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宛青已經在炎熱的大太陽下走了快兩個鍾頭了,她不停地四處張望,只為找尋手中紙條上寫著的地址,可是,她幾乎把這附近的山路小巷全走遍了,卻還是找不到她的目的地。
說真的,在台北住了這麼多年,陽明山這一帶她少說也來過數十次了,不論是花季賞花,或是冷冬泡湯,或是到竹子湖摘海芋……一年四季她幾乎都會上陽明山好幾趟,而根據她的經驗,她絕對可以確定,她未來的婆婆給她的根本不是地址。
陽明山,竹子湖路,竹林後巷,向東,五十步,紫籐圍籬,花團錦簇,綠意深處。
瞧,這哪是一個正常的地址啊?這根本是一首詩嘛!
沒有門牌號碼,沒有明確的巷弄,問了許多當地的居民,也沒半個人知道什麼「竹林後巷」,更離譜的是後面那幾句──
向東?要她從哪裡向東?走五十步?要從哪裡走五十步?
哪裡又有「紫籐圍籬」?還說什麼「花團錦簇,綠意深處」?
她相信,叫一個經驗豐富的郵差來也絕對找不到這個謎樣的地點,也許她那位「上流社會」的未來婆婆搞錯了吧?也或者忙亂中抄錯了地址,才會讓她在這裡瞎轉,怎麼也找不到那間住著天才花藝師的「春流花屋」。
沒錯,她要找的就是一間「春流花屋」的花店,以及一個名叫「羅隱」的花藝師,聽說,看過他插花作品的人,沒有不被驚艷撼動的,根據她得到的訊息,那位羅隱大師插出的花似乎充滿了靈氣和創意,即使是個多麼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擺上一盆羅隱設計的花,就能讓整個空間瞬間改觀。
坦白說,她對花藝沒有研究,很難想像一盆花的魅力能有多大,更難理解那些名門貴婦為何會因為一盆花就瘋了似的崇拜一個人。
說是崇拜一點也不為過,像她未來的婆婆和小姑,簡直就像那些偶像的粉絲一樣,一提到羅隱就興奮不已,不但加入羅隱的「春流花道」,還特地透過人脈,高薪聘請羅隱到她們的貴夫人俱樂部教花藝,而平時忙著逛街購物旅游的她們,每周還會乖乖地抽出時間上課,從不缺席。
也因為如此,她對羅隱這個人還真的有點好奇了,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大師,能讓這些高高在上的貴婦如此傾倒著魔?
趁著今天來幫婆婆拿訂購的花,她原想好好看看這位人物,不過照現在這情形看來,她恐怕要失望而返了。
向宛青搖搖頭,躲到一棵濃密的樹下乘涼,秀麗白皙的臉上泛著汗珠,漂亮的雙頰也被太陽曬得微紅,她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水,想了半天,雖然很不願意,但她還是決定打電話給未來的婆婆再問個清楚。
她才從皮包裡拿出手機,突然,一陣徐風吹來,幾片紫藍色的小花瓣飄落在她身上,她驚訝地低下頭,拾起衣襟上那片美麗的紫藍,怔住了。
「這是什麼花?」
她好奇地打量花辦,喃喃自語地抬起頭,向四處張望,想找出花瓣的來處。
剛才在這一帶繞了好幾次,她並未發現任何花園,那麼,這些花瓣是從哪裡飄來的?
