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爺似乎很討厭我。」
午後,柳樹下,女聲幽幽地傳出。
正將冰涼的愛玉送進口,裘娃兒聞言,嘴含著楊匙,雙眼驚訝地看著她。「蝶姐姐怎會這麼想?」
「自我同你們進了綠莊,應爺從不曾拿正眼瞧過我,他一定是嫌我累贅,給你們添麻煩。」姜蝶鬱鬱道。
「蝶姐姐,你誤會我阿叔了。」陽光透過葉縫,將娃兒的臉曬得紅通通的,她拍拍她的手,含笑解釋:「阿叔就是這樣的人,你沒見他對錫魔老爺爺也有些冷淡嗎?除非他把你當自己人,否則性子一起,是連話也懶得跟人說一句的。」
「但——」憑著自己外貌,她可從不曾被人這麼待過,心裡難免有點不甘。
「蝶姐姐,」裘娃兒腦中靈光一閃,她賊笑著說:「你是不是喜歡我阿叔?」
「你別胡說。」她臉蛋一紅。
「你別不好意思,」裘娃兒趴到她身旁,頰貼著石桌,一雙圓眼亮閃閃地瞅著她。「像我阿叔這樣的人物,哪個姑娘家不喜歡?上回你在廣場也見過了,我阿叔那手功夫啊……」她嘖嘖出聲。
「裘姑娘——」姜蝶試著開口。
「我跟著他學了這麼久功夫,卻連一點皮毛都沒學到。」她繼續大吹特吹。「輕功算是我較有自信的,可仍然沒辦法近得了他的身,頂多離他三十步遠,就——」
「裘姑娘!」姜蝶略略放大了音量。
「啊?」娃兒抬頭看她,那模樣有些呆呆的。
掩嘴一笑,她輕聲道:「我心裡已經有人了。
「不是我家阿叔唷?」她有些失望。
姜蝶搖搖頭。「不是應爺不好。」略遲疑了下。「你不覺得他冷冷的有些嚇人嗎?」
「他很少這麼待我,除非我真的惹他生氣。」裘娃兒老實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她又笑容粲粲地開口。「我阿叔很疼我的,從這點就可以知道,他一定也會很疼未來阿嬸,說不定會比疼我還——」她話語突落,心頭不知怎的有些悶悶的。
瞧她這模樣。姜蝶衣試探地問:「裘姑娘,我聽說應爺和你其實是沒有血緣關係的,是嗎?」
將心中陌生的情感推離,她偏頭看她。「沒錯。」
「那麼難道你和應爺之間,不會產生男女之情嗎?」
裘娃兒怔了下,隨後一掌拍向她的肩。「怎麼可能?」她像聽到什麼荒謬事似的頻笑。「他是我阿叔呀。」
姜蝶咬咬唇,換個方向道:「他既是你阿叔,那你的親事也是他訂的?」
「親事?」裘娃兒驚訝地張大眼,隨後一想便點了點頭。「唔,是該如此。
「你怎能放心呢?」姜蝶在她耳邊道。「誰知道與你訂親的是什麼樣的人——」
雖覺談這樣的事還太早,裘娃兒仍充滿信任地笑說:「阿叔不會害我,他這麼疼我,凡事都是為了我好,他替我挑的丈夫,自然不會差。」
「不過,」她有些好笑地說。「這事——」還久得很呢!
