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兒的笑容少了,話也少了。
但這些他完全沒有發覺,仍沉浸在自己的意氣風發裡。談笑間,淨是關於滄浪島、他的名聲、他的朋友、他的下屬種種。
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憔悴,但這些改變,-向把目光定在遠方的他並沒有發覺,只想在滄浪島更壯大之後,迎娶心中的佳人為妻,將所有的榮耀盡歸於她。
可惜他不了解她的心。
就像他從不花心思去了解她的想法一樣,他們倆的距離漸行漸遠,雖是天涯咫尺,卻已咫尺天涯。
島務繁忙,因此他每次回莊都是來去匆匆,五年來,與素兒沒是過幾次面。直到他認為滄浪島已初具規模,略有成就,足以匹配素兒的時候,他才放下滄浪島的重擔,打算與素兒立即成親。
在回家途中,他結識-位青年書生谷向陽,雖是讀書人,然而眉目間頗有英氣,不似時下的酸儒般食古不化,看待事物反而常有精辟的見解。
他本性四海,更喜結交好友,於是便開口邀請谷向陽到府喝他的喜酒,順道介紹給素兒認識,她最喜歡耶些詩詞歌賦,一定能與他談得來的。
「素兒,我這次特地帶了朋友回來,他與妳在詩詞方面是同好,你們一定能相處愉快的。」
「是嗎?」她矜持的露出微笑,「能得到你這樣的大力贊賞,那人定是了不得的的人物,我迫不及待想見上一見了。」
「谷兄--」他向谷向陽介紹道:「她就是我在路上一再向你提起的才女,也就是我的未婚妻,素兒。」
一道削瘦的人影自楚青雲的陰影背後行出,陰暗如晦的神情有著刻意抑制下的平靜。
懷素一見到人,面容突地蒼白,身軀搖搖欲墜。
「楚兄只提到他的未婚妻溫柔婉約、才華出眾,沒想到竟是這麼一位天仙化人般的姑娘。」谷向陽平靜的道。
懷素偏過臉去,抖著唇強笑道:「您過譽了。能得雲……雲哥哥如此稱贊的,您還第一人呢!往後我應該時時向您請益才是。」
楚青雲哈哈人笑,愉悅的說道:「你們兩個,誰也別褒揚誰了,在我這個局外人聽來,倒有自誇自贊的嫌疑。」他孩子氣的眨眨眼,「谷兄,你就在莊裡多留幾日再走吧!我和素兒的婚禮你是非參加不可的。」
谷向陽聞言,身軀陡然一震,但仍故作鎮定的道賀:「楚兄要成親了?恭喜!恭喜!」偷覷了懷素一眼,只見她蒼白的花顏更形雪白。
楚青雲高昂興奮的情緒,使他沒有發覺他們的異樣,只為兒時夢想即將實現而雀躍下已。素兒……終於要嫁與他為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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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萬籟俱寂,連蟬叫娃嗚也寥靜無聲。
「為什麼不告訴我?」谷向陽咄咄逼問,焦躁赤紅的眼眸中,有難以察覺的憤怒和嫉妒,「為什麼要不告而別?為什麼要嫁他為妻?」
見她仍緊咬著唇不發一語,谷向陽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妳不說,我就到楚青雲的面前問去。」
「不!你不能!」懷素總算抬起頭來,復雜的烏眸流洩出一絲慌亂,「別這麼做!請你……」
「妳心痛了?怕他受到傷害?」他低吼,胸膛裡滿載的痛苦就要溢出他的掌握,雙掌緊握如拳,竭力克制自己的沖動,他怕如果不使盡全力抑制,他不知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妳有沒有想到我?」他沉痛的質問:「妳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我和雲哥哥……」
谷向陽猛然打斷她的話語,「別在我面前這樣叫他。」
「我和他……是從小訂的親,誰也不能反侮的。」
「可以的。」谷向陽急切的言道:「只要妳向她表明,妳心裡愛的人不是他,楚兄那樣豪邁大度的人-定不會強留妳的。」
「不!我不可以這麼做……」她用力搖著頭,彷佛想藉此甩掉浮現在她心底的渴望。
「我十三歲喪父時,楚伯伯就把我接到雲天山莊,完全將我當兒媳婦看待,他們對我的恩情,我已無以回報,怎能還能這樣對待他們?不行的。」
谷向陽冷絕的嗤笑。「一年前……妳不留只字詞組離開我的時候,我早該料到會有今天了。我知道妳有婚約在身,我也敢向任何人爭取妳--只要妳的心在我身上。
但……為何妳會是我一見如故好友的未婚妻?我又怎能和朋友爭奪妻子?只是……既然不能在一起,為何老天又讓我遇見妳?
