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同學會 第八章
    睡了整整二十個小時,夏可均才慢慢醒來,當她睜開眼睛,就看見秦書宇長滿胡碴的睡臉,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即使沉睡中,眉宇間還是擠滿了憂慮。

    她不想吵醒他,悄悄移動著身體,可是頭部才動一下,脖子就痛得令她無法呼吸,倏地,江明彥猙獰的模樣又躍入她的腦海,她的心頭忍不住戰栗,一點都不願去回想那個噩夢,但那恐怖的經歷還是在她清醒的一刻就尾隨而來,她驚懼地吸口氣,不自覺抓緊了秦書宇的手。

    秦書宇睜開眼睛,看見她清醒過來,松了一大口氣,上前拂開她的發絲,輕聲道:“可均,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她看著他,搖搖頭,可是眼眶還是紅了。

    他心中抽痛,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安撫她:“沒事了,沒事了,別去想它……”

    “廣告……還拍嗎?”她的喉嚨受傷,聲音變得沙啞,每說一個字就痛得她皺眉。

    “一切全停工了,發生這種事,綺華哪有心情工作,我推托說雨勢太大,要廣告改期再重拍,要工作人員先回台北,綺華也說她有事得處理,因此大家全都走了。”他解釋著目前的狀況,心裡暗想,這回邱綺華和江明彥是分定了。

    “那……江明彥呢?事情……沒鬧大吧?”她雖然不想再提到這個人,可是還是擔心自己又成為新聞焦點。

    “除了我和邱綺華,其他人都不知情,他和邱綺華一起回去了,臨走前,他只想向你道歉,他說他願意接受你的任何懲處。”一提起江明彥,他的火氣就又來了。“如何,你要告他嗎?”

    “算了。”她歎口氣。

    “算了?這樣就饒過他太便宜他了!”他怒道。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也不要再見到他。”她並非不恨他,只是,她不想再讓江明彥這個人影響她往後的心情。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放他一馬,反正,惡有惡報,他會受到報應的。”他冷哼,洛德的亞洲區總經理很快就要換人了。

    “謝謝你……救了我……”他為她激憤的神情,讓她感激又感動。

    “不,我只慶幸我在你出事前趕回飯店。”他在機場時就眼皮直跳,莫名地感到心慌,只想快點回飯店,因此沒再耽擱,直接搭計程車趕了回來。

    “那綺華呢?”

    “我回飯店後到處找不到你,後來在大廳遇見邱綺華正在對櫃台發脾氣,她說她回來拿行李,可是房門打不開,而且還聽見裡頭有奇怪的聲音,這時有個工作人員說你去江明彥房裡找他,一直沒下來,我心想不太對勁,連忙跑上樓撞開江明彥的房門……”他說著背脊又一陣陣發毛,要是再遲了一步,也許可均就會……

    他不敢想下去,不敢想像,若是可均也像書寰一樣離他而去,那他會變成怎樣?

    “我上來找他……是想問他綺華的下落……沒想到他卻……把門鎖住……不讓我走……”她打了個寒噤,余悸猶存。

    “好了,別再想了,可均。”他揉揉她的發絲,勸阻道。

    “我不懂……九年來他不曾想過我,而且又已經有了綺華了,為什麼還要對我……”她想不透,江明彥明明早就忘了她了,為何還會對她存有這麼強烈的占有欲?

    “他光鮮的外表下,卻得像小狗一樣任未婚妻擺布,自尊心備受打壓,偏巧在這時遇見了你,初戀的美好以及你的一往倩深讓他一時昏了頭,以為你還愛著他……”他看著她,話聲暫停。

    她眨眨眼,試圖把盈眶的淚液壓回去。“我也以為我還愛著他,但後來我才明白,我愛的只是九年前的那個存在我心中的影子而已……”

    “不要哭,不要為他那種人哭。”他雙眉一攏,輕輕抬起她的頭,按進自己的胸口。

    “我不是為他哭,我是為我自己的愚蠢而哭……我好傻……”她哽咽地偎在他懷中,

    換做是前幾天,他一定會因為她終於認清初戀的幻影而大聲取笑她,但此時此刻,他心中再也沒有半點報復的想法,反而為了逗她開心,故意揶揄:“是啊!你是夠蠢的了,不愛我,卻去愛個壞蛋!”

