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西域西山玉門關,一片黃沙,天蒼蒼,野茫茫,幾千里地沒有人煙。然而,便在逼近伊吾國不數里,一座險阻的峽谷邊,營帳林立,落日照大旗,一支壯盛的漢家軍隊,威赫赫駐紮在那裡。
暮色籠下來了,一群大雁飛過蒼茫紅的天空,卻被大營一陣沖天的喧囂,給驚散了。
這座西征的營寨,紀律一向整肅,今兒個氣氛卻有些騷動、有些興奮。一塊揚子給清出來,燒起又紅又旺的火堆,越發撩撥起那心神不寧的空氣。
大批官兵爭先恐後的,都圍過來了,有穿皂衫的、穿甲衣的、戴壓耳帽的,一張張臉龐,免不了裹一層征戰的塵色。等到一陣活潑爽快的西域樂聲響起,官兵們喝起采來,臉上的塵色忽兒給掃落,欣欣然換上一股期待、一股雀躍。
原來,場上推來兩座蓮花盒子,有兩名胡女由盒裡跳出,著蠻靴,戴小帽,穿一身舞衫,一個桃紅一個翠藍,跟著樂聲捉對兒舞起來,正是一曲傳自石國的朽枝舞。
胡女舞得矯健婉轉,不多時,更發聲咦亮地唱起:將軍奉命即須行,塞外領強兵聞道蜂煙動,腰中寶劍匣中鳴歌聲末了,官兵們已叫起好來。好一首拓枝曲,唱出了沙場男兒的豪氣:受到鼓動,胡女的舞蹈就越發賣勁兒。照說,軍中本是禁聲色之娛的,但今晚這場餘興,卻是本營的統帥,厲恭將軍所特准。
有這例外,是因為三天前本營一支輕騎,在北邊沙漠撞著了鐵勒部的大隊人馬,一場遭遇戰,非但以寡擊眾,還搶回了主將,嚇得鐵勒部酋長急急來求和,別說營裹弟兄感到得意,厲恭將軍也大大得了個面子。
因此,今晚的一場歌舞,算是給官兵們一個嘉獎。大夥兒也果然興高采烈,一時間,把塞外怔戰之苦暫時都拋開了。
歌舞熱烈,胡女帽上綴的金鈴,叮噹響個不停。旋著、轉著,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戲,那個腰肢兒特別窈窕的紅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軍官懷裹倒了去。
這軍官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生得高大剛健,足登烏皮靴,肩系一條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見得到他有雙軒昂的濃眉,分外顯出一股英氣。但是這會子,給這胡女往懷裹這麼一例,他卻手足無措起來,俊臉也跟著漲熬了。
教他怎麼辦?他既不好當眾抱著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撲撲的沙礫地去了!
大夥兒大笑鼓課,這胡女在他懷裡可躺得舒服,還騰出一手,勾住他結實的頸項,膩聲問:「這位壯士,請教大名,在軍中供何職?」
他也真夠老實,吶吶道:「我叫魏可孤,是營裹的校尉。」
「校尉,艷福不淺哪!」同僚在對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尷尬,像抱了一條活魚在懷裡,全身忸怩,恨不得這胡女自己快快離了去。
陡然人翠裹響起幾聲暴喝,壓下了現場轟然的笑鬧。一看,原來是將軍的一名親將,趙傾,領著幾個持刀士兵,蹈蹈而來,馬上將魏可孤團團圍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驚,不明白為什麼押他?卻不及反應,懷襄的胡女已尖叫起來,他本能的出掌要抵禦。遲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邊,左右受制,趙傾命道:「這女人是奸細,拖下去斬了!」
霎時,魏可孤回過神,他們要押的人不是他,是這胡女。前一刻還是婉轉歌舞,此一時卻化得粉碎,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都不能反應,眼睜睜見那胡人女郎給押走。
「慢著!」一條高大的人影掠過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擋下來。正是魏可孤,由於他身形的魁偉,立在那兒,很有一份威勢。
趙傾瞇起一雙細長眼。「魏校尉,你想阻擾軍令?」他平日常在將軍帳下走動,以將軍心腹自居,一向頗有點氣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對她生出同情心來。「不過趙大人指這姑娘是奸細,可有憑據?」
兩名胡女是日昨隨著駱駝商隊來的,並末見得有什麼可疑的行跡,趙傾驟然來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趙傾只一聲嗤笑,說:「沒有憑據說她是奸細就是奸細,哪用什麼憑據?」
