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不太記得喜歡上他以前的那段日子。
就好像記憶被分隔成兩段,喜歡上他後的日子,清晰得彷彿一伸手就可以摸得著;而喜歡上他前,只是一片混沌。
勉強記得的,只有那日——
下午五點多,天很熱,我抱著籃球,慢慢踱進音研社。
我以為社裡不會有人,我原只是想找個地方發洩一下情緒,卻沒想到會遇到荊學長。
他倚著社團裡的老鋼琴,細框眼鏡掛在他鼻樑上,他的眼沉沉地合著,像睡得很熟。
我停在門口,不知該進該出——尤其我的眼裡還掛了兩顆要掉不掉的淚珠。
就在我徘徊遲疑之際,他睜開了眼。
「學……學長。」我本能胡亂地抬手抹去眼淚。「學長還沒回家啊?」
強讓嘴角揚著,我努力提高語氣道。
他眨眨還殘留些許睡意的眼,一面將滑落的眼鏡推回,一面微微笑著道:「嗯。在準備期末的歌唱大賽,這次是由我們音研社主辦,該忙的事很多——」
我才不管什麼歌唱大賽,一股挫折混合了憤恨與傷心堆在心底,我只想找個地方吼一吼、喊一喊。
像是發覺我憋得通紅的臉,他招招手要我走近。
「怎麼了?」他拍拍我的頭,輕聲問道。
他的手很大,拍在我頭上讓我有種像要被什麼東西給包覆起來的感覺。我搖搖頭,唇一動——原是要笑的,可不知怎麼地,嘴角就往下一扯,含在眼底的淚也就這麼克制不住地掉了。
我不是個脆弱的人。方才球賽輸時,所有的人裡只有我沒哭,我不想在人前哭得唏哩嘩啦的,所以才特地找個地方,沒想到卻在他眼前哭了。
對我來說,荊學長幾乎是個陌生人,我唯一知道的只有他是音研社社長,以及他喜歡-秀。我不懂是什麼讓我掉淚,或許是他的語氣,或許是他的手,或許是我從沒這樣的經驗——
那種被人拍撫著頭,像被當成了孩子似的經驗。
「輸……輸了……」我低著頭,嘴裡冒出的聲音混著哽咽,模糊得連自己都分辨不出。「球賽輸了……」
眼前是一片水霧,我什麼都看不清,腦裡偏清楚浮現球賽結束前的最後一秒,球從我手中順勢而出,橘紅色的影劃過長空……
一出手我就知道不會進了,可是我仍在心中祈禱,進吧!進吧!只要球進了就是我們贏了
橘紅的影在籃框邊轉了轉後又滑出……四周明明充滿喧鬧聲,我卻可以清楚得聽見球落地後乏力的彈跳聲。
六十二比六十一,我們差一分就能進決賽。
沒有人怪我,但我無法不怪自己。只要投籃時手的角度略偏,只要最後那球能進網,今天歡笑慶功的就會是我們了。
沒想到我會這麼突然地就掉下淚來,學長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一會兒伸出手像要替我擦淚,一會兒又縮回手不知道知何是好地扯扯自己頭髮,最後終於下定決心地坐到鋼琴前,打開琴蓋,修長的雙手輕擱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他臉上的笑帶點哄孩子似的討好。
我抹抹淚,雙腿盤膝地坐到桌上。
他的手一動,琴音清脆地響起,先是一段前奏,然後才是他的聲音。
他的聲音很好聽,有些低,讓人想起夜色及燭火;我坐在桌上,聽他用那樣的嗓子唱歌。
像我這種英文敗到家的人,根本聽不懂他在唱些什麼,一長串洋詞裡,我唯一聽懂的只有一句,那不斷重複的一句——
I love you……
每當他唱到這句時,他的表情就會變得不同。他的眼睫垂下,唇角帶著神秘的笑,像在眼底看到了什麼似的,那笑很淡、很柔、很……
我不知該如何形容,只知道其中一定藏著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
「你在想誰?」
我知道我問得魯莽。
琴聲停了,歌聲亦止,他抬頭看向我,什麼話也沒說,可我卻突然明白了。我明白他剛剛想著誰;我不明白的是,那是什麼感覺?
