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又跑去坐在樹下喝茶啦?」揚子冀一進屋,正好看著從屋裡走出來的人。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的習慣,這三年來,田里的事一忙完,他就一個人提著茶水,跑到前頭的樹下喝茶咧!」而且每次都喝到太陽下山才回來,那茶有這麼好喝嗎?范錚百思不解。
戰爭結束後,他們隨著費聿勳辭官,跟著他一起回揚州老家。費聿勳從此不再過問朝廷事。
為了躲避不時從汴京遠來,懇求他回朝共事的人,他索性賣掉老家幾塊地,跑到南邊種田、隱居起來,過著單純的農民生活。
「你要上哪兒?」揚子冀看他把自己打扮得乾乾淨淨,像是要出門的樣子。
「俺上城裡找姑娘!」范錚開心的說。「俺跟老大不一樣,沒有女人不行的!」
「那找將軍一起去!」揚子冀突然想到這個餿主意。「我覺得吶將軍是從身體悶到心裡,那真的是需要發洩發洩,整個人才會脫胎換骨!」
揚子冀煞有其事地說,其實他心裡很明白,費聿勳的心病來自哪裡!
那是無解的。
而且將軍這幾年變得更沉默寡言了,尤其是那場重病之後。
那天一早,他入了將軍帳營,看到將軍趴在桌上,混身是血,真是嚇壞他了!衝鋒陷陣殺敵都沒那麼可怕!
他二話不說,趕緊請來軍醫,才保住了將軍一條命。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膽顫心驚。
「開啥玩笑!咱們去年幹了那檔事,老大悶了幾天都不跟俺說話,不行、不行!」范錚猛擺手搖頭。
這三年來,費聿勳變得如此沉默,那是因為他仍念念不忘一個人。
為此,去年過年的時候,他們兩個人特地從城裡買回來一個女人,想借由她來刺激、刺激費聿勳身為男人的「反應」。
豈知,「貨」不但被退,費聿勳一氣之下,失蹤了十幾天才回來,真是叫他們「血本無歸」呀!
這件事范錚是絕對不會再做一次!他和費聿勳同年紀,平時以兄弟相稱,他雖然是粗人一個,但對費聿勳的敬重之意絕對是大過於兄弟之情的!
他敬他,不願他難堪。
而且他知道他是不願責備他們倆,才離開消失一陣子。
從那時候起,他連話都很少說了。
「你不覺得將軍那個樣子,太、太……」揚子冀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反正他就是不想用「可憐」這字眼。
「太啥?你年紀小不懂,俺告訴你,真正的男人有兩種——一種就像老大那樣,另一種——」他拍拍自己的胸膛,爽利地說:
「就像俺!」
嗯——揚子冀覺得自己正口吐白沫中。
「去去去去去!懶得跟你說了,你快走,『俺』自己去陪陪將軍!」他學著范錚的口吻說。
「去!」范錚啐他一聲,朗聲笑著離開。
戶外,林蔭下,一張長凳,一個男人,二隻杯子。
她曾說要到田里為他倒茶水,然後兩人坐在林蔭下,共聊天南地北。
她博覽群書、知識豐富,有很多獨特的想法,但是有時候太犀利了,他招架不住。思及此,他微微一笑。
這三年來,腦海裡全是她曾話過的每一句話。
他們的夢想,只有他一個人在做啊!
費聿勳完全陷於沉思中,沒發現路旁停下一輛車。
車裡的人下車的動作極慢,下了車,再以極慢的動作走到前頭,不知道跟車伕說了什麼,車伕點點頭,才揚長而去。
她的背有點駝,夏令時節,仍穿著厚厚的衣裳、裡著一件披風,她看到樹蔭下的人,緩緩走向他。只是她走的很慢,走走又停停,如此緩慢的速度,讓她忍不住覺得自己是不是就要這麼走上一輩子。
「一個人活著真的好難。」他想到兩人當時的承諾,他一直以為自己會早她一步離開這世上。
三年了,他期待她仍活著的事實愈來愈渺茫。或者應該說,他從一開始就欺騙自己,未見到她的人、她的魂魄,她一定還活在這世上的某一個角落。
「你還是沒有回來!是你先違背承諾的。」他自語。所以不能怪他!
「如果……我轉過頭,你還是沒回來,那麼——」他好想再見她一面啊!
他用這個方式說服自己,不想再一個人獨自存活!