這等潑皮的態度,可孤不免憤慨,他天性固然木訥,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個血性男兒,忍不住責道:「豈有此理,沒有憑據就拿人問罪這算什麼軍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趙傾傲慢道:「少囉唆,這可是將軍下的令。」說著,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帶下去,斬了她!」
那胡女早嚇得渾身軟綿綿,只顧啼哭喊著,「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進兩步,硬是攔住去路。「無憑無據的,我不信將軍會下這等糊塗令!」
「你好大膽子!」趙傾也變了臉,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眾人都倒吸一口氣。可孤提防著,然而氣不過,仍舊不讓半步。
趙傾厲叫:「你敢侮逆將軍,來人,將這叛徒捆了,扭去見將軍!」
馬上五、六名兵士一湧而上,七手八腳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領,這時候卻怕亂中傷及無辜,不願意施展拳腳功夫。
另一方,可孤隊下的人手見狀,忿忿不平。「可惡,敢對魏校尉無禮!」
一夥人想衝過來,卻讓可孤用嚴包給制止了。一動手,場面就鬧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場站得正,索性到得將軍面前,論比個是非曲直。於是,由著趙傾的手下將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間,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將軍營去。趙傾提著大刀,朝眾人瞪一眼,好像在說看看誰還敢造次?
很快,他隨著走了,丟下大批錯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邊嚶嚶哭泣,誰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能議論紛紛。
沒有多久,將軍太帳傳來一聲教人心驚肉跳的暴喝:「好一個大膽叛逆!」
揚子上,人人都襟了聲,駭然往大帳那頭望,都曉得那是將軍的怒吼。營裹誰人不知?
厲恭將軍一發怒,那簡直是不堪想像的後果。
就在上個月,有個小卒觸了法,便因為辭色倔強,惱了將軍,竟給挖掉膝蓋骨,扔到莽莽大漠去,連行軍副總管韓將軍求情,也不得通融……這一刻,整座揚子一片死寂繃得緊緊地,連那胡女的哭聲都縮了回去,唯一出聲的,是那堆燒得暴跳如雷的營火……將軍人帳裡,同樣火騰騰地。兩旁的鐵鑄燈爐吞吐著,是一條條透紅的火舌,也像在發怒。當中一條大椅,鋪了毛皮,厲恭就高坐在那兒,身上半副鎮子中,是沉沉的鐵灰色,為著久歷戰場的風霜,全不見當初黃燦燦的光澤了。
同屬於高大魁梧的體型,厲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厲之狀。他是三旬過半的年紀,紫糖色臉龐,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對蟻眉下,迸出兩道銳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見少壯戰將的鋒芒,反隱隱透著老成陰薦之色,倒像個謀臣了,有許多心機,許多城府似的。
現下,厲恭便拿他陰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將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趙傾的刀背一記,曲膝跪下來,頸上也讓趙傾的大刀凜凜給架著,人在危機中,還是挺直著腰幹,一張臉是楓爽的古銅色,不改那剛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確有幾分膽氣。厲恭不能不自己想到,這年輕人,是去冬在李靖營中的射箭場,給他一眼相中的。
當時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領軍出璐州道,正與突厥兵對決。而厲恭則奉了朝廷之命,調集兵馬往西域來。他去向李靖調兵遣將。
射箭場上,一個年輕英武的軍官,使厲恭眼睛為之一亮百步之外他拉強弓,不但箭箭都射中靶心,還穿透靶心:要知道那箭靶裹著重革,少說也有五寸厚,試想一箭穿過靶心,那份種准、那份力道!