愛情……
對我而言,那就像是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事物,偏我總是對未知的一切充滿好奇。
「學長,你為什麼喜歡-秀?」
我問了。
他有些羞澀地迴避我的目光。
「因為……」他抓抓腮幫子。「因為她很漂亮……」
我大力地點頭。「-秀很漂亮哦,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一向就喜歡女生,尤其是漂亮可愛的女生。
「而且她……」學長略略遲疑後才繼續道:「她有種很特殊的魅力,明明看來惹人憐、讓人很想保護,可偏偏內心裡又十分堅強……」
我偏著頭看荊學長。
為什麼我不知道-秀的這一面?難道荊學長會比我瞭解-秀嗎?
心裡泛著一股微酸。我知道我有些嫉妒,然而我到底在嫉妒什麼呢?
或許我同時嫉妒他們兩者,又同時想成為他們兩者吧?
頭隱隱生疼。
坐在辦公室裡,我瞪著桌上的水杯,思緒與那股子疼如水上波紋,堪堪平靜,又莫名興起。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
昨天見著了一個以為永遠不會再見著的人;昨晚夢了一場以為不會再想起的過往回憶,就只是如此。不過是埋在心底的東西悄悄探出了頭,再將它壓回就好,我可不想情緒大受影響;我可不想讓一顆心再因同一個男人擺盪不安。
由抽屜裡挖出兩顆阿斯匹靈,我和著水吞下,好像這樣就可以治好這莫名泛起的頭疼。
佩芝——我的秘書,敲了敲門後走進。
大概是我的臉色真的不太好,才會讓謹守分際的她抬頭多望了我兩眼,確定我真的沒啥大礙後,她才推推眼鏡,語聲淡漠地念出我今天的行程。
「等等。」我眉一皺。「與*衡美*的會面是怎麼回事?之前洽談過幾次不是都被拒絕了嗎?怎麼……」
「這次是他們主動與我們接觸的。」佩芝解釋道:「聽說衡美的老闆是副理的同學。」
「我的同學?」腦裡閃過幾張模糊的面孔,但似乎都與衛美扯不上關係。「衡美的老闆姓林吧?林正喬……」
我略一沉吟。我的同學裡似乎沒有這號人物……
「算了,不想了。」我率性地笑笑,一面低頭看看手上資料,一面出聲道:「反正等會兒人來了,一切自然明白。」
說曹操,曹操就到。語聲方落,對講機裡便傳來訊息,說衡美的代表已經在會客室裡候著了。
我與佩芝對看一眼,將相關資料整理好後,便往會客室走去。
厚重的木門開著,我站在門旁看著會客室裡背對著我的男人。
他站在落地窗前,窗簾因微風而輕動,些許暖陽透進,在他周圍綴上一層淡黃的暈芒。我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不知怎地浮起不祥的預感……
強自抑下,我抬手輕敲門扉。
男人轉過身——
才見到他的側臉,我就知道他是誰了——不,或許更早。經過昨晚,今早在聽到衡美這個名字時,我已隱隱有所感,只是沒想到居然真的是他。
荊子衡,我的學長,而非同學。
「小梢。」他笑得燦爛,喚得親熱,完全無視我僵冷如冰的面容。
「學長。」強自抓回一點自制,我不甘願地讓嘴角微微朝上一揚,省略了握手寒暄那一套。
我手一擺,示意他落座。
「學長是衡美的代表?」我佯作出一點興趣。
「嗯。衡美是我和正喬一起創建的,他是掛名老闆,我是打雜苦工。」他自嘲道。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從資料裡翻出與衡美的合作方案。
「荊先生——」
他眉皺起,眉眼前出現一道溝壑——這是從前的他沒有的。
「小梢,有必要這麼生分嗎?」
「衡美不是一向主張公事公辦?」我輕佻起眉回道。
為了與衡美接觸,我們用盡任何關係,不知吃了多少閉門羹,稍稍諷他一句也不為過吧。
他咳了咳,臉有些紅。
「好吧。傅小姐——」正經不了三秒,他又噗哧一聲笑出。「不行,我沒辦法,在我的記憶裡,你還是那個比賽前緊張到發抖,卻還硬撐著擺出一副英雄樣的傅小梢,我怎能叫一個曾把我的衣服沾滿眼淚鼻涕的傢伙小姐?更別提這傢伙在我面前做過多少傻事——」
「住口!」我脹紅著臉喊。「住口!不准你說那些,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傅小梢,我——」
「你?」逗惹起我後,他反倒顯得好整以暇。穿著銀灰色西裝的身體往後一靠,他端起咖啡輕啜,細框眼鏡後的眼眸閃著戲謔的光:「我實在看不出你哪裡變了……」
順著他的視線望向桌面,我才發現方才被他激得整個人站起,手不小心碰到面前的咖啡杯,雪白的杯子滾落桌面,深黑的液體沿著桌緣往下滴,弄得棗紅地毯上一片污漬。
「天!」急忙從桌邊的面紙盒裡扯出一堆面紙來,我先胡亂擦擦髒污的桌面,接著半跪坐在地毯上,試著吸乾其上的污痕,偏咖啡己經滲入纖維裡,怎麼也弄不乾淨。
一連串的挫折讓我氣得失去理智,而最主要的挫折來源就是斜前方那雙大腳的主人。
這該死的傢伙!沒事幹嘛出現在我面前?
