有趣的說:「又何必在乎一條項鏈?」
見他說的這麼曖昧,舒晨不禁為自己方纔的怒罵後悔起來,人在屋簷下,焉能不低頭?更何況剛剛他還救了自己一條命。
可是……自己會遭受到這一連串的霉運,不也都是他害的嗎?他跟蹤自己、嚇唬自己,最後甚至還把她綁到這天知道是什麼的鬼地方來,現在更連項鏈都不肯還給她,他到底有何居心?
「你是什麼人?想幹什麼?這裡是什麼地方?」然後沒等他回答又逕自說:「你是不是搞錯了?是不是綁錯人了?我們家只是小康家庭,付不出龐大的贖金,我姑姑和姑丈——」
「是大學教授,一位教建築,一位教文學,你則選擇了兒童心理,專研特殊教育,並打算在畢業後繼續攻讀碩士。」
「你……」舒晨全身發冷,面色如紙。「你怎麼知道……?」
「不只這些哩,」艾達墨斯挑一挑濃眉說:「我還知道你叫樓舒晨,暑假到這裡的狄斯耐樂園來打工,你父母早逝,從小就跟姑媽、姑丈住,最重要的是,」他原本打趣的神情,突然被舒晨所熟悉的冷冽表情取代。「你是個賊。」
舒晨本來是越聽越驚駭,心想他怎麼會把自己調查得這麼清楚,直到他咬牙切齒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才在呆愣了三秒鐘之後,發出無法抑止的笑聲。
「我的天啊!說你弄錯了,你還不肯相信,我樓舒晨雖然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女孩,但作奸犯科的事還不至於沾手,先生,你真的弄錯了,也許是同名同姓的人;我這輩子還沒有妄想過那種自己力有未逮,必須動手去偷的東西。如果你將我調查得夠徹底,就知道我是一個標準的樂天知命者,對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絕對不會起貪念。」
這下好了,舒晨心想:原來只是一場誤會。「這樣吧!看在這幾天你們對我還不錯的份上,待會兒我除了會悄悄離開這裡之外,也會盡快忘掉這所有的事,這樣你可以把我的項鏈和手錶還給我,讓我回紐約去了嗎?」
「不,我沒有捉錯人,因為我被你偷去的東西,正是這個!」艾達墨斯用右手勾著送到她眼前來的,居然是她急著要拿回來的項鏈。
「什麼?還給我!」她伸出手來想搶,但艾達墨斯的動作卻比她更快,用力一收,墜子帶鏈已經都被他緊握在手中。
「好不容易才找回來的東西,我怎麼能夠還給你?」
「那是書銘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的東西,既沒跟人偷,也沒跟人搶,你憑什麼血口噴人?」
「項鏈也許是你的,但『神秘之星』卻是我們家的東西,你不必狡辯。」
「神秘之星?」舒晨恍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的反問:「什麼是神秘之星?為什麼我全部都聽不懂?你到底在編什麼故事?對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什麼人,我拒絕跟個無名無姓的人說話。」說著便把臉給別開。
面對這麼一個嬌悄有趣的「女賊」,艾達墨斯發現,要保持嚴肅的表情來逼問她,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得勉為其難的說:「我叫做亞歷山大-柏德文,」這是他的英文名字,不算撒謊。「英國人,你偷的東西,湊巧是我們家的傳家之寶,丟掉已有半年餘,現在總算物歸原主了。」
