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心咒 第四章
    那顆心是黑暗的,因而沒有人看得穿,也就更難捉摸。一切決定之後,它說變就變了。

    「我不去了。」靈龍斷決地一說,旋過身去,彷彿沒什麼多餘的可解釋這臨時的變卦。她身上是套俐落紮緊的墨綠車棉褲裝,滾金色緞邊,腳踏一雙馬皮色靴子——分明都準備好子。

    田岡一郎愣在那裡。打從認識薛靈龍,他發愣的期間就比清醒的期間多。一回神,他趕緊過來,扶住靈龍的胳彎,殷切道:

    「怎麼了?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呢?這一趟限時又限人,好不容易爭取到,又把你安插進來,不去太可惜了。」

    他則裹著厚茸茸的毛大衣,冷空氣裡露出一張工整的日本臉,但是過分的陪笑,過分的熱誠和介意……只要再加上那麼一點點死心眼,一個不小心,他就成了第二個馬修。

    她躲了馬修那麼遠,隔了一個死的世界,沒有想到,活的世界還有另一個馬修,無數的馬修……她不能相信她永遠陷在這樣的糾纏裡。

    田岡還在絮叨,力圖挽回靈龍的心意。「這是難得的機會,來到回藏,不到布達拉宮——」

    靈龍頓然憎惡起來,甩了他的手,躁怒道:「管它是布達拉宮、白金漢宮,還是天上的廣寒宮——我說不去就不去,別再煩我了!」

    站門邊上的劉子齊,猛向田岡使眼色,見他還杵在那兒,索性過來硬把他拉出去。靈龍動了氣,絕不要再去觸犯她。劉子齊就是這點識相,靈龍才願意和相處。而他對於靈龍,也因為懂得收放,所以他能活著到現在。

    折騰這半天,採訪隊終於開車嘟嘟嚷嚷地走了。

    靈龍側身在窗簾縫後,看車影遠走,房間寂靜,忽然惻惻生出一股落寞之感。自上海出發,飛抵拉薩,這數日始終是群人簇擁在她身邊,嫌煩歸嫌煩,她卻沒有胡思就想、心情不好的閒空,現下他們一去……

    她嘩然一聲把簾子拉敞開來,從西藏飯店的窗口望出去,又藍又亮的天,艷閃閃的,笑嘻嘻的,快樂得像虛構的一張面龐,向人逼過來……靈龍驚嚇似地倒退一步,心頭模模糊糊感到不自在。

    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裡,她必須去找他們!

    她抓過腰包和披巾,揚著一頭野亂的短髮,衝出飯店,衝向路口……在最短的時間內迷了路。

    急亂間,她當街把一名藏人的小馬板車攔下。「布達拉宮!布達拉宮!」她連聲喊著,指著二十公里外都望得到的燦爛金頂,以跳上出租車的姿勢跳上板車。

    那藏人什麼都不懂,但是一張白花花的美鈔飛進他懷裡,那張曝成紫黑色的高原的臉咧開笑容——他什麼都懂了。

    這位臨時成軍的司機大兄把靈龍送到目的地,向她打躬一笑,頗有點銘謝惠顧的味道,然後匆忙走了。

    什麼都不懂的命運降到靈龍上——她發現自己愕然面對一片遼闊的石庭,四面都是匍匐跪拜的信徒,滿身風塵,濁重的呼吸,額頭都磕出血了,一步步朝庭前一座輝煌的大寺拜去。

    就算靈龍這輩子從沒到過西藏,她也知道這裡不是布達拉宮。她拉住路人打聽,才曉得到了大昭寺。

    為什她的板車司機認為她該到大昭寺,現在已經無從得知了,不過大昭寺四圍熱鬧著名的八角街,挑起了她的興趣,她一下變得隨和起來,開始沿街遊走。

    這裡店舖林立,都是白牆黑框,垂掛綵簾,俱有藏族風味的屋舍。滿街的攤販,有藏人、漢人、尼泊爾和印度各色人種,都不錯過在八角街做生意的機會,他們賣骨董、供器、藥草、牛肉蔬菜、地毯布匹,甚至牙刷……什麼都有!你好像可以在這條街上辦完一生的必需品。

