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釀夢的夜晚,女兒紅的香味,在風裡飄散著,濃醇四溢。帆齡髮髻盡散,長長的秀髮披瀉於地,漆黑柔亮,光可鑒人,如一道飛瀑發泉。
額豪心頭突然竄起一股說不出的焦躁,地大口灌下女兒紅,醉人的快意如一股春水般滑入喉嚨,浸透了他的真心。
「你長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十歲的小女娃兒,我們要避男女之嫌,我怎能再幫你沐發?」
他側過頭來,望著帆齡眸中的瀲灩光影,向來千盅不醉的他,竟然有了一種醺醺的沉醉感。
「那你就看著我沐發吧。我一直想試試,在月光下沐發,是什麼樣一種滋味?」
帆齡將衣袖褪至肘上,柔潤的手臂在月光下瑩瑩生輝,雪腕上的翡翠玉鈴交蕩成韻。她握住一束潺潺流瀉如泉般的發,微微敞開領口,露出優美纖細的頸項。
她回眸,望著額豪,極嫵媚地笑了。
額豪驀然湧上一股戰慄,心中焦熱如火,落入丹田的酒液如燒灼一般,沖得他下腹一陣火辣辣的,沖得他五臟六腑都隱隱作痛。
帆齡輕情地笑著,俯身向溪,像要擁抱水中那一輪動盪不寧的滿月。在她溫柔卻又佻達的媚態中,帶著一種迷離的神秘,使她蒙上一層魅人的誘惑。
「你瘋了不成?這是下過雪的冬夜,你瞧瞧這溪水裡,還流著結霜的雪塊呢!」額豪扯住她,躁聲道。「你要在這溪中沐發,想染上風寒嗎。」
溪邊水滑,本就不容易站穩。他這麼用力一扯,帆齡立腳不定,身子失去重心,踉蹌著向後一仰,落入了他的臂彎之中。
帆齡落確在他臂彎內,冉也不肯起身,披散的發如恣情揮霍的潑墨,鋪灑在他強壯的手肘上,一股曖玉般幽情的膚香,撲入了他的鼻端。額豪覺得頭暈,全身發熱,彷彿女兒紅的酒力,開始在他體內發作了。
在這欲醉不醉的時刻,一種火燒火燎般的渴求,悄悄從他心底蔓延開來。
「王爺。」帆齡輕喚,纖柔的身子倚在他掌心臂彎之中,凝雪雙腕纏繞到了他的頸項之上。
她仰起臉,在他的鼻尖,吐氣加蘭地道:「你不捨得讓我染上風寒,又怎麼捨得讓我嫁給別人?你要知道,你若是硬逼著我嫁給別人,便是不叫我活了!」
「你,在威脅我?」他沉著嗓子道,聲音卻沙啞干嘎得幾不成調,他深呼吸,極力壓抑住胸中那股洶湧而來的悸動情潮。
「跟我說死道活是沒有用的,我額豪從不受人威脅——即使是你,也不能改變我的主意!」
帆齡輕聲笑了,璀璨如明月的眼裡,卻浮上一抹悲哀。
「我不威脅你,我只想告訴你一個事實——我對你,七年癡迷,心只繫在你身上;我這一生,至大的願望,便是嫁你為妻!」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叫你喝這罈女兒紅嗎?因為你有千盅不醉的酒量,只是這壇我阿瑪當年所釀的女兒紅,聽說是將十壇最極品的紹興女兒紅四蒸四釀,密封於木桶之中,將十罈酒釀成了一壇,在土裡埋了十七年,酒譜中所謂的『去盡酒魂存酒魄』,指的正是這種最極致的釀酒之法,用這種法子釀出來的酒,酒性再猛烈不過了,任憑你有如海酒量,喝下這罈女兒紅,也非醉不可!」
「灌醉我,對你有什麼好處?」
他掙扎著,從漸趨迷亂的神智中捉住一絲清明,極力想從即將失控、焦躁如火焚般的慾望中掙脫她的魅惑。
他昏沉暈眩的腦中,像有小銅鐘在撞,提醒著他已然混亂薄弱不堪的理智——他的五臟六腑焚燒起來,連眼睛都燃得血紅,他像一頭餓極了的獸,狂燥地在雪地上反覆踱著。