「你會不會怪我?」他再說。
他舉起茶杯,一口飲盡,緩緩轉過身——
偉岸的身軀突然顫了下。
那抹身影化成灰他都記得!
是幻覺嗎?因為思念太深、太切,想追隨她而去,所以看到了她的人!?
藺雨潔心裡一直默念著,要他轉頭、轉頭,她真的快走不動了。
未料,他真的轉過頭來,卻定住不動。
什麼嘛!她走的好辛苦、好累耶,怎麼看到她的人還不趕快過來抱抱她?她在心裡直嘀咕著。她真的快不行了!念頭一起,膝蓋不聽使喚地軟了下去。
下一刻,整個人就落入熟悉的懷抱裡。
倚靠的胸膛仍在發顫,激動的情緒無法平息。
「雨潔……真是你!?」
他抱著她跪倒在地。
「是我啊,你一定以為我死了,對不對?」她問,聲音卻變得好粗啞。
費聿勳聽到她的聲音,一臉訝然,她的聲音……怎麼一回事?
藺雨潔看他一副驚詫的模樣,調侃道:「還有更嚇人的呢!」
說罷,她伸手拉開掩住她半邊臉的披風,露出一大片發皺、滿佈疤痕的肌膚。
「你!?」那悚目驚心的疤痕,是被火燒傷的。
「我好醜。」她說,臉上稍過一絲自卑。
「不,不醜!我一直抱著希望,知道你一定會回來見我,我告訴自己,只要能讓我再見到你,你用什麼面目見我,我都不會在意。」
藺雨潔一聽,淺淺勾嘴角。
她就知道,不管她變成什麼模樣,他一定還是會接受她!就是這個想法支撐她度過無數個難眠的夜晚。
「抱我到樹下坐著好嗎?我不能曬日光。」她說,順手拉起被風蓋住自己。
他抱起她,往林蔭處走去。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他一坐下,緊緊抱著她說。差點就想隨她去了!
「咳、咳咳……輕點……」他突然抱住她的動作,讓她好不舒服。
「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他鬆開她的懷抱,緊張地問。
「我全身都是傷啊!」她嗔了他一眼。
「快告訴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偎在他胸前,輕道:「我點完火信,要逃走的時候,被契丹兵發現了,楊松拚命救我。就在契丹兵抓住我的時候,整個糧倉全燒了起來,他們本來要把我帶走,是楊松死命拉著他們不放,他們才把我丟回糧倉裡。」
話才說完,她又咳了起來。費聿勳拿起一旁的茶杯,餵她喝了幾口水順順氣。
「當時火太大,根本逃不出去。我被嗆昏,以為自己是死定了。後來你們打完仗,城裡的人去整理糧倉的時候,才發現了我。聽他們說,是楊松整個人蓋在我身上,才保住了我的命。我昏迷了好久、好久,全身都是傷,連大夫都快放棄了……」
他可以想像後來的情況。她受了好多苦……
「不管再怎麼難受,我都不斷告訴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找你。」
「我知道。不然我不會交代老家的人,若是你來找我,就告訴你我在這裡。」當時的癡心妄想,一心期望她回來所做的安排,竟讓他們兩人如願相逢,不必再受尋覓之苦。
「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可是剛剛走太多路,累了。」她眼皮重了起來。
「你先休息一下,我也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嗯……」
林蔭下,兩個久別重逢的人緊緊相依,是不會再分離了。
但是身後的人可不這麼想。
「媽呀!將軍怎麼抱著一個人啊?」揚子冀跑到這兒來想找他聊聊、解解悶,卻看到費聿勳抱著一個瘦瘦小小的人。
怎麼可能?他連女人都不抱了,怎麼會抱著一塊「小肉乾」?
他訝異到不能再訝異。「還是將軍恢復正常能力了?」他想。
不可能!這真是矛盾不已的心態。
他們希望費聿勳恢復正常人的模樣,但又覺得以他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忘掉藺姑娘的!
情況不妙,他得趕快叫范錚來瞧瞧!
「范錚——」
「我嚇到人了?」閉著眼偎在他懷裡的人兒聽到身後的喊叫,輕問。
「不,是這三年來,我的模樣嚇壞了他們。」
「嗯?」
他笑歎。「你明白的。」
沉吟了會兒,她嘴角帶笑,意會的應和一聲。
「喔。」
因為——我相信我們一定會重逢。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