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數日一晃即過,在容飛揚的悉心照料之下,西門毓秀的傷勢好得很快,十日之後,已告痊癒,所以容飛揚也終於搬回了石苑。說也奇怪,以往覺著舒適寬大的房間如今卻備感冷清,失去了夜夜抱在懷裡的溫涼軀體,居然連覺都睡不著了,害得容少少常常輾轉反側,難以安枕。
西門毓秀依然每天清晨來石苑看容飛揚服食青鱗果葉的情況,時常應容大少之邀,或下棋或練劍或共進早膳,二人的相處倒是愈見融洽。雖然西門毓秀從不多言,但有許多容飛揚在他的抬眉轉眸之間已能窺得明明白白。
十月初七。
午時。
石苑。
內室。
「我輸了。」西門毓秀輕輕推開棋盤,眉峰微蹙。
「怎麼了?」容飛揚靜靜地凝望著自己悄悄注視了一個上午的醜陋的面孔,「還在想你大師兄的事?」
「算算日子……」西門毓秀沉吟,「他也該到了。」
「有什麼事等他到的時候再說。」容大少一向奉行「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宗旨,「反正該來的總會來,何必時時愁眉苦臉地跟自己過不去?」
愁眉苦臉?西門毓秀甚是懷疑地瞥了瞥容飛揚,忽然發覺這個任性自大、脾氣急噪、又帶有幾分孩子氣的男孩最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不少,也……體貼了不少。
「……謝謝。」能夠切實地體會到別人對自己的關心,這種感覺相當不錯。西門毓秀臉上的線條明朗了很多,幾縷暖風拂過面頰。
「你應該經常笑的。」容飛揚歎道:「你笑起來……很……很……好看。」也許是以往這些話說得太多太溜,以致於真心想稱讚一個人的時候反而變得笨嘴拙舌,詞不達意。西門毓秀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心情也跟著沉入了谷底。
「你笑起來很好看」之類的話這個人以前也曾對自己說過,可是在他和別人的談論中卻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套截然相反的說辭——醜得要命、親吻的時候還得閉上眼睛才能忍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若不是親耳聽見,只怕自己直到今日仍願沉淪在自欺之中吧!
「抱歉。」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容飛揚慌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笑起來很……很特別……雖然你長相一般,不過剛才……剛才的笑容真的很……很……」
「容少俠謬讚了。」自己的長相自己清楚,這麼嚇人的容貌也能讓他掰成一般,想不佩服這個人都很難。
「在下實不敢當。」——微微上翹的唇角洩露了西門毓秀此刻的心情能夠。
「你不生氣就好。」容飛揚舒了口氣,「我還擔心……」
篤篤篤。
隨著敲門聲響,清麗動人的少女推門入內,「容公子,該用膳了。」她垂首而立,但眼角的餘光卻不時偷偷的瞟向陽剛俊挺的男子,無聲的送去一片幽怨之意。
容飛揚只作未見,咳嗽一聲轉向西門毓秀:「毓秀,你能在這兒吃飯嗎?」
「今天不行。」西門毓秀微笑,「我還有一些事要處理,水兒會將飯菜送去尋沙閣。」
——「水兒」是每日早、中、晚負責定時替尋沙閣送飯的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這一點容飛揚居住在尋沙閣時便已瞭解的一清二楚。
「那……」他略顯失望地道:「你今天還有沒有空閒的時間?」不知何時開始,容大少養成了一個黏人的習慣,而且就只針對著這一個人。
「我晚上有時間。」望著對方充滿期盼的雙眼,西門毓秀苦笑道:「容少俠如果有空,可以到尋沙閣來用晚膳。」說罷,拱了拱手,便即匆匆離去。
「我一定會去的。」帶著笑意探出視窗凝視著纖長的身影愈走愈遠、直至不見,容飛揚才收回視線準備前往客廳用餐,卻在轉身之際迎上了一對哀怨淒楚的眼眸。
「容公子。」月梅的眸中水光盈然,「我……」
「什麼都別說。」從小到大,容大少見過的眼淚之多足可與沙漠中的沙粒相比。那些苦苦糾纏的癡男怨女們流淚的氣勢可謂長江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絕、久久難衰,但是對於不知情為何物、只想玩一場必勝的遊戲的容飛揚來說反而覺得厭煩之極,所以他一向非常討厭看別人掉眼淚。
