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致虛一直就知道她的熱情。
因為過度的寂寞,所有的情感好不容易有了宣洩的出口,因而讓她急切的,也總是毫不保留的表達出她內心的想望,更是時不時的就撲了過來,直接以實質的碰觸來確認他的存在。
也許她的行為舉止大大的違反世俗的禮規教法,但她也只是……只是寂寞而已。
因為瞭解,比任何人都瞭解那份寂寞感,所以程致虛從來沒推拒她的親近,默默的縱容著她,可是這會兒地點不對。
即使沒回頭確認,他也能想像,幾步開外層層站崗護衛的侍衛們,是以什麼樣驚奇的目光在偷偷打量。
「大大?」不解她這時的舉動,俊顏微紅,不著形跡的想拉開她。
「……」她沒開口,只是用力的抱著他,說什麼也不肯放手。
程致虛放棄,反正看都被看了,再做什麼也無用。
「怎麼了?」他問。
「……」遲疑了好一下,她悶悶的開口,「不知道。」
這種答案,虛無到即使是程致虛也沒辦法接話。
「剛剛,師兄就在我面前的,但是就覺得……」聲音悶悶的,她感到困惑,「師兄離我好遠好遠,好像要不見了一樣。」
「傻丫頭。」歎息,程致虛揉揉她的發頂,說道:「我不是答應過你了?不管在哪裡,都會陪著你,哪裡也不去。」
他是說過,但她有些的不安。
「陪著大大,哪裡也不去喔!」她小心翼翼的確認。
「嗯。」他承諾,「陪著大大,哪裡也不去。」
他的再次保證,讓她臨時興起的不安感減褪不少,天真的嬌顏露出傻呼呼的笑。
「師兄、師兄。」突然想到,她又叫他。
「嗯?」
「那個……有兄弟很好耶!」她說,回想到剛剛的疑問。
「嗯。」他不置可否。
「真的,可以一起玩、一起長大,真的很好耶。」她強調。
他摸摸她的頭,體諒她寂寞的心情,知道她會嚮往所謂的手足之倩。
「你也這樣覺得對不對?」她衝著他直笑,待他也回以一笑的時候,冷不防的又冒出一句,「那麼你為什麼不開心啊?」
他微愕,因為她的話。
「有人當你的兄弟,不好嗎?為什麼太子待你好,當你的兄弟,你要不開心?一提到就變成這種臉?」眉頭一皺,努力的拉長臉,她想學他鬱鬱寡歡的摸樣。
「你多心了。」他粉飾太平,同時提醒自己,她的單純讓她的知覺比一般人更加的敏感,日後要更加小心避免引發她的不安。
「不是因為太子嗎?那師兄為什麼不開心?」她不懂,一臉納悶的看著他。
「大大。」他喚她。
「嗯?」
「師兄希望你永遠像現在這樣,開心無憂。」他說。
「哦!」她應聲。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的好,置身事外也是一種幸福。」他再說。
「哦!那我不問了。」她應聲,極其的乖巧配合,也沒再費心追問兩人密談了些什麼。
「不是要看熱鬧嗎?」他轉移話題,態度十分自然。
「嗯!嗯!看熱鬧,大法會!是大法會!」她歡呼,完全忘了片刻前的話題,管他什麼太子啊、兄弟啊,還是奇怪路人的話題全拋到腦後。
微笑,牽著她的手正要實現諾言,卻突然聽見大叫——
「不好啦!太子倒下去啦!」
大法會的熱鬧沒湊到,但適逢其會,蘇大大見識了另一種的熱鬧……
雅致的院落因為太子的昏厥而熱鬧了好一陣子,不過大多的吵鬧都來自同一個人,一個愛甚愛切的五皇子,也就是剛才對著她扯東扯西一大堆的路人。
原來……他是師兄的小弟啊!