「我答應過你阿瑪的臨終遺願,你卻想盡法子要讓我毀約背諾,你這麼做,是讓我死了也沒臉去見你阿瑪!」
被推開的帆齡踉蹌退了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她咬住下唇,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你是為我阿瑪活,還是為自己活?你是要顧念死去的人,還是要顧念活著的人?」
「人而無信,何以言立?」額豪臉色脹得血紅,躁狂而懊惱地低喊:「你別逼我,別逼我!」
「你總說我逼你,那就當是我逼你,如果你對我完全沒有心,沒有男女之情,我逼得了你嗎?」
帆齡走向額豪,握住他的雙手,牽引著他的手環抱向她的身體。
「欺人欺天不欺心。」帆齡將纖纖柔荑覆到了他的心口之上,直直逼視著他的眼,有一把野火在她的雙瞳中燃燒著。
「你敢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你對我,真是一點兒也不動心嗎?」
額豪痛苦地攢起雙眉,她毫不退卻的眼光就像一柄利刃,刻劃過他的胸口,他只覺心中一陣痙攣般的絞痛在蔓延。
疼痛,能使人清醒——而這般難以割捨、難以表露的強烈心痛,終於使他清醒了。
長年來,她的影子已是烙到他的心上,融在他的心裡,不知從何時起,他早已在不知不覺之中愛上了帆齡——這個他鍾心寶愛的螟蛉義女。
然而對定廣親王臨終前的承諾,還有兩人之間那如父似女的關係,讓他一直禁錮著、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始終不敢承認,不敢正視自己的心!
可是現在,步步催逼而來的帆齡,卻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戰場上丟盔卸甲的敗將,已經被逼到沒有後路的絕境,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了。
在戰場上,從未嘗過敗仗滋味的武宣親王,卻在這場心與心的交鋒中,輸得好慘、好狼狽!
帆齡倚在他澎湃起伏的胸前,聽著他激烈狂亂的心跳聲,她眸中籠上一層煙鎖般的迷離,仰起染著淡淡緋暈的嬌顏,情意綿綿地望著他。
「你對我,真的沒有動過心嗎?」帆齡輕忽而迷惑地問,將艷紅如桃花般的灼灼唇瓣輕輕烙到了他的唇上。
額豪整個人微微一僵,思緒恍惚不定,體內興起無窮掙扎。
「我這一生啊,倘若沒了你,雲羅霞錦,僅是飛煙。」帆齡聲息悠悠,用唇緩緩磨掌他的唇、他的臉、他的頰,一點一滴在他唇間心上傾注狂熱。
「你知道嗎?在我眼中心裡,滿滿的就只有你一個人!」
「你摸摸我的心——這顆心,除了你一個兒,就再也容不下別人了!」她將烘熨的臉頰偎到他頸項之間,在他脖子上輕嚙了一口,烙下淺紫如淤的齒痕。
「你又怎麼忍心,怎麼能夠逼著我嫁給別人呢?」
夜盡而蘇,推落一弧星搖的銀河,在晨曦的迷濛微光中,遙遙傳來稀疏的鐘聲和報更梆子聲。
醉寢在帆齡懷中的額豪,從酣睡的黑甜夢鄉中悠悠醒來,緩緩睜開迷濛的眼。
有一瞬間,他幾乎不知自己究竟置身何處,只聽得風拂杏林、溪水潺潺,他放眼望去,只見晶瑩雪光照梅影,紫籐絲蘿風中飄——正是武宣親王府的西花園裡、祿水亭畔。
而他,就枕在帆齡曖玉溫香的懷裡——兩人身下鋪著的是厚軟溫暖的自狐暖裘,身上蓋著的,是他的貂皮大氅。
他們就這樣在雪地上睡了一夜?
