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阮秋朦朦朧朧的醒來,連眼都還未睜開,耳裡就先鑽進一聲咒罵。
她眨眨眼,讓模糊成一片的視界漸次清晰,而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燕鳳英的背影。
環顧這由她一手打造的密室,燕鳳英心裡滿是苦澀:
她還記得二十餘年前造這密室時懷的雄心壯志,她還記得當時曾野心勃勃的立誓,非要眾人求她登上蒼燕門主之位,如今呢……
多少年的潛心策畫,多少年在暗地裡的努力,如今眼看就要化成一場空,她怎麼甘心?又怎能甘心!
「好個燕楓!」她咬牙道,「你居然能說動我兒子反我,我不殺你又怎消心頭之恨?」
「不……不准你——」阮秋勉強撐起虛軟的身子。
她自以為已經放大了嗓音,其實從她喉中冒出的句子,微弱得彷彿風一吹便飄散了。
「不……不准我什麼?」燕鳳英模仿她的語氣,接著才諷笑道:「阮秋,你還沒有資格不准我做什麼,要不是看你還是個可用之材,我早早送你上黃泉去!」
狠話才說完,她又滿是憐惜的在石床邊坐下。看阮秋一言不發的閉眼調息,她輕聲道:「阮秋,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瞧你沒名沒分的跟在燕楓身邊,也從不曾見你有一絲埋怨,做什麼事似乎都只為了他,唉,你這樣也太可憐了。」
阮秋睜開眼,投向鳳英的目光顯得有些古怪。
「你對燕楓也夠忠心了,」燕風英歎道,「可他給了你什麼?又把你當作什麼?任你似奴似婢的服侍他,自個兒卻轉眼又要迎娶唐家小姐,他啊,實在不配你這麼一心待他。」
阮秋垂下睫。
「不如,你就跟著我吧。」燕鳳英握住她的手,作出一副慈眉善目樣,「我身邊就缺這麼一個忠心耿耿的心腹,連自己兒子都會倒戈相向,我實在也不知該信誰了。當然,有好處我是不會少了你的,等我得到蒼燕門主之位後,我便讓你做我的副座,讓他們看看女人也能——」
「噗哧!」
突來的笑聲打斷鳳英的美夢。阮秋拭拭眼角笑出的淚,接著才道:「對不起,不過我實在忍不住了,燕夫人,」她仍舊這麼喚她,「這幾年來,你可曾見過我對主子有過一點不滿?」
鳳英皺眉回想,然後搖了搖頭。
「這不就好了。」她一笑,笑裡是一片坦然,「不管外人怎麼看我,總之我只要能跟在主子身邊就很幸福啦,你替我不值些什麼呢?縱使主子娶了唐小姐,縱使他再也不需要我了,但過去八年來的每一個日子,我都是很快樂的,對我來說,這樣已經足夠了。」
「我不要什麼地位,為奴為僕亦是我心甘情願,主子又何曾把我當奴僕看呢?」唇不自覺的揚起,她甜甜道:「我知道我對他是很重要的。」
「你——」風英無法置信的看著她,「你怎能這樣度日?為了一個男人甘願輕賤自己,燕楓是許了你什麼好處,讓你對他這麼死心塌地?」
「你對一個人好是因為人家許了你好處嗎?」阮秋圓圓的眼裡閃著疑惑,「難道不是因為你喜歡他嗎?我喜歡主子啊,所以主子快樂,我也快樂。」
她突地輕笑,「也或許八年前我在山上撿了他後,就把他當作自己的責任了,非得見到他好,自己才會好……唉,」她擺擺手,「我也搞不懂,就像主子常說的,我實在是笨得很。」
對風英來說,阮秋簡直就像不知哪兒出了毛病的怪胎,她這輩子與人來往,從來便是先評估過對方的利用價值;對一個人好,自然是為了往後能得到更大的好處,怎麼世上竟有阮秋這種人?
「你的腦袋瓜到底是怎麼長的?」她不覺喃喃。
阮秋聳聳肩。
「你……」鳳英搖搖頭,「你這樣跟一條狗有什麼差別?整日跟在他身後搖尾乞憐,就算他要你死,恐怕你也會乖乖去死。」
阮秋也不生氣,她唇一揚,眼瞇成彎彎的月亮。
「就算我是一條狗,也還有疼我的主子,可你身邊卻連這樣的一條狗都沒有,說來,是比我可憐多了。」
燕鳳英聞言,右掌一使力,石桌便讓她硬生生扳下一塊,她怒極道:「阮秋,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我難道還怕你——」匆匆把個「殺」字吞回,阮秋的眉皺起。
她可不能就這麼死了,主子曾說過:她死,他絕不獨活。這下可好了,她非得讓自己活下去不可,否則……
「不,我不能這麼輕易便讓你死,」鳳英突地又換了口吻,她古古怪怪的笑道:「就算我的計劃非失敗不可,我也要拉著旁人陪葬!」
「我要在你面前殺了燕楓,」她手指如劍的指向阮秋,「我要見見你這只忠狗在面對主子的死時,又會是怎麼一副樣貌?我才不信你真那麼忠貞廠說著便頭一低,遁人一旁陰暗的走道。
「該死!」阮秋咒道。
身上的氣力還恢復不到三成,她根本無力阻止燕鳳英,如今能做的只有靜心調息,期望自己的氣力早些恢復。
沒關係的。她安慰自己。要抓主子並非是那麼簡單的事,更何況照燕鳳英所言,門內應早有戒備……
是她把門內眾人看得太高了嗎?
