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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怎麼啦?」
黎文黛歉疚地抬起頭,方纔她並沒有認真地傾聽荷姿在說什麼。
她與荷姿之所以會認識,因於彼此的小孩都上同一托兒所,而她們結識至今也有十年了。荷姿正在建議應該如何慶祝他們認識十週年紀念。
「我們選個特別的地方,」荷姿說:「不要去像你工作的飯店那類地方。」
文黛注意到荷姿的口氣,顯然她不僅暗指文黛在飯店接待處及行政部門的工作,另一方面也想以暗示文黛與飯店主人藍湯瑪的關係。
從荷姿接下來的不確定語氣,證實了文黛的想法並沒有錯,「不是湯瑪吧?我覺得你跟他……」
「不,不是湯瑪!」文黛的確覺得實在沒有理由不告訴荷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畢竟她的兒子查理一定不會放過任何機會去告訴荷姿的兒子丹尼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但對她而言卻正好相反,這麼久以來,她再也沒有聽到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賈傑姆要回來了,」文黛鬱鬱地說,荷姿茫然地看著她,「查理的父親。」她補充。
看著荷姿震驚的神情,文黛自嘲似地笑了笑。在四天前的早餐時,由查理充滿挑釁的口氣中得到這項消息,她的震驚實非荷姿所能想像。這些日子,她已飽嘗了查理不馴的態度。
對於查理的突兀改變,或許她早就該有心理準備,畢竟他已經十三歲了,早已經不是小孩,但回想起查理孩提時,他們曾擁有的親密關係,她仍不勝唏噓。現在查理長大了,反抗心也愈來愈強。
查理有個對兒子怨恨甚於喜愛的父親,文黛離婚後,獨力撫養他並不是件容易的事,而父愛的缺乏使她更加溺愛他,她一直以為他會喜歡跟著她。
「但我以為他在澳洲,」荷姿說:「查理前年到澳洲與他度假,還成為班上同學羨慕的對象呢!」
文黛歎口氣。「是的……但是,我不清楚當年他為什麼要離開;同樣,也不瞭解他又為什麼決定回來。」她聳聳肩,「他一向野心勃勃,事業也相當成功,他在澳洲經營的電腦軟體生意似乎很順利,我得承認,他在金錢方面相當慷慨大方。」她的語調不甚高興,「照查理的話看來,他已經決定完全自悉尼撤出,到這裡發展。」
「永遠?」荷姿問。
文黛又聳聳肩。「不知道,」她承認。「他跟我……我們幾乎沒有私人的接觸,畢竟我們倆根本沒必要再聯絡。」
「撇開這不談,」荷姿指出,「查理很崇拜父親,對嗎?」
聽到荷姿的話,文黛內心不禁為之氣結。離婚後,為r避免太溺愛查理,文黛聽了醫生的忠告,才開始加入托兒所的聚會,因此荷姿並沒有見過傑姆。
「似乎是如此,」文黛同意,但或許因查理所透露的爆炸性消息使她相當沮喪,她一時失去冷靜,憤怒地說:「雖然我並不知道原因。查理出生後的六年內,傑姆根本完全地忽視他的存在。」
荷姿同情地看著她。文黛並不容易對人傾吐心聲,但她們實在認識太久了,荷姿對文黛的婚姻自然相當瞭解。熬過離婚後的幾個月痛苦時光,文黛才逐漸回復正常,也才慢慢向荷姿吐露婚姻破裂的始末。
荷姿向來就認為,文黛的不幸遭遇,對女人而言是最殘酷的。不僅丈夫不忠,而且剛經歷過生產的痛苦,就又要為體弱多病的新生兒擔憂受怕。當時文黛年方二十,父母對她的早婚又不諒解,這一切的處境對她來說實在相當困艱。
但文黛並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也不會以此去博取同情。她就像個一毛不拔的守財奴必須忍痛捨棄金子般地重新建立自信,完全以一已之力,從離婚的挫折中站起來。
文黛的個性相當內向,甚至有些孤僻,但如果知道了她的經歷,就不難理解為何她的態度總是帶著些許自衛。
荷姿對文黛實在太瞭解了,因此對擁有迷人外表的文黛不再結婚,絲毫不覺奇怪。並不是沒有人向她示好,而是文黛從未心動過,直到她重回大學選修一些課程,然後遇到目前工作的老闆藍湯瑪,形勢才有所轉變。
文黛與湯瑪交往已近一年,她第一次與湯瑪約會,荷姿震驚的程度實非用言語所能形容。
湯瑪當時買下了位於市郊荒廢的喬治亞式府邸,並宣佈要將其改建為擁有休閒設施的第一流鄉村旅館,幾乎每個人都對這項無法迎合當地人口味的計劃嗤之以鼻。
但旁人顯然低估了湯瑪的意志力。隨著新道路的開闢,便利的交通帶來了非常有潛力的休閒人潮,遊客很快就能找到這座旅館落腳。現在激發湯瑪正準備再加以擴建,增加更多的房間,而修建高爾夫球場的計劃也正在進行。
文黛想必相當清楚湯瑪的生意,但即使與像荷姿這樣親密的好友在一起,文黛也很少提及湯瑪的計劃進展。湯瑪看來是有些輕浮、自大,也頗自豪於他比別人有成就,但他確實相當開心文黛。文黛也的確和他很相稱,但文黛會嫁給他嗎?