「亞歷山大?虧你還跟偉大的帝王同名,做的卻是標準的下三濫行為,還有,這謊言也編得太生硬了,什麼傳家之寶,看你這房子如此豪奢,你們家的經濟情況鐵定也不差,怎麼會拿一塊完全不值錢的人工寶石,當做傳家之寶?」
這下換艾達墨斯大驚失色了,急忙攤開手來看,想不到舒晨等的正是這個空檔,一伸手就把項鏈給奪了回去,迅速戴上。
「你!」艾達墨斯也立刻撲過來想搶。
舒晨卻毫不畏縮的挺起胸來說:「想用搶的?可以,如果你不怕丟英國紳士的臉,就伸出手來搶啊?」話雖說的大聲,其實她心裡怕得要死,只因為墜子早被她塞進泳裝內,正好落在雙峰之間,如果他真的動手來搶,舒晨知道自己絕無招架之力,甚至會自動掏還給他。
但是她終究賭贏了,那個亞歷山大的雙頰甚至微微泛紅,也不知道是氣瘋了,還是覺得尷尬,就在舒晨被他看得心底發毛,覺得自己賴以支撐上身的雙肘已經開始發麻酸軟時,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而且一邊起身,一邊脫掉濕透的衣服褲子。
「你……」舒晨恨不得自己能再度昏死過去,他竟然想要——「你不要過來,」她改用手掌著地,頻頻住後退。「再過來我就要叫了!」
艾達墨斯聞言笑得更加開心,突然往她身旁跪過來,嚇得舒晨真的蒙起眼睛來大叫……
「小姐,你這算是在叫嗎?」他呼出的熱氣,彷彿就飄拂在她的雙掌前。
舒晨也發現到,自己的聲音小得連貓叫都比不上了。「而且我的手下有一大半都是阿拉伯人,根本不懂英語,你叫得再大聲,恐怕也不管用哩!」
舒晨全身抖得更厲害了,什麼傳家之寶,什麼神秘之星,全都是騙人的,這色狼果然是衝著「美色」而來,但問題是,自己根本不是什麼尤物啊!為什麼……?
等一下,怎麼有冷風灌進來?而且他若存心不良,為什麼一直都沒有動靜?舒晨偷偷挪開指縫住前看……
咦?人呢?耳邊傳來一陣笑聲,她往旁邊一看,那該死的綁匪正在池中仰游,並衝著她笑呢!
舒晨氣得跳起來罵道:「你騙人!」
他在水中直起身來說:「我騙人?因為你以為我要『侵犯』你,結果我沒有,所以你很失望嗎?」
「你!」壞就壞在從小就被訓誡不准學任何髒話,所以現在再怎麼生氣,也罵不出一句難聽的話來。
「噓,」艾達墨斯突然以食指輕輕點一下嘴唇,再往上頭指一指。「你瞧今晚的星空多美,在這樣的良辰美景中爭吵,太沒有情調了吧?」
***
「誰要跟你講情……」舒晨底下的話,在仰首向天的那一刻全部化為無形。老天,圓形屋頂是什麼時候敞開的呢?這個亞歷山大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會擁有這麼一幢夢幻之屋?那滿天燦爛的屋子,彷彿是天使們眨個不停的眼睛,而且低得好像可以一伸手出去,就捉回滿懷似的。
舒晨仰頭,向著滿空星斗看到癡了,渾然不知靠在池畔、盯住她的艾達墨斯也是雙眸迷醉,意識到她已進駐心中,這一次,他對自己的感情動向恐怕已無能為力。
***
「艾莎,原來你會講英語!」舒晨抗議道:「害得我最初幾天只能自言自語,都快悶瘋了。」
艾莎露出羞澀的笑容說:「對不起,樓小姐,是主人不准我們跟你交談,所以——」
「主人!主人!」舒晨打斷她的話頭說:「為什麼你們個個都這麼聽那個綁匪的話呢?他又不是什麼君主王爺,幹嘛那麼怕他?」
艾莎聞言忍不住笑了出來,反令舒晨覺得莫名其妙。「我剛剛說了什麼笑話嗎?」
「沒有,樓小姐,」艾莎急急忙忙的掩飾道:「我只是想到雷伊昨晚跟我講的一個笑話,所以才忍不住笑起來。」
「雷伊?就是老跟在綁匪身邊那個人?」艾莎點頭後,舒晨由衷的說:「你們很相愛、很幸福,他一定是個好丈夫。」
艾莎一臉詫異的問道:「你怎麼會知道?」
