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懷疑寂寞和感冒之間有某種特殊的因果關係。
抽出面紙摸摸鼻,我隨手將紙團往角落的垃圾筒一丟,紙團撞到筒緣,再彈到筒邊散落的面紙堆中。
平時就已經夠懶散的我,在感冒時對環境的破壞力更是達到最高點。房間裡四處是用過的面紙。喝了一半的水杯。穿了又脫、脫了再穿的衣服……我半攤臥在其中,手裡捧著一碗吃了兩口的泡麵,整個人昏昏沉沉,不斷點著的頭幾次都差點栽進油膩膩的湯碗裡。
將湯碗放到一旁,我窩在客廳地板上,抱著被子蜷得像顆球。
今天是第七個沒有他的夜晚。
第一個晚上,我一直想著他會不會來。並不是刻意不睡等他,只是他不在,睡意也不在。
第二個晚上,我想他應該會來吧?倚著窗前吹了一夜晚風,盼不到他,反而盼到隔日的頭疼。
第三個晚上,或許是想他過了頭,寂寞與感冒連袂造訪。前者讓我的心空空蕩蕩,病菌便趁勢而入,讓我發燒、咳嗽、流鼻涕。
拖了幾日,身體總好不了,我心裡明白,大概要等我能不想他了,我的病才會好吧。
電話鈴聲突響起,我蒙在被裡的身體一震,拖延了好一會兒,我才不情願地伸手將話筒抓進被窩裡來。
「喂?」我的聲音帶著濃濃的鼻音。
「小梢?」
電話那方傳來的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我咬著唇,因病而泛著水氣的眼突地發起熱來。
「小梢?」那人又重複一次。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我抱著聽筒,聲音粗得如互相摩擦的砂礫。
「你病了?」他從來就不會乖乖回答我的問題。
「沒有。」我閉上眼,身子彎得更像顆球。這樣聽著他的聲音,讓我有種自己正被他擁在懷裡的感覺。
「我只是頭有點疼、人有點發熱、喉嚨幹得難受,還——咳……」我咳了咳。「有點咳嗽,如此而已。」
「那樣還不叫生病?」他的聲音像不知該氣該笑。
「生病是你一直念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卻不出現;生病是你一直想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心裡卻沒有你……」我像念詩似的。「別理我,我發燒了。」
否則我怎會說出這些狗屁不通、聽來就是仿自某知名作家調調的怪話?
電話彼端是一陣沉默,接著,是一聲長歎。
「我怎能不理你?」他說。
「我不需要你理我,我一個人過得很好。」知道他看不到,我揉揉泛水的眼,卻揉不去聲音裡的淚意。
「過得很好?」我分辨不出他話裡的意味,像有些兒高興、又有些兒生氣。「你晚餐吃了嗎?」
「吃了。」我一面擤鼻一面說。
「吃了什麼?」他像個老媽子似的追問不休。
「牛肉麵。」我掀開被角,瞄瞄泡麵的碗蓋。「滑溜順口的麵條配上精心熬煮的牛肉湯,香濃的滋味讓人——」我將翹起的碗蓋壓平。「吃了還想再吃。」總算將廣告詞念完。
「這詞聽來好熟……」他喃喃。「就吃牛肉麵?蔬菜呢?」
「呃……」我拿起筷子在泡爛的面裡撈著:「蔥、胡蘿蔔,還有——」那黑黑的小方塊是什麼?「香菇?」
「牛肉麵裡放香菇?」他的聲音揚起。
「夠營養了吧?」我有些自得。
「藥呢?吃了嗎?」他繼續追問。
「藥——」我伸長手去拿丟在一旁的檸檬C片,隨便塞了兩顆人口。「吃了。」
又是沉默,這次沉默中透著懷疑。「你……到底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有點心虛,然後不知怎地又有點生氣,我惱道:「你管我這麼多幹嘛?你又不是我的誰——」
不聲不響消失一個禮拜,突然出現又表現出像很關心我的樣,我真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我更不懂他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他以掛斷電話的方式回答我的問題。
整個人方纔還熱著,突然間就冷了下來……我看著聽筒,像想藉著這個看到他。
看不到的,我明白。再窩回被裡,我抱著聽筒,覺得有點想哭,可眼淚卻掉不出;裹著被子縮得更緊,我輕聲歎息。
天,在這一刻似乎變得更冷了。
※※※※※※※※※
我想我一定睡得很不安穩,否則我怎會一直聽到荊子衡的聲音?
