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嬸嬸,雩娘肚子好餓。」
廚房一隅,細弱的童音在灶前哀求正在煮食的婦人施捨她一點東西,她從昨天晚上到現在,已經一天了,都還沒進食呢!一個六歲的娃兒,哪能挨得了餓啊!難怪小小的身子瘦得緊,纖細的骨架像是被人一捏就會碎成片片。惟獨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襯得略帶病容的臉龐還有些生氣。
「你是第一天來呀?咱們家的規矩就是得幹活才有飯吃,你水挑好了?」被雩娘喚為大嬸的婦人挑了挑眉,擺明不相信她能挑完水。
「沒、沒……」雩娘又餓又怕,眼眶泛濕。「雩娘抬不動……」話還沒說完,淚水卻已不爭氣地淌下。
「不許哭!」大嬸的怒喝聲讓雩娘驚跳了下,小小人兒渾身僵直,動也不敢動,臉上卻是淚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啪!清脆的巴掌聲直落,打得雩娘不支倒地。
「你當我死了啦?!哭什麼哭!」大嬸怒罵倒在地上的雩娘,見小娃兒沒動靜,更是怒火中燒。
「你在給我裝死,是吧?給我起來!」大嬸上前,狠狠踹了雩娘一腳,正好讓面朝地上的她翻身過來。
大嬸見狀,心頭一驚,雩娘面無血色,嘴角、鼻前只見汩汩血水流下。若不是雩娘的大伯正好回來見著這一幕,她恐怕就此一命嗚呼了!
「她只是個孩子,你怎麼忍心把她傷成這樣!」大伯氣憤地指責大嬸。
雩娘除了臉上的五指印,身上還有各處瘀傷。光是下午到河邊挑水,就被大嬸的三個兒子先拿來當沙包打過一頓了。好在大伯趕緊替雩娘請了大夫、好在救得快,命是撿回來了,可往後的日子呢?難保類似的事情不會發生。大伯看著床榻上熟睡中仍不住顫抖的小雩娘,既痛心!又無能為力。
「她是個拖油瓶——」大嬸最後一個字拉得特長,她恨不得甩掉這個麻煩。「咱們家是什麼光景,你不知道嗎?已經有三個孩子要養,加她一個,負擔多重你知道嗎?」語氣極盡尖酸。
「好歹雩娘是我弟弟惟一的女兒,弟妹屍骨未寒,我們不照顧她,誰來照顧?不差那一口飯的。」
「什麼不差?!」大嬸氣得拔尖嗓子。「孩子的爹,你也不想想我跟著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要不是你把你爹的財產敗光,我們會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嗎?」
「……」大伯啞口無言。
是啊!因他一時的貪,瞞著老父變賣了家產,和朋友到沿海經商,毫無經商經驗的他,不但血本無歸還背了一屁股債;氣死了老父,也拖累了惟一的胞弟。弟弟瞞著自己的妻女,在背地裡為他償債,終究積勞成疾不治死亡。
「那拖油瓶跟她死去的娘是一個身子骨,三天兩頭就犯病,請大夫是要花錢的,再這樣下去,咱們全家都得拚死拚活去為她掙藥錢。」大嬸見大伯默不作聲,見機不可失,決定再加把勁。「前幾天我送些做好的針線、衣服去給李大娘,你知道是哪個李大娘吧?她正好提到艷紅姑娘想找個丫環,我就和她說好了雩娘……」
「你胡說什麼!」大伯氣得拍了下桌子,那艷紅姑娘是城裡最大一家妓院的紅牌妓女,將雩娘賣給她,等於是把她推進了火坑。
「你凶什麼?能給艷紅姑娘做丫環是她的福氣,李大娘說那艷紅姑娘會把雩娘當自己女兒看待,你瞧瞧她小小年紀,卻生了一雙水汪汪的迷魂眼,擺明了將來就是用來勾引男人的。」
「你、你——」大伯氣得語不成句。「我、我絕不答應!我弟弟生前是個讀書人,要是他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女兒被賣到妓院,他、他——」
「他會體諒的,總比女兒跟著他大哥吃不飽、穿不暖來得好。你想想,那丫頭生得那麼美,人家又願意出個好價錢,往後她就有好日子過啦!而你呢,也有筆錢做個小生意,不必再去替人做苦工。這對大家都好嘛!」真是人窮喪志,大嬸的話讓他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
「你別擅自作主,我……讓我好好想想——」天啊!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方纔那個斬釘截鐵反對的人,竟為錢動搖了嗎?
