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第十話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柵處

    檀香繚繞,紗帳飛舞,半開的窗戶中飄進來梨花的

    清香,沁人心肺。

    幾片白色的梨花花-帶著清晨的些許冰冷,落在他赤裸在外的肌膚上,讓沉睡中的他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下意識地伸手去找溫暖的來源,但是左右摸索卻摸了個空!展青漣猛地坐起身來,只見得室中白紗飄蕩,而枕邊人卻不知道身在何方。

    「師傅!」

    倉皇地拉開裹在身上的薄被,展青漣順手拉過昨夜丟散的青衣,就這麼跑了出去。

    梨園,顧名思義,裡面千樹梨花,常開不敗。旁人不知道他用了什麼法子,讓這花兒穿越時光的禁錮,一年四季展現楚楚風姿。只有他心中明白,那是在八年前狐仙施的法術,使得他的心、他的情,他的愛與恨從此有了依托。

    屋外,陽光燦爛,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春天將盡,夏季來臨。他身形飄忽,急切尋找著這八年來的枕邊人,卻瞟見樹與樹的縫隙中,展現出一襲柔和的白。

    白鷺烏髮白衣,揚著絕色的容顏,定定地看著湛藍的天空,以及從樹上飄散的梨花,出神發呆。

    展青漣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覺到全身的力氣虛脫,真是被她嚇壞了。

    在江絮離開的第八年春天,也就是前四個月,梨園裡下了細細密密的雪,和著紛飛的梨花花-,依稀是十九歲那年的情景。

    白鷺靜靜地立於一天一地的銀白中,彷彿融入這純白一樣的情景讓他心慌。怕她消失似的抱住他,美目盼盈下,說出的卻是糾纏了他們整整八年的問題。

    「你要不要放我走?」

    回答就是他懲戒性的親吻,封住了她動盪的心也封住了他的憤恨。

    不會放她走的,怎麼可能就這樣放她走?他和她的命運可是在十四歲那一年就定下來了,糾糾纏纏十三年,這份激狂依然不減。

    再也找不到如此深愛的入了,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如此撼動自己的心了,如此重要的人怎麼可能丟棄?眼看成功在望,怎麼可能丟棄?

    慢慢走上前來,從背後將她冰冷的身子抱住,展青漣歎息似的輕歎:

    「師傅,你又這樣跑出來了,也不怕著涼。」

    沒有回答,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白鷺只是怔怔地看著滿天散落的白花,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又或者什麼都沒有想。只是靜靜地、柔順地任由他抱著,不反抗也不動。

    「師傅,我眼看就要成功了,利用這八年的時間,將『青霜』的勢力擴大,已經比任何人都要強了……前些日子淡衫成功混入『浮雲』,花飛緣和其他兩個樓主和我聯手,大戰『天罡』。我們贏了,淡衫殺了他,而所有的事情也該作個終結。」

    白鷺不說不動,任由他緊緊抱著,似乎連她的神她的魂都被吸入這梨花中,剩下的只有這空殼,留戀人間。

    「幸好兩年前武林盟主蕭逐紅和『離宮』宮主展天情一起失蹤,至今下落不明,要不然對於我稱霸江湖還真是好大的障礙……不過都過去了,從今天起,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輕輕呢喃,擁抱著她,感覺到她肌膚的冰冷,格外引人憐惜。只得拉著她本來溫度就低的手,拉回了屋子裡。

    輕輕推開木製的門,一進屋中,檀香的味道就撲面而來。將白鷺扶著坐下,展青漣扯過一邊的白衣,拉起她的胳膊,為她穿了上去。白鷺神色不變,任由他為自己更衣。內衫如羽翼般剝離,露出她如雪的肌膚。

    雖然她一生中最青春的時刻已經逝去,但是美貌依然如昔。自那日江絮消逝於他們面前之後,她就失魂落魄到現在。即使展青漣和她說話,也是冷冷淡淡地有一句沒一句的。

    看著她這樣神魂俱傷,展青漣心中的巨石一天比一天沉重,但是隨著時機的到來,諾言也可以隨之實現。

    只要得到天下,那麼全天下的人就不得不承認他們,到那時候,就可以和師傅共結連理,至此得到「幸福」。

    拉上了白裙,束好了腰帶,看著她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梨花飛舞,不由歎了口氣,知道白鷺又神遊到遠方去了。穿好衣服,拿上「青霜」,他不得已得拉起她的身子,再次步入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梨花林裡,感覺到這個初夏不應該有的清冷寒意席捲而來,冷徹心扉。