「瞧,你這不是不打自招了嗎?我是因為雷伊前兩天跟我說,你完全是奉命行事,不是故意要騙我,所以才猜到的啊!其實這一點也不難嘛!任何人一看到他那一副為你牽掛的樣子,都會知道他是一個體貼的好丈夫。」
艾莎聽得一臉喜氣的說:「他的確是,他還說有我在,根本就不會想再多娶一個妻子,更別說是三個了。」
舒晨皺起眉頭問道:「三個?連你一起不就四個?你們是回教徒?」
「是啊!不過要不要多娶幾個妻子,全憑個人自由決定,而且雷伊和我久居英國,想法、看法早就跟家鄉的人不太相同了。」
「艾莎,」舒晨趕緊把握住機會問道:「你們的家鄉在哪裡?」
「在薩——」艾莎才發出一個音便慌忙打住,迅速轉移話題說:「我要回房去了,不然待會兒雷伊又要笑我饒舌,不過是為你送一套網球衣來,就打擾了你老半天,明天早上七點,主人在網球場等你,不要遲到喔!他最受不了別人遲到了。」
舒晨也不想令艾莎為難,便應道:「好,真要睡過了頭,我就賴說鬧鐘沒響。」
「樓小姐,」艾莎走到門口後,又轉過身來說:「我一直都想問你,為什麼你能和主人相處得這麼融洽?難道你一點都不怕他?不恨他?」
「我有必須怕他或恨他的理由嗎?」舒晨甜甜笑道:「他對我一直很好啊!」
「但你……畢竟不是自願留在這裡的。」
「你是指這個啊!艾莎,那是因為我確定亞歷山大他弄錯了,我一定不是那個他要找的女賊,而我這個墜子,」舒晨把鏈子掏出來說:「也絕對不是他以為的傳家之寶,我相信一旦他弄清楚之後,就會放我回去,而在他尚未查清楚之前,我想就算我再怎麼亂發脾氣,再怎麼苦苦哀求,他也絕對不會放我走。想通了以後,我乾脆就把這段時間視為度假,這樣不是能夠快樂些?」
艾莎聽完想了一下後,突然露出欣慰的笑容說:「我也希望主人能早日找到真正的賊,不過就算真正的賊找到了,你也不要離開他,好不好?」
「你說什麼?」舒晨大吃一驚兼莫名其妙。
「因為雷伊和我都看得出來,主人和你在一起很快樂,樓小姐,你不要看主人他好像什麼都有,其實他很寂寞的,但自從你來了之後,他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許多。」
「我……我當他是朋友嘛!朋友在一起,本來就應該快快樂樂的,不是嗎?」
艾莎看了她一眼,本來還想再多說幾句,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這種事還是順其自然最好,於是只道了聲:「晚安。」就帶著神秘的笑容離去。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之後,舒晨極力撐出來的笑容就不見了,她緩緩靠牆,溜坐在地毯上,把臉埋入雙掌中,想哭卻發現自己已驚悸到即便痛哭一場,也無法宣洩的地步。
自從那一晚觀星之後,亞歷山大便為她送來一個漂亮的座鐘,也允許她在屋內屋外自由活動。
這真的是一座大得嚇人的宅第,單獨一棟築在依海而立的崖面上。屋前的道路不知蜿蜒至山下何處,左側有一片小樹林,主屋的右手邊,還有足夠平常五戶人家寬敞居住的傭人房、馬廄和車庫。光是漂亮的阿拉伯馬就有五匹,另外還有自英國挑選過來的駿馬,每一匹都高大剽悍,皮毛油光水滑。車庫內的車子,從勞斯萊斯到保時捷跑車,總共有七部之多,主屋內除了有大小共十七個房間之外,還有室內游泳池、健身房、小型電影放映室、圖書館等等。
這根本不只是一座宅第、一戶住家,而是一個小型的王國,亞歷山大說他只是個主要在中東及英國兩地間做生意的人?什麼樣的生意?買賣什麼樣的產品?他不過只比自己大七歲,如何就能擁有這樣的一個王國?