    “對不起……”她沒有破涕而笑,只有更難過。

    “嘿!我不知道你這麼愛哭哪!我可不喜歡愛哭的女人。”他捧起她的臉,糗著她。

    “那麼……只要是不愛哭的女人你都喜歡?”她蹙了蹙眉,反推他的話。

    “咦?已經會和我斗嘴了?那表示你真的沒事了。”他神情一霽。

    是的,她沒事了,全都因為有了他……

    同學會的乍然重逢,她真的恨他恨得牙癢癢,可是現在,她再也不埋怨老天再次安排與他相遇,如果沒有他,她也許還在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

    “又在想什麼了?”看她兩眼發怔,他好笑地拍拍她的雙頰。

    他斯文中帶著狡黠的笑容令她心裡一陣激蕩,一句大膽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我愛你,書宇。”

    他呆住了,屏息了好幾秒,才從她的告白中回神,然後,驚愕慢慢褪去,臉上又浮起了耀眼迷人的微笑。

    他溫柔地將她拉向自己,在她的唇印上深深一吻。

    她閉上眼睛,感受著他難得展現的柔情。

    四片唇辦交纏了許久,他才不捨地放開她,原想讓她好好休息,不再打擾她,可是,她盈盈約雙眸盛滿了期待,她被吻得微腫的唇瓣鮮紅欲滴,她曼妙的女性曲線在他昨晚為她換上的襯衫下若隱若現……

    他的理智抵擋不了這樣的誘惑,他的大腦早已停止了運作,他的身體開始改由男性的本能支配,因此,即使明明知道她把他當成書寰,他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將她擁入懷中,再度封占她的雙唇。

    她喜歡這樣被他抱著,喜歡聞著他身上的氣味,在他的雙臂之間,她就能忘掉昨天的任何不愉快……

    兩人的體溫都節節高升,她的胴體貼著他,熱氣透過襯衫炙燙著他的皮膚,並散發出一股女性獨特的體香,一古腦地挑起他的欲望,一團火熱瞬間從他的口舌竄向他的下腹,令他血脈僨張,意亂情迷。

    她依稀感覺得出他的躁動,有點緊張,可是又不願阻止他,如果愛就是這麼一回事,那麼她不會再抵抗,她要順著自己的心情,勇敢去愛。

    狂野的吻讓他們肢體接觸得更加密切,廝磨中,她身上的襯衫一寸寸褪除,而他身上的衣物也一件件脫掉,不知何時,他們已裸裎地交纏在一起,他用吻一一巡狩著她的唇,她的乳尖,她的小腹,她的全部,以指尖喚醒她沉睡已久的女性意識,扇惑著她為他綻放,為他著火……

    她的第一次就這樣給了他,很痛,可是又很美,而且,她一點都不後悔。

    事後,他從背後抱住她,兩人相疊地側躺著,她的背貼著他的胸,仿-她和他的心連成一致,他們的心在唱著同樣的節奏,同樣的旋律!

    他不停地吻著她的發絲和耳後,那份長年來不曾有過的充實與滿足令他昏昏欲睡,他的眼皮逐漸合上。

    可是她卻睡不著了,她傭懶地望著房間的那扇大窗,呢喃地道:“你知道嗎?當我被江明彥掐住脖子時……”

    “嗯?”他已有一半意識進入睡眠了。

    “那時……我聽見你在叫我……也看見了你……”她接著道。

    “哦?”他心不在焉地應著。

    “那是……十八歲時的你……你叫我要撐下去……還告訴我有人快來救我了……你那時的聲音……和現在不太一樣……”她想起那時聽見的嗓音,以前的秦書宇聲音比較高,現在則比較沉。

    她的話把他從睡夢邊緣震醒,他睜開眼,霍地坐起。

    “你說什麼?”他瞪大眼睛,臉色大變。

    “怎……怎麼了?”她回頭看著他,茫然地問。

    “你說你看見了誰?”他眉心絞結成團。

    “你啊!高中時的你,一樣的微笑,一樣的沉穩……不過那一定只是我的幻覺……我一定是太希望你來救我了,所以才會以為看到你,很好笑吧?”她也坐起上身,蜷抱著雙膝,微笑道。

    但他笑不出來,隱藏在他心中困擾著他的那個結再次浮現。

    是書寰嗎?她看見的是書寰嗎?為了心愛的女人,顯靈跑來救她?