一得知對方是義兄弟中的一員,蘇大大很自動的替新認識的人物冠上稱呼跟定位,就看著他一下嚷著這樣,一下嚷著那樣,不是吵著為何太子還不醒來?就是一臉惱怒的瞪著大門,低咒著湯藥怎麼還沒送上來。
那種嘰嘰呱呱的吵鬧度,讓蘇大大第一次體會什麼叫做吵。
偏頭,她很好奇的研究佇立在門邊的焦急神色,然後轉了回來,看看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文秀青年。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張臉有那麼一點點的眼熟。
在反應過來之前,她伸手,朝那蒼白的面頰上戳了兩下。
「喂!喂!你做什麼?」眼觀四面,五皇子雖然直盯著門外,等著程致虛送藥過來,可也沒錯過這頭蘇大大行兇的犯罪畫面。
「沒有啊!」她讓那大聲公的聲音跟表情給嚇了一跳。
「還說沒有!你這平民百姓,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是嗎?竟然用手戳我皇兄尊貴的面皮……笑什麼?」被人噗哧一聲當面笑了出聲,嬌貴的五皇子還是第一次見識,差點沒氣壞他了。
「臉就臉,還分尊不尊貴喔?」覺得奸笑,蘇大大忍不住又往那「尊貴」的面皮多戳了兩下。
「你……你……你放肆!」有著戀兄情節的五皇子險些要氣炸了,猛虎出柙似的撲了過去,想給她一頓好打。
久居深澗的蘇大大閃得飛快,靈活度直比野放的深山野猴,在五皇子追著不放的同時,總是在快被抓到前巧妙的一個閃身躲過,沒被碰上半分。
覺得有趣,她大笑,直當成是好玩的遊戲,咯咯直笑的邊跑邊閃,很快樂的跑給那個氣到快腦充血的人追。
「站住!」五皇子氣得大叫,「本王叫你站住!」
她扮了個鬼臉,沒把他的氣惱放在心上,歡樂的直嚷著,「抓我啊!你來抓我啊!」
暴吼配著歡笑,這一前一後的追逐戰似乎沒有止境的持續著,直到程致虛領著送湯藥跟伺候的兩名侍女而來,一推門而入……
「做什麼?」皺眉,大老遠就聽見他們吵吵鬧鬧。
被程致虛這麼一問,五皇子為時已晚的想起心愛的兄長正臥病在床,正要開口抱怨他寄放在這裡的猴女是如何的沒教養,卻聽到……
「沒關係,他們玩得很高興,由他們去。」溫雅的嗓音由床榻那邊傳來,白淨文秀的青年倚著床頭,俊雅面容上漾著溫柔的笑意,不知道醒來多久了。
「大哥哥醒了、大哥哥醒來了。」蘇大大歡呼,但笑容在看清太子的長相後轉為困惑,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程致虛,再看看據說是太子同胞兄弟的五皇子。
「這位……」俊雅的面容帶著親切的笑意,太子問道:「就是皇兄提到的蘇姑娘吧?」
蘇大大仍是一臉困惑。
並不是因為蘇姑娘的稱呼,她現在已經知道,姑娘是對女孩子的一種稱呼,叫蘇姑娘也是在叫她。
現在,讓她如此迷惘的是……
「你們好像喔!」她總算弄懂那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是哪裡來的,卻更加的搞不懂,「不是說只是義兄弟嗎?可是你們好像,長得好像喔!比親兄弟還要像呢!」
無心的一席話,引發現場三人不同的心情。
並不需細看,同樣文雅斯文的俊顏,神似度近八成,最大的差別僅在於神韻,一個是儒雅中不經意帶著些淡淡的疏離之意:一個是文秀更見和善,溫和如三月春風,讓人不由得想親近,造成兩人之間最大的不同。
就像現在,因為心境的不同,一個面無表情,情緒不知抽離到什麼地方去;另一個神情複雜,溫善的面容微泛著苦澀之意。
至於第三個……
「是巧合!那只是巧合啦!」五皇子恨聲嚷嚷,「只是剛好長得像一點,又怎樣?又怎樣啊?」
「……」蘇大大傻眼。
她又沒說會怎樣,他是想怎樣?
啊?
是想怎樣啊?
