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放開我!」
安知默氣憤不已地掙扎著,可是何讓雖然受了傷,卻死也不放開她,拉著她搭上一輛計程車,強迫地載她到他的拍賣場。
電梯直下地下六樓,門一開,裡頭卻一片漆黑,安靜得嚇人。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她生氣地大喊。
何讓打開燈,拖著她直往他的房間走去。
「我們得談一談……」他喘著氣說道,打開他那間唐式房間的木門。
再次看見那扇離著永平寺的門,她心中又是一陣激盪。
進到屋內,何讓才鬆了一口氣,整個人坐倒在木質地板上調息。
她忍住伸手扶他的衝動,冷冷地站在一旁。
「潘寫意受傷的事,真的不是我做的。」他困難地抬起頭看她。
「我不想聽了。」她轉身背對他。
「這全是丁國鵬的詭計,你這麼聰明,為什麼會看不出來?甚至還自投羅網?」他歎道。
「我一點都不聰明,我如果夠聰明,就不會相信你所有的謊言……」
「我沒說謊,我愛你,知默,拿潘寫意要脅你都只是為了把你留在我身邊而已。」他真摯地道。
「我不信!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她回頭衝著他怒道。
「知默……」他不知該如何解釋,無奈地看著她。
「你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一下子說恨我,一下子又說愛我,要得我團團轉,如果沒遇見你,我不會這麼痛苦,因為你,我的生命變得扭曲走調,因為你,我這雙手沾上了罪惡,再也洗不乾淨……都是你!是你把我平靜的日子全毀了!都是你……」她激動地喊完,便頹然地跪倒在地上。
「你後悔遇見我?」他感傷地問。
「對,後悔極了!如果沒有你,我應該會快樂一點,就不會這麼痛苦了。」她含恨地瞪他。
「如果沒有我,你真的會快樂?」
「沒錯,只要沒有你,寫意、哥哥,秦若懷和江醒波,大家才能平靜地生活。」
他陡地笑了,笑得淒涼而痛苦。
「放心,如你所願,我很快就會消失的,很快……你們大家就能平靜地過日子了。」他仰靠在牆壁,酸澀地道。
「什麼?」她總覺得他怪怪的,怪得讓她不安。
「明天,就是我三十歲的生日。」他吸口氣,撐起身體,緩緩走向櫃子,一一看著他收藏著的那些仿唐朝古物。
「你的生日?那又如何?」她不解地跟著站起。
「你知道孟婆吧?」他忽然轉身看她。
「孟婆?」她一怔,腦中無端端閃過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掌管忘川的那個老太婆。」
「忘川,地府的忘川……」忘川……忘川的水好苦!她心頭一驚,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到這個。
「我和孟婆有個交易,她讓我找到你們三姊妹,但是,我得用一種東西和她交換。」
「什麼東西?」
「我的命!」他說出了他的秘密。
她瞪大雙眼,難以相信。
「用我四十年的壽命,換得與你相遇……」他深情地笑著,因為他終於明白,他不惜用陽壽換來的,根本不是復仇,而是想要再度找到他心中的那抹倩影。
她呆住了,他……他在說什麼?
