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棠被送回祖父家時,心情很壞,非常的壞。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回祖父家玩耍,身為傅家的長孫,他時不時就得回祖父家小住一陣子,讓傅家的大家長享受一下含飴弄孫的樂趣。
所以他春假來,寒暑假來,雙親排假遠遊時也來……就像這次,因為預定的一個游輪行程,學期中的他跟不到,所以他又來報到。
身為一個被寵壞的小少爺,沒辦法跟著出去玩,他的心情當然美麗不起來。
所以他臭著臉,在他的爸、媽叮囑他學校跟各種才藝班的上課時間,而爺爺回應一大篇叫他們出國好好玩,玩完了就快回來的對話當中,他氣沖沖的跑了出來,在花園中一個人生著悶氣。
他很不滿意被丟下來的感覺,身為小學三年級生的他,一點也不覺得一陣子不上課有什麼關係,所以他氣,很氣很氣,心情壞到……在花園裡看見陌生的面孔,也沒心情去好奇,就知道他的心情壞到什麼程度。
埋在樹叢邊的小身子並沒發現他的存在,一徑的埋在那邊不知忙些什麼,一直到……被寵壞的小少爺踢著小石頭,無意識的把小石頭踢向她,她才發現有其他人的存在。
「啊!」回過頭來的是一張髒兮兮,還流著兩管鼻涕的小臉蛋。
傅元棠嫌惡的皺起了清俊的小臉。
蹲成一團小球的姿勢看起來比實際的六歲還要小,一個人玩好半天的張勤雅,打心底高興看見個頭沒超過她兩倍的生物。
「小哥哥。」笑咪咪的,她無私的分享道:「一起玩、一起玩。」
因為她的招呼,加上轉過身的角度,讓傅元棠看見地上堆著的幾顆泥丸子,總算理解到她到底是怎麼把自己弄得那麼髒……這讓素來乾淨整潔的他再一次嫌惡的皺起眉頭。
「你是誰?」他從沒見過她。
「丫丫。」她乖乖回答。
「丫丫是誰?」他覺得她很廢話。
「是我。」她指著自己。
翻白眼,因為她的廢話。
「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不記得親戚中有這麼個小孩。
小女孩用袖子擦去快流下的鼻涕,一閃神,就錯過他的問題。
看著她的呆臉,傅元棠沒好氣的問:「誰讓你來的?為什麼你會在我爺爺家?」
「爺爺,丫丫跟爺爺,還有傅爺爺住大房子,丫丫乖,傅爺爺說丫丫乖。」笨呆呆的腦袋只記得她很乖。
傅元棠被訓練得很有條理的腦袋,讓她給搞糊塗了。
本以為她說的爺爺是他的爺爺,但又聽她提到另一個傅爺爺,感覺這一個才是在說他的爺爺,那麼,她口中的爺爺是誰啊?
