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關的心起了變化!
最初只覺得隱隱微微的,卻好像在一瞬間,就從那隱微轉成了劇烈!
那一瞬間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說不上來——
或許是在博物館廊上,她用皮包壓住心口的那時候;或許是她在雨中跟著鐵舟跑的那時候,也或許,是在那座泥地屋子裡,他的嘴唇迫近她,他發稍上的一滴水珠輕冷地落在她臉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變化的,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雪關都無法揣摩。心底凌亂地盛著鐵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種樣子,深邃而帶著險意,每一種都讓她感到陌生、悸動,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麗姨做出院檢查的這天下午,雪關和稻村持在醫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這個機會。
「你問的是鐵舟這個人?」
感謝天,稻村沒給她那拐了十八個彎的問話弄糊塗,她是從園藝、野鴨子和富月份的天氣開始談起的。他彈了彈香煙頭,煙裡雪關忍著沒嗆聲,為的是要凝神聽他的全文。
「他是你麗姨命裡的剋星,你麗姨不該碰上他的,卻偏偏碰上他,十八歲就碰上了,害苦了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著,還是舔著發澀的唇,小聲地問:「他……他是個浪蕩子?」
「浪蕩子?」稻村的調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時,他臉上出現一種混合的表情,有不齒、有嫉妒,卻又像不得不拜服。「這人二十八歲就做了京都大學的副教授,藝術史是專業,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鑒定古物,單靠一對肉眼、一雙手,圈子裡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話當真。」
所以,他能夠一句話搞砸人家滿堂的生意……這麼想時,不知何故,雪關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不,鐵舟不是浪蕩子,」稻村搖頭道,狠狠地吸著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子,聰明、銳利、天分高,十來歲時由他叔父帶到日本,年紀輕輕就嶄露了頭角……」
鐵舟的叔父,鐵得日,當初也是看出這個侄兒可以造就,將他從台灣中部的鄉下地方帶到日本京都。鐵得日自己是戰後赴日的,做中國文物買賣發了跡,因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鐵舟身上。
由於家學淵源,鐵舟從他叔父那兒學盡了古董的各路門道,他自己卻是在陶藝上最先展現才氣的,原本立志往創作的路子走,可這卻有違了他叔父對他的期望。
打滾商場一輩子,鐵得日賺了財富,他是有點見識的,不甘耽於市儈氣裡,他一心盼著享聲望,立個書香門第。
鐵舟後來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強,他本來就好學,人生志業從書本裡下手,也是一條大道。十七歲,他就進了京都大學。
「然後呢?」雪關等不及的問。
「然後一路風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夾起煙來。「大學時代寫出研究級的論文,成了風雲人物;研究所還沒念完,京大就讓他開了課。他和麗子的戀愛更是件轟動事,兩人二十歲就結了婚,一場校園婚禮登上了京都的各大報頭——京大的青年才俊和關東的名門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關嚇了一跳。「這台灣來的小子,把咱們最美、最有身價的名門閨秀奪走了——當時恐怕不只我一個人,全京大的男學生都恨死了鐵舟!」
那副氣憤之色是個玩笑,可是他卻證實了,「後來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也是遲早的事,因為鐵舟的直言、尖銳、不留餘地。叔父死後,沒人攔著,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謊話,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當仇人。
回到學術圈子,他只消一次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會有人被他得罪。最嚴重的就屬那一回了——京都學界大老聯合為一家甚有來頭的私人文物館背書,沒人吭半句話,鐵舟一跳出來就說那是「集體作假」。
他把每一個人都氣得想蹲下來吐血,他的人生裡開始充滿這些嘴角淌著血的人,他們就叫做「敵人」
敵人永遠忠心守候著,等你中箭,拉你下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來了,京大待不下去,別的單位又忌憚他,才子淪落,這也只能怪他活該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說到這裡,稻村突然收住口,家驚覺到什麼,瞅著雪關看了好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直往煙灰缸裡搗煙頭。