茫茫地張開眼,我看著幾乎要貼在我臉上的他的臉,還以為是夢裡的他跑到現實中來了,伸手撫著他的頰,我傻傻笑了。
「小梢,你還好吧?」他的臉上帶著濃濃的擔心。
我點點頭,雙手環向他頸後。「有你在就好了。」
他動作一停,接著回應地抱住我,將我的頭壓向他懷裡,他的聲音歎息似的響在我耳際。「你如果清醒時也能像發燒時一樣就好了。」
我聽不懂、也不想懂,我只覺得身子攤軟無力,我只想就這麼偎在他懷裡。
我感覺自己被騰空抱起,然後被放在軟柔的床榻中。雙手拉著他衣服,我雙眼模糊地看著他,不願他離開我。
「別走……」我近乎求饒地喃。「別走……」
床榻一陷,他抱著我順勢一翻,將我摟在他懷中,他低聲回應:「我不走,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我不太分得清這是夢或現實,好幾日不曾見到他、好幾日不曾如此真實地感受到他的體溫,我依戀地貼著他,意識朦朧、昏昏欲睡。
「怎麼不去看醫生?」他突地問。
我微噘起嘴,為他的擾人清夢。「我討厭看醫生。」
「真任性。」他咬我的耳。「你不知道感冒也會死人的嗎?」
「人才沒這麼容易死……」我無意識地回,接著,卻笑了。
「笑什麼?」
「從前,我以為死是很簡單的事……」與其說我在回答他的問題,倒不如說我像在跟自己對話。我舉高手,月光下,腕上的脈搏如一彎藍河,以另一隻手的拇指橫劃過河流,我低低道:「只要拿把刀輕輕一劃,血會泊汨流出,然後人就會死了。」我做個註解:「電視都是這麼演的。」我又笑。「後來真正試過,才發現人的生命力有多強韌。」
「發生什麼事?」他環著我的臂彎忽地有些用力。
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怎地開口喃念: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我吃吃輕笑。「我背得很好吧?教過我的國文老師聽到一定會很感動。」
笑聲方停,我語氣一轉
「那時,我是很認真的。」我閉著眼自語道:「下午放學回家時到文具店買了一把三塊錢的超級小刀,揣在手心裡還覺得手心頻冒汗,卻沒想到超級小刀割不斷動脈……
「回到家沒跟任何人說話,我走進父母房間,將門鎖上,心裡懷著一種悲壯的情緒,眼角瞄到床頭櫃,我知道爸媽常把好吃的東西藏著那,反正都要死了,我還在乎什麼?把床頭櫃打開,我翻著櫃中的東西……你大概不知道吧?」我的唇勾起笑。「不知道我對巧克力有著過度的迷戀。我想在離開人世前吃最後一塊巧克力,可那又苦又甜的味道太誘人,害我一直不斷說服自己再吃一顆、再吃一顆,直到整盒巧克力都被我吃光為止。」
我又笑了笑。
「好像這時才想起我是要來自殺的,從書包裡拿出小刀,我看著刀鋒好久,才使力往腕上一劃……大概我太怕疼了吧?」我聳聳肩。「劃了幾次都不見血,我沒想到電視裡做來如此簡單的事,在現實中做來卻挺困難的。考慮了一會兒,我決定等到晚上家人都睡著了,再到廚房拿菜刀……想到或許會血花四濺,我決定把現場改到浴室,再想到明早家人發現我的屍體會是什麼反應,心裡便浮起一股快感。
「入夜後,我窩在房裡寫了好久的遺書,修了又修、改了又改,最後定完稿後我也累了,將鬧鐘定在午夜十二點,我打算先小睡一會兒……
「等我再張開眼,已經是早上七點了。我因為貪睡沒死成,更糟糕的是,當天要交的作業我一個字也沒動,我原以為我不會活這麼久的。在課堂上趕作業時,我真正領悟到一點,人真的不是那麼簡單就可以死的,尤其是像我這樣的人……」
我想我唇間的笑應是有些淒涼的,那時啊……
「聽來很好笑對不對?」我揚起唇。「可當時我是很認真的。悲哀的是,在那段歲月裡我曾不知多少次地考慮到死亡、不知寫了多少次的遺書,然而我的四周卻沒有任何人發現,沒人發現我想死,沒人知道我真的試過……」
四週一片安靜,我突然意識到我剛說了什麼。我怎會把這些事說出口?那些年少時的蠢事……
我開始祈禱他已經睡了。
長久沒有任何聲響,我的精神逐漸鬆散,就在半睡半醒之間,他的聲音悄悄鑽進我的耳。
「小梢,人為什麼會想死呢?」
「因為寂寞,因為失望,因為覺得人世中少了自己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因為沒有人要我……」