    一個衣著鮮艷的邊區姑娘,胸前掛滿松耳石項鏈,站在街上兜售,靈龍趨前去看貨問價,姑娘仰臉天真地望著她道:

    「這位小姐,你生得好美呀!一定有許多男士喜歡你。」

    靈龍聞言,卻把臉一沉,轉身走了。賣玉姑娘的恭維話戳著了她的痛處——美麗與迷戀,愛情與痛苦,結成惡性循環,絕無慶幸的道理。

    這八角街原是環繞大昭寺的轉經路,朝拜的信徒全以順時針走向,繞圈子祈福。靈龍的心情一經轉折,就故意犯錯,偏偏要反向而行,和人對撞,一路上招致許多白眼。

    受人厭惡,給她帶來一種新鮮的、冷血的愉快,她簡直想要大笑——討厭我吧!恨我吧!因為我絕不會愛你們,任何一個。

    靈龍踅進大昭寺,寺內香煙繚繞,飄著緋工的霧,酥油燈日夜不斷,喇嘛燒柏枝,燃起一種比艾草還濃的香草……靈龍一上午處在急躁中,已經氣血衝動,此刻一聞那濃香,頓時感到頭昏而胸悶,蹣跚走了幾步,抬起頭,正前一尊青眼朱唇的大佛,凝目看著她,看著她,肅肅含笑,完全瞭解她的一切。

    靈龍赫然一驚,踉蹌跑出大昭寺。

    回到飯店這天晚上,靈龍就病倒了。

    劉子齊找了人來診斷她。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見田岡發急地咕噥:

    「頭昏,虛弱,想吐,呼吸困難……來了這些天了,怎麼才起高原反應?」

    她睡不穩,作一連串噩夢……馬來王宮雕在木闌幹上,金漆的鬼頭;心照不宣的菩薩的笑臉;馬修,還有馬修,發濁的眼珠子,就要斷氣了……

    她汗淋淋的驚醒。病了兩天,劉子齊弄來一味藏藥,叫做珍珠七十,是朱紅的丸子,服藥的方式很玄,得用紅布蓋丸子,清晨服下。

    也許是珍珠七十奏了效,靈龍漸有好轉。第三天,她已經起床了。

    行程不能再延誤,田岡命人做好所有準備。第五天,一行十七人,三部吉普車,三部卡車,載滿汽油、糧食、帳篷和醫藥,轟轟烈烈出發了。

    喜馬拉雅山北,七月天已進入雨季,雅魯藏布江大水滔滔,成了赤褐色。他們向西行,距離目的地岡底斯山,有一千五百公里。

    此去千山萬壑,路極其的顛簸。靈龍大部分時間歪在車上假寐,偶一睜眼,看到的便是遠處龐大且黛青色的山列,像條曲折不斷的黑龍,而更高、更遠的天際,千萬年的冰峰,卻是晶艷的銀龍,跨騎在黑龍之上,黑白並行,不知是人隨著龍,或是龍隨著人,委蛇浩蕩地向前奔騰。

    奔騰了數百里,車過日喀則盆地,眾人都驚歎了起來——寶藍的天是底子,繪著綠得要出油的青稞田,油菜花綠裡翻成了黃浪,阡陌旖旎相連,一番美貌,彷彿蒼莽高原在這裡做了嫵媚的回眸一笑。

    大草原有犛牛和羊,他們拍攝一戶遊牧人家,進帳棚觀看女主人打酥油茶,做糌粑的過程。

    「對遊牧人來說,這座犛牛皮製的帳棚,就是他們的天堂,」田岡一郎對著鏡頭侃侃而言,然而天堂的正中央,一堆做為燃料的犛牛糞,冒起陣陣濃煙,把一群工作人員熏得眼淚汪汪的,田岡在鏡頭前撐著,繼續微笑,假裝他是個凌波仙子。

    靈龍老早不支,逃出了帳篷。圖謀普立茲新聞獎的人是田岡,又不是她,她幹嘛跟著蹲在兩座「失火的天堂」裡,喝那牛大便似的酥油茶?