雪關坐在那渾沌的煙氣後面,意亂心愁,蹙眉問:「官司命案,對吧?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意外。把它當意外,大家都會好過一點,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無奈,但也只能這樣……」
忽然,他改談起人生哲學來了,雪關覺得古怪,稻村的口氣變得閃爍不安,可是他那樣說,透著一種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簡直不懂她為什麼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來了個人拍打玻璃窗,是協會的司機,稻村跳起來,到窗邊和他比畫了幾下,回來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煙盒、打火機,說是協會臨時有點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關點頭點得心不在焉,兀自坐著,有個念頭含糊而龐大,湧上來、湧上來,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是要緊的,讓她想著,竭力地想著……
稻村往外走時,雪關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問題了——相近的年齡、相近的背景,她父親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歲左右與她母親結婚,這些重疊的部分,呶呶地擾動她,不能不引出一點聯想。
「我父親,」她道,「我父親當年也在京大,他應該認識鐵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麼關係嗎?」
問罷,雪關才發覺到她對於這片往日雲煙,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過去十幾年在她家裡,她從沒聽說過有關它的一言半語。
扶扶眼鏡,稻村的眼神隱藏在琥珀色的鏡片下。「你父母和鐵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說,「他們和鐵舟、和麗子之間的事,那是……誰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後那兩話,無端端令雪關恐慌起來,彷彿正好切中她的一個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麼。雪關像給推了一把,跌入一種迷亂無措的感覺裡。
她離開咖啡座,一個人走到對面的公園,在櫻花林中來回踱著,一顆心踩在煩亂的腳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濕霧暗,雪關曉得時間不早了,麗姨該做完檢查了,她怕自己在這樣的情緒下回病房去,會向麗姨說出、問出些莽撞的話來……
仰了頭望,望不見醫院高樓,只見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櫻花,已到季節未,該謝了,卻還是執拗地開著,全不給自己和世界留一絲餘地。
雪關一時驚愕起來,望著這片沒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夢想著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對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這些濤濤的櫻花巨海,教人喘不過氣來!
如同受不了這些花的沉重的籠罩,雪關轉頭往公園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欄杆口,卻詫異地停下來看——遠遠一端有個人,站在櫻樹下,幾度抬頭,眺望著醫院透著燈光的窗口。
他察覺到有人接近,掉過臉來,視線和雪關會個正著——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還是看出這人的表情轉變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開。
雪關馬上反應過來,跑上前喊他,「鐵悠——」
他不搭理,雙手插在墨黑夾克口袋裡,收著脖子疾走。
雪關橫過草地,趕到他前方把他擋下來。「你幹嘛見了我就跑?」她問。
那縮住的脖頸悻悻地一挺。「我幹嘛見了你就跑?」鐵悠辯駁,別開一張臉。
然而只一瞥,那張臉孔上交錯的羞惱、矛盾與掙扎全看進雪關眼底,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一次一次的抬頭眺望,他騙不了人,他尋找的是麗姨那間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絕不曹承認的。
打量鐵悠,他那使性子的臉的輪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額頭,雪關發現到了,都和麗姨出奇的肖似。只因為是男孩的長相,他母親的那份嬌柔,在他身上顯出的便是俊秀,只不過,他給人的感覺稍嫌單薄。