厲恭當下向李靖要此人,眼見李靖滿面的不捨,他更是非此人不可。
魏可孤到底隨厲恭來到了西域,短短半年的表現,證明厲恭識人的眼力和營中一些野心勃勃,爭強好勝的將士比較下,可孤似乎顯得過於憨實了。事實上,可孤帶隊整飭,仗打得神勇,戰術運用又極巧妙,已三番兩次立下功勞。
就拿三天而北邊沙漠那一戰來說,領隊的正是魏可孤,他把隊伍分三支,利用主隊假裝落逃,讓鐵勒兵馬追了幾里路,到一處狹隘的谷地,另兩支開始夾擊,又吹起暄夭的號角,人人高聲呼嘯,恍如聲勢浩大,嚇壞了鐵勒兵,可孤三兩劍,便把主將撥下馬來,逮回到厲恭跟前……厲恭身為主帥,得此良才,心裡自然滿意。但是,有了戰功,莫非這年輕人因而就囂張起來,擺出驕蠻的姿態來了嗎?厲恭生平最容不得的,便是驕蠻的屬下,在他軍中,不從命,便是死,誰也別想僥倖。
當下他重重拍案,喝道:「魏可孤,你包庇奸細,阻擾行刑,難道不知道這是死罪?」
「請將軍明察,」可孤忙道,平日他不是善於言辭的人,這時節可不能不說話。「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但這姑娘究竟是不是奸細,總要查明,才能論處,否則……便是冤枉好人了。」
厲恭冷笑起來。「你懷疑本帥冤枉好人?」
通常將軍出現那副笑臉,意味著凶兆,可孤心頭不免七上八下,然而他畢竟耿直,還是答了,「趙大人說是沒有憑據,既然沒有憑據,那就是……冤枉好人,不問是非了。」
這麼一答,使得厲恭候地立起,「鏘」一聲抽出腰中寶劍。「好一個「不問是非」!」他大喝,霍霍走過來,持劍便朝可孤的頂上砍。
胡女的駭叫竄人可孤其中,剝光抽過頰邊,可孤自己也不禁驚魂動魄,如何都想不到,今日竟要命喪在將軍劍下!
他感到頸部一陣寒例,刀劍像雷電相擊在他耳邊,連悲哀的餘地都沒有了,人頭就要落地「將軍」
不想,可孤卻清清楚楚聽見趙傾在驚呼,也不知什麼時候他閉上了眼睛,現在,他猛睜了眼,只見趙傾那把本來得意揚揚架在他項上的大刀,已沉甸甸落在紅氈地上。
厲恭的寶劍停在半空,還索索地顫著呢,原以為那把劍來斬的是可孤的人頭,哪知最後一霎,卻格去了趙傾的大刀……所有人都傻了,加上不明不白的魏可孤,一起茫然望著魏魏站在那兒的厲將軍……灰沉沉的黃金鎮子申底下,他穿的是一制大紫袍服,腳上的黑革靴,繡出綠色勝突的豹紋。他一臉莫測高深,卻不慌不忙的開了腔:「魏可孤,你且實在與我說,你這麼據理力爭,不顧性命,是不是對這嬌滴滴的姑娘,心存著憐惜?」
可孤驚魂甫定,別說不是作夢,就算是作夢,也沒法子想像,將軍玩過一招劍式之後,突然和他討論起憐香惜玉的問題來了!他愣了半晌,不覺回頭望。
那胡人女郎跪在後頭,朽枝舞帽半墜下來,驚恐的表情還在,臉蛋兒卻紅了,可孤也覺得自己面孔在發熱。
「這……將軍……」結巴著回不出話。
厲恭逕催著,「說呀,可孤。」
老實人便是老實人,可孤從來不懂矯飾,期期文艾地照實答來,「稟將軍,屬下……確實覺得這位姑娘……有點無辜可憐。」
「所以你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應該要有人說話……」
厲恭那雙利目斜脫過來。「你倒也懂得護惜女人嘛,魏可孤。」
到這裡,可孤就頁不知道怎麼回答了,表情一味的尷尬。女人話題本來就不是他在行的,至於護不護惜女人,天曉得,他一心為著伸張正義,壓根兒沒想到女人上頭去……彷彿要為整個局面更流一點詭譎感,厲恭慢幽幽露一個笑容出來,三分神秘還帶了七分自得。眾人還沒回味過來,厲恭已把劍回輔,轉對趙傾道:「把這姑娘帶下去吧,賞她五錠銀子放了她。」
趙傾的下巴掉下來。「可是將軍」
手一揮,厲恭簡短地命令,「你們都下去,我還有事和可孤談談。」
退下的時候,趙傾那表情,好像馬毯戲上他只玩了半場,就給判出局,而且似乎有什麼重要機密,又不要他參與,非常的不甘心。不得已領著一干士兵,帶了那胡女,快快離開大帳。