他哈哈笑出聲。
「我有事啊。」快二十九歲的男人還假作天真地讓尾音輕揚。「我來看看學妹,順便談談合作的案子,這理由夠冠冕堂皇了吧?」
這才發現原只是在心裡的咒罵竟不小心溜出口,我將手上濕濕的衛生紙團丟進圾垃筒,站起身,揚高頭,利落地拍拍裙子,我努力塑造出職業上的端正形象。
這期間,他一逕拿一雙深感趣味的眼看著我。
將微亂的髮絲順到耳後,我拿起合作方案,抬頭對他矜持一笑。
「荊先生,關於衡美與奧偉的——」
如果是個紳士,對於我剛才些許的失態就該有禮地視而不見,由這點便可得知,荊子衛絕不是個紳士。
「哈……」
我看著坐在我面前捧腹大笑的男人,強抑下想伸手扼住他脖頸的衝動,我靠向椅背,雙手環胸,瞳眸冷冷地對著他。
總算他還知道收斂,咳了咳後,他止住了笑。
室裡不再充斥著他隆隆笑聲,我瞪視著他,唇裡吐出的話語如一串冰珠。「很好笑?」
荊子衡點點頭,眼裡還殘留著些許笑意。
「看一個孩子勉強要裝作大人樣,教人想不笑都難。」
「你——」被激得一股氣又冒出,我幾乎要像從前一樣氣得朝他撲去,但所剩不多的理智提醒自己,若這麼做,豈不更證明自己的幼稚?深吸口氣,我將注意力移回手上幾乎要被捏爛的文件。
「荊先生。」我力求鎮定道:「衡美究竟有沒有與奧美合作的意願?」
他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你畢竟還是長大啦,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一逗便跳得半天高的小學妹了,唉!」
他假假地一歎:「真讓人寂寞呢!」
他也變了。
十年前的他,是個單純開朗的少年,雖然也愛逗我,但至少看得出只是玩笑;如今的他,讓我怎麼也看不透,既不懂他話中的意味,也不懂他為何來這一趟。
「我來看看學妹,順便談談合作的案子——」
腦中不其然地浮起這句話,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兩拍。對自己這種小女孩似的反應十足厭惡,我咬咬唇,嘶聲道:
「別再把我當孩子看了,你來奧偉前難道從不曾聽過任何傳聞嗎?奧偉的廣告部副理絕不是不經人事的娃娃,你要尋找年少時的青澀回憶,往別人身上找去!」
這話說得絕稱不上客氣,依他從前的脾氣,早拉下臉二話不說走人;我雖然仍是維持著雙手環胸的姿勢,但握著臂膀的手也禁不住因使力而微微地發起抖來。
但我為何會有這樣的反應呢?是怕他生氣?還是怕他走?
還想不出答案,他已揚起唇站起身,繞過長型桌子走向我。
我抱住卷宗,勉強用發軟的雙腿撐起自己身子;他向我走近一步,我便本能地倒退一步,直到背脊撞到某種硬物,我才驚覺自己已經退到門邊。
而撞痛我背脊的,就是半開的門扉。
「不是不經人事的娃娃?」他鏡後的眼閃著謎似的光。他走向我的步伐,優雅如欲撲向獵物的貓科動物。「那,哪個飽經人事的成熟女子會畏畏縮縮如同你這般?」
女性本能知道此時不是回嘴的時候,往左側移了一步,我瞄瞄身後洞開的大門,顧不得面子,我打算抓緊時機轉身便跑。
完全猜透我腦中想法,他右手撐著門板,順勢將門推上—於是轉眼間我不但退路被封,整個人還被困在門板與他之間。
「荊……荊學長……」我結結巴巴地喚。
「現在懂得叫學長了?」
頭靠向我,他低沉的嗓音就響在我耳際,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鼻息擾動我鬢邊髮絲……
這一刻,我深切明白,他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荊子衡了。從前的他從不曾散發這種強勢甚至威逼的味道;從前我喜歡他,但卻從不曾像今日般,如此強烈地意識到男與女的不同。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形啊?