雪關感到一種輕微的情緒浮上來,像是嫉妒。因為眼前這男孩才是麗姨親骨親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時候,雪關可以全心全意地將麗姨當做至親,可他一出現,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佔有。
這樣一來,她微妒的心情,又帶上了難堪的意味。
既然她與鐵悠是處在這種衝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幫他,但是雪關內在的那點善良,她柔軟的心地,使她拋棄了自己的情緒。她其實是十分同情鐵悠的,因為他從小失去母親,和她是一樣的處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憐憫。
扶著欄杆看過去,樹影之間搖曳著醫院白亮的燈光,她開口娓娓說道:「下午佐伯院長替她做最後的檢查,如果一切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她這幾天在病床上漸漸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計畫,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許真的沒問題了……」
鐵悠瞪著她,「你講這些做什麼?我沒必要聽這些,沒必要知道她的好壞。」
「可是你卻有必要偷偷跑到醫院來,偷偷盯著她的窗口看——」
「我沒做這種事,你在編劇情!」鐵悠臉紅脖子粗的反駁。
這下,雪關對他的不誠實感到生氣了,「鐵悠,」站到他跟前,直看進他眼睛裡,她激動地說:「你要騙別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連自己都騙!如果你惦記她、關心她,你想見自己的母親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來一字一字都咬著牙筋,「我不會關心一個、惦記一個,甚至想見一個對我沒半點情分、半點愛的母親,」
「她愛你,」雪關拿從未有過的堅決口吻告訴他,「你是她唯一的、僅出的,和她骨肉相連的生命,她愛你。」
雪關絕對相信,麗姨有著做母親那種發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環境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她對他的愛也永遠存在。
可是在鐵悠這邊,就好像被一記最劇烈的打擊戳入了內心,這個總是拿自己生命裡的不幸來打擊自己的年輕人,他連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內在的某一點,終於支持不住,猛抓住雪關的兩隻手臂,用力搖撼她,喊著,「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
你以為我會相信?」
他推開她時,她住後撞上一棵櫻樹,吃痛的叫了一聲,那一聲,倒把鐵悠叫醒了,驚覺到自己的魯莽動作,又把她拉回來。
彷彿想道歉,但他下頷抖索得厲害,只能擠出了一聲,像個嗚咽。
而雪關同樣受到突如其來的感情的衝擊,眼中閃著淚,回想著自己十年來所得到的母愛與溫情,她啞啞的、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也能夠疼愛,那麼,自己的孩子……連著骨肉、連著心,那種愛,無論怎樣都是斬不掉的……」
鐵悠忽然定下來,盯凝著她,她那極秀美的眉眼、在淚光裡閃動的睫毛:她說話時瑟動的雙唇,鐵悠如同給什麼迷住了,不知不覺向她靠近。
在最後一刻,本來有些發怔的雪關,警覺地把臉別開了去。兩個人似乎都嚇了一跳,雙雙倒退,明白剛剛那個小意外——
他差點吻了她!
鐵悠臉皮躁熱,轉向一棵樹去,頭抵著樹,握拳捶了它兩下,由它頂受他的尷尬。
然而,生命裡的缺憾、憤懣,怎麼也不是一棵樹,甚或他一個人頂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關揮開剛才的不自在,出聲喊住他,「你應該去見她!不要弄得太遲了……」
「太遲了?」他轉回來,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拋棄家庭,跑到台灣去對丈夫的好朋友投懷送抱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瞬間,雪關強烈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臉在夜色中看起來一定就像鐵悠那樣,如白紙一般,在黑暗裡浮沉。
「好朋友?什麼好朋友?」
囁嚅問著。她空茫的表情,讓鐵悠不可思議地笑起來,笑聲裡滿含著譏刺和憎恨。
「你會不知道?你父親和我父親從高校時代,就是睡同一張床、穿同一條褲子的死黨。」
現在,浮沉的不單單是她的臉了,雪關像一副身子、一雙腳都跟著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鐵悠依舊蒼白無色的站在那裡,一對眼睛卻是黑炎炎地看著她。
受不了那種眼神,於是,她轉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無光的櫻花林,瞬間對上醫院那強烈、爍亮的燈照,一陣刺目,雪關感到眩暈起來,差點站不住。
原來,她暗暗疑心著,又不知在疑心什麼的,正是這一樁!
雪關整個腦子鬧轟轟的,佔據了許多問號,每一個都把問題甩到她的臉上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些年父親懷裡所擁有的愛,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麼做?