    突然地,白鷺放開與他交互握住的手,一個嬌怯怯的身子飛撲向面前的雪片中去。驚訝於她這突兀的舉動,展青漣慌忙追了上去,拉住她飛舞的衣袖,將她整個身子帶回懷裡。白鷺沒有看他,而是專注地看著遠方,看著被白色吞沒的湛藍天空,怔怔地發著呆。

    沒有表情,什麼表情都沒有,知道他絕對不會放棄之後,她就封閉了自己。

    心痛,心傷。可憐的師傅啊,這樣折磨著自己!

    展青漣緊緊地抱著她,抱著彷彿隨時都可能消逝的靈魂,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確認一般將唇印了上去,冰冷的唇-上似乎還殘留著昨晚的激情。烈火,燒不化她心中的寒冰,愛情,救贖不了她心中的罪孽,只要這事實存在一天,那麼他們的罪就永遠不會消失。

    些微喘息著鬆開對她的禁錮,展青漣看向她變得潮濕的眼眸,許下自己十三年、更是一生的誓言——

    「師傅,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這一輩子都不會分離!」

    將烏髮攏到她耳後,與她擁抱於這滿天繁花飄落中。肩上、發上、臉上、心上,似下了一場白茫茫的雪,永不融化。

    「現在天下馬上就是我的了,聚蝶』、杞柳』不足為懼,浮雲』已是我囊中之物,集結四大樓的力量,雖然和『天罡』一戰折損了不少元氣,但是這一回我還是可以統一這個天下,統一這個江湖!」

    這是他一生的雄心壯志啊,也是他和她共同的夢想。擁緊了她,眼看著幸福就要唾手可得,她就要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等了那麼多年,等待的就是這一刻的到來!

    「所以,到那個時候,世上就再也沒有人可以忤逆我的意思了,」頓了頓,接著輕柔的語氣卻隱藏不了心中的歡喜,他的眸子閃動著喜悅,更是讓他對白鷺的情、對白鷺的愛上升到了極點。擁她人懷,小心憐惜,「所以,到了那個時候,就再也不會有人反對我們了,師傅!」

    輕輕呢喃著,許下自己一輩子的誓言和決心,展青漣正想將唇印上白鷺的櫻唇,卻聽到身後一聲巨大的聲響,回頭望去,卻看見原本應該在睡夢中徘徊的許淡衫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們,彷彿他們是怪物一樣。

    江絮早在八年前就消除了所有人關於白鷺的記憶,所以當年對他們的關係一徑反對的許淡衫,才會這樣看著他們,一如當年剛剛知道他們兩個戀情的時候。

    驚惶、恐懼、無法置信,些微的鄙夷,混雜起來如針刺入心中,格外難受。

    雖然天下眼看就要到手,但是她的存在卻是不被原諒的!

    早在當年她臣服於他的時候,她就對師傅的事情提出反對,進而害得師傅想要離開自己,所以說,她,絕對留不得!

    比思考更快的是動作,就在他腦中如此電光火石地過了一遍後,手中的「青霜」已經抵上了她的喉嚨。劍峰亮,映照著許淡衫大傷初癒、蒼白無比的臉,映照著上面的傷痛和不解。

    冷冷地問,問她闖進禁區的原因。如果她不是自己跑來的,那麼還可以多留她幾日的性命。

    「公子你,公子你為了什麼要奪取天下?是為了您的野心,為了江湖的統一,為了青霜的壯大還是……」

    顫抖著唇瓣,被背叛、被利用的苦楚湧上心來,許淡衫眼中珠淚盈盈,分外可憐。

    「你都聽到了?」展青漣一臉冷然,手中寶劍卻微微顫抖。晃動出一抹耀眼的光,一段禁忌的情,「你問我為什麼要奪取江湖?哼!告訴你吧,正如你所聽到的,我只是為了一個人而已!」

    「為什麼?」

    許淡衫無法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人。那為了別人不顧一切的男人,無法理解那樣的陰狠,那樣的不擇手段,那樣的,罔顧倫常!