大街上人群熙來攘往,雩娘站在一家店舖圍牆前背對著大街,清瘦的身子抱著小小的包袱。大伯說他還沒回來前,不可以轉身的;可是、可是,她真的好想轉過頭看看吶!
貨郎旦正好來到店舖前,好幾個小孩圍著他,都想瞧瞧他背後的擔架可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擔架上有各式的童玩、還有姑娘家用的胭脂水粉、繡線等,不一而足。
雩娘用眼角餘光瞟了瞟。哇,那是什麼?怎麼那女孩兒一吹氣,紙花兒就轉了起來?好好玩喲!
雩娘壓根兒沒察覺自己已轉過頭,看那紙風車看得目不轉睛。直到身穿上等綢質衫的中年男子走向她,她才回過神來,趕忙側身,背對著大街。
中年男子即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富商雷允斌。他走到她身旁蹲了下來。「小姑娘,怎麼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啊?」
他這回南下談生意,有好幾個月沒見著被他寵得緊的女兒,近來只要看到和他女兒年齡相仿的女孩,就忍不住上前「搭訕」,隨便聊個幾句都行,想像自己是和女兒在談心。
哎,難怪同行都說他是「女兒瘋」,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只是,總不免被人家父母視為「怪叔叔」之流,誤以為想對他們的女兒不軌。甚至,還曾有被沿街追打的記錄呢!
雩娘覺得身旁大叔說話的聲音和大伯好像哦,讓她覺得暖暖的。她轉過頭,朝雷允斌淺淺一笑,娃兒似的聲音嬌嬌地說:「我在等我大伯。」
雷允斌近眼一看,這才明白為何這小女孩會背對著大街,八成是她口中的大伯要求的,他可是第一次見到比他那寶貝女兒還精緻的臉蛋兒。不過,這小娃兒臉色太蒼白了,還是自個兒的女兒好,一張臉紅撲撲的,可愛極了。
「你大伯人呢?怎麼會丟你一個人在這兒?」他好心疼吶!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女兒孤孤單單的站在大街上。
雩娘指了指斜對街。「大伯說!他先進去裡頭談事情,好了再叫我。」
雷允斌看向雩娘所指的地方,不禁皺起眉頭,那不是妓院嗎?看這小女娃兒一身補丁,懷裡抱著小布包,雷允斌心裡有譜。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雷允斌側著頭,就像平日和女兒說話的模樣。
「我、我叫伍雩娘,今年六歲了。」平時雩娘是很怕生的,但在雷允斌面前卻是難得的從容應對。
「雩娘!你爹娘一定覺得你這小娃兒像水似的,所以替你取了個好名字。」
經雷允斌這麼一提,雩娘紅了眼,她……她好想娘……
「唉,才說你是水做的娃兒呢!可真靈驗了。乖,別哭、別哭——」
這大叔安慰人的聲音聽起來好舒服,雩娘心想。趕緊順手抹去頰上的淚滴。
「這樣才乖嘛——」雷允斌真是愈來愈喜歡這小雩娘了,明明很想哭,但經他一哄,卻趕緊拭乾淚水,好貼心啊!就和他女兒一樣!巧的是,她們還同年呢!