昏昏然的同時,殘存的理智在心底一角發出微弱的哀鳴。
這個男人是-秀的男友,兩人說不定已經論及婚嫁,他怎能——我又怎能——
他的臉緩緩靠近我,我的眼睫無力地合上……
一片陰影罩住我而後又消失,紙張相觸的沙沙聲鑽進我耳,我張開沉重的眼,茫茫然地看著眼前一切。
首先意識到的,是他有些刺目的笑;他的眼亮閃閃的,唇角的笑意帶著點調皮,將手上厚厚一迭紙遞向我,他咧嘴道:「傅小姐,你的東西掉了。」
我一雙眼還沉在昏醉裡,好一會兒才瞭解他話中意思。他手上拿著的是方才在我手中的合作方案——我竟連它掉了都不曾發覺!而他剛才如此靠近我,不過是為了俯下身撿這散落在我腳底的文件。
天哪!我剛做了什麼?
臉火辣辣地燒著,我真想挖個洞將自己埋起,我居然在這個男人面前做出合眼待吻的模樣,我……我……
嘴裡冒出一聲呻吟,我閉上眼伸出手摸向那份文件,雖然我是無神論者,但在這當口也忍不住求起神佛來。
希望他沒注意到我方纔的模樣,希望我能安全拿回文件;希望我能在拿回文件後的下一秒鐘,順利地將他掃地出門——
臨時抱佛腳一點用都沒有!
我的手觸到的不是平滑的紙面,而是男人略微粗糙的皮膚。
我像燙著了似的急速縮回手,手指縮在掌中,那如雷擊似的感覺,卻沒有那麼輕易便可以藏得起。
眼看著他穿著深色皮鞋的大腳,我伸出右手飛快地抽回他手中的資料。我不敢開口,深怕一開口,溢出的不是言語,而是哭聲。
摸索地將身後木門打開,我不發一語地站到旁邊。
他以手指頂高我下巴,顎下便燃起一片火燒……我迴避著他的視線,不願將眼投向他。
「小梢。」他喚我,聲音難得的嚴肅。
我握成拳的雙手一緊,那份電擊感便鎖在我的右掌中。鼓起勇氣揚起睫,我努力讓唇上的笑不打顫——
「荊先生,合作的事我們下次再談好嗎?」
他的眼搜尋著我的臉,我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麼——我寧願他什麼都看不出。最後,他眼簾一垂,掩住眸中情緒,嘴角微勾,他的聲音顯得如風似的溫柔。
「嗯,我們下次再談。」
我看著他轉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一閉,我將會議室的木門推上,無力地沿著門板滑坐落地。
抬起手,我看著微微發抖的手掌。
視線焦著在手指上,我忍不住以左手使力搓揉著右手中指,我想抹去,但卻抹不去……那股像被電流燒灼而過的感覺,一直殘留在指上,停留在心底。
如同十年前一樣,我再一次明白,所謂的「觸電」並不是誇張的形容詞,它是真的會發生,而且受震顫的程度,絕非那簡單兩個字可以形容。
雙手搗住臉,我一面掉淚,一面卻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想騙誰啊?這十年來,我從不曾忘記過他。
事隔十年,我似乎又對同一個心有所屬的男子動了心,這是什麼?
詛咒嗎?