    「她是您的師傅啊!這違背道德倫常,違背江湖規矩啊!公子!您不能為了這禁忌的感情,不能為了一個女人放棄了您的人生!江湖,天下,這個才是公子你想要得到的吧?我也是為了輔佐這樣的公子才……」

    又是這樣的理由,又是這樣的借口!過去的雄心壯志,想要讓「青霜」成為天下第一的情感,早就隨著伯父的背叛、眾人的冷漠化為飛灰!如果不是師傅救他憐他,教他武功,他怎麼可能能活到今天?

    如今卻為了這種莫須有的東西,讓他放棄佔據了他全部心神的師傅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以?

    天下!江湖!就算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也只是無比的孤獨!沒有了師傅,沒有了自己深愛的白鷺,那麼說什麼都只是枉然!

    「天下!天下算什麼?!如果師傅不在,我要這天下有什麼用處?!其他人在我眼中一錢不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世間認同我和師傅!為什麼要阻礙我們,我們相戀有什麼不對?!她是女人,我是男人,我們只是愛上了彼此,僅僅是這樣,有什麼不對?!我們又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為什麼要如此折磨我們?所以,我要得到天下,成為霸主,這樣所有的人就再也不會阻止我和師傅。我為了師傅得到天下,這樣有什麼不對?!」

    為了「愛」而癡狂;為了「愛」而發狂;為了「愛」而放棄一切;為了「愛」而得到一切……

    和八年前一樣的理由,和八年前一樣的決心,和八年前一樣斬釘截鐵的語氣。白鷺身子猛地一震,目光也隨著閃爍起來。同樣的話語打開廠她心中禁忌的門,讓這八年來壓抑著的對展青漣的情愛一湧而上,難以自己。

    「公子你明明告訴我,這個世界上只能相信自己一個人,只能依靠自己一個人,什麼感情都是兒戲,為什麼你,為什麼你……」

    淚水湧了出來,被背叛的痛苦,被欺騙的折磨,讓面前以聰明睿智聞名江湖的少女泣不成聲。展青漣冷冷地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

    為了師傅,他可以犧牲掉整個天下,為了師傅,他可以背叛一切,那麼這小小的一個部下又怎麼可能割捨不了?

    「你又怎麼會懂?這樣的感情自我十四歲起就跟隨於我,這其間的掙扎糾葛你又怎麼會懂?!雖然你是我的得力助手,但是你既然闖進了禁地,我也留你不得!」

    「青霜」揚起,飛舞起一片燦爛的光,擊碎了一場繁華的夢,向著她落下來!許淡衫心灰意冷,不閃不避,居然閉上眼睛等死。白鷺身子一震,手臂慢慢抬起,而臉上的冰冷面具也開始龜裂!

    不可以!

    還沒有來得及喊出聲來,寶劍就捲起勁風呼嘯而下!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只聽得門外小廝大喊出讓人震驚的消息。

    「公子!糟糕了!公子!『浮雲』樓,『浮雲』樓它……將我們派去的精英全部殲滅,現在反而開始侵吞我們『青霜』!」

    什麼?!

    睜開眼睛,展青漣和許淡衫無法置信地看著闖入的第三者,無法相信這聽到的事實!男人跪倒在地上,面色惶恐,臉色鐵青,身體顫抖,顯然害怕已極!

    「許管事帶來的內部構造圖完全不對……我們的人剛一進去,就被事先埋伏在那裡的伏兵殺害……全軍覆沒……被他們搶奪了先機,現在李祈荃正率領著『浮雲』的人殺了過來……『青霜』的地方被瞬間侵吞……還有,還有,花飛緣根本沒有殘疾……他的輕功如鬼如魅……太可怕了!」

    陷阱!

    居然是如此荒唐的陷阱!

    所有力氣從身體中抽走,只聽到「鏘啷」一聲,

    「青霜」落地,展青漣遮住眼睛,訕笑出聲,先小後大,最後狂笑出來!震落這樹上落花無數,飛散四起,旋轉落地!