「雩娘——」她大伯從對街跑來,應是談妥了。
雷允斌起了身,略向雩娘的大伯點了點頭。大伯看了他一眼,簡單回個禮,便低頭對雩娘說:「待會兒見到艷紅姑娘,記得叫人哦!她會很喜歡你的,會買新衣服、買你喜歡的東西給你。」
雩娘悶不吭聲,小小年紀的她,有些事即使大人不明說她也明白;她知道再也見不著大伯了,思及此,才哭過的眼又再度泛紅。
大伯也是依依不捨,伸手為她拭淚。「大伯也是不得已的,誰叫你爹娘去得早,大伯不希望你跟著過苦日子啊!」
他牽起雩娘的小手,一臉無奈。「走吧。」
雩娘想起方才和她說話的大叔,轉過身,抬起淚汪汪的小臉,說:「大、大叔……再見。」隨即轉身跟著大伯離去。
雷允斌瞅著小小的背影,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雩娘的大伯,你等等!」
大伯停下了來,訝異地轉過身,看著雷允斌。
「剛才雩娘告訴我她在等她大伯。」他解釋著,知道他滿臉的疑問何在。
「有事嗎?」大伯問他。
「恕我冒昧直問,您打算將雩娘賣到對面那家——嗯,勾欄院嗎?」他還搞不清楚那間妓院的名號,就用較文雅的方式稱呼。
大伯聽他這麼一問,有些不悅。再怎麼說,賣女這種事,怎好當街公開?而是還是對素昧平生的人說。
雷允斌在商場打滾這麼多年,當然看得出他的心思。於是直接開誠佈公地說:「我瞧這娃兒和我挺投緣的,我正想替我女兒買個貼身丫環,而她們也正好同歲數,可以做伴兒。而且我想,這總比……」總比讓雩娘被賣到妓院要來得好。
大伯打量著眼前的男子,從他說話的方式、一身的穿著,從頭到腳都是富貴人家的派頭。可是……
「聽您的口音,好像從北方來的?」雖說要把雩娘賣到妓院,好歹那也是城裡熟識的。而眼前的人來路不明,雩娘跟著他不知道保不保險。
「我從京城來這兒做點生意。敝姓雷,雷允斌,在京城從商,你可以去打聽、打聽。」
雷允斌?好熟的名字啊……
「我出兩倍的價錢買下小雩娘,你快點做決定吧!」他今天正好談成生意,打算趕快回京,見見他思念得緊的女兒呢!
哎呀,他想起來了。難怪這幾天商號的苦力差事特多,聽夥計們說,是京城來了個來頭不小的人,親自下了一批訂單。那人是赫赫有名的京城首富,說是叫——就叫雷允斌啊!
大伯想掩飾自己的驚詫,趕忙低頭看了看雩娘,這苦命的孩子——或許是遇到貴人了。
「願意嗎?」他再問一次。
「不必兩倍的價錢了,只求您能好好待雩娘。」身為大伯,他覺得對這孩子十分愧疚,說是為了讓她過好日子,其實還不是為了自個兒。
「雩娘,大伯不帶你去見艷紅姑娘了,你跟著這位老爺走吧!」
雩娘抬起一雙大眼,不捨地盯著大伯。她不敢說什麼,出門前大嬸已經警告過她了,不許她在大伯面前哭哭啼啼,就怕她大伯不忍心,臨時變卦。甚至還要脅她,要是敢跟著大伯回家,絕對有得她受。
她明白的。賣了她!大伯一家人才有好日子可以過,她是一定得離開大伯的。可是,她好難過、好難過呀……
「小雩娘很聽話的,就是愛哭了點。」大伯對雷允斌解釋著,生怕他一個大男人看了心煩。雷允斌笑著搖首,似乎不以為意。「這才讓人心疼。」
「我就住在前頭的豐濱客棧,同我去吧!我好給你銀兩。」
「哦,我得先去和人家說一聲。」大伯指了指對街。「麻煩您先帶著雩娘,我待會就去。」「那好吧!」雷允斌親暱地牽著雩娘的小手,溺愛的口吻立現。「雩娘,咱們先走吧!」
雩娘一雙眼早已哭得紅腫,卻仍緊抿著唇,不敢哭出聲音來,看得讓人著實心疼。
「雩娘,快和老爺去吧!」大伯催著她走。
雩娘聽大伯的話,就乖巧地跟著雷允斌走了。