看燕鳳英拉著毫不反抗的燕楓進了密室,阮秋禁不住苦苦一笑。
燕楓一雙玻璃珠似的眼在見到阮秋時總算進出一點生氣,他的唇不自覺的一揚,輕揚裡透著純然的歡愉。
「主……主子。」阮秋喚得有點心虛。
「你心裡還當我是主子嗎?」要不是被人制住,燕楓真想賞她腦門一個爆栗。「我說的話你怎麼從不聽呢?躲在門外偷聽也就算了,你怎麼又衝動的將自己陷於險地?」
一見了阮秋,燕楓便成了嘮嘮叨叨的老太婆。
「主……主子,」阮秋則成了見了貓的老鼠,她囁嚅道:「我是想抓了燕青陽在你面前請功嘛!怎麼知道——」她一停,接著又些委屈的說:「誰叫主子說人家會壞事……」那姿態,不自覺的帶著女兒嬌態。
燕楓定了定神,不捨的說了一句:「誰要你立什麼功?」那雙看著阮秋的眼如幽幽泉水,漾著深深的憐惜,「你呀,只要好好待在我身邊……」
阮秋甜甜一笑,「爺,我——」
「夠了!」見兩人簡直是旁若無人的談起情、說起愛來,燕鳳英焦躁的出聲喝道。
燕楓垂下眼睫,唇畔帶著若有似無的笑。
那模樣只是更助長燕鳳英的怒火,她抵著燕楓後背的掌微一使力,一股暗勁透出,燕楓臉一白,整個人因無法承受的痛楚而一顛,最後還是強自撐起,只是那臉已白得不見一絲血色,嘴唇亦抿成僵直的線條。
看他這模樣,燕鳳英眼底閃過一絲鄙夷。
「你對主子做了什麼?!」阮秋人一起,燕朴刀隨即出鞘,昏暗的刀刃透著一股銳氣,直指向燕風英。
見到這把極具象徵意義的兵刃,燕風英妒火燃得更急,她一手拉過燕楓,手上短劍橫過他咽喉。
「我做了什麼?」她毫無笑意道,「該是問他做了什麼吧。」
「就因為他面對丑閻君時使的那兩招,居然就將我多年的計劃毀於一旦。」燕鳳英眼裡滿是欲擇人而噬的怨恨,「只要再給我三天,我就能將青陽推上門主之位,只要再三天——」
燕楓喟然,「你的計劃本就漏洞百出,這又怎能怪我?」
「燕楓!」鳳英手一動,燕楓頸上便多了絲血痕。
「蒼燕門下三十二分舵,有一半以上受了你的攛掇,決定加入你的計劃,」毫不在意頸上微滲的血漬,燕楓淡然道:「不過這些人全是認為我不適任蒼燕門主之位,才願意轉而支持青陽,如今既證明我會武,這些人自然會選擇退出你的計劃。」
「你會武?」鳳英嗤笑道,「你會的哪門子武?那種徒具形式的東西只能唬唬鐵笛子那種自作聰明的傻瓜!」
「偏世上自作聰明的傻瓜還不少哩。」燕楓無謂的一笑。
燕鳳英這次卻不生氣,她看著燕楓,語氣古怪道:「我或許是自作聰明,但仍舊由眾人手中將你擒到此了,傻瓜又如何?傻瓜就算是計劃失敗,也要拉著大夥兒一起死!」
「你何苦如此……」燕楓一歎。
「住口!」燕鳳英歇斯底里的狂吼:「住口!住口!」
「先是你,」她的眼透著瘋狂:「沒了你,你娘亦活不了;沒有她,燕道悔就如廢人一個,只要姓燕的都垮了,這蒼燕門也非垮不可,呵,這下我在閻羅殿裡可就不寂寞了。」
阮秋神色複雜的看著她。
她從不曾見她如此,記憶裡,燕鳳英臉上總是帶著微微笑意,待人也頂和善的,只是她似乎蓄意和他人一段保持距離,所以也沒人真的懂她……
平順的外表下怎會包藏著這樣深的怨恨呢!阿秋不懂。蒼燕門究竟是哪兒對她不好?究竟是哪兒讓她受了委屈?