她有氣無力地走在醫院的長廊,扶著瓷磚牆的手心又濕又涼。抬眼看,已來到廊盡頭的房問,門上方鑲的青色霧玻璃,微然透著燈光,照出金框門牌上那「荒川麗子」
的字樣。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過美麗的……麗姨……雪關的心念猛一轉——
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餘,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了擾,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於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你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脫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嚥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凌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裡,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聽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你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
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聽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髮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台灣吧——」她的嗓子剎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三天之後,雪關怔仲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裡聽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
雪關輕輕握住的一隻小拳頭擱在膝上,忽覺得微疼。張開來!原來拳心裡藏了一塊碎陶片。
從泥地屋子牆下撿回來的碎陶片,不知什麼緣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著。做陶那個人的影子,像一陣風,從她心底幽然拂過去。
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還會有這樣一道影子吹拂著她的心、擾動她的心嗎?突然,雪關深深地抓緊了那塊碎陶,分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敲門聲這時響起來,她趕快把陶片塞入緹花小皮包內。
來的是人稻村,指揮侍者提起她和麗姨的箱子。「來吧!雪關,你麗姨要我們先到大廳等她……」
行李運下樓,退房手續已經辦妥,送她們赴機場的轎車就泊在大門外,稻村愁眉苦臉的,恨自己怎麼樣都沒能留住荒川麗子。
可是,這也怪不了他,也許麗子都留自己不得……幾分鐘之後,雪關望見麗姨姍姍踏出電梯時,忽然有這種想法。
麗子穿著夜藍色裙裝,斜戴夜藍絲絨帽子,幽幽藍影映在義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時吸引了大廳眾人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精心施了妝,她不再顯得那麼蒼白無顏了,但那臉上勉強牽住的一絲笑容,卻讓雪關看了難過,向她伸出手招喚她。
麗子才走過來,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樣所驚,雪關順著她的目光也跟著望過去——
就在大廳門側的一幅日本墨繪底下,牢牢地站了個男人,藏青服色,傾著半肩,也淨看著麗子!像是守候了許久……
那不是三澤春梅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雪關詫異著,只見麗姨就這麼僵著與那三澤遙遙對望,露出一種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澤家的人,」稻村首先出聲,他認得三澤,機敏地反應,「會有什麼事嗎?
我過去看看」
「不,稻村——」麗子一聲叫,「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
她走得顫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長的藍絲裙絆著。過去和三澤碰了頭,那三澤也不知跟她講些什麼,表情很激動,說了許多話,有片刻,兩人似乎僵持著,最後,三澤走了。留下麗子立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雪關和稻村雙雙趕上前,麗子卻驟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飯店。到上車出發,她始終未開口說一句話。
車開上二條通,稻村猶豫地瞄瞄麗子,一句咕噥「如果沒有其它狀況,大概一個半小時會到機場」,麗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時像一面玻璃嘩啦啦的碎掉——
「我們不到機場——」先是急遽地這麼一喊,然後,她的聲調開始發顫,「我們到三澤大宅。」
跟著,雪關看到她的臉,只見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哽啞著嗓子說:「小悠人躺在家裡,他、他出了嚴重的車禍!」
然而,他們見到的鐵悠,人是在三澤大宅沒錯,卻不是奄奄一息的躺著。
他坐在一個幽深的紫籐子下,靠住一隻石砌的長椅,聞聲回過頭,一見到他們幾個人,他愀然變了色——
「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暴烈的口氣,稻村頭一個就覺得不悅,瞪大眼望著他道:「你母親趕來看你,聽說你出了車禍。」
鐵悠在石椅子後面站起來,兩手抓著椅背直叫,「誰要她來、誰要她來的——」
「小悠,」三澤春梅從那老宅邸裡奔出來,汗熱的眉毛打著結,急急道:「是我去請太太的,她回來探望你,是關心你——」
