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無期 第一章
    「你的詛咒應驗了,相對的,你也要遭天譴……」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聲音直貫她的耳裡。

    「什麼?什麼天譴?」她不懂。

    「詛咒,是個兩面刀,傷了別人,也會傷了自己,你,終將付出代價。」

    「代價?那……我會怎麼樣?」她喃喃地問。

    「你會……忘了一件你不想忘的事,忘了那個你拚命想記住的事,血咒要付出的代價,就是無盡的懊悔……」那聲音又道。

    「懊悔?我不後悔啊!血咒懲罰了那三個無情無義的男人,我從不後悔……」她抗辯著。

    「你不後悔嗎?你之所以不後悔,是因為那件最重要的事,你已經忘了……」那聲音帶著一些悲憫的語調。

    忘了?

    她忘了什麼嗎?

    她努力想搜尋遺忘了的記憶,卻又猛地驚醒,既然忘了,又怎麼想得起來?

    再也想不起來了……

    怔愕中,一道閃電劃破幽冥,火光隨著狂風吹捲,竄向她的臉龐,一股灼熱從四面八方襲來,將她團團圍住,她聞到一股焦味,低頭一看,她的衣服竟然著了火,而且迅速燃燒起來,火舌捲上她的左手,痛得她渾身顫抖,高溫的熱度令她窒息,她恐慌得想張口呼救,可是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濃煙鎖住她的鼻、她的眼、她的喉嚨……

    救我……

    誰來救救我……

    菩薩!佛祖!救我……

    她在心裡無助地吶喊著。

    忽然,一個驍勇的身影在一片昏沉沸騰之中出現,他衝向她,什麼話都沒說便一把將她抱起,以飛快的速度奔出火海……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得出自己被放下,熱度漸漸消失,清涼的風迎面拂來,她貪婪地猛吸著清新的空氣,但一用力吸氣卻引發胸腔收縮,立刻狂咳起來。

    「小姑娘,放輕鬆,別太急著吸氣。」一個年輕的聲音安撫道。

    小姑娘?這人為什麼叫她小姑娘?

    她迷糊地想著,有些納悶,又有點好奇,稍微喘口氣,睜開眼,想看清楚救她的人是誰,可是酸澀的眼睛被淚水和煙塵蒙蔽,她只能在迷茫中勉強看出一團黑影。

    強健的寬肩,有力的臂膀,灼人的氣息……

    他……是誰?

    在一片黑茫之中,他的身形魁梧挺拔,映著火光,光潔的頭頂輪廓閃著金色的剪影,有那麼一瞬,她以為他是從天而降來解救她的金剛力士……

    「別動,你的手灼傷了,先在這裡歇著,我還得去救裡頭的人。」那團黑影說苦以指尖輕輕拂了拂她的臉頰,並將她凌亂的鬢髮拂到耳後。

    那溫柔的動作莫名地撥動了她的心弦……

    「別……別走……」她好怕一個人被留下,只是,她的聲音虛緲無力,小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但那黑影似乎聽見了她的挽留,回身看她一眼,柔聲道:「別擔心,我馬上就回來。」

    說罷,他如一道影子竄進火焰之中。

    她想開口喊他,卻呆愕地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法號!

    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混亂的思緒很快地被左手的燒傷處奪走了注意力,疼痛如萬根針同時扎向她的左臂,痛得她幾乎昏慣。

    好痛……好燙……

    她在心中痛喊著,手已不斷抽搐發顫,彷彿整個靈魂也要被那股難以言喻的灼燙燒成灰燼……

    「知默!安知默!」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呼喚著她,那聲音聽來好熟悉。

    安知默……是她的名字嗎?她不是叫白靜雪嗎?

    誰?是誰在叫她?

    努力將沉重的眼皮-起一道縫隙,一團模糊的身影就在她面前,她顫抖地舉起右手,想抓住那彷彿會突然消失的影子,好怕自己又要被單獨留下。

    一隻大掌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那結實有力的力道,立刻撫平了她惶亂的不安。

    是他嗎?