「上次的事我只是一時衝動,其實我……」
「我明白。」月梅出乎意料的反應令容飛揚一時有些驚疑不定,「其實宮主一開始就告誡過我,讓我別太接近容公子,可是……」
是嗎?容飛揚的心霎時飄上半空,等他想到西門毓秀會那麼說只不過是因為絕情花刺的關係後便又從雲端上直接墮了下來,栽了個不大不小的觔斗。
「容公子,您一定喜歡宮主吧?」月梅突然用力抹去臉上淚水,抬起頭以一種十分肯定的語氣問道。
「喜……喜歡?」容飛揚張口結舌。
「……原來如此。」月梅的眼中閃過一絲恍然,裡面似乎還摻雜著極少極少、微乎其微的一點點同情,她慢慢道:「難道您從來沒有留意過您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在看著宮主的嗎?」
什麼樣的眼神?這是什麼意思——扔下容飛揚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苦苦思索著難解的謎題,月梅決定化悲傷為食量,先去飽餐一頓再說。
翌日。
下午未時三刻。
該來的人終於來了。
急促的鐘聲傳遍了整個玄霄宮,宮門兩側齊齊地排列著兩對白衣飄飄、腰結紅巾的玄霄宮弟子,個個精神颯爽、英姿勃發,觸目所見,四周俱是俊男美女,極為養眼。容大少來玄霄宮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見如此賞心悅目的景色,本該好好觀賞一番,只可惜此刻他的眼睛已無暇他顧,早牢牢地定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這樣的場景似乎曾相識,記得那日他也是一襲白衣紅巾,神態安詳,表情怡然……就是在那一天,自己初次見到了這個人……
「哈哈哈哈……」一陣突如其來的猖狂笑聲打斷了容飛揚的思緒,他抬眸而視,只見一個身材高大挺拔、雙眉斜飛入鬢、張狂高傲、年約三十五六的黃衫男子自宮門踏步而來。他腳步看似緩慢,實則速度極快,眨眼之間已至近前,用的居然是武林中失傳已久「浮光遁影」的輕功身法。
「西門毓秀見過大師兄。」西門毓秀聲色不動地衝著與自己對面而立的男人長揖一禮。
「哈哈哈……多年未見你還是老樣子!」沙問天長笑,「你這副溫吞水的脾氣也該改改了吧?」
——這話什麼意思?容飛揚聽得氣往上撞,方待上前與之理論,卻被西門毓秀暗中扯住了衣袖。
「毓秀生性如此,只怕這輩子都改不了了。」淡然的語氣中隱隱透出些微的嘲諷之意。
「小師弟。」沙問天眼眸一橫,略帶煞氣的劍眉向上一挑,「你應知我今日來此為何——他人呢?」
「大師兄可知玄霄宮易主之事?」西門毓秀不答反問。
「哦?」沙問天顯然不知,乍吃一驚後又驀然大笑起來,「這麼說如今掌管玄霄宮的是小師弟你了?」
「正是。」西門毓秀緩緩道:「二師兄在四年之前便已離宮而去。」
「離宮而去?」沙問天一怔,繼而以一種具有十足把握、志得意滿的口吻道:「他是去找我了吧?」
「大師兄不是在五年前便已娶妻生子了嗎?」西門毓秀諷然道:「二師兄又豈會去找你?」
「你就別替他掩飾了。」沙問天滿不在乎地道:「其實我修書給他就是故意想氣氣他的,誰教我那時候心情不好?所以只好拿他來出出氣了。」這番話他說得理所當然,毫無愧疚。
「這麼說……」西門毓秀渾身一震,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娶妻生子之事全是一派謊言了?」
「不錯。」沙問天面不改色地道:「那傢伙看了以後是不是嫉妒得快馮了?」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嫉妒。」容飛揚從來沒有聽過西門毓秀用那麼冷的聲音說話,「我只知道他在看了那封信後當場便吐了一大口血,然後有癡癡地坐了三天三夜,既不說話也不肯吃東西——一個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那個樣子吧!」他冷冷地盯著沙問天,「大師兄聽了以後是不是覺得很開心?」
「你說他……」沙問天眸中的調侃譏笑於一瞬間盡數消失不見,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問些什麼,卻又硬生生地嚥了回去,而後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先告辭了。」