這是我入睡前最後的朦朧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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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睜開眼我就知道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眼瞼雖是合著的,我卻仍能看到陽光的顏色,仍能感受到晨光的暖意。
在床上像隻貓似的伸展身體,我帶著笑張開眼,覺得幾日陰雨不斷的心終於放晴。
眼睜開才發現身旁的男人,我難掩驚訝。
他怎會在這?腦裡浮起昨夜像攏了一層紗的模糊記憶,我糾起眉,分不清哪些是夢境,哪些又是現實。
以手指輕輕撫過他額前散落的髮絲,心裡不知怎地便覺得有些甜,雖曾與他過夜,卻是第一次看見他的睡顏,第一次看見他合著眼的熟睡模樣。
我將頭枕在曲起的臂上,側著看他,看他的眉眼、聽他平穩的呼吸、數他的眉毛、在他唇上吹氣、看著他靠在頰邊的修長手指……我的腦裡突地浮起過往記憶,是了,我曾見過他這模樣,只是當時的他比現在還顯稚氣……
陰陰的灰色天空,重得像要從天上掉下來。我瞪著厚厚的雲層,實在沒辦法將注意力放在課本上。
升上二年級後,日子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頂多只是荊學長從學校畢業,順利考上鎮上的大學。
幸好我們居住的鎮規模不大,鎮上唯一的大學離高中不到五分鐘的路程,所以雖然學長畢業了,我仍常在路上遇到他,他也仍然常回母校來探望學弟妹。
只是一切與從前的感覺都不同了,現在的他好像離我好遠好遠……
其實他從來就沒與我近過。
我吐出一口長長的歎息,總覺得心情沉得很,好像怎麼也揚不起來。
隨手拿了幾本課本塞進黑色背包裡,我懶洋洋地拖著背包下樓。反正在家也讀不下書,倒不如到音研社混一個下午;荊學長雖然畢業了,可那裡仍是我最愛待的地方,因為只有那裡才有我與他的回憶。
下了樓梯正要旋過轉角,樓下傳來的說話聲止住我的腳步。
「……你難道不覺得怪怪的嗎?」是隔壁尤阿姨的聲音。
「有……有嗎?」媽的聲音顯得不大自然。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還被蒙在鼓裡。」尤阿姨難掩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聽說他們還瞞著你在外面偷偷約會,你跟你小叔要多注意啦,這種事喔,傳出企粉難聽呢。」
「不……不會啦。」聽得出媽極力要轉移話題。「我先生不會那樣做啦。」
我冷冷一笑。
聽老媽哄走了尤阿姨,我原要下樓了,樓下卻又傳出個極熟悉的男聲。
「阿蘭,他們是不是真的——」
是姑丈。
「別傻了。」媽焦躁道:「他不敢這樣對我,他沒那種膽子。」
「那我們——」
我踏出一步看著樓下的他們。
沒想到我會站在那,他們看來委實嚇得不輕。
「小梢,你躲在那幹嘛?」老媽拍拍胸口,有些惱羞成怒。
我什麼也沒說,只拿一雙毫無表情的眼看他們,慢慢走下樓梯,我坐在樓梯口穿鞋,接著背著背包就要出門。
推開大門卻看到尤阿姨探頭探腦的樣。我本能地擋在門口,語氣僵硬道:「尤阿姨好。」
「好、好,你要出門啊?」她好奇地問。
「哎,去學校看書。」我一面關上門一面回答。
往路上走去,我仍能感覺到背後充滿臆測的目光,那像在猜測什麼、探究什麼的眼神讓我興起一股毀滅一切的衝動。
兩手抓緊背包的帶子,我突地邁開步伐跑了起來,從家裡跑到學校,再跑到音研社的社辦,我手扶著門框,極力調整呼吸。
發熱的身體慢慢平靜下來,我抬起頭正要踏進教室,這才發現社辦裡有人。
陰暗的室裡,隨風翻飛的窗簾下有個人趴睡在那,我放輕腳步走近,離他愈近,我愈確定他是誰。
荊學長。
我輕輕將背包放在另一張桌上,半跪在地上,我側看著他的睡臉。
他看來好像小孩子,睫垂覆著,嘴微微開著,我咬著唇忍住笑,就怕不小心驚醒了他。