    靈龍揀一處草地,坐下來小憩。主人家五歲的小女兒,梳兩條麻花瓣子,裹一身灰棉袍,像條鬼魂似的跟著她,保持三步的距離,索性蹲下來,托著腮癡癡望著她看。

    「看我做什麼?我又不是俄國麵包店的奶油泡芙。」靈龍咕噥著。她沒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經驗,印象中,小孩是近似於毛蟲之類的東西,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點就是——他們都是可厭的。

    靈龍把一條花草斑斕,印有無數白雪公主的大披肩,蓋在身上,閉目養神。

    十秒鐘之後,那條毛蟲蠕蠕靠近,一隻手伸到靈龍身上。她霍然睜開眼睛,見那孩子正以無限愛慕的神情,小心觸摸她的披肩一角——那裡有個白雪公主的小人樣。

    靈龍一躍而起,把那孩子嚇得倒坐下去。

    「你喜歡白雪公主是嗎?」靈龍質問,顯得有點受不了煩。「喏,拿去……別再跟著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著眼的小女孩懷裡一塞,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她又回過頭,丟下一句教訓:

    「告訴你吧!做公主的都沒什麼好下場……王妃也一樣!」

    突然間,她覺得雙眼好刺痛,逼出了淚意。一定是那該死的犛牛煙——雖然它們朝反方向飄去,但靈龍怪罪它們。

    她開始拔足跑了起來,要離開一切讓她流淚的東西。高原上剛氣稀薄,風又野大,她踩死許多艷麗的罌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讓自己喘不過氣,腦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靈龍獨自在大草原遊蕩,離營地遠了,天色也漸漸昏冥。她好奇隨一隻落單的小羊走到一處巖堆,它啃著一些奇怪的東西,黑的、藍的,像是衣服的碎片,甚至從石縫拖出一團毛茸茸的黑物。

    靈龍瞄著那玩意兒,撫著小羊頭,喃喃道:「你到底有吃些什麼呀?」心中隱隱有種寒慄感。

    從風聲裡揚起一陣撲翅的聲響,靈龍緩緩直起身子,四周有種神秘的空寂感,淒美而不祥。她踩上巖堆一看,猛然就駭住了——

    前方一片亂石,一群碩大烏黃的禿鷹,踩在零零落落的屍骨堆上,石隙裡插有五彩的經幡,風吹得啪啪響,一股陰氣直鑽進靈龍的骨子裡,她不必琢磨也知道,這是一處天葬場,禿鷹正在啄食死屍。依藏人的說法,死者屍骨要被吃得一點不剩,才能升天。

    一陣暴風捲起,把剛才小羊咬的那團黑物掃到靈龍腳上,她現在曉得那是什麼了,那是死人的頭髮。整個曠野風聲呼呼,一片陰怖,靈龍嚇壞了,慌忙衝下石堆,把小羊往懷裡一揣,回頭就往營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才跑回營地。同伴們詫異地看她,過來關切,然而熒熒燈光下,只看到她一張慘白的臉,她又喘又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她想要,她必須,找一個人依靠,找一個人安慰她——不是劉子齊,不是田岡,不知道她要的是誰。

    靈龍跌撞走著,驚慌而淒愴,自己安撫不了自己,別人也無法安撫她。小羊被她一雙手箍得咩咩叫,她把羊放了,一頭鑽進彩色帳篷,頭還沒蒙住就淚如雨下。

    她徹底瞭解到自己的軟弱和無助,她有的只是空落落的生命殼子,這裡面連應付最起碼那一點驚慌,一點點悲傷的能力都沒有,她是需要別人的……這使得她更加絕望,因為她不知她能夠去需要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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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越過眾多令人驚懾的崇山峻嶺,四千、五千公尺的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少同伴都出現高山症,所幸靈龍的健康情形沒有再起異樣。