姜蝶沒讓她說完。「裘姑娘,難道你從不會想嫁給自己心愛的人?」
「這……」她連愛情是什麼都還懵懵懂懂呢。「無所謂的,全看阿叔怎麼決定。」甜笑裡是全然的信任。
「倒是蝶姐姐你,」沒讓姜蝶有繼續問下去的機會,她好奇道:「你說你心裡已經有人了,那個人呢?是不是你未來的夫君?」
姜蝶臉色略顯暗沉,她搖搖頭。「那人已經有個自小訂下的妻子,為著這事,他說什麼也不願接受我的感情。」
娃兒微皺起眉。「怎麼你們喜歡的人心裡都已經有了別人了呢?陸叔叔如此,你也如此。啊!」她一拍手,天真地說:「倒不如你們兩個在一起,把那兩個心裡有人的都忘了,這不是很好嗎?」
姜蝶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哪能這麼做呀!」
「不行嗎?」裘娃兒不解地偏著頭。
雖不該喜歡這個人,卻也忍不住覺得她天真得有趣,拍拍她的頭,姜蝶輕聲道:「感情的事哪能這麼瞎弄。」
知道又被人當成孩子看,裘娃兒噘著嘴道:「那要怎麼辦呢?難不成你也要跟陸叔叔一樣,傻傻地守著嗎?」
姜蝶笑著沒說話,只是頭輕搖著。
「好姐姐,你跟我說吧,」裘娃兒央求道:「這法子要可行,我也好教給陸叔叔,省得他苦哈哈地等。」
「我是不准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的。」姜蝶捻著大紅絲巾,襯著她的臉愈顯嬌艷,甚至艷得有些教人害怕。「他今天不喜歡我,要是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他還能不喜歡我嗎?」
她的聲音仍舊帶著媚意,像她說的只是口頭上的撒嬌任性。
裘娃兒自然不會去深究她話中的深意,她呵呵笑道:「蝶姐姐,那你可辛苦了,全天下的女人怎麼殺得完呢?何況你又不懂武功。」
「是呀,」她垂下長睫。「所以只好盼他快快把心思轉到我身上,別再惦記著那未過門的妻子了。」
「唔,」裘娃兒沉思地抓著長髮。「不過阿叔說人要重信諾,他既已答應了別人的親事,要是轉而喜歡上蝶姐姐,那他那已訂親的妻子怎麼辦呢?」
「不如——」她像想到什麼妙點子似的笑道:「你們三個人在一起吧,那不是什麼麻煩都沒有了嗎?」
「胡鬧,」姜蝶皺起眉。「我可不想跟別人分一個丈夫。」
「三個人在一起不好嗎?朋友不也是愈多愈好,只有夫妻兩個在一塊,多無趣呀。」她裙下的小腳輕晃著。
「你當夫妻在一起是為了玩耍嗎?」姜蝶失笑。
「嗯。」裘娃兒大力地點頭,很理所當然地說:「要是我未來的丈夫不能陪我玩,那我就不嫁他了。」
「小孩子,你真是小孩子。」姜蝶禁不住歎道,而她居然得跟這樣的小孩子爭?
「就是小孩子又如何?」她深感不服。「總之我就是覺得,與其守著不喜歡你的人,倒不如尋一個真的喜歡你的人。我阿叔的條件,絕對比你心裡那個人強,你還不如去喜歡我阿叔,至少他還沒跟人訂親。」
話說出口,她突然覺得這主意挺不錯的,阿叔與蝶姐姐外貌上很是匹配,蝶姐姐待她又好,當了她阿嬸應該不會欺負她……
望著裘娃兒那笑看著她的眼,姜蝶衣不覺背脊發毛,她……該不會是在打什麼鬼主意吧?
※ ※ ※
離她們有段距離的亭子裡,應鐵衣不知怎的亦冒起涼意。
「怎麼了?」錫魔老人問。
應鐵衣搖搖頭。「沒事。」
嘴裡這麼說,眼卻不自覺地望向柳樹下的影子。
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錫魔老人哺哺道:「我想不到你會帶一個身份不明的賣唱女回來。」
不想解釋什麼,他淡淡道:「那是娃兒的意思。」
「她們處得倒好,」錫魔老人依舊望著樹下的影。「看來就像一對姐妹。」
「娃兒跟誰都處得好。」他啜口酒。
「這倒也是。」錫魔老人像想起了什麼,眼神變得複雜。「我要有這樣的女兒承歡膝下就好了,到老一個人孤伶伶的,實在有些不好受……」
應鐵衣沒有接話。
「我本不該如此的,如果……」錫魔老人神情抑鬱地喃喃自語。「罷了、罷了,」他甩甩頭。「提這些做啥,我們下棋吧。」
像不曾見到他難得的失態,應鐵衣維持著一貫冷淡。