原地繞了一圈,她終於瞥見左前方一條幾乎被竹林湮沒的小徑,於是信步往前,赫然在小徑路口看見一個木板雕成的指標,上頭就寫著「竹林後巷」。
「咦,原來真的有竹林後巷啊!」她驚喜地低喊,精神一振,一整個下午的疲憊頓時消失。
眼前的小徑深幽,蜿蜒曲折,竹林的綠意阻擋了灼人的陽光,走入小巷立刻感到一股沁涼,她吸了一口氣,煩人的暑氣隨之消散。
沙沙的林葉聲,和映在眼簾的翠竹,洗滌了她浮躁的心靈,她微笑地順著竹林往前行,來到一個岔路,頓了一下,正猶豫該往哪條小路走,猛然想起手中的地址……
向東,五十步──
她靈光一閃,轉向東方的小徑,邊踩著步伐,嘴裡邊輕聲數數:「一,二,三,四……」
走了五十步,一抬頭,果然就是一排爬滿紫籐的圍籬,紫藍色的小花開滿了整個籬笆,有如用花編成的圍牆似的,美極了!
籬笆內植滿了各種林木花草,乍看之下似是自然生長,但仔細一瞧就會發覺其錯落有致乃是經過精心的安排設計,每一株花草都恰如其分地點綴著整個花園,繽紛而不覺得匠氣,盎然而不顯凌亂。
而就在這片仿如世外桃源的鮮嫩花綠裡,一幢美麗的木造建築矗立其中,在紫籐圍籬的掩映下散發著細致優雅的日式風格。
「紫籐圍籬,花團錦簇,綠意深處!」她-著地址上的句子,覺得不可思議。
之前還認為這不像地址,現在看來卻覺得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了,只是,若非因緣際會發現竹林,要找到這個地方還真不容易呢!
向宛青驚艷地跨入虛掩的竹門,小心翼翼地走進花園,沿著石徑來到屋前,抬頭一看,只見屋簷下一塊木制匾額上以流暢飛揚的行書字體寫著「春流」兩字。
「春流花屋!難怪地址會這麼特別,這間花店本身就像一首詩啊!」她興奮地自言自語。
忍不住又打量了四周美麗的景色一眼,她才上前敲門。
「有人在嗎?」她大聲喚道。
等了片刻,除了鳥叫蟬鳴,沒人應門,她納悶地輕蹙眉心,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
「請問有人在嗎?」
回答她的仍是一片寂靜。
一難道那位羅大師不在嗎?可是婆婆明明說和他約好下午要來拿花……」她自問自答,沉吟了半晌,左右觀望,發現有小徑通往後方,於是決定繞到大屋後方看看。
走到屋後,她才驚覺這整棟花屋占地頗大,除了前方的花園之外,木造日式建築後面竟還有一個大型的玻璃溫室。
「天啊,我來陽明山這麼多次,竟然不知道這裡有這麼大的花屋……」她喃喃驚歎。
溫室的造型也極美,有如巨大的鳥籠,圓拱的屋頂,就像在圖片中看見的歐洲貴族豪宅附設的花房,整理得干淨清雅,她腦中立刻浮現出身著漂亮服飾的王公貴族,在溫室內優閒地喝著下午茶的景況。
「看來,這個羅大師還真有錢哪……」她暗暗吁口氣。
能在這種地方擁有這麼大片土地的人,通常不是普通人物。
正怔怔出神仰望溫室,倏地,一陣奇特的聲音從裡頭傳出,引起了她的注意。
「難道羅大師就在溫室裡?」她一喜,隨即推開溫室半掩的玻璃門,循著聲音的來處,一步步走進這個綠色空間。
像是綠野仙蹤裡的桃樂絲,她滿心驚奇地看著四周各式從沒見過的奇花異草,以及特殊的高大灌木、蕨類、籐蔓,踩著清爽不染塵泥的石磚,在舒適的溫度和濕度中,奢侈地吸收著植物散發出的天然氣味。
好美的地方……
她迷眩地想著,差點就想在隨處可見的籐椅坐下來小憩,慵懶地度過一個優閒的午後。
不過,她不敢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婆婆的話向來就是命令,她要她在三點前把今晚要插的花帶回去,她就不能延遲一秒鍾,否則,少不了又是一頓斥責。
歎口氣,她調整一下肩包的帶子,繼續往前,並試著出聲詢問。
「有人在嗎……」
沒有人回應她,但她隱約可以聽見溫室深處仍斷斷續續地傳來那些悶悶的聲響。
她好奇地往裡走去,然而,才剛跨出幾步,一聲尖叫陡地大作──
「啊……」
她大吃一驚,無暇細想,立刻沖向前,撥開擋住去路的寬葉植物,張口正要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卻在看見眼前景象時,錯愕得倒抽一口氣,差點脫口的聲音頓時被鎖在喉嚨,怎麼也發不出來。
這是……