    沒想到他千算萬算還是算錯了!居然聽信那個被花飛緣迷得暈頭轉向的女人的一面之詞,太可笑了!太可笑了!是想著勝利將近,是想著馬上就可以和師傅共結連理,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實。

    「不可能……他不可能騙我的……這絕對不可能……」

    許淡衫跌坐在地,眼神迷離,喃喃地重複著同樣的話語,不知道心中受到的打擊幾時可以復原。被主人欺騙,被情人背叛,這心傷恐怕是用一生的時間去治療,都不可能痊癒的了。

    一招棋錯,全盤皆錯!

    「青霜」沒有吃下「浮雲」,卻被」浮雲」反吞過來!花飛緣這招「美男計」用得好,用得妙,用得將所夢,做了八年的夢,是時候醒了!

    外面的呼喊聲傳了過來,一波又一波,波浪一般湧過來,讓他們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呵呵,好厲害的傢伙……我還真是小看了他!」

    展青漣一邊笑一邊顫抖,彷彿無法控制一般。白鷺面上神情不動,但是心中卻如燒起了一把喧天的火,燒得心裡好痛。青兒這樣做是錯誤的,是不對的,本來逆轉天命就是錯誤,他卻硬是和老天對抗!

    手在袖下微微顫抖,白鷺無法抑制胸口中傳過來的刺痛。

    「演技真的好高明,居然能瞞過我『青霜』最厲害的管事的眼睛,居然能讓我們三個樓主都上當,呵呵!花飛緣,你確實是我應該最注意的人!」

    說起來那個人一直刻意保持和他的距離,就是為了不讓他看清楚自己吧?否則憑著自己的觀察力,怎麼可能被這種騙小孩的把戲蒙騙過去?

    「謝謝誇獎,花某不勝感激……」

    突然地,第四者的聲音切入其中,讓三人紛紛抬頭。

    清脆如泉水的聲音,帶有天生的慵懶與煽情。順著聲音的來源往上看,倚坐在梨樹上的人,白衣勝雪,長髮披散,慵懶美麗如月下香,不是「水月鏡花」花飛緣又是何許人也?

    他的輪廓極美,比一般男人線條要淺,沒有刀削的立體五官,卻充滿了月亮的柔和。低垂顫抖的睫毛,高聳的鼻子,微微張開的嘴唇,瑩白得幾乎透明的膚色,如同一朵月下香,在蒼白色的月光下舒展著自己的枝葉,開出同樣蒼白的花朵。

    和展青漣孤高冷傲的男性俊美不同,他陰柔秀美,充滿了魔性的魅力,也難怪那個心冷如冰,對任何事物都冷硬到底的許淡衫會對他動情。

    但是他有一雙充滿了野心的眼,閃爍著凶狠的目光,絕對不可能會為了「情」之一字拋棄一切。

    展青漣不由自嘲地苦笑,知道世人對自己評價為「野心勃勃」,而說他卻是「淡薄名利」,誰也不知道這表面現象下所隱藏的事實。

    眸子瀲灩,如波光閃爍,花飛緣定定地看著展青漣的丹鳳眼,看都沒看樹下的許淡衫一眼。

    那如花之美人,白袖翻飛,輕輕落在地上。

    血絲鐲激盪,發出丁冬脆響,襯著他如雪白的足踝,有一種血腥的美麗、

    「如今,『青霜』已被攻陷了吧?」展青漣問,知道就算已經兵敗如山倒,自己的使命還沒有完成。師傅,自己絕對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到她,絕對不能!所以他的眼中銳利未失,反而更加的尖銳!花飛緣微微一笑,淡淡回答。

    「沒有,『青霜』實在是太大,勢力太雄厚,一時片刻還是奈何不了的。」

    「所以你就先過來,想取了我這樓主的性命,然後再取而代之,慢慢蠶食?」

    「展兄果然聰明。」

    花飛緣微笑,仍然是溫柔得激盪人心的微笑,但是眸子中閃現的,卻不是昔日偽裝的如水之凶狠。

    他的武功雖然沒有見過,但是一路殺到這裡來,想必高得很。抵抗不是不行,但是抵抗之後呢?恐怕還沒有分出個勝負,「浮雲」的人就先將他們包圍起來。

    師傅,絕對不能讓師傅身處險境,而這為了和師傅在一起所守護的「青霜」,自然也可以輕易地丟棄!

