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徽殿
兩個執事太監手執拂塵,走到殿前廊下站定,朗聲通傳:「玄煜太子到!」
玄煜在宮女跪安聲中踏進弘徽殿,只見靖懿太后正和身畔人說笑著,見玄煜進來,揚眉笑道:「喲,大半月不見人影,這會兒倒記得向哀家請安來啦?」
玄煜仗著太后寵愛,素來沒大沒小慣了,這會兒也不跪安,直接上了軟榻,輕輕捶著太后的腿,笑道:「聽說聖奶奶的腿疼又犯了,玄煜這可不是向聖奶奶問安來了嗎?」
「聽說我腿疼了才來,你啊,有炎夜一半孝心就好啦!」靖懿太后橫他一眼,笑道:「炎夜這半個月來,可是天天進宮來問安哪!你呢?你的宜陽殿離弘徽殿有幾步路?就不見你有這般勤快。」
玄煜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坐在左邊席上的炎夜,只見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避開玄煜挪揄的眼神,輕咳兩聲,耳根子都紅了。
「我和江陰侯爺打小一塊兒長大,倒從來不知他這般勤快,也不知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一番話說得炎夜面紅耳赤、怒目瞪視,玄煜也不以為意,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太后的腿,涼涼笑道:「聖奶奶,您這兒鐵定是太熱了,趕緊叫侍女開了窗吧!您瞧,有人的臉都紅得像猴子屁股一般啦!」
「你就淨會胡說,這會兒可是朔冬,天寒得緊哪,怎麼會熱?」接著太后側首一瞧,立刻驚道:「唷,炎夜,怎麼你臉真是紅得像猴子屁股一般?該不會真是太熱了吧?」
玄煜爆出大笑,太后抿著唇兒也笑了。
炎夜心知自己是被這一老一少聯手捉弄了,又羞又惱,滿腔怒氣卻又發作不得,只得悻悻地回道:「早知聖奶奶是偏疼著玄煜多一些的,這會兒倒和他聯手捉弄起我來啦!」
「瞧瞧這話酸味兒多重喲,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去?你和玄煜可是哀家心頭約兩塊肉,哀家可沒少疼了誰唷!」靖懿太后拍了拍玄煜的手,笑道:「外客沒見就上了榻來啦?下去下去,別讓人笑話,以為咱們南-皇室不懂規矩禮儀。」
玄煜下了榻,這才看見右側席上端坐著一個麗人,只見她低首垂眉,嬌靨含羞,正是散華法會那天傍晚和炎夜在弘徽殿廊前窺見的永欣公主。
「這是北-永欣公主。」靖懿太后為兩人引見。「永欣啊,這就是我那太子皇孫,他和炎夜自小一塊兒長大,兩人都是一般地放肆妄為,倒教你笑話了。」
炎夜急忙喊冤。「聖奶奶,您罵玄煜也就算了,何必連我也一塊兒編排進去呢?」
永欣公主早在玄煜進殿時,便被他清俊無儔、如魔似魅的絕倫俊美所懾。這時見他瞧向自己,心中更是怦然狂跳,嬌靨羞紅,急忙斂衽為禮。
玄煜回了一禮,便不再多瞧她,眼光全被太后手中所拿的一幅繡圖所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百子圖,象徵多福多壽多子孫,取其「宜男百子」之意,以示皇室子孫萬代永世興旺,一百個童子神態各異,身穿不同服飾,栩栩如生,情趣盎然,不僅構圖精巧優美,而且刺繡技藝嫻熟,針法細密,配色得體,可算是刺繡中的極品。
「如何?這般精緻完美的百子圖,你可是頭一遭見到吧?」太后極是得意。「這是庭雲的精心之作,一般宮廷繡匠可及不上她的手藝於萬一。」