她瞪大雙眼,只見一個一絲不掛的全裸女子,躺在一張籐制貴妃椅上,她雙腿張開,緊緊攀住一個壓在她身上的男子的腰,而那男子則僅僅披著一件白色絲綢長袍,雙手不停搓揉著女子豐碩的乳房,在他的挑逗下,那女子下體緊密地貼著他,瘋狂地擺動臀部,頭部後仰,嘴裡不時發出驚人的慘叫聲。
「啊……啊……啊……」
不,不該說是慘叫聲,從那女子淫蕩滿足的神態看來,那根本是享受的吶喊。
向宛青已經二十五歲了,早就不是少不更事的少女,但親眼目睹這種場面還是備感震驚,畢竟,她和相交兩年,即將訂婚的男友進展程度也僅止於擁抱親吻而已,男女之間的事她從沒去想過,男友也從不會逼她,因此,眼前這對男女如此露骨放浪的媾合行為簡直讓她嚇傻了眼!
「哦!哦……」那女子繼續誇張地浪吟著。
那男子則像個征服者般傲然地掌控著女子的身體,似乎也樂在其中……
向宛青足足呆立了好幾秒,才驚覺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裡,漲紅了小臉,尷尬又慌張地轉身想快點離開,不料才後退一步,就撞倒了一株擺在木架上的劍蘭,整個花瓶掉落地上,匡啷一聲,花瓶應聲碎裂。
糟了!她驚恐地睜大雙眼,倉皇回頭,心虛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這一聲響驚動了那男子,他動作一滯,緩緩轉過臉。
「對……對不起──」向宛青急忙道歉,並想試圖解釋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可是,當她對上男子的臉時,突然臉色大變,聲音戛然而止。
他的臉……
這個男人的臉……
不是人!
不是人的臉!
而是……一張……
一張白色的……狐狸的臉!
驚嚇中,以為自己眼花,她揉揉眼,再看個仔細,可是眼前這個男子的臉依然是白得驚人的狐狸!
細長帶點邪氣的眼睛,突尖的鼻嘴,灰白的鼻翼兩側數根細長的毛,寬大裂至兩頰的大口,露出幾根銳利的尖齒,鼻間吐納著野獸特有的危險氣息。
向宛青僵立在當場,不禁懷疑自己在作夢,但這個念頭才剛閃過,那男子陡地放開全裸女子,朝她低喝一聲──
「喂!你……」
見他忽然張大利口逼近,她忍不住迭步後退,嚇得抽氣低喊:「妖……妖怪!」
「你說什麼?」那妖怪厲聲怒吼。
她哪裡還敢多待,轉身拔腿就跑,直往溫室大門沖去。
進來時的綠葉不再美麗,反而變成阻礙,老是擋住她的去路,她拚命地撥開那濃密的枝椏,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可是,明明記得出口不遠,不知為什麼就是繞不出去。
忙亂中,她甚至還被一株植物的刺割傷了手指,但她顧不得疼痛,仍急急往前方直奔。
就在她好不容易發現大門時,一個人影倏地出現在門前,她來不及收勢,整個人撞了上去。
「哎呀!」她驚呼一聲,只感到撞進一堵肉牆,接著,一股說不出的野花香氣將她整個人籠罩,她心一震,沒來由地背脊一陣輕顫。
「小姐,你怎麼了?」有人扶住她的雙肩,以低沉溫柔得有如涓涓流水的聲音輕問。
她抬起頭,驚魂未定地望著眼前俊美清逸的年輕男子,一時回不過神來。
「你還好吧?」男子關心地望著她。
「我……」她不知該如何形容她所看到的可怕景象。
「你的臉好蒼白,溫室裡有什麼東西嚇著你了嗎?」男子說著放開她,瞄了溫室裡一眼。
「我……我看見……一個妖怪!」她余悸猶存地道。
「妖怪?」男子愣了愣。
「對,一個……一個有狐狸臉……的男人……」她喘著氣急道。
「狐狸臉?」那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詭奇凌厲的光芒。
「對……人的身軀,卻有個狐狸頭,他就在裡面……」她不安地指著溫室,身體仍不由自主地顫抖。
倏地,那男子笑了,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
「小姐,你是不是恐怖電影看太多了?我的溫室裡向來只養植物,不養動物的,再說,這世界上哪有什麼妖怪,你的想像力也未免太豐富了一點。」男子語氣中全是調侃。
她愣愣地抬頭看著他,聽出他的取笑,懊惱地還想爭辯,卻猛地抓到他話裡的重點。
他說……他的溫室?