事實上,有查理夾在中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荷姿一直覺得很納悶,文黛是否知道激發了湯瑪與查理間的敵意。文黛從未主動提及此事,荷姿也從不過問。不過當荷姿第一次談起時,從文黛一臉焦慮的反應,她方知文黛顯然不太明瞭她的意思,她擔心湯瑪與查理間的確有了問題。
或許因為查理是獨生子,也或許是傑姆離開後,查理軟弱的體質更加深了他對文黛的依賴,因此就擁有三個小孩的荷姿看來,在文黛心目中,世上再沒有任何人可以與查理相提並論,而且他們母子間的關係更加親密。
荷姿有時確實相當羨慕文黛母子間的這種親密關係。但有一次文黛卻悲傷地提到,身為單親,她對查理似乎保護太周到了,也太溺愛他,使他無法自我成長,因此,她必須設法給他足夠的空間,去發展獨立的人格及建立其他的人際關係。
在荷姿眼中,文黛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母親。當查理六歲,他的父親突然出人意料地要求與兒子聯繫時,文黛對當時所產生的恨意甚至覺得歉疚。
「為查理著想,我想我應該同意。」當時她痛苦地告訴荷姿。
「往好處想,至少傑姆遠在澳洲,對你與查理之間的關係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荷姿安慰她。
現在,荷姿同情地說:「我想查理應該很興奮。」
文黛痛苦地瞥她一眼。文黛雖然僅有160公分高,較荷姿來得嬌小,但因打扮得宜,看來遠較實際身材來得高些。文黛一頭濃密的棕髮總是整齊地梳攏,以蝴蝶結繫在頸後;當她偶然放鬆自己,顯露內在情感時,那雙清澈的雙眼,總讓荷姿聯想到溫醇的雪莉酒。但此刻文黛確一反平常的冷靜,雙眼毫無掩飾地反映出內心不平的情緒。
「豈止興奮?他簡直樂歪了。」文黛冷冷地告訴她。
「我看,他父親返鄉的消息,大概比校隊得了少棒冠軍更令他振奮。」荷姿開玩笑。但文黛對她的玩笑似乎毫無反應,她神情呆滯地看著荷姿。
「如果傑姆想要從我身邊把查理帶走,而刻意迷惑他……賄賂他……」
「從你身邊把他帶走?但你是查理監護人,傑姆無權這麼做,不是嗎?」
「在法律上,可以這麼說。」文黛稍顯遲疑地同意,但目光突顯悲傷而陰鬱,「荷姿,查理崇拜傑姆,自從去悉尼度完假回來後,他沒有一天不談及傑姆。如果傑姆照他現在的打算要在此長住,不瞞你說,到時候我跟查理都要倒大楣了。查理與湯瑪又處不來,或許是我的錯吧!因為長久以來,查理就一直是我身邊唯一的男性,」文黛冷淡而悲傷地笑了笑,「仔細想來,湯瑪並不是那種細緻體貼的男人,他與查理就像兩隻低著頭、腳磨著地,準備互鬥的公牛。」
雖然荷姿可以體會又很同情文黛內心的想法與煩惱,這時還是無法自抑地笑出聲來。
「你擔心傑姆回來後,會使查理與湯瑪間的情況更加惡化?」她委婉地問。
「這只是一部分原因,真正讓我擔心的是,傑姆曾問過查理是否願意跟他一起生活,」
文黛愁眉苦臉地看著她的朋友,「噢,不要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雖然在法律上我有監護權,但如果傑姆提出請求,而查理也願意的話……現在他們爺子倆的關係正熱和,或許查理認為傑姆就像他心目中所塑的父親。」
荷姿問:「查理難道不知道,他爸爸當時並不期盼添他這兒子?」
文黛痛苦地說:「查理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出生時的處境,當然也不知道傑姆當時有多痛恨我懷孕。查理來得不是時候,事實上,懷上他完全是意外,那時我們才結婚四個月,我因為得了感冒,所以天真地將懷孕的症狀,誤以為是腸胃的毛病。更糟糕的是,我父母親和傑姆當時都不願意我們那麼早結婚。」
「那你為什麼要早婚呢?」荷姿很急切地問。