「是不是很難過?」雷允斌低頭問她。
雩娘點了點頭。
雷允斌牽著她,走到了貨郎旦面前,拿了一隻和方纔那女孩兒玩的,一模一樣的紙風車給她,順便遞給貨郎旦一錠銀子。
「吹一吹,就不難過了。」他這麼安慰著雩娘。
雩娘心想:這大叔人真的好好,除了娘,從沒人像他這般安慰她。
雩娘摸一搏鼻子,輕輕地吹了口氣,紙花兒轉了起來,一陣輕風徐來,連帶四個紙花也跟著轉了起來。風捲紙花揚——
「是不是好多了?」
「嗯。謝謝大叔。」
「你恐怕得改口叫我老爺了,我跟你說啊,往後你就是我那寶貝女兒的貼身丫環,她和你一般大,而她呀——」他的女兒經一開口,沒有數個時辰,是絕對不會歇口的。
在雩娘往後的人生裡,這是她永遠百聽不厭的故事。而雩娘永遠也忘不了,六歲那年,雷家老爺為了安慰她,買了一隻紙風車給她,告訴她日後要和小姐做伴……她記住了。
從那天起,雩娘的人生是雷家給她的,她全部的生活除了雷家、還是雷家。
十年後——
門吱嘎一聲,被輕輕推開。
她輕手輕腳走到床榻前,但還是驚醒了床上的人。
「啊?對不起,吵到您了?」
床榻上的婦人微笑搖首,勉強起身。
「大娘,您受了風寒,可別起來。」她趕忙上前扶起婦人。
「雩娘……」
「大娘是不是哪兒又不舒服,我去請大夫過府來替您瞧瞧。」雩娘滿臉憂心,伸出小手摸了摸婦人的額頭。還好,沒什麼異樣。
「只是小毛病而已,我做下人的,怎好請大夫來看。」
「大娘怎麼這樣說,前幾天我不也病了,老爺還為我這丫環請了大夫來看呢!」
「傻雩娘,你和咱們不一樣。別說是老爺,府裡上上下下,哪個人把你當成小姐的丫環了?咱們都當你是雷家二小姐呢!」
的確。打從她進雷家,雷老爺一句「她是小姐的貼身丫環就必須和小姐一起讀書習字」,養得她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哪還有個丫環樣?!人家都說她比小姐更像小姐,有著大家閨秀的優雅風範、詩詞書畫無一不行。其實她的工作不過是成天陪著小姐玩樂,只有浪費、沒有貢獻。
「大娘,您別取笑我了。」她老覺得自己很沒用,平時看大夥兒忙東忙西的,她卻一點忙也幫不上、一點粗活也做不了。
「我是說真的。唉,你這會兒怎麼沒陪著小姐呢?」
「我聽說大娘您人不舒服,想來照顧您,就跟小姐說了聲。」
「哎,你從小就是這麼窩心。要是我那兒子晚個幾年娶媳婦,我一定非要他娶你不可。不過,就怕配不上你……」
「大娘——」雩娘有點窘。「雩娘不嫁人的,我要陪著小姐、陪著老爺——」
來雷家之前,她從不知道「家」可以是這麼溫暖的。
她還記得到雷家的第一天,雷允斌牽著她的小手,走在長長的迴廊,穿過一處又一處的庭院。她好慌,一路哭哭啼啼的。要是從前,早就被大嬸打得死去活來,要不就是讓堂哥們揍到不能哭為止。
可是,當美麗高貴的雷夫人牽著肥嘟嘟的小姐出現在她面前時,卻是親暱地摟著她,柔聲安慰她再也不用怕、再也不會讓她吃苦。從那一刻起,她小小的心靈就記著,這一輩子永遠不忘雷家的恩情。
「你這丫頭,心裡永遠擺著老爺、小姐、還有死去的夫人。大皇子不是一直派人來說親嗎?說不定小姐就快嫁了。」
雩娘聞言輕搖螓首。「才不,小姐好生氣呢!她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大皇子,小姐說什麼都不讓老爺答應婚事。」
「人家是皇親,萬一皇上下旨,咱們哪有說不的份兒?」
大娘說得沒錯啊!雩娘不禁擔心了起來。萬一……小姐被迫嫁給不喜歡的人,這可怎麼辦才好?