她根本不相信他是形容自己時所說的「小生意人」,如果連這樣的局面都只能稱之為小生意人,那大企業家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然而令舒晨心生恐懼的不是這些,他到底是什麼人?做的是什麼買賣?只要自己和他無所牽連,就都不重要,怕就怕自己真的跟他有「關係」,而這關係是源自於胸前的項鏈墜子。
也就是他口中的「神秘之星」。
她在這裡已經住了二十天了,除了前六天有被囚禁的感覺之外,接下來的兩個禮拜,表面上看來,真的就像她剛才跟艾莎說的在度假一樣。擁有牛津碩士頭銜的亞歷山大知識淵博,在舒晨看來,幾乎沒有他不懂的事。
白天他陪她到林中去騎馬,講起馬的種種,聽得舒晨大呼過癮;下午在各自活動以後,兩人通常會共進晚餐;稍晚再一起游泳,看星星。亞歷山大對各個星座如數家珍,告訴她那發出紅光的,是距離地球兩千光年的天鵝星座,而距離地球八百二十光年的狐狸星座,則會發出紫色的幽光。
聽他說、看他笑,舒晨發現,自己已深深被這名神秘男子所吸引,她卻不敢真正去面對自己的心情,不敢真正去揭發她「樂意」被囚禁的真義,只因為……因為……她用顫抖的手棒著項鏈墜子,淚水終於奪眶而出。
只因為她已經確定,這塊罕見的心形翡翠便是亞歷山大口中的神秘之星。
而且她比亞歷山大還要多知道一些。她知道在它被稱為「神秘之星」前,還有另一個名字,叫做「琅王千樓」,原來是她們樓家的傳家之寶。
舒晨垂下雙手,頭仰靠在牆上,淚水隨著塵封記憶的開閘,而源源不絕地往下流淌。
多年前的往事,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遺忘,想不到會在這樣奇異的時空下重新想起——
「媽,結束台灣的一切,跟我和學舜到美國去吧!」舒晨彷彿又聽到姑姑桐君那在堅持之時,仍然顯得溫婉的聲音。「不要再……再執迷不悟了,我們樓家——」
「住口!」舒晨也記得,記得老奶奶蒼老有勁的悲憤口氣:「我們樓家正因為失去了琅王千樓,所以才會惹上詛咒,才會保不住男丁,留不住女娃。」
「媽,大哥、二哥、四哥和五哥的死各有其因,和詛咒無關啊!」
樓宋爾玉的目光如劍似冰,往唯一的女兒身上掃過來。「那你的流落異鄉呢?又做何解釋?」
「媽,大哥傑年是一歲時感染破傷風而死,二哥木式年則是感染了日本腦炎,四哥栓年游泳溺斃,五哥桑年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或是重疾、或是意外,這和詛咒完全沒有關係啊!媽,現在只剩下三哥這一兒一女,我一定要帶他們離開這片傷心地。」
「早就跟你說過,若找不回琅王千樓,我們家的男丁不是得一輩子獨身,就是會早夭,如蒙倖存,卻仍堅持要娶妻生子的話,必遭橫禍。現在你唯一剩下的三哥柏年和三嫂碧心,不是又在墜機中喪生?而你看看自己的幾個侄子,除了書銘之外,他三個弟弟書玄、書偉、書元,哪一個有活過週歲?」
「媽,那都只是巧合,是不幸的巧含。」
「那你這個女娃兒,十幾年來膝下猶虛,又定居美國呢?怎麼解釋?不就是詛咒中說女娃兒注定無後,且終生飄泊異鄉嗎?」
「詛咒!詛咒!自從五十年前琅王千樓失竊後,我們就天天都得生活在所謂詛咒的陰影下,媽,我求求您,忘掉尋回琅王千樓的心願,忘掉琅王千樓的存在,您和爸爸、三哥和三嫂都已經為琅王千樓付出慘痛的代價,夠了!不要讓書銘和舒晨再繼續受苦。」
「姑姑,」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爾玉母女的爭執,那是十二歲的書銘,和父親柏年一樣眉清目秀的他,肅穆但肯定地說:「我不走,我要跟奶奶守著老家,繼續追查琅王千樓的下落,總有一天,我要把咱們樓家這塊鎮家之寶找回來,破除那個害死我們樓家這麼多人,讓我們傷心這麼多年的詛咒!」
「書銘!」桐君大吃一驚,繼而轉向母親,用充滿不可思議的聲音抗議道:「媽,為什麼?書銘已經是我們樓家唯一的男孩子,為什麼您還要灌輸他這種毒素?」
「你說什麼?承襲他爺爺、爸爸未完成的志願,找回我們家的琅王千樓,是樓家男孩義無反顧的責任,怎麼會是毒素?」
桐君面色灰敗,又哭又笑的說:「媽,您已經走火入魔了,我不知道當年爸爸的隨身男僕,為什麼要偷走琅王千摟,不知道跟您陪嫁過來的芸兒,又為什麼會在懸樑自盡前,對我樓家口出如此惡毒的遺言,事隔五十年了,我也已經不想知道,但我不能任由三哥的遺孤再在這種扭曲的環境中成長,書銘和舒晨我都要帶走!」
「除非你從我這七十四歲老太婆的屍體上踩過去,否則你休想動書銘一根寒毛!」
「媽!」桐君神情大駭,大學畢業出國深造後,便在美國結婚就業的她,委實想不到,母親越老,竟對那個所謂的家族詛咒越加執著,所謂「男丁早夭、女娃飄泊」到底確有其事,或者是母親深信,再加上惡性循環下的結果?