「庭雪?」玄煜心中漾過一絲微疼的心緒,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這半月來,他極力抑制自己不要靠近新月小榭,更極力要將那抹輕靈玲瓏的倩影逐出心房。只是一縷情思,早已牢牢縛在庭雪身上,剪也剪不斷、理也理不清……彷彿她就那樣在他心裡生了根、烙了印,教他好生懊惱。
「庭雪是雍王的獨生愛女,精於刺繡,有『南-繡神』之稱。不但手巧,模樣兒也生得好,宛如天上謫仙一般。」靖懿太后笑道。「為了這次的散華法會,哀家特地下旨召她進宮,為法會裁繡觀音圖。也難為了她這個月來不眠不休,不但繡出了法會所需的觀音圖,連這百子衣也繡出來啦!」
玄煜心中一震,忙問:「聖奶奶,您說是您下旨召她入宮,而不是雍王送她進宮來的嗎?」
「庭雪可是雍王的掌上明珠哪!若不是哀家下旨,雍王捨得讓她入宮且一住就是個把月嗎?」靖懿太后橫他一眼,笑歎道。「聽說雍王為了不捨得讓她離開雍王府,遲遲不願讓她出嫁,還有意為庭雪招贅丈夫呢!依哀家瞧啊,就算是你有意娶她為太子妃,雍王也未必肯,畢竟宮門一入深似海哪!」
知道庭雪是太后宣召入宮,而非雍王所派,自然也不是有所圖謀,玄煜不禁欣喜若狂,他一刻兒也待不住了,只想立即見到那仙姿翩-的王人兒。
「聖奶奶,玄兒突然想起有事沒辦,這就先告退了,改口再來瞧您!」
炎夜見他要走,害怕自己留下來又要遭他嘲笑,急忙道:「聖奶奶,我也有事得辦,這就和玄煜一起告退了。」
「難得來一趟,卻又急著走!罷了,罷了,究竟是人大心也大了。」靖懿太后揮了揮手,索然道:「哀家也不留你們了,走吧!」
兩人向太后行禮告退後,並肩離開了弘徽殿。
繞過石樑,穿過短廊,兩人在水澗旁停住了腳步。
「聖奶奶一定沒想到她幫了咱們一個大忙。」炎夜笑道。「那雍王既然視愛女如珍寶,如今獨生愛女身在宮中,他定然不敢輕易舉兵,妄動干戈,聖奶奶等於是送了一個人質給咱們呢!咱們可得想個法子多留她在宮中一些時日才成。」
「我會的,我會留她一生一世,永遠也不放她走。」玄煜淡淡的語氣中卻顯示了不容撼搖的決心。
炎夜一怔,正想再間清楚一些時,卻見玄煜轉身已繞過嶙峋山石,身影隱沒在柳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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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縷裊裊的笛聲冷冷幽揚,宛似暗夜低語,迥蕩在夜色之中。
庭雪正倚著水閣的小窗繡著裌襖,她披散著絲緞般的長髮,星眸微揚、神態傭懶。
笛聲若隱若現,情致纏綿。庭雪詫然抬頭,夜色已深,哪來的笛聲呢?正疑惑間,突聽得侍女們驚呼:「郡主,你快出來瞧,是玄煜太子送花來啦!」
聽得玄煜的名字,她心中一顫,芙蓉般的雙頰泛起了火一般的緋紅。法會那夜可怖且可恥的記憶又揪緊了她的心。那魔魅的男子,雖然沒有真正地玷污了她的身子,卻吻遍也摸遍了她的全身,掠奪了應是丈夫才能享有的一切。憶起他那狂肆火熱而又邪惡的擁抱,她用雙手環住自己,想抑住止不了的顫抖。如果可能,她但願永生永世再也不要見到他!
「郡主,太子獻花,你得親自出迎啊!」侍女們簇擁著她走上了露橋,只見一艘遊船正從湖邊小山旁緩緩滑向新月小榭。
夜風輕-,這艘小船從瀲灩波光之間款款而來。船上女童捨舟登陸,從石階走上露橋,同庭雪獻上紅梅。侍女們連忙將花供在淨水旁邊。
此時笛聲悠悠,清脆揚起,只見玄煜一襲白衫,從艙中走上船首,以唇就笛,細吹宮商。他衣袂飄飄,意態逍遙飛動,如要凌風而去。
她搖了搖頭,實在無法將狂狷霸氣的他與浪漫溫柔聯想在一起,他派遣人送紅梅來,還親自吹笛示意,究竟是何居心呢?