    在仲巴一帶拔營的那一早,田岡向眾人發表演說,虔誠感謝老天爺庇佑,大家團結,行程得以如此順利……

    演說尚未結束,聯絡官卻氣急敗壞地來報告:連日的豪雨,把仲巴以下的道路整個沖毀,再也無法通行。

    三秒鐘之內,田岡對老天爺的態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的感謝辭變成一串聽不太清楚的咀咒,含在嘴裡滾來滾去。

    靈龍這時候對田岡很同情,她抱著胳膊靠在吉普車上,冷眼望著冰藍的天空——對老天爺這個對象事實上不必太過當真,依她的人生經驗,-害你的時候比幫你的時候居多。

    洪水斷路,在藏人司機建議下,他們改走一條險峻的快捷方式,卻在大霧迷了三天路,霧散後,眾人大驚失色。

    他們停在一處裸露的石灘,四周森森然怪石嶙峋,而石灘上遍地都是骷髏,人頭骨張著黑洞洞的眼睛嘴巴,彷彿在對活人笑著。天下起似霧非霧的毛毛雨,使這片骨骸石灘更顯得陰慘慘的……靈龍裹緊她的雪衣,感覺這地方比大草原的天葬場,更加恐怖十分。

    藏人有的呼嚷,有的朝天跪拜,都說闖了禁地——傳說中喜馬拉雅山麓,雲山仙鄉之處,有個千年神秘佛國,戒律甚嚴,百姓犯了死罪,必得到這孔雀河灘來自我了結,現下他們所見,一定就是千百來此自盡的罪人的骨骸!

    這佛國原來和西藏同文同種,然而避入深山,就不再與俗人往來。而掌政的法王更是當成最為神通廣大的活佛喇嘛,轉世九代,壽數已有六百多歲,每一次轉生,都是靈異萬狀——如第一代活佛降生在園圃,園中頓生十萬朵花,菩提萌發十萬片葉,石上出現十萬尊佛,而天降十萬顆奇碩無比的珍珠玉石,人們以這十萬顆珠寶鑲造大佛,供於宮寺,故寺名為十萬珠寺,國名為十萬珠國……

    藏人越說越是奇誕,根本是一些子虛烏有的神話,田岡忍不住揶揄:

    「就可惜沒降下十萬個美女,成立一個十萬美女國——准教全天下男人銷魂!」

    頃刻間天下厲雨,簡直像在懲罰田岡出言不遜似的,厲雨轉眼化做飛雪,無數石子凌空打下來,打得眾人都怪叫起來,原來雨雪裡還夾著一顆顆大大小小的冰雹!

    大家紛紛逃上車,藏人抵死不在孔雀石灘逗留,硬是跑了一、二哩路,仍舊不敵風雪停了下來。

    苦熬了一夜,翌日靈龍在車裡,看見天空雪霽雲開,還當昨晚的狂雨暴雪只是一場夢。下了車,一身筋骨還酸疼得直不起來,卻見田岡在那裡暴跳,臉都化成鐵青了。

    幾部車被昨晚的大雹打得遍體鱗傷,恐怕要花點功夫修復,然而真正的紕漏的是:三名司機不知趁什麼時候偷偷開溜,把幾大車的裝備和器材一併都帶走了。

    田岡不想藏人是畏懼這孔雀石灘不祥之地而逃,一意認定他們根本打定了不軌的主意,把隊伍引入荒山,編派出神秘古國的鬼話來唬人,時機一到,偷了車就跑了。

    靈龍很清楚她幫不上忙,戴了黑絨帽,獨自走入一片奇形怪狀的石林裡去,怪的是,外頭天氣晴朗,這片石林卻仍然雲霧迷離的,靈龍沒注意步伐,一腳踩向一個古井般幽深的水潭——