「我尋尋覓覓了千年,只想再見你一面,可是你卻不希望見到我,這就是你的詛咒嗎?一再地在我面前轉過身,離我而去……」他喃喃地說,盯著她的臉,心中的苦已無法形容。
「你……」他的說詞今她動容,但是,她卻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因為把命給了孟婆,所以,這一世我只能活到三十歲。」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根煙,為自己點燃。
「你的意思是……」她這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不免心驚。
「我可能活不過明天了,這下你可輕鬆了。」他吐出煙,刻意用煙霧遮掩他的悲愁。
「這……太荒唐了!」她臉色愀變,倒油一口氣。
「一點都不荒唐,我轉世了十八世,每一世都會遇見那個老太婆,她的鐵口比任何算命的還准。只不過……我不知道這一世我會怎麼個死法。」他自嘲地揚了揚嘴角。
「你……該不會又在耍我?」她半信半疑,畢竟他說的事太匪夷所思。
「你寧可去相信丁國鵬,也不信任我?」他擰著眉。
「是你讓我無法信任的,反反覆覆,若即若離,挾著你的仇恨接近我,你如果真的愛我,為什麼不直接說出來?如果早在唐朝就喜歡上我,為什麼還答應要娶大姊?甚至,到最後狠心把我們送進宮……」她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對不起。」他定定地看著那珍珠股的淚滴,心也隨著她在哭泣。
「我永遠記得你帶兵追著我們三人的那一幕,你說只要八皇子想要的,你都會不惜任何代價為他拿到手……在你心中,權位名利比我們還要重要,你還能教我相信你愛著我嗎?」她指責著他過去的殘忍,淚更如泉湧。
他靜靜地不發一語,這千年來,恨意已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只是不停地怨恨著她們三姊妹,從沒想過自己也得為詛咒負責,而今,一切釋然,他才恍然他和安知默之間的種種因果,全都從她們自殺而死的那一刻開始循環,他的愛恨互相糾纏,終於導致兩人無邊的磨難……
「也許遇見你之後的愛恨苦痛,都是在還債,償還我所鑄下的錯誤,當年的血咒懲罰了你們,也懲罰了我……因為,它讓我愛上了你……」她終於願意承認自己犯下了錯,也終於向他說出她的真心。
他一呆,血液倏地在體內澎湃。
她愛上了他?真的……愛上了他!
「知默……」他覺得自己垂死的心又活了過來。
「你說得沒錯,我欠了你,所以才會愛上你,這叫報應。」她低頭啜泣。
「別哭……」他走向她,好想將她擁入懷中,可是手才伸出就停在半空。
知道她愛他,他可以無牽無掛地走了,但她怎麼辦?留下來的她怎麼辦?
他什麼也無法給她,什麼都無法給了……
收回手,他只能再將滿腔的愛全都壓回心底。
她慢慢抬起頭,淚眼望著他,有著決絕的冷寂。
「但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只要找回我原來的平靜就好,所以,讓我們的恩怨全都結束吧!何讓。」她希望一切到此為止,因為這樣的愛,太苦了。
雖然他也明白不會有結果,但他的心還是受到重重的撞擊,穿梭千年,他終於找到心愛的女人,兩人卻又要再次錯過。
如果可以再活久一點就好了,再給他多一點時間,他相信他可以再贏回她的感情,傾盡他全部的愛來挽回她,怎奈,他的生命已無法再延長了……
「會的,會結束的……明天,一切就結束了。」忍住依依離情,他喃喃地說著,終於明白孟婆送走他時的那句話的意義。
別捨不得離開人世,得回到這裡來啊……
那個老太婆,早已把什麼都看透了。
「明天?真的都會結束?」她的心微微驚悸著。他……真的會在明天死去?
「是的,以後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我保證。」他苦笑著,再怎麼不捨,他還是得放手,還是得定出她的生命。
「何讓,你……」她心思凌亂浮動,竟興趣了不安。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大笑出聲。
「哈哈哈……你那是什麼表情,隨便編個故事你也信以為真?」他誇張地笑了。
「什麼?」她一愣。
「這只是個玩笑罷了,你別放在心上。」他吸口煙,換上另一個面具。
「你……太過分了!」她氣得變了臉色。
「我只是想看看,如果我死去的話,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
「放心吧!我絕不會再為了你浪費我的淚水了。」她說著轉身便走。
「知默!」看著她即將離去,他的心不停地抽痛苦,忍不住喊了她一聲。
她站定,沒有回頭。
「我有個禮物要給你……」
「我不要!」她不要有任何會讓她想起他的東西。
「請你收下吧!它原本就是屬於你的……」他說著探進胸前的口袋拿出那件物品。
屬於她的東西?
她疑惑地轉回頭,就在同時,門忽然被用力推開,唐瑟琳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渾身著火地瞪著他們。
「我報警救了你們,你們卻拋下我跑到這裡來談情說愛……」唐瑟琳原本漂亮的臉已被妒火燒得扭曲變形。
「瑟琳?」何讓沒想到她會跑來。
「你和這賤丫頭在談什麼?」唐瑟琳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嘴巴放乾淨點,唐瑟琳。」何讓怒斥。
「怎麼?我罵她你心疼了?虧我把心肝肺全都掏給你,何讓,你卻愛上了這個臭丫頭?」唐瑟琳心有不甘。是她救了何讓啊!他卻連個謝字也沒有,還用這種口氣對她?