    他回來了嗎?

    「火……」她拚命將聲音從喉嚨擠出。

    「別擔心,火早就滅了,你沒事了。」那熟悉的聲音又道。

    「不……火好大,我的手著……著火了……好痛……好痛……」她反扣住那人的手,焦急痛苦地道。

    「你的手?你的手沒怎樣啊!」那人奇道。

    「痛……好痛……救我……」她依然覺得炙人的疼痛從左臂貫穿全身,隨即又陷入似夢如魅的幻境。

    「醫生,這到底是怎麼同事?」那人納悶不解地轉頭看著醫生。

    「也許是心理因素。」醫生道。

    「也許?我要確定的答案。」那熟悉的聲音微揚,隱含怒氣。

    「呃……先生,病人的情況經常會有很多種可能……」

    「夠了,我不想看到她這種模樣,盡快將她弄醒。」那人霸氣地站起,怒聲喝道。

    「先生,請……請你冷靜點……」

    陡地,一道光線射向她的臉,她被那強烈的光亮刺激得緊閉雙眼,然後,那片困擾著她的混沌不明驟然消失,她霍地又睜開眼,所有的事物還原成清晰的面貌,手臂上的灼燙感也不翼而飛。

    沒有火,沒有疼痛,也不見那個救她的金剛……

    她眨眨眼,發現刺眼的光線正是從窗簾空隙射入的陽光,就在窗戶旁,兩個男人揪扯在一起,其中一人身穿醫生白袍,領口正被另一個高大威猛的男子拎緊,滿臉驚恐。

    「咦?她醒了!她醒了!」醫生瞥見她睜開眼睛,鬆了一口氣地大喊。

    那人轉身看她,立刻放開醫生,大步走近床沿。

    「安知默,怎麼樣?你還好吧?」他滿臉關心,焦急地問。

    她怔怔地凝視著這個男人,剛毅的五官鑲在一張強悍的臉上,如刀的濃眉、如劍的厲眼、挺直的鼻、沉斂的嘴角,搭上那短得像刺蝟的短髮及鬢角,渾身充滿了逼人的氣勢。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樣子,以及似曾相識的靈魂……

    他是——

    「何讓。」她喊出他的名字。

    何讓眼中的焦慮頓時消失,很快地換上了嘲弄的神情。「看來,你是真的清醒了。」

    「我……怎麼了?」她不解地舉起雙手,除了左手肘有輕微的灼傷之外,並無重大的傷口,可是,為什麼剛剛她會覺得那麼痛?

    「你在婚禮上被火苗捲上,被煙嗆昏了過去,還好除了頭髮和衣服有些焦黑,沒什麼大礙。」何讓簡扼地解釋。

    一旁杵著的醫生見他們聊了起來,趕緊乘機開溜,不吭一聲地逃出病房去了。

    「婚禮?」安知默愣了好幾秒,記憶終於銜接上軌道,喃喃地道:「是了!我原本在參加一場婚禮……一場由你策動的荒謬婚禮……」

    在何讓的強逼下,江醒波和潘寫意差點就結了婚,幸而一場火把婚禮給中止了。

    她還記得火苗竄向她,她的衣服立刻著了火,那一刻,有人衝過來抱住她……

    一想到此,她抬起頭看著何讓,發現他衣服上有些微焦黑的痕跡,不由得一怔。

    是他……救了她?

    為什麼?他不是恨她嗎?恨她和她的兩個姊姊,為什麼還要救她?