從妳離去的那天開始,我無時無刻都在想妳,想妳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而今……這一切顯然都是多余的,就連我也是多余的。」他淒涼的笑容令人心酸。
話落,他踉蹌的轉身離人,再無絲毫眷戀,彷佛要藉由這樣決絕的行動來斬斷情絲。
望向他的背影,懷素強忍多時的淚終於奪眶而出,她用力的摀住嘴,不使她的哭泣發出一點聲音。
這是她老早就巳下定的決心,她說服自己千百次了,但為何她的心仍然那般發疼?是她這些時候所做的准備不夠嗎?
頸背的汗毛突然泛起強烈的感覺,懷素回頭……
是楚青雲既憤怒又傷心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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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雲在頭疼的宿醉中醒來。
搞什麼鬼!怎麼頭痛得好象要裂開來-樣?應真呢?葛中野呢?該伺候他的人跑哪兒去了?-股煩躁的火焰從胸口悶燒開來,揮動的手一碰到凌亂的床鋪,像被定了身靜止不動。
「這是.....』
雖然醉酒,但昨夜的記憶時隱時現。
他記得他很難受很難受,像被扼住喉嚨一般的痛苦,然後她來了,用她柔軟的手、香馥的嬌軀撫慰他,讓他不安、蠢蠢欲動的瘋狂念頭被細雨熄滅,只記得她香軟的粉舌和那宛若天籟般的嬌吟低喘。
他的下腹光想到她的嬌吟,就整個緊繃起來。
楚青雲咬緊牙關,目光鉅細靡遺的搜索著,不放棄任何細微的線索。終於……在床鋪的-角,他找到了他所要的證據。
屬於女子貞節的落紅!
是她!
他不用思量就知道昨夜的女子,肯定是她!
他的神智雖然不清,然而在望進她眼裡的那-剎那,他即明了懷中的女子不是他所思念的那個人,而是這些天來在他惱海時近時遠,卻糾纏不清的另-道淺影。
他不該這麼做--他知道,只是在他盈滿的力量將要迸拽的那一刻,他實在無法思考,只能遵循著他的本能。
而他的本能要他這樣做!
不是因為別人,只因為她是她!
那……她人呢?
他赤裸著上身站在門前。
「應真!葛中野!所有能動的人都死到哪去了?」他粗野的咒罵一聲,才遠遠瞥見數道手足無措的人影應喚而來。
「紅荳人呢?」他緊繃著臉問道。
應真和葛中野兩人聞言錯愕,互視一眼。「她……她昨晚不是在您房裡嗎?」
「昨晚是昨晚,我問的是今早她人呢?」楚青雲不耐煩的回道。
「呃……公子……她一直相您在-起,您不知道的話,我們就更加不清楚了。」
楚青雲臉色鐵青的咒罵-聲,傳令道:「吩咐全莊的人,全力搜查,務必要找到她,把她帶回來。」
眼前彷佛浮現她哀傷、充塞渴求的黑眸。
他的心猛地抽緊,更是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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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清晨至黃昏,仍然搜尋不到她的蹤影。
楚青雲隨著每次令人失望的消息傳來而漸形焦躁,到最後已沉不住氣,昔日的冷靜自持全不復見。焦急的身影在大廳上來回踱步,臉色越來越陰沉。
「人呢?」他克制怒氣,問道。
「還在搜尋當中。」下人低垂的頭都快碰到地了,還是為他注視的眼神直打哆嗦,兩條腿不住的打顫。
「就這麼一座山,方圓幾十裡的范圍,竟然連一個人也找不到,這就是你們的能力嗎?你們到底在干什麼?」楚青雲冷冷的道。
短短數句,威嚴立見。
他不用板著臉說話,也不用掀起滔天的怒氣來宣示他的權威,他天生的霸主氣度,能使人自然而然的折服在他的氣勢之下--不須任何手段。
「應護衛巳守住各條出山的小路,並派人大舉搜山,相信不久之後就會有好消息傳來了。」下人戰戰兢兢的說道。
「我不要過程,只要結果。」楚青雲冷然道。
「是!是……是……是!」下人答不出話來,只能迭聲應是。
他冷哼了一聲,下人立刻如遭雷殛般顫抖不止。
「回來了……回來了……紅荳姑娘回來了……」大門口弟兄的傳報,一路傳到內廳的楚青雲耳裡。無視於下人如釋重負的神情,他大踏步迎出。