「傑姆當時只有26歲,還是一個准大學畢業生,而我才十幾歲。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當時大家都認為我們該等些時候,但那時我們正在熱戀中—至少我是如此,我想對傑姆來說,一切不過是性的吸引力而已。我出生在一個全是男孩的家庭,對性的唯一認識,是偶爾在沒有兄弟監護的舞會上偷偷摸摸地接吻而已。」
荷姿聽了,輕輕歎了一口氣。
文黛繼續說:「在性的方面,我幾乎一無所知。當時我一直被教導,只有行為不檢的女孩,才會被男生們當成胡來的對象,而且我很衷心相信男生—男人只會尊重說『不』的女孩。話雖如此,我原本也有足夠的心智堅持的。但男人總是以雙重標準來看這些事,雖然我從小就在兄弟們的保護下長大,然而以我的經驗來看,他們在這方面似乎也是言行不一致。」
面對文黛這番懺悔之詞,荷姿不禁啞然失笑,同時也體會到查理現在對藍湯瑪的敵對態度,不也是一活生生的事實。
「查理出生後,傑姆改變了?」
文黛搖搖頭。「查理出生後,他就離開了。我發現懷孕時,他剛找到一份薪水較優厚的工作,但必須每天通勤到城裡,早上七點就得出門,幾乎每天晚上八九點才到家。而我分娩時,他正在開會。」她雙唇抖顫:「我試著與他聯絡,但『她』卻告訴我,找不到人。」
荷姿根本不用多此一舉去問『她』是誰,因為她知道,文黛是如何發現傑姆與他助理間的風流韻事。「孩子生下來以後,沒使他更愛家?」荷姿問。
「不,傑姆當時根本不想與兒子接觸,他不斷抱怨,嬰兒的吵鬧聲使他精神緊張,每晚他一回到家,我就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他有多厭惡這個家,還有我。」
荷姿又歎了口氣,不由自主地搖搖著。
文黛悲傷地說:「如果我的母親沒有跟祖父母搬到愛丁堡去,或許在查理生病時,有人可以陪著我,我就不會那麼手足無措。荷姿,當然周圍的人都相當照顧我,但在醫院的醫護人員眼中,我是那麼不稱職,好像我從沒好好照顧查理。他自小就體弱多病,接著又得了嚴重的腸胃炎,我一度以為他大概熬不下去了,而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那時,我實在很想找媽媽傾訴滿腔的無依和恐懼。但她對我執意結婚、而不按計劃進入大學就讀一事還很生氣,我們有一段時間相當疏遠。當時我實在沒辦法向她坦承我錯了。」
「傑姆的父母親呢?」荷姿同情地問。
「他們當時正在加拿大拜訪傑姆的姐姐,為了那趟旅行,他們早已計劃很久,也存了很久的錢。現在他們長住那裡養老,偶爾會和我聯絡。」
「可憐的文,你度過了一段艱苦的日子,對吧?」文黛剛才的傾訴,使荷姿對自己的經歷倍覺幸福。荷姿與瑞克婚後,在做好一切準備時才懷了長子保羅,那時她已接近30歲,而且母親還在世,加上瑞克的姐妹及母親的鼓勵支持,使她很容易地度過懷孕的不適;分娩時,瑞克不但一直守候在旁,產後又足足請了一個月的假來照顧她及新生兒。
「都是我的錯,」文黛堅持:「傑姆和我根本不該結婚,當時我也不夠成熟去養育一個小孩。如果我嫁的不是這麼自私的人,或許……」她咬著嘴唇,「荷姿,我害怕的是,傑姆會從此使查理對父親的幻象破滅;不可否認地,查理很崇拜他,但對他並不夠瞭解,我擔心一旦他知道了……我知道查理必須有個像父親這樣的角色去指引他,但如果他被傑姆影響了……」
「你確定他是要回來長住?」荷姿懷疑地問。
「大概是如此,畢竟他是個生意人,在這裡經營電腦軟體生意,應該跟在澳洲一樣簡單才對。對我來說,與查理談論他父親的事,並不是件容易的事,」文黛承認,「或許兒子是被我寵壞了,查理有時顯得相當乖戾,他甚至故意誘使我去批評傑姆,好讓他有機會借題發揮,為父親辯護。」
「你曾嘗試告訴他,你們離婚的原因嗎?」荷姿委婉地問。