    「那場婚禮一點都不荒謬。」何讓臉上閃過一絲不快,冷哼道。

    「你強迫兩個不相愛的男女結婚,還說不荒謬?」她蹙著眉,忍不住責備他的偏激行徑。

    「這是你們三姊妹自己訂的遊戲規則,我不過是照著規則來玩罷了。」他譏諷地道。

    「那不是遊戲。」她更正他的說法。

    「在我看來,卻是一場遊戲,一千多年來,你們拿我們三人的靈魂當棋子,玩弄著我們的生命,然後你們卻在一旁看著笑話,還說這不是遊戲?」何讓冷笑道。

    「什麼叫『玩弄』呢?你們在千年以前,不也玩弄著我和兩個姊姊的人生?因為你們的自私,我們三姊妹才會以死做為最後手段,以詛咒來求得僅存的尊嚴……」寡言沉默的她難得一口氣說那麼多話。

    「自私?真正自私的是你們吧!你們死了一了百了,而我們呢?我們卻陷入了萬劫不復的輪迴,一次又一次在生、老、病、死中掙扎,在記憶的詛咒中徘徊,你們可真狠哪!用這種方式來報復我們、折磨我們。」他恨恨地說著,一雙長眼更顯凌厲迫人。

    「我們只是希望你們在這漫長的歲月中能明白什麼才叫愛……」她緩緩地道。

    「愛?愛是什麼?我不懂,你就懂了嗎?在我看來,懵懂的你比我們更不懂愛,你啊!什麼都不懂……」他說著突然眼中閃過一抹悒鬱。

    白靜雪,白家的三小姐……

    安知默其實和千年之前並沒多大的改變,白淨的小臉總是沒什麼情緒,內斂安靜的個性讓她容易被忽略,以前,她經常躲在兩個姊姊身後,如一個影子,沉默地將自己孤立於人群之外,不被人打擾。

    而今,她那份清絕卓然的氣質依舊,小小的臉蛋清心無慾得教人痛恨,秀麗的眉眼不沾人間俗事,小而弧度優美的雙唇從來吝於給個微笑,她那永遠都置身事外的冷淡比什麼都殘忍,不但摒除了自己的情感,也相對滅絕了任何人想要一親芳澤的傾慕……

    她懂什麼是愛呢?

    懂什麼?

    沒注意到他不尋常的眼神,安知默被他的問題給問住了。

    愛究竟是什麼?她怎麼會不懂呢?就因為懂得太早,陷得太快,才會早早就丟了心,再也尋不回。

    那個人哪……

    那個不知姓名、不知長相,卻永遠佔據著她思維的救命恩人,她已有千年不曾夢見他了,今天,他卻又來到她的夢中……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又冷硬地勾起嘴角。

    「算了,過去的事說什麼都沒用,不談了,你哥應該等一下就會過來,他正在照顧潘寫意,潘寫意受了點驚嚇,醫生正在為她檢查。」

    「寫意?她沒事吧?」她拉回思緒,擔心起潘寫意的狀況。

    「我沒想到她真的懷孕了,她也真厲害,用這招來綁住安知禮……」他譏誚地哼了一聲。

    「我哥太過頑固八股,潘寫意只是讓他認清楚他的真心。」她不得不替潘寫意說話。

    「不管她真正的用心是什麼,潘寫意和安知禮,秦若懷和江醒波,他們別以為這樣就能逼我放手,事情還沒結束呢!」他陡地陰森一笑,轉身走向房門,準備離去。

    她愕然地抬起頭,急忙叫住他,「等等,何讓,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做得還不夠?你還不讓大家好過嗎?」

    「讓大家好過?誰又讓我好過了?不……我這一世是特地為你們三姊妹而來的,白靜雪,你有通靈法眼,我也有,找到你們,讓你們痛苦,就是我這次轉世的目的。」他回頭盯著她,冷冷地道。

    「你……就這麼恨我們?」她沒想到,經過了千年輾轉,昔日的武將曹震不但沒有找到愛的真諦,反而陷入了仇恨的深淵……

    當年那個由她一手安排的詛咒,為的並非製造恩怨哪!