    不……這太荒謬了!根本不可能!

    他翻身下床,坐在床沿,思緒煩亂地想著。

    “書宇,你還好吧?”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連忙坐起身拉住他的手肘詢問。

    他反射性地甩開她的手,但甩開後又深感自責。

    “書宇?”她呆愣且受傷地望著他,百思不解。

    “你休息吧!我出去一下。”他丟下這句話就起身穿起衣服。

    “書宇,你是怎麼了?你要去哪裡?”她不懂,他剛剛還熱情如火地與她相擁,為何會突然就翻臉發怒?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悶悶地穿好衣物,然後走出去。

    “書宇!”她喊他,可是他根本不理她,門砰地一聲關上,那重重的摔門聲有如打在她心上,痛得她無法呼吸。

    這是怎麼回事?一下子深情似海,一下子冷漠如冰,她搞不清楚他在想什麼,難道……他對她並不是真心的?難道……他只是在要她?

    一堆揣測如七、八個水桶吊在她心上,撞擊著她的心,她就這麼呆愕地杵在床上,獨自啃蝕著那股忐忑與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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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書宇在一幢老舊的公家宿捨前已站了一個多小時了,地上全是他抽掉的煙蒂,細微的雨絲飄落在他悒郁的臉上,打濕了他全身……

    突然,一個五十出頭的男人從裡頭拎著垃圾定出來,不經意瞥見他,嚇了一大跳。

    “你……”

    “好久不見。”他低沉地打聲招呼。

    那男人瞪大眼睛,久久才發得出聲音。“書……書宇?”

    “是。”

    “天啊!真的是你嗎?”男人沖向他,激動地盯著他的臉龐。

    “不然,你以為是誰?書寰嗎?”他冷冷地問。

    那男人沒有回答,只是溫和地笑了笑,道:“進屋裡來吧!”

    他默默地走進屋內,簡單老舊的陳設和空寂的四壁,看來有點蕭索。

    “坐。”那男人替他倒了一杯水。

    他瞥見牆上掛著好幾張照片,走過去仔細端詳,照片裡的人全是書寰,是從小到大的書寰。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那男人問道。

    “前一陣子。”他沒有轉身,還是盯著照片看。

    “你母親還好嗎?”

    “很好。”

    “那你呢?你好嗎?”那男人一雙眼睛精爍地看著他。

    他慢慢轉過頭,盯著那張與他神似的臉孔。“你認為我不太好嗎?”

    “去照照鏡子吧!你現在這樣子糟糕透了。”那男人歎了一口氣。

    他蹙著眉,調開目光。

    “今天來這裡,是來看書寰的吧?”那男人又問。

    “書寰已經死了。”他陰鷙地道。

    “對其他人而言他是死了,不過對你而言他還活著,活在你心裡。”那男人了然地道。

    “夠了,你又知道什麼了?”他因被說中心事而發怒。

    “書宇……”

    “別叫我的名字!”他喝道。

    “你是我兒子,為什麼我不能叫?”那男人毫不動怒,微微一笑。

    他瞪著他,瞪著這個他從小到大只見過一次面的父親,忽然覺得,他平和的神情活似書寰!

    “你和書寰雖然是雙胞胎兄弟,但你的性子像你母親,看似尖銳,卻又容易受傷,相反的,書寰就比較豁達沉穩……”

    “我不是來聽你分析我和書寰的不同。”他不客氣地打斷父親的話。

    “好吧,那你上樓去看看書寰的房間吧,他在這裡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他去美國後,他的房間我都沒動過,也許,裡頭會有你想看的東西!”父親指著客廳後的樓梯。

    他躑躅了片刻,才緩緩踱向樓梯,一步步走上樓,來到一間小小的房間。

    房間裡只擺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床鋪整理得一塵不染,連書桌上的書籍也都維持得非常整齊。

    他走進房內,癱坐在床上,看著這個屬於書寰的小小世界,內心深處的傷痛又被揭開,思念如潮水逐漸-濫……

    事情被他搞得亂七八糟,一開始,他就不該假扮書寰接近夏可均的,他把書寰的暗戀和記憶當成報復夏可均的工具,結果到頭來卻又不小心愛上她……

    但是,這份自責並不是讓他從夏可均身邊逃開的主因,真正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赫然發現書寰在他和可均相戀的過程中所占有的分量遠遠超過他的想像!