正迷惘失措間,玄煜的聲音已然在她耳邊揚起。
「庭雪郡主,本宮為法會那晚的失禮冒犯鄭重向你致歉,希望你能原諒本宮的莽撞、無禮。」他燦邃如星的眼中閃著魅惑及一絲算計般的狡黠。「若你肯接受本宮的致歉,可否同本宮一起遊湖,以示你已原諒了本宮呢?」
和他一同遊湖?她腦中警鈴大作,這實在不是個好主意,她壓根兒不願和他獨處。正要開口婉拒時,侍女們卻已在玄煜的眼神示意下半扶半推地將她送上船。她猝不及防,重心不穩,腳下一個踉蹌,跌入了玄煜懷中。
玄煜攬住她的纖腰,鑽入鼻端的,是她那清-如蘭的氣息,他心中一熱,雙臂不知不覺地攏緊,將她圈鎖在懷中,再也不想放手。
他火熾狂熱的擁抱與鉗制,幾要教她窒息,再度落入他手中,是一種令人難忘的折磨與羞辱。她掙扎著顫聲道:「放開我,玄煜太子。」
玄煜輕歎口氣,知道以她清絕的烈性是不能以強硬手段逼迫的,想要她的人就得先得到她的心。他放開了她,拿起雙槳,將船蕩進湖心,劃入煙波深處。
庭雪纖手緊捉著船舷,滿懷戒心地看著他。
玄煜輕笑,覺得她就像是受到驚嚇的貓兒,充滿了畏戒之心,教人難以親近安撫,卻又禁不住地想要逗弄愛憐。
「你怕我嗎?」他伸槳輕撥湖水,神情慵間,少了囂狂的霸氣,骨子裹透出來的那般魔魅是極誘惑人心的,教人禁不住要沉淪在他神秘妖異的氣息中,像是只要看他一眼,就要失了心、丟了魂般。
庭雪輕悸,心中顫促迷茫,彷彿就要迷失在他邪魅的眼神之中。她是怎麼了?她不是極畏懼、憎厭他的嗎?怎會感覺整個心魂都要被他吸引過去,就像陷入漩渦一般?他是妖魔化身,專來魅惑人心的嗎?
「你,憎厭我嗎?」他低沉的嗓音傭傭懶懶,沙啞如愛撫,像耍挑動人心中的情慾。
「我不知道。」庭雪無法肯定的搖著頭,迷惑地道。「我覺得……你是這般難以捉摸,一舉一動都出乎人意料之外。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你究竟要什麼?」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要你。只是你不敢面對,不敢承認。」玄煜定定望著她,不容她逃避。「我並不難懂,只是個為你癡狂的男人,所思所想,都只是如何要你,如何博你歡心而已。」
庭雪輕顫,面頰灼燙,心也是紊亂的。他……他怎能如此不知羞地說出這般露骨放蕩的話來啊?