    「『青霜』你可以拿去,但是我的命不行!」展青漣鏗鏘有力地回答,眸子中決心閃動,「因為我的命不是我自己的,所以你不能拿去!」

    「哦?如果我說『不』呢?」花飛緣淺笑,十指探出。指甲甚長,染上一層淡淡的鳳仙花汁,格外美麗。

    「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展青漣寶劍一揚,劍招引出,隨時搏命!花飛緣自然知道他的實力,也清楚自己的實力和他相比,只有超過沒有不及,但是瀲灩眸子望向他身後的女人,那冰冷孤絕的少女,雖然仍然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但是渾身上下散發的殺氣絕對比展青漣濃!

    ※※※

    是的,絕對不能讓青兒被殺!白鷺臉上身上寒氣更甚,內力引得周圍飛落的梨花花-旋轉飛揚,發出尖銳的「嗖嗖」聲!

    原來展青漣是將自己的命交給了那女人啊。

    冷冷一笑,花飛緣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男女身上,語聲淡然,揭示著他所操縱下的騙局的結局,「好,一言既出……」

    「四馬難追!」展青漣爽快地說出自己的放棄,也讓所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就這麼簡單地放棄了他們。為了一個女人,就這麼簡單地放棄了「青霜」樓上下所有人的未來、命運、性命……

    多麼的殘酷!

    伸手攬過白鷺的腰,展青漣足尖一點,踏上梨樹樹枝,幾個起落,消失在被雪白花-吞噬的湛藍天空深處。

    奇跡似的,就在他們離開梨園的瞬間,刮過來一陣罡風,吹散了滿樹的梨花,紛紛墜落,讓這梨花之雪下得更大更猛,迷了眾人的眼。

    許淡衫軟軟地跌坐在地一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眸子看向背對著自己的高挑身影,看著那柔媚的夜色和雪

    樣的肌膚,在這漫天銀色的梨花雨中,散發著淡淡的螢光,美麗非常。那卓越的仙人姿態,冷淡、隔膜,似乎在嘲笑著她這個凡夫俗子的不自量力和愚蠢。

    究竟什麼是「情」,什麼是「愛」,什麼是「勇敢」,什麼是「懦弱」,什麼是應該守護的,什麼應該放棄,到了這種地步,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

    緊緊抱著自己這一生惟一要守護的人兒,展青漣在林道間穿梭。辨別不出方向,依稀感覺彷彿當年被「天罡」追逐時的情形,那個時候自己也是在拚命地逃,為的就是不讓那雙污穢的手取得自己的性命。

    這份驕傲,這份守護的心情,與現在無異。

    不敢擔保花飛緣說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是光憑著他欺騙許淡衫的手段來說,在自己背後放冷箭是絕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有在他還沒辦法追過來的時候努力逃離。

    膽小,當年的豪情壯志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難言的「膽小」!就連在前些天和「天罡」對決的時候,都沒有竭盡全力,總是在最危險的時候下意識地退縮,知道有人等待著自己,就自然而然地只想著「求生」,忘卻了「拚搏」。

    有了拿生命相許的人,究竟是勇敢還是懦弱,他不知道,也分不清楚。

    為了白鷺,他可以奪取天下,不擇手段,受萬人唾罵。為了白鷺,他可以放棄展家的基業,只是為了可以保證她安然無事。自尊、勇氣、膽量、計謀,所有的所有,都只是為了一個人而已。

    後悔嗎?不知道。

    說不後悔是假的,但是說後悔也是假的。

    究竟什麼是真,什麼又是假,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蒼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襟,展青漣下意識地低頭一看,映入眼簾的居然是滿臉蜿蜒的淚痕。

    「師傅!你怎麼了?」

    「……」白鷺嘴唇上下張動,說的什麼卻完全聽不清。他不得不停下來,湊到她的唇邊,仔細聆聽。

    「青兒你……為了我……值得嗎?」

    抬起眼來,眼中水氣氤氳,白鷺不是瞎子不是聾子,自然看得到那月下香般的少年臉上的嘲諷,以及許淡衫無法置信的哀淒神情。

    這麼簡單就放棄了整個「青霜」,連掙扎抵抗都沒有,就這樣拋棄了其他的人,為的就是保全她的性命。

    白鷺的命,當真有那麼重要嗎?