    表面上,似乎是他借用了書寰的感覺,得到了夏可均;然而,事實上卻是書寰藉著他完成了心願,他不知不覺成了書寰和可均之間的媒介,把分開了九年的兩人再次串連起來。

    這個想法像針一樣-破了他剛才和可均之間的美好感覺,他忽然有點痛恨起書寰,痛恨他就這樣死去,不能光明正大地和他大打一場,看誰才能爭取到夏可均的心……

    “我愛她!書寰,我愛可均,你聽到了嗎?”他在嘴裡喃喃自語。

    空寂的房間,沒有人回應他。

    “該死的!我說我愛著你喜歡的女人,你聽到沒有?回答我啊?”他生氣地大喝一聲,一拳打向書桌。

    突然,不太牢靠的抽屜震出了一截,他怔了怔,伸手拉開抽屜,裡頭有本詩詞選集,他拿起來一翻開,一張照片掉了出來,他彎身撿起一看,不由得呆住了。

    這不是他的照片嗎?

    他十八歲時攝於美國家門前的照片!

    書寰為什麼會有這張照片?

    納悶中,他翻開背面,上頭有書寰的筆跡,寫著--

    另一個我!

    這四個字讓他如醍醐灌頂,呆立當場。

    書寰是這個意思吧?

    是吧?

    他忍著內心的翻騰,將照片插回原來的那一頁,不過,當他看清楚那頁上的詞句時,立即睜大雙眼。

    那是……

    李清照的“漁家傲”--

    “雪裡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李清照這首詞是托物言情,有隱喻她本身與夫婿的婚姻美滿幸福,天作良緣之意,在書寰的日記裡,就曾用這首小詞來表達對夏可均的情意……

    他念完整首詞之後,目光突然被下方空白處的字跡牽引,仔細一看,倏地如遭雷殛般,整個人呆住了!

    就在這首詞的正下方,並排寫著兩個人的名字,右邊是“夏可均”,左邊則是--

    “秦書宇”!

    秦書宇和夏可均!

    書寰把他和可均的名字寫在一起……

    為什麼?

    還把他的照片夾在這一頁,這是巧合,還是……

    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陡地躍入他腦中,他渾身一震,跌靠在牆上。

    書寰一直把日記放在他的房間裡,等著他去閱讀,若非他在三年後才有勇氣踏進去,那麼,他早就看見那本日記了。

    所以說,他回台灣來找夏可均,這一切都在書寰的預料之中?

    書寰……一開始就希望他和可均在一起嗎?

    想著想著,事情的緣由漸漸明朗,他驚喘了一大口氣,所有的心結霍然而解。

    “書寰,你這個可惡的家伙……”他心中五味雜陳,有被算計的惱火,也有感激的松懈,更有揍人的沖動,他這位老哥早就自詡冰人,替他鋪好一條紅毯,等著他走上去,而他卻在快走到終點時才發現……

    幾分鍾前還盤結在他心中的紛擾,一下子全解開了,他把書放回原位,嗄聲道:“等著,下次,我會帶著可均一起來!”

    說完,他欣然地沖下樓,他父親見他一臉奕奕,也沒多問,只是微笑地道:“你好多了,書宇。”

    “對。”他盯著他,心想,書寰的冷靜和細心,也許都傳自他這個在大學教授哲學的父親吧!

    “要走了嗎?”

    “是的,我還有事要處理……”他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去向可均坦白一切。

    “那就走吧!”父親點上煙斗,清痙的臉上一派自然安詳。

    “我能請問你……為什麼書寰死後你還要把他的信轉寄到美國給我?”他還想做最後的確認。

    “是書寰的意思,他交代,他死後,所有他的信件都交給你處理。”

    “為什麼?”

    “或許……在他心目中,你就是他吧!”父親給了他答案。

    “我懂了……”他胸口一片熾熱,血液在體內狂流。

    書寰的用心,他絕不能辜負,他一定要讓可均幸福……

    “懂了就好,快去辦你的事吧!”父親又道。

    “再見了……爸!”他第一次開口喊他。

    父親的眼裡閃著水光,點點頭。

    他吸口氣,再不遲疑,奔出老家,趕回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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