「我是愛她,從一千多年前就愛上了她。」他看著安知默,深情表露無遺。
安知默胸口一窒,呆望著他。
「什麼?那你把我當成了什麼?難道你從來沒愛過我?「唐瑟琳傷心地尖喊。
「沒有!我從沒愛過任何人,除了她。」他說得確切明白,但字字卻帶著殺傷力。
唐瑟琳沒想到會得到這種答案,她的一片癡心,全被他棄若敝屣……
「你走吧!別妨礙我相知默談話。」何讓冷淡地道。
唐瑟琳又妒又恨,她的視線從何讓移向安知默,征怒的火苗在她眼中竄燒。
「只有她才是你的寶嗎?你只在乎她而已嗎?那麼,我就讓你永遠也得不到她——」唐瑟琳說著從皮包裡拿出一把槍,對準安知默,用力扣下扳機。
「不!」何讓驚吼一聲,迅速衝向安知默。
「砰!」一聲槍響,子彈打進了他的腹腔。
安知默嚇住了。
她有一秒鐘的恍神,耳邊只有嗡嗡的聲音,直到何讓的身體向後跌落地板,她才從呆愕中清醒。
「何讓——」她驚喊著,跪倒在他身旁,抖著手扶起他的頭。
何讓的呼吸急迫,臉色一寸寸發白,可是臉上卻帶著笑容。
「幸好……你沒事……」他終於知道他會如何死去了……為他深愛的女人而死。
「別說話,你……你在流血……」她哭著看著地上那攤不斷從他肚子裡流出來的鮮紅液體,心幾乎要粉碎。
一旁呆立的唐瑟琳也被這景象嚇得不知所措,她沒想到何讓會突然跑過來替安知默擋子彈!
他……竟然為了這個女人,連命都可以不要……
「瑟琳……我對你……很抱歉……可是……我的愛早在……千年前,就已經全部給了知默了……」何讓抬頭對著唐瑟琳道。
唐瑟琳滿臉都是淚,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早就感覺得出何讓和安知默之間有條怎麼也拉不開的絲線綁著,他們之間,沒有人能夠介入。
「去叫救護車啊!快點!」安知默急得對她大喊。
「好……我……我去叫救護車!」她擦乾淚,點點頭,急忙跑出房間。
安知默低頭看著何讓,見他的意識轉弱,緊張地低嚷:「撐著點!拜託,撐下去!」
何讓看著牆上的鐘,就在他中彈的那一刻,剛好過了十二點。
一點點時間都不願寬限哪!孟婆那個小氣鬼……
「何讓!不要閉上眼睛,求求你,一定要醒著!」安知默頻頻叫喚他,說過不再為他流一滴淚,但此時卻還是珠淚奔流。
「別……哭……」他心疼地看著她,「我說了……我活不過今天……但是……能為你而死……我無怨……無悔……」
「不!不!」她還以為是他惡劣的玩笑,還以為只是個玩笑啊!
「知默……」他費力地抬起右手,張開手掌。「你的……禮物……」
「什麼?」她低下頭,淚眼看著他掌心的那件禮物,突然間,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珍珠髮飾!
是她許久以前到永平寺讀經時經常配戴在頭上的髮飾!
用最上等的珍珠製作,是當年父親從南方購來送她的東西,是她最心愛的寶貝啊!但這個髮飾卻在永平寺大火的那一天,遺失了一隻,不,是她故意將那只髮飾留下,留給救了她的那名男子……
被封鎖的記憶被打開了!
被那一口忘川之水淹沒的記憶,她最不想忘記的事,一下子從遙遠的過去湧現。
她墜入了記憶的深淵——
風雨交加,雷電齊鳴,她在後宮的林苑內用刀結束了短暫十五年的生命,並用她的血詛咒著她面前那個執意將她們三姊妹帶回後宮的男人……
曹震,她的眼睛看著那位年輕的武將軍,血從她胸口灑出,惡意地笑了。
她要他在一次次輪迴受苦,永遠無法遺忘,永遠無法去愛,讓記憶的重量層層壓迫,永遠無法擺脫,直到他懂得懺悔,直到他明白什麼叫愛。
可是,就在她要合眼的那一瞬間,她清楚地看見從他陶前掉出一隻銀白色的東西!