    「恨,還不足以形容我這千年來的感受。」他稜角分明的臉上充滿了憎惡。

    「所以,你明知姊姊們愛的不是當年的婚約者,還是執意破壞,所以,你沒達成報復的目的誓不罷休?」她其實在學校初見他的那一剎那,就感覺得出他來意不善,和江醒波及安知禮比起來,他的不馴和執拗著實令人害怕。

    「沒錯,我知道當年的婚約根本毫無意義,你的兩個姊姊心中早有所屬,因此,這一世她們才會努力追尋真心所愛,這就是破解詛咒的真正方法,對吧?」他精鑠的眼睛直盯著她,說得瞭然於胸。

    「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從中作梗?她們為了愛,已經耗去了千年的時間了啊!」

    「哼!千年,這一千多年來,真正苦的不是你和她們,而是我們三人,我真不懂江醒波和安知禮那兩個笨蛋在想什麼?被整得七葷八素的,竟還愛著你兩個姊姊,真是愚蠢!」他譏笑地啐罵著。

    「你……」她不知該說什麼了,根深柢固的恨已深植他的心底,除不去了。

    「現在,我會讓他們知道,即使相愛相守,也不一定可以白頭到老,愛情中的變數太多了,只要一點點的阻礙,就會讓他們薄弱的幸福立刻粉碎!」他說著將五指握緊成拳,嘴角勾起一道駭人的冷笑。

    她定定地看著他,腦中閃過醒來前的那個來自幽冥的聲音,心中一動,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等一下,何讓,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別浪費時間阻止我了,安知默。」他不耐地揮揮手,打開房門。

    「那個詛咒的始作俑者……是我。」她決定告訴他這件事的真相。

    他的身體僵在門口,慢慢地轉過身,臉色微變。「你說什麼?」

    「當年那個置你們於地獄的血咒,是我下的。」她重複一次。

    驚訝、詫異、憤怒、怨恨……所有的情緒迅速籠罩他的臉,他瞪著她,像在瞪著一個鬼。

    「如果你要恨,就恨我吧!要報仇,就衝著我來。」

    「你……」他呆立在原地。

    「以前,我就接觸過那種符咒的古籍,在得知要被八皇子送進宮之後,姊姊們傷心欲絕,我於是提出這個建議,在進宮當天以死明志,用我們三姊妹的血來成就符咒,懲戒你們……」她平靜地說著。

    「竟然是你……」他擰著雙眉,額暴青筋,一步步走向她。

    害他苦熬了千年的罪魁禍首,竟是她……

    是始終牽動他心思的她!

    「是的,就是我。」她仰起頭,坦承一切。

    他如暴風般逼近,憤恨地攫住她纖細的臂膀,咬牙道:「那時你不過才十五歲,居然就學會了那種惡毒的妖術……」

    「我從小跟著靈虛大師學佛,在永平寺著火付之一炬之前,還經常到那裡讀經,在習法的過程,見過不少道教人士,作法這種事早就見怪不怪。」她淡淡地解釋。

    一聽她提起「永平寺」,何讓愣了一下,腦中閃過了那場大火,以及在火中被他救出的那個小姑娘……

    「知道要被送進宮,我父母沉浸於可笑的虛榮之中,完全不顧我們的感覺,你們三人更為了權勢,拿我們姊妹三人當犧牲品,這股氣,兩位姊姊和我豈能嚥得下?所以,我教姊姊們以詛咒來懲罰你們。」她接著又道。

    「也就是說,那出死亡的戲碼,是由你一手導演?」他湊近她,眉峰燃起了怒火。

    「對,是我出的主意,姊姊們只是執行罷了。」她直視著他憤慨的眼瞳。

    「你……你這個……」他氣得高舉拳頭,卻怎麼也揮不下去,拳頭就這麼停在半空。

    一樣冷靜如冰,清澈且毫無溫度的小臉在劉海和垂落兩頰的參差頭髮遮掩下,仍是一副惹人厭怒的泰然,那如黑水晶凝結成的漂亮眼瞳,與小巧的鼻尖,優雅但節制的雙唇,即便他怒火中燒,也絲毫引不起她的強烈回應。

    「要打就打吧!」她以她一貫的冷靜面對他的暴怒。

    打她?