整個情況,可孤也沒有更瞭解。厲恭已回到座上,喊他起來,火紅的光下對他道來:「可孤,剛才只是本師開的一個玩笑。」
抓奸細、砍人頭,嚇得人冷汗百流,牙齒掉了一地,是個玩笑?可孤睜眼望著將軍,心裡直嘀咕……不會是燈爐的人太猛,燒壞將軍的頭吧?他鄭重考慮其可能性。
然而厲恭看來神智清晰,不像瘋了的樣子。「這也是本帥對你的一個試驗。」
疑雲中似乎出現一點端倪了,將軍對屬下如果需要派用上「試驗」,那麼事情八成很大條,最有可能牽涉上的,非軍機大事無疑了。這麼一想,可孤振作起來,抱拳道:「尚析將軍說明。」
厲恭沉吟良久,「本帥……要派你一個重要任務。」
一聽是「重要任務」,馬上可孤熱血沸騰起來,曉得報效國家的機會,再度落到他堅硬的肩頭上。他充滿氣概,朗朗答了聲:「是!」用熱烈期待的眼光望著將軍。
投身軍旅,為的便是保家衛國,可孤有這一腔熱血,抱定了「賭命為天子」的慷慨情操,什麼危險困難的任務,沒人要干的差事,他都一肩扛起來,絕不敷衍。
「我要你跑一趟長安。」厲恭說。
可孤嚇一跳。好端端的要他離開戰區到長安,去做國民旅遊?將軍美意了,不過可孤是個工作狂,不想休假,只想上戰場……很快可孤發現是自己多慮,將軍並沒有強迫他度假的意思,他真有差事要給他。
「我有個親屬在長安,最近京城政情動盪,恐怕受牽累,須得把人接出來,我想來想去,派你是頂適合……」
原來要他去做保鏢……事情發展漸漸有點不夠興奮了。既不殺敵,又不平虜,將軍指下的這檔子任務,肯定幹不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可孤那副鐵錚錚的肩頭忽然有點垮。
「仗還在打,我不要此事張揚,這一趟,你只身前往,快去快回,務必要平安把長安宣陽坊竇家小姐給接來」
竇家小姐?那不就是個女人?可孤只覺得兩耳之間打下一道雷,差點跌個四腳朝天。
接人送人這種差事,隨便哪個老蒼頭都包辦得來,要嘛護送的是個黨國大老、開國元勳之流,起碼有點接近保駕的威風,這會兒居然是、是個娘們,他得跟著她蓮步姍姍:他背心上冒出汗來。長安單程,足足有三、四千里路,教他一路帶著娘們三姑女人打交道,他老聽營中的哥兒們大歎,女人是世界第一等的麻煩,硬漢一條,落一走,光用想的就覺得人生已經失去希望。再說他這個人,吃苦耐勞那不成問題,就是裡,就成了死路一條……越想越戰慄,可孤忙不迭喊:「將軍,可孤情願留在軍中,為將軍士戰場效死,女,女人這事兒……呃,不,是竇小姐的問題……」一急,話說得吃吃瘡瘡。「可孤恐怕瓣營中有許多能人好漢,請、請將軍另派高明。」
座上的厲恭沉下臉來,看著可孤。
不會……將軍摩下多少能幹之人,幾個親信也在身邊,個個抱著一顆心熱呼呼的想小小一個校尉,年紀輕,入行伍還未久,一股子的亢直,好像一點逢迎應酬的本事他都辦事,他卻誰都不要,獨獨挑上魏可孤……他忽然歎一口氣,彷彿也發現不能強人所難。
「既然如此……」他沉吟道,紫糖色那張威嚴的臉孔,看不出太明顯的表情變化。「也罷你去將帳門打開。」
可孤悄悄喘一口大氣,掉身去打起帳簾的時候,心頭雖有點狐疑,卻極慶幸。將軍做人今天特別豁達,也不來為難他。
將軍大帳盯住小丘地上,地勢略高些,可縱覽全管。望出去,是淡墨荒曠的天色,遠處火光隱微,便是伊吾國城了。
這伊吾國是塊膏腴之地,一坐就坐在西域的門戶上,據住了東西道路緊要的關卡。隋時內附,隋末天下大亂,它竟又掉頭去和西突厥稱兄道弟,對唐沒有一點尊敬的臉色。唐本於經略西域抱了很大的興趣,對這塊門戶之地,不甘讓它落人西突厥之手,自然非拿下不可。
這會子,厲恭放出眼光,鋒利陰沉,眺了眺遠方的光影,又回來盯住可孤。「魏可孤,」厲恭喊道,轉眼聲色俱厲,「你如拒不到長安,本帥使命你團上兩百人去攻伊吾城!」
聞言,可孤大驚。
現在攻打伊吾城,等於白白去送命!