「沒有用的。」西門毓秀靜靜道,狹長的眼眸內流轉著濃濃的悲哀,「你永遠都找不著他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沙問天丕然色變,厲聲喝問。
「二師兄已練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層,即使你找到了他,他也不會再記得你……以前的那個葉無影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你說無影他……他練成了……第十三層……」沙問天的臉色一路慘白,原本熠熠生輝、傲氣十足的眸子一下子變得黯淡無光,連帶著嗓音都有些發顫。
「不……不會的……他不會忘記我的……他怎麼可能會忘了我……」
他喃喃自語了半天,突然猛地撲上前去,用力揪住西門毓秀的衣襟,神情激動。
「你騙我的對不對?他根本沒有去練什麼見鬼的第十三層對不對?你一定是……騙我的……」他的目光急切地在西門毓秀臉上來來回回不停地掃視?盡全力試圖找出一丁點的蛛絲馬跡。
「大師兄。」望著被容飛揚把住腕脈使勁拖離自己身側的人,西門毓秀慢慢道:「我知道你心裡其實一直喜歡著二師兄,但喜歡並不是藉著傷害對方來表達的。二師兄從十四歲開始就始終無怨無悔地在等你,可他等來的卻是一次比一次更重的傷害——你可曾想過,他終會有承受不了的一天?我想二師兄是累了,你就讓他好好地休息,別再去打擾他。」
「別再去……打擾他……」重複著對方的話,褪去了狂傲與囂張的沙問天彷彿驟然間蒼老了幾十歲,他步履不穩地踉蹌後退。
「為什麼……為什麼……哈哈哈哈……」張狂的笑聲再度揚起,只是這一次卻充斥著說不出的淒涼與絕望。
「大師兄……」
不待西門毓秀把話說完,沙問天已旋身直直衝出了宮門,頃刻不見蹤影,只餘下那瘋狂的笑聲仍盤旋在眾人耳邊,餘音裊裊,久久難絕。
尋沙閣。
窗外微微飄過幾絲略帶燥熱的風,窗內的人卻渾然未覺,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一片緩緩流動的雲,整個人神遊物外,徹底地陷入了發呆的狀態——自沙問天走後,西門毓秀一聲不吭地直接返回尋沙閣,之後便一直保持著這個動作一動不動。
「毓秀。」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容飛揚按捺不住地試探著將雙手輕輕擱上了西門毓秀的肩。
「你還好吧?」
「……容少俠。」隨著悠悠長長的一聲歎息,西門毓秀終於轉身瞧向一臉擔憂眼地凝視著自己的男子。
「我沒事。」他滿面疲憊地道:「只是覺得有點累了。」
「……」容飛揚很明白他所指的「累」並非只因身體而起,更多的是心情的壓抑和苦悶。
「你……你有興趣聽我說個故事嗎?」西門毓秀看了看他,忽然又將頭轉了回去,仍癡癡地仰視著天空中的浮雲。
「有。」——只要你願意說。我一定會聽。
「我二師兄和大師兄從小一起長大。」隨著對往事的回憶,一股深深的憂傷漸漸瀰漫在寧靜的屋內。
「大師兄雖生性高傲狂放,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但惟獨對二師兄卻一向關懷備至、愛護有加,他們之間的感情就是我這個小師弟看著也覺得十分羨慕。可是……十六年前我師父突然去世,臨終之前將玉肌功的心法秘籍盡數傳授給了二師兄,並命他接掌下一任的宮主之位——你方才也看見了,我大師兄是多麼心高氣傲、驕傲自負的人,又怎麼忍受得了這一切?等師父的葬禮一過,他便負氣離宮而去,那一年,二師兄年僅十四,大師兄也才十九歲。」
「那他……後來回過玄霄宮沒有?」
「開始的幾年他經常回來。」西門毓秀的語聲漸冷,「不過每次回來不是衣服上沾著女子的脂粉,便是故意當著二師兄的面談一些自己在聲色場中如何吟風弄月的事。那時候我還不滿十歲,自然不明白他話中之意,只知道每次大師兄來的時候,都是住在二師兄房裡;每次他走的時候,二師兄都會把自己關起來一個人偷偷地哭。直到七年前不知為了什麼,大師兄和二師兄大吵了一架怒氣沖沖地離宮之後,就再也不曾回來了。從那一天起,二師兄時時都盼著他能回來,還曾親自出宮找尋過很多次,卻總是無功而返。」說至此,他語氣微轉,「二師兄一直多我很好,我的武功有一大半是他教的,對我來說,他就如同我的親生兄長一般,可是我只能看著他一天天地日漸消瘦、形神憔悴,卻一點辦法也沒有。所以……
當我看見大師兄送來的那封信後幾乎是欣喜若狂地跑去拿給他看……誰知……」