這個做傭人的,顯然為了請回女主人,還誇大了少爺的病情,他費了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聲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來對我虛情假意!」
雪關老早把渾身簌簌顫抖的麗姨扶持住,忽而覺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裡像有條弦絞緊了,絞得欲斷。雪關在同時也感受到一股異樣,心口震盪地揚了頭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簷影子裡,鐵舟莽莽站在那裡,他那姿態教人戰慄,彷彿他從黑暗裡來,能把人也帶到黑暗裡去。
一旦被他帶走,被鎖入他的世界,絕不會有機會逃離的。
雪關心裡一陣一陣的泛起悸動,她一隻手本來讓麗姨抓著,現在她則反過來也抓住麗姨。抓著纏著,尋找力量,各自抗拒著……她們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開了口,「你錯了,小悠。」
他的嗓聲本來過於朦朧低沉的,但在現場的一片肅靜裡聽來,那噪聲卻近得像附著耳的低嗚。
「她會回來,說明了她不是虛情假意,她還是有牽掛的,雖然十年前她那樣斷然的拋棄了你……」鐵舟微微笑著,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而你需要她,這麼多年了,你內在有某一部分,仍舊是當年被拋棄的那個八歲孩子,始終沒有長大。」
「鐵先生,不要這樣——」,三澤突然喊了起來,急灰了臉,想阻止什麼卻無力阻止,對鐵舟迸射出兩股眼神,竟充滿了怨毒。
這人對鐵舟有著極深的敵意,當下雪關驚詫的想,而且,為的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道理!
紫籐架子那頭,鐵悠一聲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歲孩子的面目在這一刻全暴露了出來,他從石椅子後面歪歪倒倒衝出去——
這才露出一條結滿繃帶,上了板子的傷腿!
只走兩步,他砰然一聲撞倒在石板徑上,還來不及哀號,他就昏厥了過去,白繃帶下汨汨湧出血來。
「小悠!」
他母親駭然地撲到他身邊,三澤、稻村也都慌慌張張的圍過去。
雪關移了幾步,暈眩地停下來,望著濺血的綠草地,草地上的幾個人一團的驚亂,她覺得不知所措,舉了頭看過去……
古廊上鐵舟那沉沉不動的身影子,背負著四固的陰暗,四面都像有壓向他的重量,終於使得他顫動了起來……
然而,顫動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裡充塞著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惻愴。
僅僅與他那樣的眼神對上一眼,雪關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開了,跟著起了痛楚感。
剎那裡,她有個強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情仇糾纏、傷人與被傷,鐵舟都是這當中受創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雪關在夜半醒來,在寂冷的織花榻榻米上。
紙門拉開望出去,長長的走道那一頭還有著燈色,麗姨一定還在那兒,守在她受傷兒子的床側。
鐵悠入夜後開始發燒、夢囈,醫生來過了兩回。據三澤說,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車禍,抵死不肯住院,這才回家來的。
這件事故,雪關不能不覺得她該負點道義上的責任——顯然是那晚在櫻花公園,她著實刺激了鐵悠,他一熱血沸騰起來,下一步便決定成為飛車少年,摔斷自己的一條腿!
稻村過了黃昏才走。把她們留在三澤大宅,他顯得很躊躇,然而,拗不過麗子的堅持。而對於麗子來說,回到京都之後所發生的這種種情節,不論她事先是不是料想過、盤算過,總之,她仍是再度陷進來了,在一個命運裡。
正因為朝著一個命運她這樣一步步的接近、走來,彷彿那命運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來的。
雪關輕聲步出房間,覺得這時候若是過去探看麗姨,對於她和病人都像個干擾。
她本來在鐵悠睡房的外室與麗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後才讓三澤安排到這客房歇下。
夜涼的迴廊,木欄杆上染著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來得清而寒,雪關獨自依著欄杆,忽然心惻惻的,想著這謎似的古都家鄉、謎似的事、謎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園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縷謎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裡,那泥地屋子裡,他打下午便進了工作室,那時候醫生剛走,鐵悠被治療過,沉睡在鎮靜劑的藥力裡。鐵舟的態度出奇得很,這屋子裡的事,乃至於麗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種方法,使它們變得與他無關。
雪關走下迴廊,循著那光影子去,一顆心提得和腳尖一樣輕。
泥地屋子裡到處亮著裸露霜白的燈泡,但也許是在深育,也許是霧氣的緣故,這陶捨幽悄悄的,像是中國詩裡那句「雲母屏風燭影深」的味道。
不聞人聲息,她先給右壁一座斑駁的格子架吸引了過去,一個個木格子裡,存放著各式各色的中國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寫的標示——
宋磁州窯畫花枕破片、宋龍泉窯雙魚洗破片、明青花魚藻盤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窯小膽瓶,彩陶、黑陶器殘片……
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的,種種幽艷的色澤;那留在碎片上的,斷損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隻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隻殘了的雲灰袖子——
雪關深深地被迷住了。
這些祥陶、斷瓷怎會有如此這般特殊的美感?這種殘缺之美,哪來的動人力量?