文黛搖搖頭。「沒有,但我知道他責怪我離婚。荷姿,或許我不應該這麼說,但有時我甚至希望傑姆在查理面前自行露出狐狸尾巴。不過這是我的最後武器,我知道這一定會傷到查理。」
聽到這席話,荷姿不禁動容。「你律太嚴了,」她擁著文黛,「文,你只是個凡人,我知道你曾經有過一段傷心史。不過傑姆留了這棟房子給你,從未追討過,在金錢方面,他顯然一向相當慷慨——」
「我從未將他的錢花在自己身上。」文黛自衛似地很快回答。
「我知道你沒有,而且當傑姆開始從澳洲寄來昂貴但又不適合的禮物取悅查理時,我相信你也不會好過,更不用提讓他到澳洲去旅行……」荷姿體諒地說。
「我想這都是促使我進大學再進修的原動力,我必須努力充實自己,以便找份工作。」
「但你不是一直都在工作嗎?」荷姿反駁。
文黛仰起頭,「那只是一些低薪的兼差工作而已,沒有任何地位,好像就是我這種女人該做的。我現在才知道我在查理腦海裡,造成了一些性別上的不正確想法。我要他知道女人也可以擁有像男人一樣的成就,」她咬咬下唇,臉紅地說:「老實說,我相當嫉妒他不斷地誇耀傑姆的成就,而且在飯店工作,當然比不上擁有經營成功的事業。」
「我知道你的能力不止於此,」荷姿堅定地告訴她,「我知道你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查理以金錢上的成就去評斷一個人。你盡力地工作,希望他可以在多方面發展,文,你甚至不畏濕冷的天氣去看他練球,有時我真有點氣你,丹尼就經常埋怨我不去看他練球。查理不是還參加了西洋棋、游泳課的學習,甚至還有戲劇……」
荷姿發現文黛神情有異,立刻停口。「聽你這麼說,好像是我強迫他去學這些『合適』的東西,我這麼做不過是想讓他有機會與群體接觸。人只有在發現自己必須孤軍奮戰時,才會懂得該加倍努力。」文黛的嘴唇突然開始顫抖,荷姿現在才發現,前夫的返鄉對文黛造成的震撼和恐懼有多大。
「噢,上帝,」文黛飛快地喃喃自語,並取出一張面紙擤鼻涕,「我討厭自怨自艾。」接著她堅定地問:「你剛才說要慶祝什麼?六周後就是你的結婚紀念日,是嗎?」
「是的,但我想慶祝的是我們的相識紀念日。」
文黛微微地皺了皺眉頭。「十年了……當然,這麼久了,你有什麼打算?」
「噢,我不知道—與湯姆,克魯斯共度週末,或者讓我的守護精靈把我變成茱莉亞-羅伯茲。」荷姿歎口氣,文黛不禁笑了起來,「我想我們一起去做健康水療。」荷姿告訴她,「我一向對這個很有興趣,」她急切地說:「我們可以盡情地放鬆自己,嗯,還有……」
「我們有資格去享受。」荷姿肯定地告訴她。
文黛略顯遲疑地看著她,「查理剛才要求我幫他買雙新球鞋,還有……」
「不,」荷姿堅決地打斷她,接著緩和聲音說,「有時候你實在太寵他了,讓他等一等,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的。你實在也該關心關心自己了。」
「或許吧!」文黛一面看著她,一面站了起來,「天啊,五分鐘前我就該去上班了。」
荷姿跟著她走到車子邊。
藍湯瑪僱用文黛時,給了她一部敞蓬跑車做公務車。荷姿認為湯瑪一定是精心為文黛挑選的。而不只是表面上的商務目的,因此查理不喜歡這部車也是可想而知的。
「傑姆什麼時候回來?」文黛坐進車內時,荷姿問。
文黛皺皺眉頭。「不知道,每次我問查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防備,我也不想逼他。而且對我來說,不論傑姆什麼時候回來,都嫌太早了。」
文黛發動引擎,對荷姿淒涼地笑笑:「荷姿,為什麼總是在我們認為一切都上軌道、感覺生命如此美好時,就會發生這些不甚如意的事?」
荷姿心痛地看著她開車離去,然後才緩步走入室內,心裡不禁揣測,文黛是否已告訴湯瑪,前夫即將返家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