「請。」他說。
※ ※ ※
想是尋到有趣的遊戲,裘娃兒將所有的精力都花在撮合應鐵衣與姜蝶上。
惹得應鐵衣這幾日心情一天差過一天,那渾身放出的寒氣,讓經過他身邊的人全像走在薄冰上似的,一不小心讓他冷眸一掃,三伏天裡馬上就成了隆冬時節。
那始作俑者還什麼都不知道,只當阿叔是臉皮薄,於是益發在兩人身上下工夫,就差沒把兩個人捆上被子丟上床。
這天,應鐵衣一個人躲在園裡僻靜之處,他倚著涼亭,單手持著酒杯,長睫微垂,像在正想著心事。
突然,他抬手啜口酒,聲音冷冷的自嘴裡滑出。「有事嗎?」
「是、是,」幾個在園子口推擠的僕傭忙躬身道:「有幾個人說是應爺的朋友,現正在莊口等著——」
不待他們說完,應鐵衣已經身子一起,幾個起落便到了莊口。
照他心裡所想,最好來的是仇家,正好讓他動動筋骨、發洩一下這幾日悶在胸口的濁氣,沒想到事與願違,來的人偏是他視為手足的朋友——陸逵。
「你怎會到這兒來?」他問。
「來見見老朋友,不成嗎?」陸逵不正經地答。
幾日來,唇第一次向上勾了勾,應鐵衣一面領他進門一面道:「雖說井水不犯河水,但你就這麼正大光明地踏進綠莊來,不嫌太大膽了嗎?」
「嘿,我的正大光明也只到綠莊門口,領我進來的可是你,有事自然是你要負責。」他玩笑道。
「那就我負責吧,這小小綠莊我還不放在眼裡。」他倨傲道。
這有些不像應鐵衣的性子了,他一向是不主動惹事的,怎麼今天——
「誰惹火你了?」陸逵覷著他的臉色道。
應鐵衣長睫一垂,唇上的彎弧冷得不見溫度。「誰敢惹火我?」
「這嘛……」他摩挲著下巴。「能把你惹到這程度可不多,除了我,大概就只有你家娃子了。」
應鐵衣撇了撇嘴,沒說話,領著他一路來到園裡僻靜之處,涼亭裡已有人布好了酒菜,應鐵衣一揚手道聲請。
陸逵口中嘖嘖連連。「錫魔老人待你可真夠禮遇的了,讓你將人帶進帶出,連酒菜都幫你備好,看來你們關係不淺。」
「不,」應鐵衣搖頭。「由此可知孫峻之事果然透著玄機。」
陸逵歎口氣。「這事本就不簡單,我不是說過了嗎?」
「查出什麼了嗎?」他呷口酒道。
陸逵張口欲言,園口卻傳來女子說話聲,他看向應鐵衣,眼裡帶著詢問。
「又來了,」應鐵衣喃喃。「這傢伙就不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話剛說完,裘娃兒的身影已經出現在前方,只見她一面對他們招手,一面對身後的人道:「我不是說了嗎?阿叔一定在這。」
身後的人像回了什麼,裘娃兒呵呵道:「阿叔才不會躲我們呢,他可是巴不得多和你相處,他只是不好意思。」
亭裡的應鐵衣臉上愈添寒氣,連手上的酒杯都讓他給捏爛了。
陸逵興味十足地看了他一眼。「娃兒在替你作媒?」
「她在給我找麻煩!」他惱極地說。
「是哪裡的姑娘可以讓她看上?」陸逵玩笑道。「怎麼不幫我也——」見到裘娃兒身後的人時,他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忘了自已身在何處。
一見到他這模樣,裘娃兒忙跳到姜蝶面前。「陸叔叔,你別來,這蝶姐姐是我未來阿嬸,不准你對她動心思。」
「娃兒!」應鐵衣低喝。
「不,」陸逵如夢初醒地眨了眨眼。「我怎麼敢?」他像掩飾什麼似的端起酒,一口喝下。「只是我陸逵沒見過什麼大場面,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女子,難免失態。」
「蝶姐姐很美吧?」她興奮地在陸逵身旁坐下。「你瞧她和我阿叔站在一塊,簡直就像一幅畫似的,真是合該配作一對。」
「是呀,」陸逵又倒了杯酒喝下。「美麗的女子自然該配俊秀的男子,像我們這種溝裡的癩蛤蟆怎敢妄想——」
「陸叔叔?」裘娃兒驚訝道。
意識到自己失了態,陸逵苦極的一笑。「實在是因為我的心上人也是個貌美女子,我……唉——」他搖搖頭,不再說了。
一直躲在裘娃兒身後的姜蝶,直到此刻才敢拉拉裘娃兒的袖子。「娃兒姑娘。我還是別待在這兒的好。」
「不,」裘娃兒拉住她。「蝶姐姐,你怎麼一到男子面前就變得這般膽小?平時和我在一起時並不會呀。」