氣氛因為五皇子的失態而有一度的僵凝。
程致虛並不想跟這些「兄弟」有太多的牽扯,一貫的掩飾真實情緒,態度溫良恭謙的上前為太子把脈問診,想早些帶著蘇大大離開這些人。
那廂趁著太子清醒,望、聞、問、切;這頭的蘇大大卻是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還是一頭的霧水。
「看什麼?」如同剌婿,五皇子凶她。
「你真小氣,看也不行。」她皺眉,像是吃了酸梅一樣的皺皺表情。
「你看就是不行,怎樣?」五皇子正在氣頭上,火大得很。
「你為什麼生氣啊?」她真的不懂,「你跟你哥長得不像,又不是我的錯。」
這話簡直是在五皇子的傷口上再補個幾針,扎得他直跳腳。
「兄弟就是兄弟,跟長得像不像一點也沒關係。」心火太旺,已然口不擇言,「就算安南王跟皇兄長得再怎麼像,就算皇兄待他再怎麼好,他始終是個沒血緣的外人,跟我們貨真價實的兄弟感情是不一樣的!」
「五弟!」太子低斥一聲,一向溫善帶笑的俊顏破天荒的染上慍色。
從沒被太子兄長大聲過,五皇子心中一跳,但又不願示弱,「我,我又沒說錯。」
「是啊!太子殿下,五皇子所言極是。」程致虛不慍不惱的投下他的贊成票,「微臣只是萬千世界中的一名幸運兒,蒙受聖恩,獲得今時今日的地位與身份,看起來與諸皇子同起同坐,但本質裡,與殿下等流有龍血聖脈的皇太子們是不一樣的。」
氣氛莫名的緊張,蘇大大感覺到了,但她卻不明白為什麼,只看見床榻上的太子緩下了怒容,卻是幽幽一歎。
「皇兄,你說這話,存心是要我內疚是嗎?」
「臣不敢,還請殿下先喝下補湯。」顫左右而言他,程致虛讓侍女送上溫度適中的補湯,盯著太子喝下。
經由再一次的確認,太子確實只是因為太過的勞累而昏厥,程致虛也不想浪費時間跟這兩兄弟耗了,例行性的交代幾句該注意的事項,接著就要離開。
但太子並沒讓他如願!
「慢著!」喊住了程致虛,示意要他跟蘇大大留下後,太子刻意的清場,叫房內隨侍的侍童與婢女全離開。
看見這陣仗,程致虛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五弟,你向來跟我親近,我很瞭解你,雖然讓大家寵著、慣著,性子上有些的驕縱任性,但本質上,卻還是個很明事理的好孩子。」微笑,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么弟,在這件事上,太子深具信心。
「過去,因為惦著你年幼而絕口不提,但如今,你都十八了,也該是讓你知道真相的時候了。」毫不遲疑,太子宣佈,「雖然名為義兄弟,但皇兄他並不是外人,他是我們的親兄弟,貨真價真,有著血緣的親兄弟。」
程致虛來不及阻止,俊顏鐵青;蘇大大張著圓滾滾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房裡的三兄弟,試著要進入狀況。
屋子裡,沒辦法進入狀況的人,並不只她一個。
「什麼?」五皇子的回應硬是慢了好幾拍,同時嚴重的懷疑起自己的聽覺。
「你沒聽錯,皇兄他是我們的兄弟,同父異母的兄弟……」
「這怎麼可能!」太吃驚,五皇於顧不得禮貌,匆匆的打斷兄長的話。
茲事體大,即使他才十八,即使他平常讓大家寵著、慣著,任性得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也知道兄長這時所說的話,所代表的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能說的話。
「安南王可是程家唯一的血脈,他的爹親程大人功在朝廷,於公是我朝的重臣,於私是父皇的結義兄弟,而父皇為人公正明理,絕對是一個正人君子,所以下可能,安南王他絕下可能是……」口吃,因為事情太嚴重,說什麼也沒辦法把兄長方纔的意思給覆述一遍。
「是!他確實是我們的兄弟。」太子給予極肯定的答案。
「……」啞口無言,五皇子真的是說下出話來。
一些淫人妻女、敗壞倫常之類的可怕字正在奮力攻擊他任性卻也單純的腦袋,讓他吃驚到已然失去了語言跟思考能力。
「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光是用看的,太子知道他在想什麼,溫言指道:「你我都知道父皇的為人,他行事端正,是難得的明君,絕不是一個敗壞倫常的人。」
「但是你說、說……」五皇子說下出來。