母親因四十歲才生下桐君,又一向重男輕女,導致兩人之間代溝日深,終於逼使她在大學畢業後,即飛快脫離家庭。面對這樣的母親,桐君心中五味雜陳,充滿著既怨恨又憐憫的心情。但看到她一臉的倔強,桐君也知道,自己已無力和她根深蒂固的觀念相抗衡。
「好,書銘暫時留下來陪您,如果想法變了,隨時通知我們,學舜和我一定立刻回來接你們,」她叫自己不要去在意母親那不屑一顧的表情,不然這一次就算白走一趟了,為了三哥三嫂,她一定要力爭到底。「但舒晨我要帶回美國去。」
本來以為至少還得經過一番力爭的,想不到爾玉只是挑一挑眉毛,便語帶譏刺地說:「看吧!這不比你更早流落異鄉了?還真是一代比一代早。」
當真女命不值錢?同是樓家的孩子,舒晨所受到的待遇便跟書銘完全不同?
桐君不想再跟母親爭下去了,協助辦完三哥夫婦喪事的她,目前最想做的事,只剩下趕快帶著五歲的侄女舒晨離開這已腐朽不堪的老家,讓她享有一個無憂的童年!快樂的人生,而且是越快越好。
從此五歲的舒晨便與哥哥書銘分隔兩地,但因著一年至少一次或在台、或在美的見面,以及密集的書信和固定的電話往來,相差七歲的他們,甚至比一般兄妹還來得親近。只是因為種種緣由,舒晨不常問起奶奶,就算回台住上一、兩個月,也只有在晨昏定省時,才會與她碰面,而她與書銘,也從不曾對舒晨再提起有關琅王千樓的事。
平時住在紐約,琅王千樓及其代表的詛咒種種,更是她和姑丈、姑姑之間彼此心知肚明的禁忌。久而久之,五歲前的記憶變的模糊,舒晨以為自己已徹底忘掉了這回事。
直到現在,直到亞歷山大指責她盜取「神秘之星」,並且拿出原來的髮簪圖樣照片給她看後,那些隱藏在記憶底層的家族爭論,才一點一滴的流洩出來,終至將她給徹底的淹沒。
舒晨抹乾臉上的淚水,以姆指、食指輕捏墜子,對著燈光凝看。
「琅王千」,乃是透明度高,即最高級翡翠的代名詞,而在這塊天然的心形翡翠中,隱約可見一座小小的亭樓,故名琅王千樓。
這就是家中失竊達半個多世紀的寶石?找回它,就能破除禁錮家中多年的詛咒?它原本在樓家中的樣式,舒晨完全不知,但流傳至亞歷山大家中時,顯然已經變成髮簪,等到由書銘交給自己時,又變成了項鏈墜子。在哥哥的觀念中,這也許是物歸原主,但亞歷山大卻根本不知固中緣由,那麼一旦書銘被捕,又該如何是好?