他神智乍醒,女兒紅的酒力已經完全退了,他驚跳起身,望著舒眠如海棠春睡般的帆齡,霎時間,他只覺腦裡空落落的,一片白茫茫,什麼也不能想。昨夜,他做了什麼?他和帆齡做了什麼?
天色微明,旖旎纏綿如幻的夢境已經遠去,消失在黑夜裡——這是無處可以躲匿的夢醒時刻,他不能自欺,無從逃避,一切都攤在了天光底下,赤裸裸的現實。
他終是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佔了帆齡。
他頹然跌坐,呻吟一聲,將臉埋進了大掌裡,懊喪煩悶欲死,感覺這一生,從未如此後悔過。
那罈女兒紅,他不該喝的——而今的他就算萬般自責,千般悔恨,卻也來不及挽回了!
驟然失去他的溫暖,帆齡在沁沒的寒意中醒了過來,她迷迷濛濛地睜開眼,在淡青色的晨光之中,望見額豪頹坐在她身畔的白狐暖裘上,用雙手抱住頭,緊緊揪著頭髮,像只被困到絕境、無路可走的獸,一臉的沮喪與絕望。
帆齡平靜地起身,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衫,緩緩穿戴好,伸手拾起地上如長針般的銀杏枝,簪佩住披散流離、曳垂至地的似水長髮。
「我,終於還是背叛了對你阿瑪的臨終誓言!」
額豪抬起頭來望著她,聲音嘎啞而痛楚,「我們蒙古漢子,最重信諾——如果違約背誓,不但不得好死,而且終生都要被人瞧不起!」
帆齡一點兒也不驚恐,從懷中拿出黃金剪,絞端了昨夜兩人交纏成結的那一撮發。她仔仔細細、縝縝密密地將那綹發綰成一個同心結,放進了貼身收藏著的荷花繡袋裡。
「是我勾引你的,沒有人會瞧不起你;就算是不得好死,也有我陪著你!」
她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慵懶而嫵媚地微笑著。
「我是你的人了,你再不能撇下我,不能逼著我去嫁給別人了;不管未來是好是歹,我都要同你在一起!」
額豪迷惘地望著她,淺紫色的曙光和淡淡的晨光交融,她站在曉曦迷霧中,是那麼美麗與真情,隨風飄揚的雙環如意腰帶彷彿拂到了他身上、心上來。
他心中一疼,吁了口長氣,難以遁逃的感情在天光裡是如此顯而易見,再不能掩蔽或者隱藏。
沒有後路,也沒有退縮的餘地了——事已至此,追悔無益,他現在所要做的,是擔起對帆齡的責任。
他已經負了對定廣親王臨終前的承諾,不能再負了對帆齡的感情!想起辜負了定廣親王的臨終遺願,他心中自然是鬱悶愧疚,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這一直如千斤巨石般壓著他的重擔,而能夠坦開胸懷來和帆齡傾心相愛,卻也是一場大解脫。
他素來剛明決斷,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打定主意之後,便再無絲毫猶豫。他俯身撿起地上的衣衫,穿戴整齊後,對帆齡說道:「你先回房,要侍女為我準備好入宮的朝服和頂戴,待會兒我要進宮去。」
帆齡為他整理衣襟,替他披上大氅,為他拍去氅上的積雪,納悶地瞧著他。
「你不是許久不進宮議政了嗎?」
「我不是進宮議政。」他頓了頓,直視著帆齡的眼,緩緩道:「我是要入宮去奏請太皇太后指婚,許了咱們的親事!」
帆齡一楞,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眸中浮上乍驚乍疑乍喜的淚花。
帆齡癡癡凝睇著額豪,熱淚在眼眶中滾來滾去,胸臆間情意激動,歡喜得彷彿胸口都要爆裂開來了。