    「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樣?」斷斷續續的聲音,展青漣還是聽得清楚,也想得明白。微微一頓,立刻用以往清澈到透明的聲音訴說著殘酷的事實。

    「落在敵人手上,只有死亡一途而已。」

    白鷺身子猛地一震,抱著他的手一下子鬆了開來。

    沒想到她會突然鬆手,展青漣微微一驚,手一鬆,她的身子就向著地面倒了下去!

    「師傅!」急忙想伸手去抓她,就在這時追兵殺到!只聽得「嗖嗖」幾聲輕響,點點寒星飛來,打在他們兩個中間!白鷺重重地摔到地上,揚起灰塵卻沒有發出一聲呻吟。

    「師傅!」

    展青漣慌忙拉起她的胳膊,將她抱了起來,身形飄忽,遠遠離開剛才打在地上的暗器!他快,敵人來得更快!只聞到一陣異香撲鼻,一陣翠玉碰撞發出的怦怦聲,巨大的勁風就席捲而來!他順手從腰間拔出「青霜」,想也不想地向前方劈去,只聽得來人輕輕「咿」了一聲,向後躍去。

    白色的布片宛如蝴蝶飛舞,在對峙的雙方中間飄然而落。

    花飛緣似冰似玉的臉上微微勾起一抹嘲諷,那是對落敗敵人的嘲諷,也是最大的誣蔑!他赤足落在地上,雪白的腳和翠綠的地面形成了鮮明對比,更是使那一雙足格外精緻動人。

    「你果然還是來了!」殺氣凝結,震得「青霜」發出「嗡嗡」共鳴。

    「我果然還是來了!」

    花飛緣微笑,臉色越來越白,到了最後白得居然透明一般,而身上所散發的香氣也越來越濃烈,惹得這林中的蝴蝶上下翩飛,聚集到他身旁。此刻的他,就宛如一隻張開巨大羽翼的玉蝶一般,綺麗媚惑。

    「放了你這麼一個強有力的對手,我這一輩子都睡不了安穩覺啊……」花飛緣雙手伸出,纖細十指上長長指甲,在日光下散發出一色妖冶的光來。

    「所以你就特地來為我們餞行?真是多謝了。」嘲諷地笑起來,就知道他不會那麼輕易放過自己。展青漣將劍氣灌注在「青霜」之上,橫在胸前。右手拉過白鷺,將她擋在身後,深深知道她自從八年前的那一天開始就沒有修習武功,現在只怕已經退步到任何一個二流人物都可以打倒的地步。

    武功強又有什麼用?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怎麼也得不到,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是「斗轉星移」的傳人的話,她和展青漣也不會落到如此田地、

    一想到這一點,白鷺就自然而然地排斥「會武功」這個事實,到了如今,恐怕連基礎的輕功都不行了吧?

    花飛緣輕輕一笑,然後白色身影就彷彿融合在空氣中一樣,突然消失!

    展青漣猛地一驚,知道他的輕功神出鬼沒,但是沒有想到居然高明到這個地步!正在這一轉念之間,只聽得勁風席捲,花飛緣塗了鳳仙花汁和毒藥的指甲就近在咫尺!

    展青漣猛地一低頭,險險躲過他的攻擊。花飛緣笑容綻放得更美,而出手也越來越狠辣。只見他衣衫飄飛,襯著他飄忽不定的身形,宛如一道白色流光,也如一隻巨大的玉蝶。

    他腳踝上的血絲鐲激盪,聲音由緩到急,到了最後居然連成一片,而上下舞動的袖子中,則連他手指的動作都看不清楚。

    展青漣一退再退,身上因為前些日子和「天罡」比鬥留下來的傷勢還沒有好透,再加上內力消耗過巨,對這樣狂風暴雨卻又無比優雅的攻勢一點都無法抵抗。

    「沒想到你這個看起來最有野心的傢伙,居然是四公子裡最優柔寡斷的……」花飛緣哧笑出聲,足尖輕點,居然穩穩地站在劍面之上,用自己的體重壓迫著他的攻勢!