    不……

    打傷她根本消除不了他心中之恨,他要親眼看見她這平靜秀麗的小臉扭曲變形,他要將她高高在上的自尊打落凡間,打入地獄,他要她深刻地體驗什麼才是真正的痛,以及恨!

    他瞪著她好半晌,慢慢地收回手,放開了她,忽然揚起一抹令人發毛的冷笑。

    「打你有什麼用?多年來面對敵人的經驗告訴我,對付敵人最好的方法,不是一口氣擊潰她,而是慢慢地折磨她的身體和……心靈。」他話聲剛落,便兇惡地捏住她的下巴,俯身飛快地重重堵住她的唇辦。

    她驚駭地倒抽一口氣,把他那強烈的悍怒氣息全都吸進胸腔,震得一顆芳心懸動激盪。

    這充滿某種宣示意味的一吻匆匆結束,他向後退開,以近乎狂霸的口氣道:「我們之間的戰爭開始了!安知默,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

    她瞪大眼睛,就這麼呆望著他走出病房,久久還無法從他同時融合了冰冷與火焰的吻中醒來。

    安知默坐在無人的畫室中,專心地以毛筆在宣紙上勾勒著一個仕女人物畫像,一筆一畫,流暢且富生命力,不但充滿令人驚歎的美感,甚至還有著與她年齡完全不合的成熟風格……

    繫上的教授就曾說過,她是個天才,不論是山水、花鳥、動物……都栩栩如生,意境非凡,尤其對於人物的勾描,更是筆法勁簡、色彩柔麗,連一些有名的大師看了她的作品之後也自歎弗如。

    有位精研中國藝術史的教授更指稱,安知默的畫有唐朝的影子,說她深得唐朝名畫家周防的精髓,周-善畫貴遊人物,尤其他的仕女圖更是一絕,堪稱中國傳統人物畫的巨匠。

    而安知默筆下的人物同樣精妙,她的構圖簡潔,每一仕女形象豐腴圓潤,細眼朱唇,膚白眉短,體態從容嫻雅,將女子的柔靜美麗、-纖疏淡表現得恰如其分。

    總之,她的沉靜細膩畫風幾乎凌駕了其他同學之上,因此入學短短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已在S大引起不小的震撼,就連藝術界的人士也對她相當好奇,只要看過她的畫的人,無不對她的天分嘖嘖稱奇,據聞已有不少收藏家對她感到興趣。因此,現在只要在S大提起美術系國畫組的安知默,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只是,這樣的名聲正好和安知默保守內斂的個性相牴觸,使她深感困擾,她不喜歡出鋒頭,更不喜歡成為別人矚目的焦點,所以,即使她的名氣響亮,但行事仍相當低調,每次有作品參賽,都是教授主動幫她報名,她絕對不會出面,就算得了獎,也都由教授或其他同學代領,非繫上學生或是一般外人想見到她還不太容易呢!

    今天下午,原本系主任要向她介紹一位財力雄厚的收藏家,她討厭那種要應付陌生人的場合,於是逃到這問空著的畫室來安靜作畫,看看能不能稍微撫平自己煩躁的情緒。

    老實說,雖然她此時看似心無旁騖,其實心裡卻不怎麼平靜,自從那天何讓撂下那句挑釁的話之後,她無時無刻不在擔心著他會如何對付她,只是,一個多月來他並沒有任何動靜,連她哥哥安知禮與潘寫意結婚他都沒出現。

    沒錯,安知禮終於和潘寫意結婚了,經過了上次的事件,潘寫意懷孕的事曝了光,行事規炬又有原則的安知禮當然不會就這樣耗下去,開始積極地上門向潘家提親,要求娶潘寫意為妻。

    潘家得知女兒懷了安知禮的孩子之後,也沒理由反對了,能把這個表面溫馴柔美,骨子裡卻叛逆任性的女兒平安嫁掉,也算了了一樁心願,於是匆匆幫他們小兩口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讓他們成家。