※※※※※※※※※
「太不公平了!」
午餐時間,我與珊兒坐在人聲鼎沸的餐館裡,手上的叉子使力地戳弄著碗裡的色拉,好好一盅鮮綠,轉眼間便被整治成半爛的不明物體。
珊兒瞄瞄我的餐盤,大眼受不了地朝上翻了翻。
我將所有精神全用在攻擊盤中滾來滾去的小蕃茄,一面戳著,我一面發洩似的低聲咒罵:「他就這麼走進來,嘲笑我、欺負我、把我當白癡耍,他到底以為我是什麼?他——」
「你又喜歡上他了。」珊兒低頭切著牛排,嘴裡十分肯定地道。
「我——」嘴一張,想反駁、想否認,卻又明白絕瞞不了珊兒。我歎口氣,喃喃的,像要掉淚似的說:「這太不公平了……」
「感情的事哪有公平的?」
「從以前就是如此,只有我一個人在心跳,只有我一個人在心慌,只有我一個受到傷,他呢?他什麼也不知道……」頭無力地垂下,我的聲音悶悶的:「我實在不想再嘗一次那種滋味了,那太苦,也太不值……」
「小梢……」珊兒若有所思。「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並不真的喜歡他?」
我抬起頭,一臉茫然。
「你知道的啊。」珊兒分析道:「因為他傷過你,時間擴大了傷口,也加深了他在你心中的地位,於是再見到他後,你自然地對他起了不一樣的感覺。現在的你喜歡的或許不是他,讓你動心、讓你心痛的主因,或許是你記憶裡的那份傷也說不定。」
「我……」想了許久,我仍沒有答案。
我知道我有些恨他,是不是這種過往的情緒加深了我現在對他的感覺?那麼我又該如何呢?情緒混亂,從前與現在混雜成一片,我理不清,也不知該如何理清。
珊兒軟了。
「你呀!」她靠近我,壓低聲音像密謀什麼似的說:「要不要試著讓他對你神魂顛倒?」
啊?我懷疑自己因情緒失常,導致聽力出了問題。
「我是說真的!」珊兒興致勃勃地拉著我。「你現在就像被什麼詛咒給纏住了,你愈得不到,心裡就愈覺得他珍貴;愈是得不到,對他的感情反而愈深,他對你沒反應,你反而一顆心都懸在他身上,人就是這樣——」她做個有力的總結:「下賤。」
她湊向我,如絲的聲音彷彿誘惑夏娃偷食禁果的毒蛇——
「如果他愛上你,如果他因你喜而喜、因你憂而憂,如果他真對你死心塌地,你還會自覺愛他嗎?他在你心中的地位還會那麼高不可攀嗎?」
我陷入沉思。
「想想看,釣上他,再甩了他,讓他嘗嘗你曾嘗過的苦,這麼一想,心裡是不是泛起一股快感?」
珊兒的話勾起我心中的惡念……
「我是為你好啊。」珊兒突然軟了:「為了他,十年來你不敢再相信任何一個男人,勉強去談的感情沒一段是成功的,現在你如果又任由自己沉入這種暗戀的悲苦裡,恐怕這一輩子你都要讓自己就這麼禁錮在他身上了。」
珊兒的話如針似的刺入我心底。
「再者——」她笑了:「你不是喊著不公平嗎?這不正是一個機會?」
「但……但他是-秀的男朋友啊。」我吶吶道。
「哎,你又不是要搶他的男朋友,只是借來玩一陣子,玩完就還她了嘛。難不成你打算和他玩到天荒地老?」珊兒語帶嘲諷。
我急忙搖頭。
「算你運氣好!」珊兒端起橙汁啜了一口。「-秀出國去了,兩個月後才會回來,多好,這兩個月夠你釣上荊子衡,再甩了他了。」
「-秀出國了?昨天沒聽她提呀。」我十分訝異。
「她臨時有事嘛。」珊兒擺擺手,像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樣。「怎麼?你有沒有興趣?」
「什麼興趣?」
「釣人再甩人的興趣呀!」她嘻嘻一笑。
「我幹嘛非得這麼做?」揚高鼻,我迴避著珊兒的眼。
「不然呢?你要任自己繼續陷在這段感情裡?然後搞得自己淒淒慘慘?小梢,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你得懂得去面對自己的情感,而非一逕的逃避。」
「我不是小女孩!」這樣的論述讓我想起荊子衡,也同時燃起我的怒氣。「這十年我可不是白混的,釣一個男人算得了什麼?」我被沖昏了腦袋。「我就釣上他,再甩了他給你看!」
「我等著。」珊兒的眼亮得詭異。
※※※※※※※※※※※
那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裡,佩芝的聲音單調如催眠曲,對我卻像毫無影響,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中午與珊兒的對話上。
這是怎麼回事?