「你到底是誰啊?」問題繞回原點。
「丫丫。」一樣的答案。
傅元棠讓她萬年不變的答案給氣到,而她對著他露出討好的笑容,直問道:「來玩,一起玩好不好?」
「不要。」
「我做了很好吃的肉圓喔!你要不要吃?」她直說著,水汪汪的眼睛晶晶發亮。
「你那個是泥土,哪裡是肉圓,髒死了。」接受英才教育的他,什麼都好,就獨獨少了那麼點童真跟想像力。
泥人似的小丫丫像是沒聽見他的嫌惡,捧著她的自信之作往他奔來……
「給你,給你吃。」
「啊!你走開,我不要啦!」他驚了一下,因為那衝過來的氣勢。
「肉圓,你吃吃,吃吃。」
她熱切而來,還有五步、四步、三步……
在他直覺反應要避開的同時,她腳下絆到一顆石頭,整個人飛也似的撲了過來,讓他想躲也躲避不及。
「啊!」
兩人同時大叫,在她整個人撞上他的那一刻。
她撞痛了他,也撞疼了她自己,而且結結實實的嚇了一大跳,讓她片刻回不了神。
然後,她看見泥巴糰子糊了他一身,這畫面……
在驚嚇的緊繃神經一放鬆後,讓她想笑,而且是真的哈哈大笑出聲。
「笑什麼?」傅元棠又痛又怒,特別是在看見髒呼呼的一身之後,差點沒讓他氣到神經斷裂。
「髒兮兮,你髒兮兮。」她指著他哈哈大笑,甚至火上加油的用手去抹那爛泥,讓他髒上加髒。
「你走開!」他氣得推她一把。
她從他身上滾落,小小的腦袋瓜子咚一下的撞到了地,痛得她放聲大哭。
跟著傅家大家長長達二十多年的司機張伯正要出來找孫女,沒想到人還沒看見,就先聽到了哭聲。
「怎麼了?怎麼哭了?」張伯急急忙忙的跑了過來。
小丫丫被抱起來的時候,額頭上明顯腫起了一道瘤,一張泥臉摻著眼淚,加上鬼哭的猙獰表情,那小模樣說有多慘就有多慘。
對著那張醜臉上的一道瘤,良心不安的傅元棠漲紅了臉。
雖然是他動的手,但他沒想到她那麼好推,隨便推一下就讓她的頭上腫起一個包,害他心裡緊張了一下。
「丫丫怎麼了?」送走兒子、媳婦的傅清輝也讓哭聲引來。
「沒事,小孩子頑皮,跌了一跤。」張伯抱著心愛的孫女,心疼的往那腫起來的瘤上直揉著。
「好好的,怎麼會跌跤?」傅清輝明察秋毫的看向臉色發青的孫子。
傅元棠緊抿著唇,不發一語。
「元棠,是你推的嗎?」傅清輝板起了臉。
「……」默認,有些的不甘心。
「你怎麼回事?」傅清輝動了氣,「平常我是這麼教你的嗎?再怎麼生氣,拿丫丫這樣的小丫頭出氣,算什麼?」
「我沒有。」傅元棠否認,推人純屬意外,跟他先前一個人生悶氣完全無關。
「還說沒有。」傅清輝讓那反叛的樣子激得更加生氣。
「生氣。」忘性太大,不久前還哭得唏哩嘩啦的泥娃娃被引開了注意力,「傅爺爺生氣。」
「丫丫聽話,小哥哥他不乖,等下傅爺爺處罰他。」傅清輝安撫她。
「傅老,您息怒。」張伯抱著小孫女,連忙求情,「小孩子貪玩,難免有點小意外,別怪小少爺。」
「叫什麼小少爺,直接叫他元棠就好,這孩子,都讓他爸、媽給寵壞了。」傅清輝氣得不輕。
傅元棠一臉的倔強,心裡滿是不甘跟委屈。
春末的炎熱,知了的叫聲唧唧直叫個不停……
那一年,兩人初識,他十歲,她六歲。
這梁子,就這麼的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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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因為故事書上這麼說,所以傅元棠在最短的時間內,打聽到那個小泥人的來歷。
原來她叫張勤雅,是張伯的孫女,大約從一個月前讓張伯接了過來,一起住進他爺爺家。
這是他爺爺特別通融的事。
原先因為工作的關係,只有張伯住在傅園裡,會讓小泥人跟著住進來,是因為張伯的兒子,也就是小泥人的爸爸幾年前就生病死了。
而一直以來,照顧小泥人的媽媽在前陣子懷了男友的小孩,決定跟男朋友共組一個新的家庭,可是對方的結婚意願當中,並不包括接受一個女兒,所以她媽媽就把她交給她爺爺,也就是張伯,自己組新家庭去了。
這些事情,要不是他楣星高照,第一次見面就讓她連累背了個黑鍋,也許他跟其他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一樣,會覺得他爺爺的特別通融是美事一件。
但偏偏兩人相遇的開始,情況很糟……
他並不想同情她,因為那會讓他軟弱得不想跟她計較,有仇不報可不是他的個性。
但如果真要報復,對著一個有小狗眼睛的女娃娃,特別是她額頭上的腫瘤還微微隆著,戳刺著他良心的時候,就算想做點什麼,好像也都不是很方便。
傅元棠苦惱,他覺得很苦惱。
「哥哥……」
假裝沒聽見。
「小哥哥……」
仍是假裝沒聽見,一如這兩個禮拜以來的行徑。
對於她,傅元棠有點點的厭煩,因為在他被罰寫書法兩百帖、數學習題三百道的這兩天以來,她就像惱人的蒼蠅,鎮日在他身邊嗡嗡轉啊晃的。
雖然他不否認,乾乾淨淨時的她,那小模樣確實是很可愛,大大的腦袋,細細又少少的頭髮綁著兩個小沖天炮,肉嘟嘟的雙頰飽和得像顆軟嫩嫩的肉包子,配著兩個小狗一樣,黑亮亮的大眼睛,惹得人直想捏捏那泛著粉紅色澤的腮幫子,好逗著她玩。
但是他要忍住!