難道這個男人就是她要找的花藝大師羅隱?
「你就是羅隱……羅先生嗎?」她愕然地問道。
「是的,我是羅隱,這間春流花屋的主人,你呢?你是誰?為什麼會跑進我的溫室裡?」羅隱揚了揚眉,嘲諷地質問著。
「我……」她愣了愣,忽然驚覺自己太過冒昧了,未經允許就闖入花屋,又在人家溫室裡撞見不該看的事,甚至指控人家溫室裡有妖怪……
真丟臉!她今天到底是怎麼了?平常她從來不會如此莽撞失禮的啊!
「你看起來可不像是要來學花藝,請問你來花屋有何貴干?」羅隱眼中精鑠一閃,語氣中仍有著淡淡的揶揄。
「很抱歉私自進入你的溫室,我叫向宛青,是替我婆婆天志企業劉夫人來拿她訂的花……」她僵硬地擠出一抹微笑,局促地解釋。
「哦,是天志企業的劉夫人!原來你就是劉夫人常常提起的未來媳婦啊……」羅隱盯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興味。
「呃?」她一怔,臉色微訕。男友的母親對她的家世其實並不滿意,所以,她大概也猜得出未來婆婆提到她的絕不會是什麼好話。
「跟我來吧!劉夫人要的花不在溫室裡,我已經准備好在花屋裡了。」羅隱說著向她招招手,走向花屋。
她杵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怔怔地想,原來羅隱是個人間少有的美男子啊!
高大、修長、優雅,長得白淨英俊,飄逸瀟灑,加上那一身白衣打扮,整個人散發出一份脫俗的靈氣,仿佛是個不沾紅塵的修行者,避居在這一方夢幻般的桃花源……
她終於能體會未來婆婆和小姑為什麼會沉迷於插花了,看來,真正吸引她們的並非羅隱的花藝,而是他本人。
「向小姐。」羅隱不見她跟來,回頭喊她。
她一怔,把目光調高,定在他的臉上。
細眉長眼,原該顯得女氣的,可是在羅隱臉上卻不覺得粉味,搭上那直挺的鼻梁,薄而潤澤的雙唇,反而有種清冽純淨的氣韻,如透徹的黑曜石,內斂卻又難掩鋒芒。
深黑得像夜色的長發被整齊地梳向後頸,扎成一束馬尾,更襯出他臉部迷人的輪廓,斯文而獨特,篤定而深沉。
坦白說,她一直認為男人蓄長發會顯得怪異又做作,但在他身上,長發卻一點也不顯得突兀,反而完美地點綴出他那身不凡的器宇,以及那份高深莫測的神秘感。
「向小姐,你又怎麼了?」羅隱輕笑。
「啊?哦,沒什麼……」她微窘地收回目光,很快地跟上。
真是的,她是怎麼回事?從剛才就老是在發呆,一點都不像平常的她。
低頭跟在羅隱身後,踩著石徑踱向花屋正門,她正對自己今天的反常懊惱不已,忽然,一道投射在地上的狐狸影子讓她嚇得停下腳步,脫口驚呼。
「啊!」
「怎麼了?」羅隱轉身納悶地看她。
「我……你……」她抬頭看他,眼中全是驚慌,因為,那道狐影竟是──
羅隱的影子!