姜蝶脹紅了臉,心裡不知罵了裘娃兒幾次,嘴裡卻委屈道:「娃兒姑娘,你這不是明擺著說我人前一張臉、人後一張臉嗎?」
「我不是這意思,」裘娃兒忙道歉。「好姐姐,你知道我不會說話,就原諒我這回吧。」
這一幕看進應鐵衣眼裡,真是五味雜陳。自從讓娃兒將這女子帶回後,娃兒就再也不黏在他身邊了,天天跟這個女子在一塊,好像全然忘了他的存在似的。
嘴裡泛起厭人的酸味,應鐵衣倒了杯酒一口衝下,不過是這般程度他就心裡不舒服了,要是娃兒成了親——
罷了,罷了,他想這些做啥?他是誰?他不過是娃兒的阿叔罷了,哪有資格在這捻酸喝醋。
喉裡益發泛起苦味,他甩從頭,又倒了杯酒喝下。
從沒見過應鐵衣喝酒喝得這麼凶,裘娃兒有些被嚇著了。「阿叔,你們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陸逵看向應鐵衣,像從他眼角眉梢看出了點什麼,他微皺著眉望向裘娃兒和姜蝶,雙眼在兩人之間徘徊。
「陸叔叔?」裘娃兒幾乎要懷疑眼前這兩個是不是別人喬裝打扮的了,怎麼今天他們的行動都顯得這麼詭異?
「鐵——」陸逵欲言又止。
應鐵衣那兩丸冰珠子掃向他。
「今晚到我那兒喝酒吧,這兒畢竟是別人的地方,我沒辦法痛快地喝個夠。」意識到兩個女子的目光,他故意裝出再平常不過的樣。
應鐵衣冷眸一閃,他唇勾了勾。「你請的酒我怎能不喝?」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陸逵揚起酒杯。「今晚亥時,我們不見不散。」
「不見不散。」應鐵衣將杯裡的酒喝光。
朗笑一聲,陸逵擲杯而去。
應鐵衣亦身影一閃,眨個眼便不見人影,獨留裘娃兒和姜蝶呆立在亭裡。
兩人對看一眼,裘娃兒小聲地開口:「蝶姐姐,你說,我是不是被討厭了?」
她從不曾被應鐵衣這麼徹底地忽視過,從頭至尾,阿叔不曾拿正眼看過她,就連喝斥她時,那雙眼亦不曾朝她看來,這……是從來不曾發生過的事。
「我不是說過了嗎?」姜蝶略帶怨對地說:「應爺不喜歡我,你硬把一個他不喜歡的女人推到他身上,也難怪他發脾氣。」
「我怎麼知道他不喜歡呢?」裘娃兒也有些委屈。「他待每個女人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誰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起碼,也得像他對你一般吧。」姜蝶淡淡道。
「不行!」她本能地回道。
只要想到應鐵衣對別人像對她這般好,她心裡就不舒服。
「娃兒姑娘的意思是,」姜蝶的話裡半含嘲諷。「應爺可以娶妻生子,可他待妻子不能比待你好?」她輕輕一笑。「天下哪有這樣的事?娃兒姑娘,你也天真得過了頭了吧?」
娃兒的臉火辣辣地燒起。「我……」她吶吶地說不出話來。
她心裡的確是這麼想的,阿叔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對別人好,可是在他心裡最重要的一定得是她,這或許也是她極力撮合應鐵衣與姜蝶的原因,因為她知道,姜蝶在應鐵衣心中的地位,絕對及不上她。
「蝶姐姐,我——」她拉住姜蝶的手,困難地開口。
姜蝶安慰地拍拍她,那斜挑的眉眼卻像藏著另一分心思。「你別跟我道歉,我不生你的氣,倒是應爺那——」她沉吟了會兒。「恐怕沒那麼容易讓他消火呢!」
裘娃兒咬咬唇。「阿叔那,我會老實跟他說,隨他要罰我什麼,我絕對不哭不鬧。嗯,」她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我現在就找他賠罪去!」說完人便走了。
涼亭裡獨留姜蝶一人,她娉娉婷婷地走到桌邊,纖纖細指端起了酒杯。「你非要守著你未過門的妻子不可嗎?要是她愛上別人呢?」她遙望昏黃的天,紅唇揚起勾人懾魄的笑。「到時,你還能守著她嗎?」
喝盡杯中的酒後,她紅唇帶笑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