窗外吹進的風不斷吹動他的發,也不斷吹動我心裡擺盪不休的海……我跪在那不知看了他多久,愈看心裡的風吹得愈急,那股想觸碰他的衝動緊緊纏住了我,讓我幾次伸出顫抖的手,卻又總在碰到他前曲指收回。
最後只敢讓手輕輕地、輕輕地在桌上移動,直到指端感受到他皮膚的熱氣,停滯了好久,才鼓起勇氣讓我的手指與他的手指相觸。
我的手微顫,分不清燙熱的是我的或是他的,戀戀地看著我與他的手……我真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他忽地一動,我嚇得蹲下身佯作摸索樣,聽著他移動的聲響,我感覺耳朵熱辣辣地燒著。
「小梢?」他的聲音低啞且半帶睡意。
「學……學長。」我作賊心虛地跳起,一手無意識地揉著自己的耳。我吶吶道:「我……我東西掉了,我在找東西……」
「啊?」他的臉帶著剛睡醒的迷糊,看著我,他突然道:「我剛做了一個惡夢。」
「惡夢?」我背對著他,故作忙碌地翻著背包。
「哎,夢到尼斯湖水怪。」他近乎自語地說:「然後水怪對我的手吐火,打算烤熟了吃……」
我一震,回過身哈哈笑道:「哈……學長睡糊塗了,去洗把臉清醒一下好了。」
「嗯……」他一臉睡意地站起身,大手胡亂抹抹臉:「我去洗個臉好了。」慢慢踱向門口的他卻又突地回過頭。「你臉好紅。」
「哎……」我用手掌在頰旁煽著。「今天好熱。」
「熱?」他皺起眉,看向窗外陰陰的天,然後聳聳肩走出教室。
我鬆口氣,往後攤坐在椅上,視線不自覺地落在食指指端,舉起手,我咬住指頭,微微的疼自指泛向心,我就這麼呆呆地坐著,直到眼前出現揮動的大手。
「學長。」我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指。「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他眼一亮,拉過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你出現症狀了哦。」
「什麼症狀?」我完全搞不懂他在說什麼。
「戀愛啊!」他對我眨眨眼。「你有喜歡的人了對不對?我聽他們說你最近有點恍惚,今天又被我遠到你在發呆,嘿嘿嘿,傅小梢,你在春心蕩漾了對不對?」
「春你個頭啦!」我一拳槌向他。
「說啦!說啦!你喜歡誰?」他一面躲過我的拳頭一面繼續問。
我有些遲疑,心有些浮動,如果我說我喜歡的人就是他,他會有什麼反應?
「說啦!說了我可以幫你追他啊!」他興味十足。
我心一冷,揚高頭,我故意噘起嘴。
「反正你又不認識。」偏過頭,避過他的視線,我轉變話題道:「學長今天怎麼有空回來?」
他抓抓頭。「我本來和阿昆約好了要談新作的曲子給他聽,結果那個死小孩居然放我鳥,害我等到睡著。」
阿昆是音研社的新任社長,跟學長感情好得很。
「我要聽!」興奮地舉高手,我蹦跳著。
荊學長看著我,突地一掌拍向我額頭。
「停!你這樣看來好像哈巴狗。」他笑了:「再把舌頭晾在外面就更像了。」
我吐吐舌。
在老鋼琴前坐下,他長長的手指輕放在琴鍵上,試了試幾個單音後,他神情一變,手指溫柔地在琴上舞了起來。
琴聲如柔風,搭上他的低聲吟唱,我半坐在桌上,人醺然欲醉。
琴聲慢慢停息,我沒說話,沒有任何動作,只有臉上大大的笑顯出我的心境。
荊學長旋身看著我。「可以嗎?」
「我喜歡。」我衝著他笑:「好喜歡。」
「那就好。」他抓抓頭。「這是為一個女孩寫的。」他有些羞澀。
「-秀?」舌尖嘗到苦澀混著欣羨的滋味,我唇上的笑微微抖顫。
他沒有回答。
學校的鐘聲選在此時響起,荊學長低頭看了看表。「啊,四點半了,我跟人約在校門口見的。」
「學長拜拜。」我主動揮揮手,唇笑著,眼瞇著,絲毫沒有透露出一點的依依不捨。
他走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界中沒有他的存在,轉身半跪在鋼琴前,我的手輕撫過琴鍵。
腦中浮起他彈琴時專注溫柔的神情,手似乎還能感覺到他留在鍵上的溫度,我閉上眼,頰貼著琴鍵——
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