伊吾國與唐軍對峙了三個月,固守著高牆大門不出,唐軍幾回試著攻城,誰曉得這伊吾國中也不知哪個奇人,造出一種大炮,能打飛石几十斤重,百步外砸得人整個血肉模糊,又有巨弓,像個超級大車輪,一次連射十支箭,箭有斧頭那麼大,一削過去,整匹馬幾乎都給攔腰切成兩段……數度交鋒,唐軍派出去的,無不全軍覆沒,到現在還想不出對策。厲恭如果下令強攻可孤團上的弟兄絕對有去無回。
他又驚又急,撲地跪下來。「將軍,伊吾國軍器駭人,此時千萬不能硬碰硬,.
保團上弟兄,把心一橫。「可孤」猛嚥了咽,「可孤願赴長安,完成將軍交付的任務!」
將軍座上,半晌沒有動靜,末了,厲恭微微露齒一笑,那笑容帶了點詭惡,但也表示滿意了。
「很好,可孤明日你即刻啟程。」
「遵令!」
到這地步,可孤再不敢有絲毫躊躇。將軍分明是脅迫,拿團上兩百口的性命趕他上路,他如不從,犧牲掉的是自己手下的弟兄。他怎能那麼做?要死,死他一個好了。
正是他這副耿耿的脾性,為人不為己,頭一個合乎厲恭的考量。
厲恭端詳他半天,似笑非笑道:「端看你今晚維護那胡女,本帥相信你是能顧女性的漢子。」
原來,這就是厲恭前面所謂的「試驗」,考考可孤於英豪粗獷之中,是不是也有細膩處?有著俠氣,懂得維護女人的,讓人放心把女人交到他手上。
然而,也正是這一點,厲恭不放心。必須給這剛直、颯爽,也可能帶點多情種的年輕人,一個夠清楚的警告。
並且夠致命。
「好好照顧竇小姐,如果她出個岔,少根汗毛,我會把你全身筋脈,一根一根挑出來,一根一根剌鋼掉,」這個身披黃金鎮子申的戰將,目露出凶光,一字一句卻說得極柔和,「你記清楚了,魏可孤,這竇小姐是我厲恭未過門的妻子。」
☆ ☆ ☆
魏可孤終於出了帳,只覺得頭也昏、腦也脹,像是經歷過度戲劇化的事件,還沒有脫離劇情,一時回不過神來。
火堆那邊,依舊人摹簇簇,都想趕過來關切,但是可孤遠遠地對他們搖頭,示意大伙散了。他自踱到營後方,需要一個僻靜處,整理他腦子裡的一團混亂。
四月塞外,夜裡大漠台起的風,夾沙文霜,冷得像剛出輔的刀鋒。可孤的兩摟給風削過去,一片冰,卻起了一點提神醒腦的作用……他忽然驚覺到,明天他就得離開這片萬里黃沙,離開男兒施展豪情壯志的這片疆場,趕赴那繁花似錦的長安城,去替將軍迎接他未過門的娘子,像……像個……媒人婆!