那圓潤晶亮的色澤,美麗如月色的光暈,精巧細膩的模樣,不正是她的珍珠髮飾嗎?
曹震為何會有她的髮飾?而且還寶貝似地存放在他的身上?
難道……難道……
她看著曹震,狂風驟雨中,他模糊的魁梧身形竟與那位救命恩人如此地相似。
可能嗎?是他嗎?
如果真的是他,那她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她做了什麼啊……
她好想確認,好想知道答案,但再也沒有機會了,她的靈魂被吸進了一片黑沉沉的世界,把她拉離了曹震。
「不——」
她淒然的抗議聲劃破了幽冥,帶著未了的心願,她來到了地府,卻怎麼也不願喝下忘川的水!
「我不喝!我不想忘記他,我要知道他是不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她不停地哭,嘴裡不停地念著同一句話。
孟婆看不下去了,她冷冷地把她拉到川邊,壓住她的頸子低喝:「你這小丫頭怎麼這麼囉唆?你兩個姊姊都喝了,你也給我喝!」
「不要!我不喝……」她好怕她會忘記,忘了這件重要的事。
「不喝也得喝,這是你的命,你放心,你不會忘了所有的事,情咒讓你有了通靈的本事,你將會帶著前世的記憶轉生,只是,你種的因,就該去承受痛苦的果,我不妨直接告訴你,那個曹震的確就是救了你的人,但很可惜,你將不會記得這件事。」孟婆不怕洩漏天機,因為她知道這些話等一下這丫頭就會全忘了。
「真的是他?真的是他!」有如青天霹靂,她激動地抱著胸口啜泣,但懊悔已來不及了。
「你和他之間牽扯太深,還會再相見的,只不過你對自己的恩人下了詛咒,他痛苦,你將比他更苦,愛恨相隨,你們想相守在一起,就得看造化了!」孟婆歎了一大口氣,她守在地府千載萬載,從沒看過這麼可悲的戀人,這三個姊妹,以及即將前來的那三個男子,將會為愛而受無盡的刑罰啊!
「我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她大聲地狂喊。
「你不找他,他也會去找你的,所以,認命地喝吧!喝了,你就會忘了我所說的事,然後,到下一世去等待你的愛情!」說完,孟婆將她的頭按進忘川。
冰涼的水淹漫進她的口鼻,她掙扎著,痛哭著,終於還是喝下—口……
那一口,把她最不想忘的事全沖滅了。
為的,只是要讓她懊悔、痛苦……
「知默……知默……」
何讓微弱的聲音貫穿千古,將她從深淵中拉回,她的意識回到腦中,胸前已被淚沾濕了一大片。
「是你!你竟然就是在永平寺救了我的人,而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抓住那個仿製的珍珠髮飾,哭得摧心折肺。
「是我的錯……我從沒提起……我以為……你根本不記得……」他無力地笑了。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你?你一直存在我心裡,我每天都在祈求能再見到你,可是,我卻連你的長相和名字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就已經愛上了你……」她俯下頭,將他的頭抱進胸前。
「真……的嗎?」他心一震,驚喜若狂。
「真的!就因為愛上一個不知名的男子,我才把自己封閉住,才會沒注意到,你已來到我身邊……」她為自己的盲目深深自責。
「……這樣就……夠了!知道……被你愛著,我……已別無所求了……」他的聲音愈來愈小。
她大驚,捧起他的臉,焦心地大喊:「何讓!別走!何走!別丟下我一個人死去!不要這麼殘忍!」
她才剛與她的初戀相逢啊!
「我愛你……知默……請記得……我永遠愛你……」他不捨地再看她一眼,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
「不要……何讓!何讓——」她緊摟住他,淒厲的哭號聲在這彷如地獄的黑暗地底迴盪著。
一直纏繞在何讓身上無形的、血紅的詛咒情網,已慢慢地褪盡,消失,這橫亙了千年的愛情,終是走到了盡頭。
但是,刻骨銘心的相思,將永遠烙在安知默心上,永遠緲緲無止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