心中堆積的怒氣隨著每次踏出的步伐而加深、加廣。
她太任性了,默默的不吭一聲就跑得不見人影,難道不曉得有人會擔心嗎?這次如果不好好教訓,難保她下次不會做出同樣的蠢事來。
「妳……」楚青雲心中所准備的長篇大論,在見到她的模樣後悄然無聲。
她渾身濕淋淋的,像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樣,發梢、眉間猶滴著水,在這山中的深秋裡,侵骨的寒氣凍得她直發抖,烏黑的眸子緊瞅著他,如風中落葉般的身子勾起了他的憐惜。
「妳-太早跑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還弄得這-身狼狽。丫鬟呢?大夫呢?熱水姜湯呢?一個個滾到哪裡了?」隨同他的喝斥,廳中伺候的僕人個個手忙腳亂,恨下得當初爹娘能多生給他們兩只手。
楚青雲脫下外炮要給她披上,紅荳卻後退一步,伸出手緩緩攤開手掌,那塊刻有「心心相印」的玉佩赫然躺在她手。
楚青雲心頭大大-慟,內心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有酸楚、有甜蜜、有回憶……還有更多莫名的思潮在回蕩。
其上裝飾的絲線和流蘇早已腐爛,玉佩上的如意結更看不出原樣,唯有那塊潔自如雪的玉仍是原來的溫潤晶瑩,沒有絲毫的變樣。
好奇怪!它被棄置在湖中那麼久,竟然還……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在落月湖裡找到的,就正泥沙和水草中間,幸好湖水清澈,老天也夠幫忙,才讓我在一片混沌中發現它,這真是一塊好玉。」
楚青雲默然不語,只是用稍顯濕潤的眸子好輕好柔的瞅著她,喉頭不知被什麼: 哽住,說不出話來,手裡摩挲這塊懷素與他的忘情之物,不知是喜是悲。
「為什麼這麼做?」
「這是你最珍視的無價之寶,不是嗎?」她輕輕的回道。
「你雖然沒有明說,但我知道為了這塊玉你有多傷心、多後悔。」她故作堅強的微笑,愉快的道:「還好小時候因為一件意外,水性練得不錯、不過天氣實在太冷了, 下水前應該多用大腦想想才是……」
他看見了!
他看見在那張揚著嘴角的笑臉背後,真正的臉孔--
那是一張哭泣的臉!
她沒有流淚,但她的心在哭泣!
楚青雲的眼眸酸酸澀澀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要說她傻,還足怪他的癡?明明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還固執地留在這裡不肯離去。
他的等待--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希望?還是為了要傷另一個人的心?
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楚大哥……」她虛弱的對他露出笑容,「真是抱歉……我想我可能得躺上幾天了…:』話未說完,身子再也支持不住地癱軟。
楚青雲大驚,上前將她欖在懷裡。
只聽她音識下清,仍響喃道:「受了風寒,得用防風、白芷、紫蘇、川芎、葛張,再加上生姜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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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求求你……別走……」
紅荳在夢中揮舞著雙手,滿身是汗,急切傷心的神睛擰痛了他的心。
楚青雲趕忙來到她身邊,柔聲安慰。
「紅荳,別怕……妳在作惡夢,快醒醒!」
她在睡夢中仍然嚶嚶哭泣。
「你別走……楚大哥……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為何你不肯多看我一眼.....為何你思思念念的只有那個人.....為什麼.....為什麼....」一連串的囈語就在「為什麼」的疑問中漸漸平息。 楚青雲胸中一痛,昔日發問的人是他,今日他轉為被問的對象。他的問題沒有答案可尋,而她要的答案,他有嗎?