嗚呼,這是一個戰士的夢魘。一切,就為了他今晚在歌舞場上,皆了一點閒事,失足掉入將軍的陷阱裹去……「魏校尉……」
要出清胸中一口牢騷,還來不及,被一聲嬌咦打斷,可孤詫異地回頭月下一條綺麗的人影子,搖著一身舞衣來。是那胡女,臉上的驚色已平復了,含羞帶笑脫著他,眼底有一縷媚意……太媚了,使他頭皮發麻。
「紅鳳兒多謝校尉救命之恩。」一來,即盈盈一拜。
「姑娘別客氣!」可孤哪裡受得起?慌忙伸手去扶。
就這麼一順勢,道俏生生的女郎朝他臂彎偶了來。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紅鳳兒願意……願意……」欲說還休連著兩個願意,究竟願意什麼,可孤還未搞懂,一張軟膩的香唇已主動送上來。
堵住他的嘴,堵得他再沒法子透氣……
☆ ☆ ☆
剛靜下來的將軍人帳,後方,有道黑影子挪動了,不聲不響的卻極俐落,專挑暗處走。
很快,摸索到一處不知怎地,沒有衛士的缺口,迅速出營。
峽谷那頭,早有匹馬匿在荒暗的夜色裡,磨磨蹈蹈的等得很不安寧。那黑影子才翻上馬,它即揚蹄衝了出去。去的,正是遠方火光隱微,伊吾城的方向。
馬跑得意,人也催得急,不消多時,已到了黑轟轟的伊吾城下。
一口氣還沒喘過來,突然漠地上捲起一陣狂沙,一支騎隊風沙裹殺了出來。馬上的黑影子一震自己不知道,早在半里路外就給盯上了。
刀槍鏘鏘,這支馬隊一律黑衣紅革,軍士的裝束,可不就是出城秘密巡防的伊吾騎兵?
隊首是個大鬍子,放聲喝道:「唐營來的拿下他!」
那黑影子一驚,要閃避來築的兵刃,落了地,裹身的黑斗蓬翻開來,露出一張女子的臉,一身鎊麗的藍舞衫。
大鬍子見了,顯然嚇一跳,滾下鞍來,急道:「該死、該死,不知是藍鳳姑娘有沒有傷著了?」涎著臉作勢要擦抹,手一伸就去捏人家白白嫩嫩的手……「咄」一聲,那雙粗手被打開。藍鳳瞪著他,一行歪歪倒倒爬起來,一行嬌叱:「還不快叫開城門!我有重要消息稟國師怠慢了要你的頭!」
大鬍子笑嘻嘻的,「不要頭,不要頭,咱的頭沒啥用處,姑娘還是要點別的。」趁她人未立穩,一張臂把個玲瓏嬌俏的身軀兒摟住了,藍鳳驚叫。漠地上森森嚴嚴一支騎兵,倒被遣一幕逗得大笑起來。
正自不可開交,大鬍子卻不笑了,人也僵了,只聽見藍風寒著聲說:「可以,姑娘要點別的教你做不成男人!」
別人瞧不見,大鬍子自己可清清楚楚的曉得一把冷森森的匕首,就抵在他胯下那、那要命的地方!
「好說話,姑娘,好說話,」馬上他自己打圓場,捨不得懷裹這溫香軟玉,卻再也沒膽子吃豆腐,訕訕地把人放開。「這就給姑娘叫開城門,恭迭姑娘進城!」
暗號打上去,開出一睹石頭密門。藍鳳重新上了馬,香風一陣,人馬掠進城去。大鬍子讓底下一股涼酸磁的感覺給驚動,低頭一著他褲襠子裂了個大口,正哈哈笑著!
藍鳳馬過城南的大寺,直奔皇宮。一路還是城郭宮室井然,獨少了平日市街那分繁華、那分熙攘。
伊吾國本是南胡雜居之地,東西往來的行人、生意人又多,就算人了夜,市集作坊照樣的熱鬧。自與唐軍開打,商旅一下跑光光,戒嚴的晚上,市容更是蕭條不堪。大繁華實在禁不起一點小破壞。
到得宮門,由於她身份的特別,她通過重重警衛,直接來到一座仿中原宮殿的宮室。內廳張著大幅錦簾,百垂下地,一隻隻織金的鷹和走獸,映著華燈,彷彿在簾上微微走動著:裡外一片安靜,她沒注意到,張口便喊:「稟國師」
「噓……」她一隻袖子被拉住,有人制止她。
回頭一瞧,可把藍鳳嚇著了揪著她的人深目高鼻,相貌雍容,一把美鬢修飾得十分端整,身穿金紅色錦袍,鑲有斑瀾的虎皮……不是別人,正是伊吾的一國之君,玉頓王!藍鳳城一聲「陛下」,待要下拜,國王已掉過頭,望著錦簾那端,悄悄說:「國師正在練大法,別驚動他了……」按著,像在自言自語,「也不知他練得怎樣,他不讓朕來,朕就是想瞧瞧是什麼光景……」