    有人從背後拉了她一把,她摔在那人的胸膛上,驚魂未定,隱隱只覺得那人的胸懷異常地溫暖結實。

    她徐徐轉過身來,只當是某一個隊友,一看卻吃了一驚——扶住她的是個少年喇嘛,約是十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襤褸的栗紅僧袍,滿臉的狼籍,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對黑漆漆、清炯炯的眸子,令人望而心懾。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動不了,癱瘓在這少年喇嘛的臂彎裡,怔忡看著他的雙眸,感到膽寒而迷惘。他跟她差不多高,兩人的面孔對得極近,冷冽的空氣裡,兩人呼出來的鼻息,化成淡白的煙,裊裊交纏,上升……

    靈龍驚悸地耳語:「你是什麼人?」

    小喇嘛沒有回答,也來不及回答,田岡和一群隊友忽然出現在霧茫茫的石林,劉子齊也在其中,急急上前拉住靈龍,要把靈龍從小喇嘛懷裡救出來。

    不知怎地靈龍還揪著小喇嘛的手臂不放,她的指甲刮過他的肌膚……一定刮出一道血痕來了,她隱隱地想,終於被劉子齊拽去了。

    眾人頃刻包圍小喇嘛,說是一名隊友發覺石林裡有異狀,招呼眾人趕來查看,果然就逮到了這個鬼鬼崇崇,來歷不明的陌生人——他們這麼形容他。

    田岡仍為藏人捲逃之事怒不可遏,氣頭上誰都不是善類,不問荒山裡怎麼出現這麼一個喇嘛,總之一定是壞人,命人盤問。

    問來問去,不管是藏語、漢語、上海話,甚至派上英語,也不知道少年喇嘛是無法理解,還是不予理會,始終不言不語,沒有反應。

    田岡越發惱火,甚至懷疑這喇嘛和藏人有所勾結,固然沒有實據,卻不甘心把人放了,於是命令手下取來繩子,把小喇嘛縛在石上,暫時押著。

    靈龍這時候產生了抗日情緒,爭論道:「沒道理扣住這個人——他沒做什麼!」

    劉子齊卻把她拉開了,規勸她不要介入,事情全由日本人去處置。然而靈龍不能不注意到,那少年喇嘛的僧衣十分地單薄,還把一雙胳臂光光的露在外面,懷疑他怎能抵擋這嚴寒的天氣。

    劉子齊還在叨念,她掙脫他的手,掉頭回車上,抱了她一件鑲貂的外套下來,朝那喇嘛直去。

    田岡看出她的用意,心裡不是滋味,先發制人的嘲笑,「靈龍,你太體貼,小心折了小和尚的福,出家人不殺生,八成也不穿殺生得來的貂裘。」

    靈龍沉下臉,不理會田岡,逕自走到小喇嘛跟前。小喇嘛靠著岩石,就地在那兒閉目趺坐,顯露一股罕見的靜穆。

    靈龍把貂裘擱在石上,脫了自己身上那件已穿得十分暖和的雪衣,輕輕披到了小喇嘛的肩頭。

    小喇嘛卻像入了定,無知無覺,分文未動。靈龍在他跟前站了半天,他眼皮動也沒動一下,只有峽谷吹來的風,冷冷掃著他的衣角。

    「這小和尚好不解風情。」田岡嗤笑數聲,走了。

    一陣強風把小喇嘛肩上的雪衣吹落,靈龍緩緩在他面前蹲下來,重新為他披上雪衣,在他頸間扣住一枚銅扣子。她的指尖無意拂過他的下巴,她不禁感到驚詫,天寒地凍中,他肌膚依舊這樣溫暖……靈龍發呆地看他,用力想看清楚污穢下他臉上的神情,竟至於眼睛都發痛了。