    婚禮的確「簡單」到只有潘家父母和她參加,聽說,會辦得這麼「陽春」,是因為潘父被之前的兩次中途腰斬的婚宴嚇壞了,他的心臟已負荷不了再多的刺激,只求安全無事就好。

    結了婚的潘寫意理所當然地住進她家的那棟舊別墅,夫妻倆恩愛非常,尤其是潘寫意,從不掩飾她對安知禮的感情,有時連她在場她也會親暱地抱住安知禮,或是大方地吻他,經常害她覺得自己像是個超級電燈泡,尷尬極了。

    所以,這陣子她開始在外頭找住處,決定一個人搬出去住,免得打擾到哥哥和嫂嫂。

    但這也只是令她心煩的小部分原因,真正令她憂慮的,還是何讓的動態。

    何讓就這麼消失了一個多月,她並不會因此就天真地認為他打退堂鼓,相反的,她可以預料他正在準備給她一次痛擊,他的恨,絕不會輕易就化解。

    就像他那個狂野魯莽的吻,也難以輕易遺忘……

    一陣恍神,她的筆一滑,竟從手中掉落,並且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黑線。

    「哎呀!」她輕呼一聲,瞪著那張壞了的畫作,懊惱地蹙緊秀眉。

    這段時間她老是這樣,無法定下心來,不,應該說自從兩個月多前何讓突然出現之後,她的平靜就受到了嚴重的考驗,他那熾烈的眼神,依然和千年之前一樣,彷彿能穿透她為自己和他人之間築起的一道厚牆,激起她安定心魂下從未有過的波動。

    千年以前的唐朝,那個少將軍曹震經常會用這種擾人的目光盯著她,如今,千年已過,轉世而為何讓的他眼中的火不但沒有消減,反而更加灼烈……

    那種眼神意味著什麼?她不太明白,她只知道,他的注視深深干擾著她,以前如此,現在更是如此。

    這是怎麼回事?她以為她已不會再被任何人影響,又為何會輕易被他撩撥?為何……愈是不想去注意他的存在,他的影子就愈難以抹去?

    在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應該只有哥哥安知禮,安知禮是她前世的未婚夫婿,按理說,她應該是為了見他才轉生到這一世來的,但不知何故,她和他竟成了兄妹關係,無法再續前緣——

    更奇特的是,眼見哥哥與潘寫意相戀,她除了有種失去依附的悵然若失之外,並未感到任何妒意或痛苦,還能衷心地祝福他們,並為她前世的二姊白清雪終於能和相愛的人廝守而高興。

    也許是因為她早就知道二姊對當年的侍郎楊磊情有獨鍾,所以她才選擇在這一世當楊磊的妹妹吧?

    在唐朝,她雖然好像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卻把每個人的心思都看進眼裡,一場被錯點的婚姻,讓大姊白勝雪及二姊白清雪備嘗辛酸,那時她就想過,既然愛的對象錯開了,換回來不就好了?反正她從十二歲時那場永平寺大火中幸運存活之後,就已決心把自己獻給神佛,壓根不想嫁人。

    她的心,早巳遺失在那場火中,被那個如佛如神的男子帶走了。

    那個後來從未再出現的男子……

    可是事情並沒有她想像的單純,八皇子欽點二姊為妃,金口一開就無法反悔,硬是逼得她們三姊妹認命面對這場婚事。然而,就在她們已放棄掙扎之際,急著爭奪皇位的八皇子李瀾竟私下決定將她們全數送進宮服侍皇上,這個變化,讓她們錯愕又痛心,她們怎麼也沒想到,對那三個男人而言,她們也不過是個棋子而已。