她可是害他寫到手酸的元兇,在報復回來之前,她任何的示好意圖,他都不會接受,但……煩惱的是,她那麼小,才六歲的娃娃,他要怎麼做才能報復到她,讓她知道他的厲害,又不至於傷害到她?
傅元棠對這問題感到很棘手,所以他苦惱;冷不防湊上來的腦袋瓜子嚇了他一跳,手一抖的結果,筆下永字的最後一劃已經超出格子外,毀了他這一張的辛苦成果。
眼看著這張寫到只剩兩個空格而已了……
「你做什麼?」他怒斥她,沒想到片刻的安靜,原來是爬上他的床,好攀著桌面看清他在做什麼。
「一起玩嘛!」張勤雅嘟囔著兩個禮拜來都沒換過的台詞。
「誰要跟你玩?你是沒看見我在寫字嗎?」傅元棠沒好氣,因為這些額外的作業,他寫得手都快斷了,這全都是她害的。
無辜的小人兒看看他手上的毛筆,再看看另一頭布著黑壓壓墨水的硯台,實在弄不懂他的「寫字」,怎麼跟她幼稚園學的不一樣?
「一起,一起寫字。」覺得可能是有趣的遊戲,她提議。
「誰要跟你一起,你走開。」看見她就有氣,傅元棠放下筆,揉掉桌面上寫壞的這張。
她趁他不注意,拿過他放下的毛筆……
「我的筆!」他要搶,卻讓沾著墨水的筆尖給劃到,俊顏惱得直泛黑氣。
「哇!」她看著畫到的那一劃,粗粗黑黑的筆劃讓她愣了愣。
惡念起,傅元棠緩下他的憤怒,很友善的看著她問:「你是不是想一起玩?」
點頭,她用力的點頭。
「喏,那我們來玩畫畫的遊戲。」他總算想到一個惡整她的好辦法了。
「遊戲,一起玩。」小狗一樣的眼珠子閃閃發亮,好高興他終於肯理會她,而且他說要跟她玩呢!