長年來的願望驀然成真,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她眼中含淚,臉上卻綻放出喜悅的璀璨光芒,手中緊緊攥著那個裝了兩人髮結的荷花繡袋,情意綿長地瞅著他。
望著她情致纏綿的眼,額豪心中怦然一動,正要說些什麼話時,卻見府裡的管事領著家丁長隨,急沖沖地向西花園這兒走了過來。
一見到額豪,那管事眼中一亮,急奔過來,打了個千兒,向額豪叩膝請安。
「王爺,原來您在這兒,可教奴才好找,在府裡尋了好一會兒啦!」雖是大冷的天,那管事卻滿頭大汗,說道:「若是再找不著王爺,可真要急死奴才了。」
「起喀吧!」額豪擺擺手要他起身,說道:「天還沒亮透呢,這麼早,什麼事找本王找得這麼急?」
「宮裡來了傳旨太監.說是奉太皇太后口諭,要王爺入宮議事呢!」額豪一怔,只見一個頭上戴著藍翎頂子的中年太監,正走出溫暖的花廳,邁步踏上寒氣冷冽的迴廊裡來,一路上還不住的呵手,跺著腳兒取暖。
「武宣親王爺,奴才等著王爺已有好一會兒了。」那太監見到額豪,一臉喜色的迎了上來,就地打千兒請了個安。
「太皇太后有聖諭,要王爺今兒個進慈寧宮議事。」
「原來是秦公公。」額豪雖許久沒進宮議事,卻也認得這太監是慈寧宮的管事太監秦公公。他點了點頭,微笑道:「這麼巧?本王原也打算今兒個進宮覲見太皇太后的。」
他信步走上迴廊,沉吟道:「不過本王已經許久沒進宮議事了,太皇太后突然召本王入宮,是朝政上出了什麼事嗎?」
「這朝政上的事,奴才四不敢干預的,太皇太后宣王爺入宮,為的是啥事兒?奴才是真的不知。不過奴才捉摸著太皇太后的心思,應該是件大喜事啊!」
「大喜事?」額豪一怔,側過頭去狐疑地盯著管事太監,心中泛上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今兒個同時奉召入宮的,還有安親王爺。」秦公公笑得瞇起了眼,說道:「聽說太皇太后有意指婚,要將安親子的愛女——頤敏格格許配給王爺呢!」
額豪心裡「格登」一聲,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得呆了。他頓住腳步,望著跟上迴廊來,一直隨在他身後的帆齡,一句話說不出來。
看到額豪目瞪口呆的模樣,秦公公還以為額豪是歡喜得過了頭,笑嘻嘻地向著額豪長長一揖,說道:「這可是天造地設的良緣佳配啊——奴才先在這裡恭喜王爺、賀喜王爺了!」
匡啷一聲,帆齡手中那個裝著兩人同心髮結的荷花繡袋落了地,繡袋上的如意合歡玉飾在地上摔得粉碎。
晨光中,額豪望著淚痕閃爍、臉蛋蒼白得絲毫沒有血色的帆齡,他只覺像是被人打了一記悶棍似的,一顆心彷彿也猛地墜落,一直落到深不見底的淵谷裡去了。
太皇太后指婚,是不能拒絕的,懿旨一下,便無轉圜餘地——額豪神色茫然,思緒混沌紛亂,便似重重沉沉的烏雲壓了下來,再沒有撥雲見日的時刻。
他抬頭,只見天色灰濛濛的,雲封霧鎖,見不到一點兒陽光。
想起蒙古草原一望無際的遼闊藍天,他突然醒悟到,在這琉瓦飛簷,重重宮闈的紫禁城裡,沒有可以任他自由翱翔的廣大蒼穹——
在這座北京城裡,他只是一隻被剪了雙翅,囚在華美樊籠裡的海東青,沒有一方屬於自己的天地。雖然名義上貴為親王,卻連想和自己最心愛的女子在一起,都不能夠自主。
朔風吹過,他驀地裡感到一股寒意,只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這欲亮未亮的黎明裡,飄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