我原只是去抱怨荊子衡的無聊行為,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我那無望又不公的情感。
怎會在吃完一頓飯後,我居然得去釣荊子衡了?我為什麼非得這麼做呢?釣上他又甩了他,我……我是哪根筋不對啊?
現在還來得及,打通電話去跟珊兒說吧,說我後悔了,說我中午時神智不清,說的話沒一句正經的;說什麼都好,只要阻止我再見到他——
我看著電話,沒有動。
像沉溺在海裡,四肢被厚重的海浪給拖著,我無法上浮,又無法沉至海底,只好就這麼懸在中間,活也活不了、死也死不透……
「梢,小梢?」
荊學長的聲音鑽進耳,我本能地斂住心神,抬頭燦燦一笑。
「在發呆啊?」背對著光的他打趣道。
我看著他,不知怎地竟有些昏眩。
掩飾地抓抓頭,我吐吐舌道:「昨晚熬夜K漫畫,到現在還有點想睡哩。」
「你呀!」他敲敲我的頭。「現在可沒時間讓你睡,下禮拜就要比賽了,你把歌練好了沒?」
原只是在音研社插花的我,居然要與學長一起參加歌唱比賽,只因有次在社團上趁興與學長合唱了首歌,不知怎地,我們的聲音竟異樣的搭,從此便常被人要求一起合唱,最後甚至被稱作音研社的絕妙搭檔。
「當然。」我站起身,示意學長開始。
琴聲響起,我略帶沙啞的聲音合入,接著是學長更為低沉的嗓音,整首曲子裡,我們的聲音互相追逐,到最後才以溫柔的相合作結。
尾音飄渺地結束,荊學長大手離開琴鍵,看著我,他欲言又止。
「我唱得不好嗎?」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他這號表情,今天我終於開口問。
「不,不是。」他修長的手指輕點著琴蓋。「你唱得很好,只是——」他眉皺起:「缺乏讓人感動的元素。」
「讓人感動的元素?」那是什麼東西?
「這首歌寫的是無望的愛情,你愛的人不愛你,他的心另有所屬。」他解釋道:「你的歌聲裡沒有那種無奈及心疼,嗯……」突然停口,他一雙眼看了我好久,才低聲一歎。「我跟你說這些幹嘛?你不瞭解的……」
「為什麼我不瞭解?」不服氣地跳起,我揚高頭,抗議道。
他將我從頭看到腳,眼滑過我的短髮、圓臉、平板身材,最後落在我破舊的球鞋上。
「你還是個孩子……」這話的尾音降成一聲歎。
「孩——」我氣得說不出話來。
「因為你還沒喜歡過人嘛。」他試著安撫:「所以自然不能瞭解那種情感呀。」
不說還好,說了只是更讓我發火,喜歡!喜歡!喜歡!為什麼四周的人最近總在談這個話題?學校也是,家裡也是!
「不懂不行嗎?沒喜歡過人有罪嗎?我才不想像你們這些人一樣,神經兮兮的咧!」
學長像被我嚇著了,抓抓頭,他努力地要搞清狀況——
「小梢,你怎麼了?受了什麼刺激嗎?」
「沒有。」我低頭收捨東西,強自控制自己的脾氣。「什麼事也沒有。」
只不過是一群無聊女人在我與-秀之間造謠,說我喜歡學長,說我要把荊學長給搶走了罷了。
我才沒有咧!我只是和學長處得來,學長對我來說就像大哥一樣。
還好-秀不信這些胡言亂語,我說過要幫學長追-秀的,可不想莫名其妙反成了破壞者。
「沒事就好。」他似乎並不相信。不過我不說,他也拿我沒法子,拿起鉛筆在譜上做記號,他畫著畫著,突然開始翻找起東西來。
「怎麼了?」我問
「找不到擦子。」他答。
「我有。」
翻起自己書包,幾秒鐘後,我掏出一塊大約只有指節大小的橡皮擦。
「喏——」我伸長手將擦子遞給他。
一切是如此平常,他同樣地伸長手來接,長長的手自然地觸到我的手指,火花爆響於瞬間,橡皮擦「啪答」一聲滾落地……
我本能地蹲下身,兩手無意識地摸索地面,腦袋瓜裡全是方纔那股強烈的感覺。
像是什麼東西由他手上直竄到我手上,猛烈的火花炸開,幾乎麻痺了我的四肢;我搞不清發生什麼事,只覺手指熱辣辣地燒著,像是他的痕跡已烙在我指上……