他的聲音明顯地激動起來,「我該先打開看一下的,早知道信的內容是那樣……我就是死也不會把它交給……」他雙拳緊握,語聲哽咽,講了一半的話嘎然而止,從後面看去,整個人都在輕微的發顫。
「毓秀。」溫暖的雙臂從背後繞至前方,將冰冷的身軀密密地箍在懷中。
「這不是你的錯。」輕柔的聲音貼著耳根傳入心底,溫熱透明的液體順著臉頰滴滴滑落,慢慢濡濕了環抱著自己的手。驚覺手上涼意,容飛揚急急忙忙欲把懷中的人轉過來看個清楚,奈何西門毓秀執拗地不肯回頭,這種細細的、略微的顫抖和不發出聲音的飲泣方式讓容飛揚胸口心臟處緊緊絞了個麻花結,擰疼得厲害。
半晌。
西門毓秀默默地退離容飛揚的懷抱,伸手拭去眼角的淚水,方始緩緩回身。
「謝謝。」一雙如洗的狹長眼眸比平日更為澄澈明亮。
「不用這麼客氣。」目不轉睛地望著首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稍帶窘迫而又有幾分不好意思神情的男人,容飛揚咧開了嘴。
「下次如果有需要。」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隨時歡迎。」說完,還衝著西門毓秀眨了眨眼。
「……容少俠經常對女孩子這麼說吧?」聽著容大少輕佻的口氣,再瞧瞧他賣弄風情的模樣,西門毓秀不禁如此猜測。
「沒有。」容飛揚正色道:「不管你信不信,你是我唯一一個這麼說的人。」——說實話,他真的相當討厭有人在自己面前哭泣,不過,這個「人」目前開始專指除了西門毓秀以外的其他人。
「……在下深感榮幸。」西門毓秀的唇角微微泛起一絲略帶自嘲的笑意。
「……」容飛揚靜靜地盯著他半天,忽然道:「我有一件事想問你。」
「容少俠請說。」
「練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層究竟會怎麼樣?」
「無心無情,無慾無求,前塵往事,俱成雲煙。」西門毓秀道:「若非當真對塵世毫無眷戀之人是絕對練不成第十三層的,歷代宮主中能拋開凡塵俗事達到這一境界的也僅止二人。」
「其中一人就是你二師兄?」
西門毓秀澀然道:「我二師兄傷心過度、萬念俱灰,一個人在禁地足足待了三個月,等他離開之時,已然大功告成。」他目光悠遠而哀傷,「他也不是不認得我們,他仍會對我們微笑,只不過笑容裡再也沒有了往昔的溫暖,因為有些事情他已不再記得,完全進入了無悲無喜的世界。」
「無悲無喜?」容飛揚挑了挑眉,「也就是說,他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情感?」
「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西門毓秀淡淡道:「至少他再也不用感到悲傷和痛苦……」
「可是被留下的人一定會感到非常的悲傷和痛苦吧?」容飛揚一針見血地道:「失去了親人的痛苦心情我很明白。」
「……是。」西門毓秀深深地望著他,「我還記得二師兄走的時候阿恕傷心得嚎啕大哭,那時我就發誓絕不讓關心自己的人如此傷心。」
「毓秀。」容飛揚一霎不霎地回視著他,「我也可以對你發誓,今後絕不再讓你傷心。」
「……」面對著對方灼灼避人的視線,西門毓秀平靜地道:「二師兄曾對我說過,沙漠中的沙粒雖然多如牛毛,但是如果一個人很幸運的話,就一定能在浩瀚的沙漠中尋覓到一顆屬於自己的沙。」他定定地注視著容飛揚,「只可惜我們的運氣都不太好。也許有的人一生中非得擁有數不清的沙粒才會感到滿足,然而有的人卻只需要一粒完全屬於自己的沙便於願足矣。」他輕輕地歎息一聲,背過身去,「容少俠,請你先回石苑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毓秀。」容飛揚靜默片刻,慢慢走向門口,在跨出門檻之際駐足回首,「我不會死心的。」說罷,方始轉身離去。
房內的人渾身一震,撫在窗欄上的手驀然握緊木製的欄杆上生生地現出幾道指狀的裂痕。
房外的人在邁步走下尋沙閣的台階之時,抬首仰望著遠方的天空,腦中不期然地浮起月梅日前所說的話——難道您從來沒有留意過您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在看著宮主的嗎?猶記得馭水當日曾半開玩笑地對自己說過——有朝一日等你真正喜歡上一個人之後,你就會明白齊大哥的感受了……是啊,容飛揚的唇角輕輕揚起,原來……喜歡上一個人的感覺……
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