「嗯?」羅隱揚了揚眉。
「我看到……」她再度低下頭,仔細一看,才發現那令她驚恐的影子不過是樹影交錯出來的圖形罷了。
「你看到什麼?」羅隱的視線隨著她看向地面。
「沒有,沒什麼,我……我又眼花了。」她尷尬地道。
「向小姐該去檢查一下眼睛了。」羅隱調侃地道。
她低著頭不敢看他,整張臉紅得發燙,心中響起了一連串自責。
向宛青,你瘋了嗎?你腦袋有問題嗎?竟然把羅隱當成了妖怪,太可笑了吧!
她一定是曬暈了,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那種怪物?這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她的錯覺而已,她怎麼會把它當真呢?
「對不起……」她糗得無地自容。
「我想,大概是天氣太熱了,進來花屋喝杯水,歇一歇吧!」羅隱微微一笑。
溫和親切的笑容,從容優雅的態度,這樣的俊美男人怎麼可能會是個妖怪?
她再一次為自己荒謬的聯想力感到丟臉。
「好,謝謝。」懊惱地垂下肩膀,她點點頭,隨羅隱走進花屋。
一進入日式花屋,一股帶著花草芬芳的涼氣便迎面撲來,她深深吸口氣,整個人立刻神清氣爽起來。
一個年輕女子跪在玄關處恭謹地遞上拖鞋,她客氣地道了謝,開始打量花屋內部充滿日式風格的裝潢,以及禪味十足的擺設。
以原木、竹、榻榻米等純天然建材為主體,整棟花屋洋溢著一種自然的寧靜和美感,即使是一張桌椅,一扇窗戶,也都講究優雅和樸實,看得出每樣家具都經過主人精心挑選,才會如此沉穩且別具韻味。
但相較於硬體的低調,那些在玄關、大廳,以及各個角落的花藝作品就仿佛是整個屋子的靈魂,華麗又充滿了生命力,即便是簡單的一根草,一片荷葉,或是一朵花,也能展現驚人的畫龍點睛效果!
就在她怔愕驚歎之際,羅隱發現茶幾上的瓶花略顯枯萎,立刻伸手摘除那些凋謝的花朵,俐落地重新整理,轉眼間,瓶裡的花又展現了盎然的生機,甚且換上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風貌,得以繼續爭艷好幾天。
眩目地看著他的傑作,她愣了好半晌才告訴自己,她錯了。
羅隱吸引人的並不只有他的外表,他的花藝同樣有著驚人的魅力,那些花草經過他的手,儼然活了似的,繽紛絢爛得更加光彩奪人,他就像花的魔術師,手指一點,即使是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也能變成絕色……
「請坐。」羅隱轉身對她笑了笑,請她入座。
「謝謝。」她在一張仿古的中式椅子坐下,另一名年輕女子便端來一杯茶。
這裡似乎有很多女孩,而且每個都長得年輕貌美……
大概都是沖著羅隱來學花藝的吧?