她想癡了,連那一張張標示上墨濃的筆跡也看癡了。
是了,一定是鐵舟的手跡,帶著拙趣,但是一筆一劃極清正的文字,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個個下了註明……
冰裂紋、柳葉紋、魚子紋、蟹爪紋……雪關默念著,彷彿想把這些美麗的名詞留在心裡。這時,忽然聽見屋子的另一邊有動靜,她從格子架前走到後頭的一座方門一探。
一股熾熱感迎面而來——她看見兩座窯,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獷的磚砌、興興轟轟的火氣,鐵舟就在那窯下,粗服亂髮的,臉上也是一種鬱鬱烈烈的神情。
他在燒窯,分明是到了關鍵的時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窯上煙囪裡的磚頭抽出一點、推入一點,再抽出一點;不住地由那窯門上的洞口,窺伺窯內的火色。
不知不覺的,雪關走入了窯場,走入鐵舟四圍的煙和霞裡。
他就算曉得她,也沒作聲,全神守在窯下。卻於一霎間,他跳起來,雪關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已見他熟練迅速地堵窗口、關閉焚燒口,拉下一切機關。
他的窯火熄在一個最適切的時間上,早一點是欠火,晚一點便過火了。
然後,像是筋疲力盡似的,鐵舟往旁邊一座舊陶缸一坐,脫去一隻粗麻手套,用兩根手指直揉著眉心。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終於告了一段落。
雪關靜靜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輕聲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看到窯裡的東西?」
「還早,」鐵舟回道,「燒窯的時間長,等它冷卻的時間更長,急著開窯,釉面受冷會龜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會碎掉。」
她凝視他,突然,詰間似的道:「你對窯裡的作品沒有把握嗎,鐵先生?」
鐵舟抬頭,眼裡帶著驚訝之色。這深夜不眠的少女,這樣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從哪裡看出他的內心的?
久久他才承認,「我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親手造這座窯,已經燒過六窯了,還是摸不到它的脾氣,今晚這一窯……」
話便斷了。鐵舟丟下手裡的粗麻手套,起身走開去。
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盪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說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裡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揉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著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髮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色,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著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瞭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面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揉搓,那團土在他手裡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菊花,土裡有菊花的樣子!」
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說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勻就會有菊紋。」
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
鐵舟好笑地瞄她。「你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著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
何其溫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
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裡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著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著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溫的胸口、柔軟的腰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著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蜜糖似的感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裡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說:「時候這麼晚了,你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和你一起等著開窯。」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蓆子斜坐下來,手裡依舊捧著那菊花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裡感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蓆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高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淒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蓆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著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著粗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隻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著,望出去是爬滿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著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
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鬱憤之色。
「你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留下來!」
她或許不懂,但是看著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著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捨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急著,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
鐵舟定定的看著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著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流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唇型瑟瑟顫著,他好似朝著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唇迎著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裡,鐵舟只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色,迷茫地看著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
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胸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裡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說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睛始終看著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松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腦地衝入屋裡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裡,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根本不曾做過!
「麗姨——」
外室波浪繪的紙門半開著,麗子在黑彩幾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著她紫濛濛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