    「青兒!」

    白鷺想要上前解救他,但是整個身子卻被花飛緣散發出來的「氣」壓得無法動彈,一雙凌厲的眼狠狠地看向面前最大的敵人,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居然會為了女人放棄一切,太可笑了!如果不是為了你身後的那個女人,放棄了唾手可得的一切,權力、勢力、武功、地位、財富、部下,你的背叛就意味著『青霜』中人心相背,就算你重新回去也無法召回部下。」

    什麼?

    是這樣的嗎?

    白鷺吃驚地看向前方的青色身影,這短短時間內沒有想那麼多,聽花飛緣一說才驚覺。是啊,只要背叛過一次,那麼就再也得不到任何信任!到了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用生命信任的主人居然拋棄所有的一切,為的就是保護一個毫不相干的女子,這樣的人誰願意跟隨?!

    這麼說,青兒他,已經走到了絕路。

    淚水氾濫,白鷺摀住自己的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是自己啊!如果不是為了自己,青兒不會設計陷害其他三樓,就不會中了花飛緣的計中計,也不會拋棄和他生生死死共度八年的「青霜」,落到這樣四面楚歌的地步!

    都是為了自己,讓他拋棄了一切,失去了一切,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最大的污點就是愛上了自己!

    眼淚流了下來,模糊了眼前的一切。無力地跪坐下來,潔白的衣衫染上了地上的污泥,污濁一片。

    自己真是多餘的,是不應該存在的,是應該……

    「師傅!」

    驚喝聲起,宛如晴空中突然響起的一道炸雷,驚住了她的四肢百骸,讓她不由自主地驚了一驚,動了一動!睜開恍惚的眸子,視線在一瞬間清晰起來,只看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容顏靠得好近,而再熟悉不過的溫暖身子,也覆蓋在自己身上。

    向後看,蒼翠綠葉遮住一片湛藍天空,陽光從樹枝與樹葉之間透過來,照在他俊美的臉上,使得那微笑格外清晰。

    「師……傅……你沒事……太好了……」

    嘴唇落下,吻住了她的右頰,是冰一樣的冷。她抬起手來,想將他扶起來,卻驚訝地發現雙手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了鮮紅的色彩。

    紅得如天上燃燒的烈陽,如跳躍的火焰,如流淌的鮮血。

    如血一樣的紅。

    赤紅!

    「啊啊……」

    發不出完整的聲音,她看著自己被染紅的雙手,大腦一片空白。

    一隻手帶起更絢麗的紅色,從他身上抽離。白衣少年揮揮衣袖,淡淡而又嘲諷地說著殘酷的言語。

    「果然,只要攻擊你的話,他就會自動送上命來呢。」

    雪白的衣服上盛開了朵朵艷麗的牡丹,勾魂使者微笑著轉身,消逝在一片蒼翠中,僅留下滿鼻的香氣和衣服中裹著的梨花花。

    腦中突然冒出當年江絮離開時說出的話——

    梨花散時,前緣盡處。

    孤零零的花-飛舞著,如他們脆弱的生命。

    白鷺緊緊地抱著身上的展青漣,淚水已經讓她什麼都看不清楚。雙手撫摸著他臉上的輪廓.掙扎著想讓他睜開眼睛,再看自己一眼,再衝著自己微笑一次。好想好想聽他再用那種清脆卻溫柔的聲音叫自己一聲「師傅」,以及只有在歡愛時才呼喚的「白鷺」。

    「你、你不要嚇我,你不會這樣離開我的……」

    「青兒,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你做什麼我都依你,你有什麼願望我都滿足你,你不要不理我……」

    「我們再一起去看那千樹梨花,我們約好在梨花開得最美的時候,許下我們最重要的心願……」

    「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啊,比任何人都需要你,比任何人都重視你,但是,但是你為什麼不醒過來……」

    「青兒……青兒……求求你,不要拋下我一個人……」

    哭到無力,心也累到無力,白鷺閉上了眼睛,感覺到自己彷彿又在做夢,夢中梨花無數,飄蕩飛揚,點點滴滴,都是淚水。

    花散了,蝶飛了,情斷了,念絕了,人去了,心死了。

    至今還記得他臨走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師傅,你沒事,太好了……

    沒有綺麗的詞語,沒有生死與共的甜言蜜語,沒有讓我後悔的譴責,到了最後,到了這生命的最後,你想著念著的依然是我嗎?依然是讓你拋棄了一切的我嗎?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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