老天!為什麼要安排她和亞歷山大在這樣的情境中認識?他是這二十一年來,第一次讓自己心動的男人啊!
***
「女賊,今晚你的話特別少,是不是有什麼心事?」艾達墨斯放下手中的書本問她。
「綁匪,那是因為你今天手下毫不留情,網球輸慘了,所以本姑娘心情不佳嘛!」舒晨飛快想了個理由堵了回去。
「想不到你會這麼輸不起,早知道,我就讓給你算了。」
「讓我?你想讓我更生氣啊?」
「喂!你還真難伺候,贏也不行,讓也不行,那你要怎麼樣?」
「憑我自己的能力打贏你啊!」
看她一臉的倔強,艾達墨斯心中升起強烈的渴望,渴望親吻一下她那微嘟的小嘴,但是……他能嗎?他怎能對一個偷走母親心愛之物的女賊動情?他答應過父王,一旦找到「神秘之星」,就要連竊取的賊一起交還給他,任他處置的。
可是在發現喜歡上這個「女賊」之後,他的決心動搖了,也因而陷入兩難之境。想完成多年來欲做平民的心願,他就得把舒晨帶回去給父王;若想保有她,則必須承認力有未逮,輸了這次的賭注,繼續做王子。
而且再過幾天就是十月了,與父王相約的日子只剩下一個多月,更何況當初父王跟他訂約之時,便曾明說要「自由競爭」。也就是說在他追查「神秘之星」的下落時,父王也同時在暗中查探。一旦先被他找出竊賊和失物,則結果仍算自己輸,他必須乖乖回去做第二順位的王儲,置身於權術的追逐之中。
「亞歷山大?」舒晨叫道:「你在想什麼?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艾連墨斯在心中暗歎一口氣:想你啊!想你的天真是真是假?你口口聲聲堅持項鏈墜子只是半寶石,問你是誰送的,又硬是不肯鬆口,你想保護的人是誰?可知道我早已妒火中燒?是那個在花園中擁抱你的中國男人嗎?每當你掏出墜子來看時,心中想的人就是他嗎?
「亞歷山大!」舒晨叫得更大聲了。「你到底是怎麼了?是不是還在為找不到真正的『禪秘之星』而煩惱?」為了保護哥哥,舒晨到現在都還不肯承認項鏈墜子是翡翠,硬說是不值錢的半寶石,令她不解的是,亞歷山大也沒有進一步的催逼。
「有一點,」他露出個略帶疲倦的笑容說:「我一方面希望早點為母親找回失物,一方面又希望能夠越慢找到越好。」
「為什麼?」
「因為越慢找到,你才可以一直做我的人質,越慢離開啊!」話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對,但舒晨卻也立即有了反應。
「我也不想走。」
四目交投,彼此都愣住了,好像有許多的話想說,卻又因各懷心事而無法開口,舒晨的面頰且泛起紅暈,嬌羞的別開臉去。
於是艾達墨斯一躍而起,打破尷尬的局面說:「你愛不愛聽小提琴樂曲?」
「你會拉嗎?」
「聽聽看不就知道了?」艾達墨斯說:「你等一下,我去拿琴。」
留下舒晨一個人坐在圖書館內,她已無心再看剛才才找來的書,逕自用中文喃喃的說:「對不起,亞歷山大,原諒我欺騙了你,但我實在沒有辦法眼睜睜看著你傷害書銘,他是我在這世上最親最愛的人,即便犧牲我自己,我也要拚了命的保護他。」
拿著琴折回來的艾達墨斯,正好在門邊聽見這一段話,他原本溫柔的眼神,突然又漸漸的轉為犀利、冰冷。
***
「月光,乖,等我找到人家後,自然會把你放回來,亞歷山大說你是最會認路的一匹馬,可別讓我失望,來,慢慢下去。」
舒晨咬住下唇,慢慢且小心翼翼的策馬,從崖後的小徑蜿蜒而下。今晚正逢陰曆月底,月牙黯淡,加上星光稀落,她見機不可失,便跟看守馬廄的人說她睡不著,想到林中去逛逛,實則想從崖後沿著海岸線離開這裡。
今天一早亞歷山大就出門去了,舒晨並沒有問,也無心探知他要到哪裡去,反正今晚若能脫逃成功,兩人往後就再沒有見面的機會,她會拜託書銘出面向柏德文家族買下琅王千樓,但現在為了保護書銘,她還是什麼都不能說。