「燕夫人,」她不自覺的喃喃出聲,「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怎麼了?」鳳英頭一抬,秀麗的臉龐再不見一點往日的美,「為什麼不問問他們是怎麼了?」她手一揮,險些削掉燕楓半個腦袋。
「從小到大,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哥哥?任何事我總學得比他快、做得比他好,可就因為他是個男孩,爹就把一切全傳給他,蒼燕門、燕朴刀、燕回刀法……
什麼都是傳子不傳女,女人就不是人嗎?」尖銳的女聲在洞裡回著。
「死前還把我托給哥哥,要他好好照顧我,哈!」
她嘲諷的一笑,「照顧?我何用人照顧?我要的是——」聲音轉為低微,「他稱我一聲好……」
「爹爹傳下的基業,哥哥不但沒將它發揚光大,反因娶了莫小惜那女人的緣故,行事轉向守成,既然如此,為何不把蒼燕門給我?」她的眼裡閃著野心。
燕楓低聲一歎。
鳳英卻無所覺,「又是因為我是女子!哥哥要我找個好男人嫁了,生幾個娃兒,過女人的幸福生活,他可曾問過那是不是我要的?沒有,他只是緊鑼密鼓的替我找起丈夫,像我是個閒留在家的厭物!」
「爹是想你一個女子,要擔起這樣的重責大任,就算你做得到,他也不捨,他原是一番好意。」燕楓靜道。
「好意?」鳳英癟癟嘴,「不過是借口罷了,他要我嫁,我偏不嫁,大著肚子,我看他還能讓我嫁給誰!」
她沾沾自喜道。
「從懷青陽起,我就決定有一天非要登上蒼燕門主之位,就算要我背叛所有人,我也非得名正言順的登上此位!」
「於是我這個當然的繼承人便成了你最大的絆腳石……」燕楓閉閉眼,嘴裡澀聲道。
「八年前,我殺不死你;八年後,我仍殺不死你,」
鳳英恍恍惚惚道,「你為什麼不去死呢?你死了,道悔便只能將門主之位傳給青陽——」
「接下來呢?」突地傳來別個男聲,燕青陽不知何時已入了密室,他複雜的看著燕風英,「死的是不是該換成我?然後你才能名正言順的接掌門主之位?」
「你……」鳳英瞪著青陽,「你也背叛我!你們每個人都背叛我,只有一個人曾對我忠誠,」她笑了,「可那也是我在他背叛我前便先殺了他!」
「娘,我求你睜開眼看清楚吧!」青陽不知是第幾次的這麼勸,「你難道沒發現自己的心被怨恨蒙住了這麼多年,已經什麼也看不清了。」
「住口!」她喝道,「我辛辛苦苦將你拉扯大,你卻在最後一刻反叛我,你答應我要殺了燕楓的,為何卻仍留他性命?」
「什麼叫忠誠?」鳳英仰天一笑,「我讓你看看什麼叫忠誠!」
說著一拉燕楓,劍又抵上他的喉,「阮秋,我給你一條路走吧,你與燕楓的命,我只留一條,你說,要留誰的好?」
阮秋頭一抬,她誰也沒看,一雙眼就只盯著燕楓。
誰也不知目光交會中,他們傳遞了些什麼,就見阿秋將眼移向燕鳳英,冷冷的回:「我。」
「哈!我就知道——」
「主子,」阮秋理也不理鳳英,她看著燕楓,聲音帶著特有的微啞,「待阿秋將她送上路後,就來尋你,你等等阿秋喔。」
她死了,主子也會死的,到時候,誰來報仇呢?倒不如主子先走,她報完仇後再上路……
燕楓垂下睫,輕聲一歎。
鳳英一怔,她禁不住要懷疑自己聽到了什麼,一旁的燕青陽抓住這時機,突地衝向鳳英,劍一揮,血一濺,風英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頹然倒地。
暗室裡闃靜無聲,阮秋是呆了,燕楓是一臉若有所思,而青陽只是看著劍上的血順著劍尖一路往下滑,啪答啪答的在地上落成一攤血花。
彷彿是約好似的,密道外突地響起哄哄人聲,幾個重要人物陸續湧進,見著這情形,也全都呆了。
「至堯,」燕道悔一張臉顯得蒼老而疲憊,他看著燕鳳英的屍體,好不容易才從喉裡逼出沙啞的顫聲,「你……將一切收拾好吧,人既然死了,關於叛門之事,就……」他閉閉眼,「算了吧!」
「謝門主。」青陽年輕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哀淒,他勉強抱拳為禮,那雙漂亮的眼裡,浮著隱隱水氣。
原本站著的燕楓突地有些不穩的搖晃起來,阮秋腳才一動,唐蘊香早就趕到燕楓身側,一面扶住他,一面焦急的對大夥兒道:「燕哥像撐不住了,我看,咱們還是先離開這兒吧。」
燕道悔點點頭,示意眾人收拾現場。阮秋見主子身邊圍著一夥人,遂退到一旁幫起門眾收拾,偶爾從眼角瞄到唐蘊香理所當然的握著主子的手,她圓圓的臉上就會閃過一絲不自覺的落寞——
數日後,燕道悔親口對門眾說明燕風英叛門諸事:叛徒已死於燕青陽之手,燕楓則因前症未癒,後病又起,病痛纏身下,苟延殘喘了幾日後,便宣告不治。
燕道悔受此雙重打擊,決意將蒼燕門主之位傳予燕青陽,帶著妻子遠遁山林。
而既是結拜兄弟,又是醫者的封至堯,自然一路跟隨在側。
門下眾人雖難掩驚訝,但事已至此,他們亦無話可說。
於是蒼燕門的改朝換代,至此算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