她捧起陶杯,邊喝茶邊在心裡暗忖。
當泛著淡淡桂花香的甘美涼茶滑入喉間,她再一次清楚地確認羅隱是個非常講究生活質感的人,大到整棟建築,小到連一口茶也細心得讓來客無從挑剔。
「好點了吧?」他關心地問。
「是,好多了……」想起自己的冒失,她的臉又一次發燙。
「那就好。」羅隱對她微微一笑,接著轉頭對著那端茶的年輕女孩道:「菊兒,去把劉夫人訂的花拿來。」
「是,老師。」女孩乖巧地退開,不一會兒,就捧著一束奇異的玫瑰出來。
向宛青一怔,她從沒看過那麼特別的玫瑰,每片花瓣像潑墨般染著漸層的鮮紅,從底部開始由深而淺,到花瓣的邊緣時幾乎化成淡淡的粉紅,美麗得不像真的花朵。
羅隱接過那束玫瑰,對著她介紹道:「劉夫人訂的是一種非常稀有的品種,這種玫瑰叫『處女之唇』,明艷又不失純真,非常適合晚宴餐桌上的擺飾。」
「呃……的確很美……」處女之唇?這是什麼怪名字?她在心裡暗暗皺眉,但表面上卻努力擠出微笑應和。
「這可是我才剛摘下的,瞧,鮮艷欲滴又香味宜人吧!」他說著把花遞給她。
一股擾亂人心的暗香襲來,她連忙穩住心神,伸手接過花,不料一個不小心,竟被花刺扎傷了指尖。
「哎呀!」她皺了一下眉頭,縮手一看,指腹上出現一個小小的傷口,上頭還汩出了一滴血。
「怎麼了?刺傷了嗎?我看看。」羅隱一把拉起她的手,溫柔地檢視她的傷口,接著,不由分說地就抓高她的手,低頭含吮住她的指尖。
這個唐突的動作把她嚇呆了,她驚慌地立刻縮回手,瞪大雙眼,胸口如擂鼓般急遽彈跳。
「怎麼了?」他戲謔地盯著她,嘴角惡劣地勾起,似乎在取笑她的大驚小怪。
僵硬地避開他的視線,她心裡陡地升起不安和慌亂,以及一種無以名之的騷動。
仿佛身體深處有什麼東西,在被他碰觸的瞬間突然蘇醒了。
「我……我該回去了,我婆婆在等著這束花要用。」她防備地抱住玫瑰花束,急著要離開。
「這麼急著走?也好,趁著花新鮮時趕快插上,才能展現最美的花姿。」他笑了笑。
「是,不好意思,叨擾了。」她不忘維持著應有的禮貌,朝他點頭致意,轉身就走,只是,才走到玄關,羅隱又叫住了她。
「等一下,向小姐。」
她心一驚,慢慢回頭。
「林夫人還向我借了花器,請你一起帶回去吧!」羅隱說著指示他身邊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女人將手中陶制器皿交給她。
「好,謝……」她才要道謝,定眼一看,突然臉色一變,一顆心險些跳到喉嚨。
這個女人……竟然就是在溫室裡的那個放浪狂野地和妖怪做愛的女子!
「請小心,別摔破了。」那女人對她嫵媚一笑。
她背脊一涼,沒有接手,反而後退一步,下意識瞥向羅隱。
這一瞥,把她的魂再次嚇得竄飛,因為,羅隱的俊臉不知何時已變成了猙獰的狐面,齜牙咧嘴地沖著她冷笑……
「啊──」她拔聲尖叫,向後踉蹌好幾步,轉身奪門而出。
這是噩夢!一個可怕的噩夢!
她得快點醒來!快醒來!