「快到了,月光,乖,你最棒了,對,快到底了,再住下走,再一點點。」
她不知道月光是否聽得懂中文,但每當情緒特別緊張,或者低落時,她就不得不求助於能安撫自己心情的語言。
別了,亞歷山大,她在心底說:我不會忘掉這四個星期的點點滴滴,但我也不能不離開你,琅王千樓對富可敵國的你們家而言,也許只是特別鍾愛的一份首飾;但對我們樓家來說,卻是已遍尋三代而不可得的寶物。我會請書銘花錢向你買下來,不管他最早是用什麼手段取得它的,總之在尚未與他聯絡上之前,我無法與你坦誠相對。
「到了,乖,月光,你好棒,你真是棒極了,來,我們開始來享受馳騁之樂,走!」
舒晨先吸一口沁涼的海風,然後一夾馬腹,正準備往前疾奔時,卻發現月光竟然一動都不動。
「月光?你怎麼了?難道你想回去?不,不,」舒晨伏在它耳邊說:「我說過,待會兒你幫我找到人家以後,我就送你回來,月光。」
無奈月光硬是不肯走,舒晨有點生氣,也十分緊張,只好翻身下馬,抱住它的頭改用英語說:「是不是你要我改用你所熟悉的語言?那好吧!月光,說英語就說英語,拜託你行行好,載我一程,只要——」
它突如其來的嘶鳴一聲,慌得舒晨頻拍撫著說:「月光,我沒有惡意,你——」
「它也沒有惡意,只是想告訴你它的主子來了而已。」
舒晨乍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不禁宛如遭到雷殛,這明明是亞歷山大,但為什麼他說的是——?
「你還真會挑馬,月光是我這十匹馬當中,唯一一匹用中文所訓練出來的,所以你說英語,她根本聽不懂。」
舒晨慢慢轉身,一身套頭黑衣黑褲的亞歷山大,果然矗立在她的眼前。
「你……你會說中文?」
「當然,我外公是中國人,中文是我的母語之一。」
「這麼說……那個……」
艾達墨斯頷首道:「昨晚、前晚,當我請你吟一、兩首中國詩給我聽時,我就知道你有私自離開的打算。」
舒晨回想起自己所吟的兩首詩,不論是李白的夜泊牛渚懷古,或是劉長卿的踐別王十一南遊,全都是告別或感歎的作品。
「前天晚上念的是劉長卿的送別詩,」在舒晨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當口,艾達墨斯已自顧自地重複:「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萍!」
「不,不。」這不是真的,這個男人會中文?甚至懂詩?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昨晚你甚至直接說:『明朝掛帆去,楓葉落紛紛』,你想,我還會猜不到你的心意嗎?如果我這麼笨,也就不值得你戀戀不捨,猶豫不決了。」
聽他這麼說,舒晨才想起來,自己常在不知不覺中用中文抒發對他的情感,只因為篤定他聽不懂,想下到……想不到……
她又羞又辱,唯一的念頭便是趕快逃開,於是頻頻後退,不料海灘沙軟,勾住了腳,竟往後栽了過去。幸好艾達墨斯眼明手快,飛撲過來,雖然及時攔住她的腰,但因為她後仰的去勢太強,竟把他也帶倒在沙灘上,艾達墨斯翻身相護,不過湧過來的波浪仍濺濕了兩人的身子。
海水又冰又涼,剛才受到的刺激又過大,使得舒晨在海浪洶湧過來之際,除了將身子緊嵌入他的懷中之外,已無法顧及其他。
而艾達墨斯自製的防線也被浪潮所沖毀。他在又鹹又澀的海水中,找到了舒晨甜蜜柔軟而嬌弱的紅唇,無視於退回的潮水再次將兩人淹沒,便傾盡所有熱情的輾轉吸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