    恨火在她們三人心中焚燒,在向父親抗議無效之後,大姊和二姊幾乎心碎難眠,生不如死。她在估量事情毫無轉園餘地之後,便向兩位姊姊建議——

    「活著如果只能被別人擺佈,那就死吧!」她語出驚人。

    「但這樣白白死了不是太便宜了他們三個負心人了嗎?」白清雪怒道。

    「就算要死,也得死得有尊嚴。」白勝雪恨恨地說。

    「有個咒術,可以讓我們的死變得更有意義。」她拿出—本奇書,翻開其中一頁。

    「咒術?」白勝雪和白清雪好奇地一起走上前。

    「用血,而且是心臟的血來祭鬼神,三個人同時說出祈願咒語,必得償所願。」她解釋著古籍中的咒術內容。

    「這……有用嗎?」白勝雪狐疑地問。

    「不願進宮,只有死路一條,我們何不賭賭看呢?」她斂著小臉,小小年紀卻已有了面對生死的坦然。

    一夜的深思,三姊妹決心賭上自己一命,來懲戒那三個無情無義的男子。

    於是,在進宮當天,她們各自準備了利刀,當著八皇子、楊磊、曹震三人的面,自殘而死!

    她們要他們三人生生世世喝不下忘川的水,永遠無法遺忘,永遠無法愛人,她們要他們百嘗生老病死的痛苦,並帶著這一世世的記憶不斷轉世,直到在悠悠的未來找到她們,找到真愛……

    詛咒應驗了,就在她們斷氣的那一瞬間,她可以感覺得出,那妖詭的風與火帶走了她們三人魂魄的同時,也在那三個男子的靈魂烙下了詛咒的印記。

    時光荏苒,千年後,她們三姊妹來到這一世,大姊白勝雪成了秦若懷,二姊白清雪成了潘寫意,她們早已忘了前世的種種情仇,但她們的願望都成了真,她們真正所愛的男人,在經過十八世的輪迴之後,終於找到了她們。

    這一次,不再錯認,不再猶豫,他們認定了自己真正的新娘,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她呢?

    帶著前世的記憶重生,卻看不清自己此生的命運,三對男女被拆散又重逢,促成了兩對佳偶,但不一定事事圓滿,落單的何讓對自己的新娘秦若懷被江醒波搶走似乎很不是滋味,加上千年詛咒的痛恨,他的反撲勢必更為凶險……

    他會如何對付她呢?在得知他的遭遇全是她一手造成之後,他打算如何來報這千年之仇?

    想起他那一臉的陰狠,安知默背脊沒來由地冒起一陣寒意。

    「安知默!安知默!」

    一聲聲急促的呼喊聲從畫室外傳來,她將手中的筆放下,走到門口,驚訝地望著三年級的學長田少鈞急喘的臉,問道:「什麼事?學長。」

    「你果然躲到這裡來了!快,系主任找你到系辦公室去。」田少鈞忙道。

    「我不想去。」她搖搖頭,早就知道系主任找她的目的。

    「拜託,這是個天大的好機會,你怎麼能錯過?」田少鈞抓了抓頭髮,急道。

    「什麼機會?」她不解。

    「今天來的是有名的四方財團的人,他想見見你,好進一步談提供你獎學金的事,總之,是好事,不去太可惜了。」田少鈞話一說完就拉著她往系辮公室跑。

    「等……等一下,學長,你在說什麼獎學金?」她莫名其妙地低嚷。

    「跟我來就是了,人家要免費供你四年的學費,還要栽培你出國深造,只有傻瓜才會拒絕。」田少鈞似乎比安知默還要興奮。

    其實,他注意安知默很久了,喜歡她卻苦於不敢表白,只敢偶爾和她打個招呼,或藉著系所的事與她說話。

    這次,眼見有大好機會自動找上安知默,她卻無動於衷,看得他心裡直著急,於是才會自告奮勇地來找她。

    無視於她的意願,他就這麼強拉著她來到系辦公室,只見裡頭氣氛異常緊繃,系主任顯得坐立難安,直盯著正背對著門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主任,安知默來了。」田少鈞將安知默推上前。

    「太好了,安同學,人家何先生等你很久了。」系主任鬆了一口氣,連忙招手要她過來。

    安知默不明所以地走向前,定眼一看,不禁駭然變臉,

    那位「何先生」正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迎接她的到來。

    她胸口大震,呆住了。

    何讓,他終於來了!

    安知默在心頭一凜,直覺告訴她,何讓的復仇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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