    劉子齊遠遠喊了她一聲,她驀然跳起來,石上的貂裘也來不及穿,抱了就跑回車上去。

    工作人員紮了帳棚,開會、討論、檢修車子,一整天忙著。靈龍窩在她的帳棚裡,始終沒有出來。

    黃昏來得很快,隊上的大師傅辦了羊肉蘿蔔火鍋,田岡和劉子齊都差人來喊靈龍,靈龍推說頭痛沒胃口不去。

    營地靜寂下來,眾人都在大帳棚裡圍爐,靈龍悄悄探出身子,寒氣像利刃一樣割著人的臉面,她冷得倒吸一口氣——那小喇嘛被綁在荒野中,絕不可能熬過如此酷冷的夜晚!

    必須把他放了。

    靈龍這樣一起念,拔足踅過帳棚,奔向縛著小喇嘛的大石頭,一看卻呆了。大石下空蕩蕩,一條繩子和那件雪衣棄置在地上,小喇嘛卻已不知去向。

    她慢慢拾起她的雪衣……不知是田岡放了小喇嘛,還是小喇嘛自己掙脫捆綁逃去了,她感到十分惶惑,兼之一股沒來由的絕望,闌闌珊珊轉身要去找田岡。

    猝然間有人把她胳臂拉住,靈龍嚇得驚叫,一隻溫而軟的手卻捂上了她嘴。她的眼角勾住一條栗紅的影子。

    「是你。」小喇嘛很快放開她,她急遽的心跳沒有恢復,然而人已經回過神,反過來推他走。「快離開這兒,找一個地方躲起來……」

    小喇嘛把她的手牽住。「跟我走……今晚有大風雪,你們的營地有危險。」

    這是靈龍第一次聽到小喇嘛開口說話,他有一種異國的腔調,低柔婉轉,帶著少年微嘶的嗓子。

    她驚奇地問:「你會說漢話?」

    他點頭。天驟然降雪了,他拉著靈龍的手,催促道:「快走。」

    靈龍回頭張看大帳棚那頭,不免擔心她的同伴。「他們怎麼辦?」

    「他們自有機緣。」

    他牽著她匆匆穿過石林。墨黑的夜色,雨雪洶洶,靈龍全憑他領路……沒有理由信賴這個陌生的少年男子,她卻跟著他走,不能解釋為什麼,或許,或許是他牽她走時有一種溫柔愛護,他的步伐異常沉穩,使她信任他。信任一個人的時候,你不會想太多。

    荒天野地裡,刺骨的寒風趕著他們跑,小喇嘛把靈龍帶到一個比寒夜更黑暗的地方,是個山洞……風雪聲在幽深的洞口外,聽來很遠,很渺茫了,但是靈龍的牙關不住的打顫,冷得渾身發抖。

    她顛簸跌在小喇嘛身上,手摸到他冰寒的僧衣,兩人都是一樣,都被雨雪打得一身濕透。

    「我們會凍死。」她顫聲道。

    「把濕衣裳脫下。」他說。

    靈龍聽見小喇嘛卸去僧衣沉甸甸的聲音,她卻無法使喚她的雙手。「我的手……凍僵了。」

    黑暗中一雙手伸過來摸索她,有點笨拙,但是肯定地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剝下。現在她像置身在冰窖裡,凍得已經神智恍惚了。

    這時候小喇嘛把靈龍整個抱進懷裡,肌膚相親的那一霎,她大大的一震——兩個人都是赤裸的,她全身冰涼,他卻通體溫暖,她像一塊小冰角兒被握在熱呼呼的掌心裡,暖熔熔的化去。

    小喇嘛摟著靈龍倒坐下來,她冷冷的面頰貼著小喇嘛暖實的胸膛,她的意識逐漸模糊,心跳一次比一次緩慢,她曉得她會死,但是她要曉得她死在什麼人懷裡。

    「你是誰?」

    「十萬珠活佛。」

    一陣祥和美麗的感覺洋溢而來,靈龍幽幽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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