「不行,如果跟你玩,大家會以為我欺負你,我會被罵的。」他一臉「猶豫」。
「不會,小哥哥陪我玩,沒有欺負。」她急急的保證。
「但是玩臉上畫畫的遊戲,別人一定會誤會。」
「誤會?」她並不是很明白誤會這字眼。
「因為我在你臉上畫東西,別人會以為我欺負你,他們不知道是你要我畫的啊……不然這樣,要是有人問,你要說是你叫我畫的,我才要跟你玩。」他拐她,臉不紅、氣不喘。
「好,是丫丫說的,小哥哥快畫我,你快點畫我啦!」湊上臉,呆頭呆腦的張勤雅只想著要他陪她玩。
「好吧!那你一定要說是你叫我畫的喔!」他要她保證。
「嗯,是丫丫說的。」她強力保證。
之後,他房間裡面有好一陣子的安靜,一直到他完工收筆,房裡多出一個黑頭黑臉的小黑鬼……
「換我,換我了。」她興匆匆的想要交接,玩他說的畫鬼臉遊戲。
「好啊!但是我現在很渴,想喝果汁,你想不想喝?」他問得很順口。
「果汁?」黑黝黝的眼珠子直亮了起來,猛點頭,「想,丫丫也要喝果汁。」
「那你去廚房跟劉媽媽說,說我們要喝果汁,喝完再換你畫我。」他使喚她,使喚得很順口。
「好!」跳下床,她咚咚咚的跑了出去。
傅元棠壞心眼的等著,滿心以為可以聽見廚房劉媽媽見鬼似的驚呼聲,但他錯了。
咚咚跑去的小黑鬼,沒一下下又咚咚跑回他房間。
「不在,劉媽媽不在。」頂著畫滿OOXX圖樣的九宮格,她如實秉報所見。
「別爬上去!」他驚喊,因為看見她頂著一張花臉要再爬上他的床。
慢了一步!
她正面迎擊的巴在他的床上,兩條小短腿晃啊晃的配合上方的兩條小手臂,努力往床上攀去。
無力回天的傅元棠瞪著她爬過的地方,那裡已是黑糊糊的一團……
張勤雅渾然不覺她造成的災難,爬上床之後,七手八腳爬到書桌旁的位置上,大半身橫過桌面想拿他手上的筆。
「換我了。」她嚷著。
傅元棠連斥喝的機會都沒有,只見她撐在桌面的手施力不對,整個人突然往桌面趴去,撞倒桌邊的墨水瓶,那是為了節省磨墨的時間、貪圖方便而買的便利物品,沒想到會讓她撞倒,而瓶口的開關他又沒關緊──
已然沒了哀號的氣力,傅元棠瞪著一片的狼藉,無法動彈。
倒下的墨水瓶弄髒所能觸及的一切,第一中招的,是擱置桌邊的一整迭他已經快完成的,只差六張就能交差的書法字帖,然後順著字帖往下流啊流,地毯吸附了小瀑布一樣往下流的墨水。
除了這些大目標,那些因墜落而噴濺出的黑點,也噴灑得到處都是,真的,到處都是。
「啊!」嚇傻的小女孩直到這時,才發出錯愕的一聲。
短短的音節,顯示出她的狀況外,她看看他,再看看黑壓壓一片的地毯……
雖然發育遲緩,讓她反應差,顯得特別的呆氣,但,再怎麼的傻里傻氣,再怎麼的搞不清狀況,看著這一片的狼藉,她也知道,闖禍了。
災星!
她是一個災星!
傅元棠如此認定,氣沖牛斗的直奔向祖父的書房,打算告御狀,讓大人斥令她不准接近他方圓十公尺之內。
但是才行經客廳,就看見應該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劉媽媽跟開車的張伯臉色很凝重的在說話,兩個人一看見他,還很一致的停下談話,用更沉重的表情看著他。
他覺得莫名奇妙,一頭霧水的往書房走去,還沒敲門,門就突然打開……
「爺爺?」他愣了一下。
並非錯覺,向來神采奕奕的祖父神色之黯然,就像是突然間老了十歲一般,讓他隱隱覺得不安。
「元棠……」傅清輝看著愛孫,心痛得無法言語。
該怎麼說呢?
這孩子……他才十歲,雖然聰明,雖然表現得成熟,但就是只有十歲。
該怎麼告訴他游輪發生船難,他失去了父母,成為一個孤兒了呢?
千般思緒縈繞心頭,傅清輝哽咽難語。
痛失愛子與媳婦,面對年幼的孫兒,即使是歷經風雨無數,身為商場中呼風喚雨的戰將傅清輝也承受不住,老淚忍不住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