「第一眼見到你時,我的心,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管不住自己不去想你、碰你!如果說,我只是個為情癡狂的男子,你肯不肯原諒我的放浪呢?」他舉起她柔嫩纖細的素手放到唇邊輕吻,搔亂著她的心。「不要怕我,不要抗拒我。我只是喜歡你,不會傷害你的。」
面對他大膽露骨的告白,她一時手足無措,迷亂至極。他火熱的示愛,比那夜強肆地掠奪、欺凌所帶給她的衝擊更大。她可以抗拒他的狂暴,卻無法堅拒他的柔情。
看出她的迷亂與彷徨失措,他知道不能逼她太緊。強自克制如火的情潮,他放開了她的手,微笑道:「我知道一時要你接受我是件令你為難的事。我並非要你立即回應我,只希望你能試著瞭解我,不要再怕我、抗拒我,行嗎?」
庭雪猶豫、羞澀地低下頭去,聲音幾不可聞。「只要你不再蠻橫亂來,我自然不會怕你。」
碧波粼粼,映著銀月流光,醞釀出一股氤氳的寒煙凝翠。玄煜放下蘭槳,任小舟隨波飄流。
面對著四周如晝如幻的景色,庭雪放鬆了心神,對玄煜的畏懼之心也漸漸淡了。她倚在舷邊,無心地撥弄著湖水,有一種純真的嬌憨與傭懶,絲般長髮直披落湖,在水流裹散開,宛如水裹開了一朵黑色的芙蓉花。
玄煜癡迷地望著她,這麼近瞧她,更覺她容光逼人、清麗無倫。他心中迷惑不已,連自己也不懂這是怎樣一種情愫?他只是被她的美貌所感嗎?為什麼在她身畔,他會感覺到一種比慾望更深刻的東西呢?為什麼只要看著她,他就能感覺到心安與喜樂?她是這般令他眷戀,彷彿只要有了她,他便可以一生無憾,再無所求。
面對著他炙人狂熾的目光,她雙頰生暈地垂下頭去,心中不禁嘟囔著他的大膽、狂放。
「要相逢,得相逢。須信靈犀,中自有心通。」玄煜掬起她的手,放到唇邊輕吻。「但願有朝一日,我們真能兩心相許,靈犀相通。」
庭雪心中一顫,整顆心都眩惑了,玄煜狂野而纏綿的挑情,就如同一張綿綿織就的情網,兜天兜地傾覆而來,教她無力招架地無處逃逸。
她凝望著玄煜清華俊美的容顏,他也正一瞬不瞬的瞧著她。夜深、波靜、人寂,天地之間,彷彿就只剩下她和他交織的眼光……
「想人生,良辰美景堪惜。」玄煜突然輕扣船舷,順著拍擊的旋律低低吟唱起來。「向其間,賞心樂事,古來是難得……」
一種如醉的迷亂,像玄煜低沉酵厚的嗓音,緊緊將她纏繞。小船在波光萬點之中起伏搖晃,就如她怦跳的心。她側過頭去,避開玄煜灼熱的注視,想平撫自己狂亂的思緒。
風涼如水,湖波輕拍船身,她感受到沁骨的寒-,禁不住縮了縮身子。
玄煜見她嬌怯畏寒,伸臂一攬,將她摟入懷中。她微微一掙,見他並無輕薄狎匿之心,也就不再掙扎,柔順地偎在他懷中,汲取他的溫暖。
玄煜摟著她纖柔嬌躬的身軀,心中狂喜,知道她已完全卸下了對他的戒心。他相信遲早她終會傾心柑許,回報他的款款深情。
「庭雪,你瞧天空。」天上星辰燦燦,牛郎、織女雙星遙遙相望。玄煜指著那兩顆隔河相望的星子低聲道:「牛郎、織女一年只能相聚一次,而我,不但要與你朝朝暮暮,更要與你長相廝守,永誌不離。」
庭雪倚在他懷中,遙望牛女雙星,聽著玄煜挑情勾心的蜜語,心中又羞又甜,又喜又怯,迷亂不已。
望著她眉如月,眸如星,輕靈如夢,玄煜不禁也醉了,他輕聲道:「我只願朝朝都如今夜,攜素手,賞星月,一生一世,歲歲年年。」
在玄煜低沉輕緩的嗓音中,她只覺心中-暖寧謐,倚在他懷中,漸漸湧上了睏意。
良辰美景,佳人在抱,玄煜輕撫著她的長髮,聞著她清馥如蘭的氣息,心中甜蜜酣暢,只覺人生至此,再無所求。
橫亙夜空中的銀河倒映水中映出波光萬點,也映出兩個相倚相偎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