或者說--他肯給嗎? 紅荳揮動的手被他捉住,楚青雲拭去她滿身的大汗,梳理她凌亂的長發。過一會兒,她才從高燒的沉睡中緩緩清醒過來。
她睜開迷蒙的雙眸,首先看到的是他清澈如水的眼睛。下巴有一堆胡渣冒出,臉色有些疲憊和憔悴,但卻閃過一絲欣喜。
「妳醒來了?身了還好嗎?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他連聲迭問,在她額上探試的手是溫柔的。
紅荳微敞喘色,似乎還被方才的夢追逐著尚未逃離,她沒有回答楚青雲的問話,只是貪婪的注視他,視線不肯須臾稍離。
「怎麼了?」
「我夢見你甩開我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紅荳幽幽的說。
夢裡的他不顧一切的追逐者一道沒有面孔的姣好身影,尋到她以後,便牽起她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了,任她怎麼叫喚也喚不回。
「傻丫頭,別胡思亂想。妳睡了好幾個時辰,該起來喝藥了。」他笑道。
楚青雲端起溫了一整天的藥要喂她,紅荳本畏拒絕,但對到他堅定不移的眼神,便知道說什麼都是徒然,只得乖乖的喝下去。
「好了!乖乖的睡覺,明早起來就什麼病痛都沒了。」
楚青雲正說著,紅荳卻從背後摟住他的腰,臉埋任他寬闊的背上,軟軟的、祈求的說道:「我不想一個人,你陪我好不好?」
他的膚觸是那麼溫暖,如同昨晚的回憶。她腦海裡有他的溫柔,還有屬於他的男人體味,這一切都使她安心,雖然明知這胸膛並不是她的依靠,但是請容她多汲取-些他的氣息吧!
可以的話,她多麼希望能癱有他,如果這個願望不允許被實現,她希望能將這所有的點點滴滴收集進記憶的盒裡,供她日後慢慢回昧。
隔著衣物,他仍然可以感受到她柔軟溫潤的酥胸,整個虎背霎時泛起-股熱潮。
雖說醉酒,他對昨夜仍有些許記億,她的甜美、她的低吟和嬌喘都深印在他腦海裡,再也難以磨滅。
喔!該死!
光是想,就足以引起他的欲望。
他得轉移注意力,而且得盡快!
「我總算知道妳的來歷了。」他拋下話題,「替妳把脈的孫大夫說,普天之下能認得絳珠草的,除『聖手醫隱」沉忘機外沒有別人,我說的對不?沈紅荳姑娘?」
紅荳一怔,不滿的咕噥道:「這個孫大夫是誰啊!我還沒見到人就不喜歡他了,專門破壞我的好事。」
「妳出來這麼久,令尊不會擔心嗎?」
「我爹?」紅荳嗤之以鼻,「我不擔心他就不錯了,哪還有他擔心我的余?他經常出門就一年半載的,我回家說不定還見不到他人呢!」
「既然如此,妳還跑出門作啥?」楚青雲感到好奇的問道。
她不好意思的回道:「有個人可能喜歡我,但我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他,左思右想找不到答案……」她歎了一口氣,「不知道師兄和長卿他們怎麼樣了?會不會擔心我?」
楚青雲身子一僵,從她的口裡吐出另一個男人的名字,他的心裡竟怪異的感到難受。何況還是兩個男人?
「令師兄很關心妳嗎?」
紅荳想想才道:「應該是吧!不過他這個人冷淡得很,不愛說話。他不開口的時候,我還真有點怕他。」
不是她師兄,那麼應該是那個叫長卿的男人!
「妳相出答案了嗎?」
紅荳雙頰生暈,「我的答案,你知道的。」
聞言楚青雲綻出微笑,悶窒的心暢快了起來。瞥見她露在錦被外的肌膚略微抖栗,知她受不了夜晚的寒氣,於是將被褥密密的蓋上她。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脫下靴子躺臥在她身邊,伸出雙臂擁緊她。
「好些了嗎?」他問。
紅荳開心的咯咯直笑,沒有回答。
而後,她突如其來的在他嘴角輕吻一下,「很暖和。」
「公子……」猶豫不決的敲門聲斷斷續續響起,「我該伺候紅荳姑娘就寢了。」是專門伺候紅荳的丫鬢。
「這裡有我照顧就行了,妳下去吧!」楚青雲沒好氣的道。
門外突然傳來男人的悶笑聲,接著數道足音離去。
看來剛才站在門外打聽動靜的,不只一個人。楚青雲悶哼一聲,這些人越來越無法無天了,管東管西的,活像幫他把屎把尿的老媽了,他可不是三歲小娃兒。
「怎麼了?你不高興?」紅荳在他胸前蠕動,想要回頭看看他的表情。
「別動!」他壓抑的低聲吼道:「別亂動。」他奮力地想召喚他所余不多的自制力,大掌卻不由自主的滑入她的前襟……
她依偎著他的臉龐如此甜美、如此信賴,他的心卻泛起陣陣的苦澀。這蜘蛛網般糾葛的情結,何時才能解得開來?
他是否真的該忘記那道倩影?
而他……真的能忘得掉嗎?
這個難題,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