小臉慘白地逃出春流花屋,一路往外狂奔,她看不見陽光和花草,分不清現實和幻象,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詭異又嚇人的地方,回到正常的世界。
正常的人間界……
☆ ☆ ☆
「啊……啊……啊……」
女人歡愉的吶喊聲響徹整個房間,裸白的身體任由他玩弄侵入,卻甘之如飴地放浪吟哦,像只受恩寵的母獸,不斷地想取悅他,得到他的眷愛。
「啊……大師!大師!呼……呼……我愛你……我好愛你……」女人在高潮的瞬間大聲尖喊,身體奮力迎向他。
「你真的愛我嗎?愛到可以為我死?」他摟著女人的腰肢,冷絕的神情和女人的投入狂熱成強烈對比。
「是的!是的,可以為你生,為你死。」女人還沉浸在性愛的幸福感中,四肢軟如棉絮地纏繞在他身上。
「太好了,這話是你說的,可別有任何怨言……」他露出冷笑,倏地,他俊美的臉轉變成狐狸,張開布滿尖牙的利口,對准女人的胸口咬下。
「啊──」女人驚恐地瞪大眼睛,尖聲痛嚎。
剛才還柔潤如脂的胸前破了個大洞,女人根本來不及掙扎,一顆活跳血紅的心髒就被利爪挖出,吞進他的口中。
剛才還處在極樂的美麗女人,瞬間化為一具殘破的屍體。
他棄若敝屣地將女人丟開,舔著唇邊的鮮血,走到鏡前,滿心期待地盯著鏡中的自己,可是,鏡中映出的,依然是個人身狐狸頭的妖怪!
「可惡!可惡!」他臉色驟變,一拳捶向鏡面,憤恨地低吼著。
為什麼還是不行?為什麼努力了幾千年,他就是無法化去最後的野性?
千年前的那位法師明明告訴他,只要采擷女人的心,尤其是深愛著他的女人心,就能加速進化,助他修成人形。
於是,他藉助俊貌引誘女人,博取她們的愛,把她們調教得浪蕩妖媚,然後,在她們心甘情願地為他奉獻一切時,再殘忍地吃下她們的心。
起初,這方法還真的讓他進化神速,他愈來愈像個人了,可以直立,有著修長勻稱的肢體,可以開口,可以交談,懂得感覺,明白喜怒哀樂,有了人類特有的情緒……
但是到了後來,他卻發現一切都停頓了,他再也沒有任何改變,徒有著人身,可是臉上的狐形依舊,雖然一般人看不出他的真正元神,都以為他是個眉目俊秀的美男子,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大家看見的只是他虛妄的外貌,在他體內,仍然是那個丑陋的野獸,那除不掉的狐味狐性,仿佛是個詛咒,頑強地烙在他身上,讓他痛苦不已。
到底是什麼阻礙著他?
要變成人,真的那麼困難嗎?
揪扯著頭發,他在心裡嘶喊,第一次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
也許,就像主人說的,畜生永遠就是畜生,不論如何努力,想變成人類終究只是妄想,只是一場遙不可及的夢……
正傷感之際,腦中突然閃過一張秀雅卻慘白的驚恐臉龐,接著,他想起了下午那個叫向宛青的女人!
隨手寫給劉夫人的地址原本是個迷津,但代替劉夫人而來的她卻能循線找來,這是她的修行夠深,還是緣分?
更令他驚異的是,幾千年來,她是第一個看得到他真正元神的人,第一個不被他的外貌所迷惑的女人……
為什麼她看得見?她到底是什麼來歷?一個平凡女子怎麼可能看穿他這身以法力打造的皮相?
難道,她是個天女?為了某種原因私自落凡……
他心中微凜,不過,片刻後,卻突然笑了起來。
太好了……
幾千年來難得遇上一個來自天界的人,她的道行少說也有好幾百年吧?
如果吃了她的心,應該就能助他脫離苦海、一償夙願。
一道曙光射入他原本頹喪的心,他揚起邪氣的嘴角,細長的狐眼跳動著奕奕的神采。
向宛青,這個女人他可不能輕易讓她逃掉。
也許這是他和老天之間最後一場賭注,他已沒有退路,即使用盡所有的力量,他都要成為人……
不惜一切代價。
轉向鏡子,他看見龜裂的鏡中照映出一個似人似狐的詭異身影,皺起眉峰,他走向鏡前,一拳將鏡面打碎。
碎落的鏡片看起來仿佛是狐形的剝落,仿佛意味著他即將蛻變。
呵,這是個好兆頭。
他一樂,仰頭狂笑,那近似狐嚎的笑聲在春流花屋四周回蕩,足足響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