手摸到橡皮擦,我站起身,眼不自覺地看向他的手,那骨節分明、優雅的大手,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氣再次將擦子遞給他。
隨手將東西放在離他最近的桌上,我開口道:「喏,給你。」
我的聲音聽來似乎還算平靜。
教室外像有人在叫我,那聲音忽遠忽近,我有種分不出現實與虛幻的感覺……
我像說了些什麼,大約是回應來自外面的叫喚,總之,我是出了社團教室,雖然我跨出的每一個步伐都像踩在半空中。
一直走到樓梯口,我突地「撲通」一聲跌坐在台階上。
頭一垂埋進膝裡,我全身發抖,幾乎快喘不過氣來。
「梢,你怎麼了?」
我分不清是誰的聲音—茫茫然地抬起頭,昏沉沉的眼找不到焦點,我所見的世界,全是模糊一片。
有人用手摸著我的頰、我的額,那撫觸涼涼的,似乎減低了不少環繞著我全身的燥熱。
「梢,怎麼了?生病了嗎?」那人鍥而不捨的關懷聲讓我稍稍由詭異的世界跌回現實中。我眨眨眼,總算認清眼前那張擔心的臉。
是珊兒。
「我沒事……」虛弱地笑笑,我想站起身,雙腳卻不聽使喚,無力得連我的身體都撐不起,人一顛,我忙抓住一旁的扶手。
「真的沒事?」珊兒的聲音裡滿是懷疑。「我看你昏昏的耶,你要不要去洗個臉,看會不會好一點?」
我無意識地應了聲,慢慢走到洗手抬前,右手旋開水龍頭,水柱嘩啦一聲衝出,我以左手就水,右手卻在距離水柱前半寸停住——
手指在燒。
我縮回手,右手握成拳,似乎想藉此守住些什麼……關上水龍頭,我看向珊兒。
「怎麼了?」這已經是她第三次這麼問。
「沒,我只是不想洗手。」我的聲音聽來像由夢裡飄出的低喃。
如往常一樣和珊兒一起回家,我的人像分處在兩個空間,一個正常地有說有笑——雖然說了什麼—連自己都不知;一個卻飄著、蜷曲著,像剛出生的嬰兒。
我想我明白了,我,喜歡上了荊子衡。
我的眼像一下被打開了。
就好像從前有塊布蒙住了我的眼,於是我身處在那暗得什麼也見不著、但卻十足安全的世界裡,以為世界就是如此了,世界就是這麼昏昏暗暗、單屬於自己的。
然後,有人替我拿掉了蒙眼布,色彩擁進了我的世界,所有的言辭似乎都有了新的意義,原來快樂不再只是打贏一場球,不再只是與三五好友廝混玩樂;快樂代表了有關他的一切,看到他、與他說話、待在他身邊,再簡單不過的事,卻能在我身上引發最不可思議的化學反應……
原來這就是喜歡一個人的感覺。
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唇,它無時無刻地會想上揚;我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它突然顯得輕快得有如跳躍的精靈,我的聲音在面對他時會莫名地混入孩子似的嬌嗔,只要他看著我,我就會感受到無上的幸福。
我知道我陷入秘密的愛戀裡。
於是回家變成愈來愈痛苦的折磨。
因為從前不明白的,我全明白了。我的父母也在戀愛中,只是他們愛上的,不是彼此……
我的母親總在見到那個男人時,語調高亢、雙眼發亮,她的聲音裡會混入一種軟柔的成分,像急欲贏得對方的愛憐。
我的父親總在見著那個女人時,無法控制地不斷伸手觸碰她,為她撥撥微亂的發,替她撿肩上的落髮,替她做一切的事,像一隻纏在主人身旁,急欲得到主人稱讚或拍撫的狗。
恍惚間,我像看到纏在荊子衡旁的自己……
於是我的情感裡混入了一絲自厭。有時,當我看著我的父母,當我看到我們情感上的相似處,我的心會突然竄過一陣寒芒,一股欲嘔感會由我喉頭升起,像是我的身體想排除那股污穢。
我的母親對我的姑父動心。
我的父親愛上我的嬸嬸。
只要看到他們,我就想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