錦簾那端,什麼動靜也沒有。國王引頸張望一會兒,回身在一張綠緞大椅坐下了。它是一臉舒泰,關心的是國師做法成不成,倒不是城外緊張的戰事。
伊吾國中,從上到下,人人剿悍,獨獨這玉頓王,一派名士作風,從來不煩惱國家大事,有事,也一向交給能幹的臣子去處理。
自從十年前,得了個奇人摩勒兒,拜為國師,事事聽他主意,由他決定,玉頓只消坐在他的王位上,治天下像在看風景,更有了十分的逍遙,十分的愜意……這回唐軍西來,打著招降的旗幟,伊吾國一片騷動,連國王也慌了手腳,冒了點難得的冷汗,幸虧有摩勒兒主持大計,造車器、守大城,硬是把唐軍拒於門外……想到這裡,玉頓王倒記起來,摩勒兒才派了人混入唐營,去打探對方虛實。他掉過頭來詢問藍鳳:「你是打唐營回來的嗎?可得了什麼消息?」
藍鳳抱著她的「重要新聞」,正在那兒發急呢,見國王問起了,興沖沖道:「藍鳳兒剛探得一件事厲恭將軍要娶親!」
國王愣了愣,端詳不出這個消息有什麼意義。「厲恭要娶親,干咱們什麼事?規定還要迭他紅包嗎……?」
一句話未完,內廳驟然一陣震動,錦簾忽忽揚了起來,十幾盞華燈飄來搖去,火焰兒都要滅了,跟著是「砰」地一巨響,什麼重物倒了地……廳上,玉頓王和藍鳳都大為吃驚。國王立起,才喊了聲「國師」,又被廳外一陣吵嚷聲打斷,有個上下一身紫紗羅的艷裝少女,盈盈奔了進來,兩名宮女跟在後頭,跑得喘叮叮的,只到廳口便打住,不敢擅入。
「父王,您也在這兒!」那艷裝少女見著玉頓王,拜了一拜。原來是玉頓的愛女,曲曲公主,此時一臉驚疑,望著錦簾那頭,問:「發生了什麼事?剛剛好像地牛翻了身!可是我摩勒兒師父練法出了意外?」
公主稱國師為「師父」,並不是戲言一句,她還直是摩勒兒的門下弟子,跟著他學點本領的呢。只因曲曲公主天生機巧,摩勒兒也樂意給予調教,雖說公主金枝玉棄之身,粗重武功學不來,但是摩勒兒自有一些獨家絕活兒,也把個公主教得頭頭是道。
此時國王茫然搖頭。「朕也不知,」轉對錦簾呼喊:「國師,國師,您還好吧?沒出什麼岔吧?」
眾人屏了半天息,聽著、等著,終於,重重的帷幕後方有了回應。
「老夫沒事……陛下,公主不必擔心,」那頭有點喘意,緩緩說罷,歇了一陣,喊起藍鳳來。「藍鳳兒,你剛剛稟什麼來著?厲恭那黑小子,要娶親?」
「是的,國師,」藍鳳趕忙回話,「厲將軍指定了手下,明日即要趕赴長安,去把他訂了親的娘子接到軍中。」
靜寂了一會兒,簾裡頭陰陰笑起來,「陛下,厲恭有喜事,咱們可不能失儀,得給他迭個賀禮才行……」
「迭什麼禮?」國王愕然問。
國師在裡頭沒有答腔,錦簾卻陡然大動,平空起大風,廳上眾人的頭髮衣帶都飛揚起來。恍憾問,有個物體飛出簾子,「砰」一聲重重擲下琉璃地。
眾人戰戰兢兢圍過去。是其石頭人,鮮次長補,宮女的模樣,那臉上的眉目唇鼻,栩栩然宛似個真人,而且,看來……看來面熟得很。
睜眼瞧仟細了,玉頓王大驚,失聲道:「這這不是喜娃嗎?怎地怎地」國王悚慄得說不成話。方才遠見喜娃活生生的入簾侍奉,這會兒她卻成了死硬的一塊石頭!
曲曲公主頃刻領悟過來,她膽子大,不像她父王大驚小怪,只覺得敬畏驚喜,孜孜問:「師父,您可是可是練成了化石術?」
織金簾子又動了,裹頭響起一陣大笑。
「正是,厲恭那小子趕得功,也許老夫可以拿這個當禮物,迭他一尊石新娘!」
說完,笑聲再起,那笑聲內力十足,蕩蕩然震著金碧色的四壁,然而卻是不折不扣,一個小孩子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