「我確實是說了,但那正是我現在要告訴你的,那是一個被精心設下的局,父皇跟程大人都是受害者,是當時的程夫人……」
「夠了!」不想再聽下去,程致虛不但開口打斷,甚至是氣悶到轉頭就走,不願聽那些讓人難堪的往事。
在場的三人傻眼,蘇大大更是頭也不回的直追了上去……
「師兄!等等我呀,師兄!」
每個人對自己的出生與否並沒有選擇的權利,而程致虛這一生的原罪,就建立在這毫無選擇權的生物衍生機制上。
那一段醜惡的過往,牽扯的事件主角,一個是罪臣之後、美麗與智慧集結一身的知名才女;一個是受人敬仰的朝廷功臣,一個是受萬民愛戴的盛世明君。
功臣與才女的結合,本是一段佳話,但要是才女懷有滿肚子的心機,那美事就變醜事了。
所有的一切風花雪月,並非上天的美意,也不是什麼最美的邂逅與相遇,佈局,一切全出自於才女的精巧佈局。
最終,她如願了,獲得功臣滿心愛戀的她,順利嫁入了如日中天的程家,但她並不滿足,因為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鎮定在與功臣交好的皇帝身上。
身為一個明君,皇帝本來就不是特別嗜好女色之人,對朝臣之妻出手的事,說什麼也不可能做得出來。
特別是撇開君臣之義,他與功臣之間還有著兄弟般的朋友之誼,打從他得知這段姻緣有望之際,對於集美貌與智慧的才女,他只當是朝臣、明友之妻那樣的看待,再無二心。
卻沒想到,一日的微服私訪,如同平日那樣的到至交好友的家中小酌散心,卻大大的走了調。
酒過不知幾個三巡,身為朝臣之妻的才女貼心的出面提醒更深露重,要兩人移駕房中再繼續,而且極為賢慧的已讓人在房裡布上了新的酒菜。
君與臣不疑有他,轉駕書房裡再繼續好幾個酒過三巡,卻沒想到,他們的杯中早讓人摻下了不同藥性的迷藥,沒幾杯之後,名臣的藥效像醉死過去一樣的趴在桌上失去了意識。
君王在暈眩中直當愛卿的酒量不濟,一度還好心情撫掌大笑,而最後的真實記憶也就停留在這邊,暈眩與不正常的躁熟侵蝕掉所有的意識,待他再一次的清醒之際,世界毀滅也不過如此。
他衣衫不整的倒在羅漢榻上,懷中躺著不著片縷的朝臣之妻,畢生知己的股肱之臣就在一旁,震驚到呈現呆滯表情的面容,明顯的泛著鐵青之色……
程致虛之所以存在,就源於這一場可怕的陰謀算計,就因為那可怕的一個夜晚,他毫無選擇的成為這一場醜惡報復下的衍生物。
在毫不知情之前,他總以為父親的憂容只因為國事繁忙,父子間的疏離是讀書人的古板作祟,讓他不善與人親近。
因為與爹親的疏遠,相對的對於難產而亡的母親,他有著無限的渴望,總為自己打小沒有母親疼愛的事而傷感著。
所有的真相,在他十二歲的那一年爆發!
那年,勞郁堆積成疾的一場大病險些奪去爹親的性命,他從習藝的綠柳山莊趕回探望、照料,好不容易待爹親的病情穩定、開始好轉,他本著人子之心,說什麼也不肯在那當頭回綠柳山莊繼續習藝。
本該是合情合理的堅持,卻沒想到他一番盡孝的心意卻換來爹親的情緒崩潰,對著他全盤托出真相,讓他徹底的明白了一切。
原來,那份長年抑鬱的愁容並不是因為國事忙碌的關係,難以拉近的距離感,也不是源於讀書人的占板、不知如何與人親近。
甚至於在他八歲的那年,不顧他的哭鬧反抗,硬是讓年幼的他離開熟悉的太子苑,遠遠的送到綠柳山莊習藝,也不是出自於一番望子成龍的心態。
一切的一切,真正作祟的只因為痛苦。
因為他的存在,代表了背叛與算計,提醒著那一天、那一夜所發生的事,他名義上的爹親每看見他一次,就痛心一次,這種心情下別說是親近憐惜,最後那份痛苦凌駕過一切,讓他的爹親做下了決定,那就是把他遠遠送走,送到好友的門下去習藝。
而可笑的是,造成這一切的那個女人,帶著私心,以為算盡一切,不是等著飛上枝頭變鳳凰,最少也能鬧得他們君臣不和,等於是斷了皇帝一條左右手,為她過去被問罪的娘家報了仇。
卻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即使她如願的在那一夜受了孕,懷了龍子,但所有的算計終結在孩子的出世,難產之後的大量失血奪走了她的性命,死亡粉碎了她所有的野心,而所有的沉重與所有的不堪就全留給了那倒楣的新生兒,也就是他……
回憶讓程致虛神色鐵青,腳下的步伐不自覺的愈走愈快、愈走愈快。
好似,他真能如願,就此逃離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