雩娘擔憂的心思明白地寫在臉上,大娘心疼地握著她的手。「瞧你又在擔心小姐,是不?咱們老爺和皇上是有交情的,他會有辦法的。」
雩娘心裡卻想著,自己不知能不能幫上忙?她心上擺的第一位,永遠是雷家。
京城西郊,皇家園林,暢春園
春夏交間,恆青布綠,萍藻蒲荇。園中仿江南榭處處,野禽飛鳥出沒,翔泳其間,幽美異常。
二名男子一前一後穿過曲折迴廊,前往更深處的院落。從二人的穿著儀態,便顯出其身份不同。前頭的男子,身形魁梧,一身茶褐色長袍,腰際間配刀,分明侍衛模樣。走在後頭的男子,身形雖較前者更形高大,但一身金黃色蟒袍,是皇家子弟才有的裝扮。
在一個轉口處,侍衛停了下來。
「十三爺,我奉旨只能領你到這兒,接下來麻煩您自個兒去了。」侍衛躬身說道。
「嗯。」男子溫和地應和。雖為天潢貴胄,卻是一派溫文,眉宇之間但見隱隱英氣。
他一人走到長廊盡頭,跨過一道拱門!沿著蓮池信步。院中闃無人聲,只聽風吹葉動,攖攖蘞蕁K捎持裱詡洌樓閣忽現。
他步上樓閣階梯,在門前整了整衣襟,拍了一聲馬蹄袖,欲彎膝跪下時——
「胤祥,不必多禮,進來吧!」說話者中氣十足,語調間有股令人生畏的威嚴,似乎早已洞知來者是他傳旨前來的十三皇子胤祥。
胤祥搖頭輕笑了聲,方推門而入,坐在內廳涼榻上的人更早他一步說話,口氣較之前親切了些。「小十三,快過來替朕想想辦法。」
身為九五之尊的當今聖上,以如此親暱的口吻喚他,卻讓原來嘴角帶笑的胤祥,不自主地抿唇,似乎刻意壓抑住什麼,但其神色仍是溫文如常。
胤祥帶上門,走過外廳,掀起紗縵,入了內廳。
皇上端坐榻上,一手撫著下巴凝視棋盤,滿目躊躇。一手指著對座,點了點,示意他坐下。
「皇阿瑪特地找我來對弈?」胤祥話還沒說完、人還沒坐下,兩眼卻早已盯住棋盤,為其中的佈局感到驚異不已。白子步步為營,卻被黑子見招拆招,形成白子騎虎難下的局面。但隱約間,黑子似乎留下空隙,實中有虛,若一徑趁虛而入,無疑是讓白子走向死路。而這白子一走下去,鐵定是要「化險為夷」,否則全盤皆輸!
「這黑子是高手中的高手,皇阿瑪,您原先是和誰對奕?」胤祥很想瞭解,除了皇阿瑪,宮中還會有誰具有這麼高明的棋藝。
只見皇上龍顏露笑,卻不明說。「這盤棋想了朕三天啊!過幾天朕就要啟程到熱河避暑,可不想帶著件心事走,你來看看,朕這白子要下哪兒才好?」
不知為何,胤祥就是覺得皇阿瑪話中有話,可一時之間也察覺不出個中意味。
「看出其中的難處了嗎?」
「嗯。」胤祥仍在思索如何破局。
見胤祥認真思索,皇上明知觀棋不語真君子,卻視若無睹緩緩說道:「朕有幾十個兒子,可是就是有些不長進;談文不行、論武更糟,淨愛沾惹些花花草草。可是朕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最後一句話在刻意拉長後,還深歎了一口氣,十足的痛心。
這下,皇上蹩腳的演技讓胤祥想不分神都難。
皇阿瑪也演得太假了,擺明就是要讓他看穿!
胤祥來回撫弄指間的白子,勾起別具意味的嘴角,眼神仍不離棋盤,道:「我記得四哥曾告訴過我一段和皇阿瑪有關的故事。」胤祥頓了頓,看似仍專注於棋局,事實上,他知道皇上正以玩味的眼神盯著他。
胤祥穩穩說道:「康熙初年,輔臣鰲拜居功自傲,專橫跋扈,私結朝中大臣,文武百官盡出其門下,甚至,連皇阿瑪身旁都有他派來監視的耳目。為了避開那些賊眼賊耳,皇阿瑪以弈棋為由,召索額圖入宮謀劃,最後終於智擒鰲拜,除盡其下黨羽。四哥就說,皇阿瑪棋藝之精湛,以一局棋謀定天下。」
皇上聞言朗聲大笑。「好個一局棋謀定天下。」
胤祥抬起頭,目光炯炯。「現今皇阿瑪英明德治,天下太平,又何需謀定天下?」言下之意就是想問明找他來對奕的目的。
皇上滿是笑意的眼底,流露著一股特殊的感情。「當年那個愛賴在朕膝上,又愛跟著他四哥的小十三,已不同於以往了。」
平日既為君臣、又為父子,現下,皇上只顯露身為人父的姿態。
但胤祥又聽到那暱稱,眼神黯了下,旋即回復以往,以溫和篤定的口吻說:「皇阿瑪,我從十歲起就不許人叫我小十三了。」連他最尊敬的四哥都不成。
「這裡就你我二人,不會有人聽到的。」他明白胤祥的疙瘩。
「皇阿瑪……」胤祥有些惱了。
「記得雷允斌嗎?」他決定導回正題,以免重提舊事!傷了原本的好氣氛。
「嗯。京城首富,是皇阿瑪的布衣摯友。」
「他那獨生女你見過的,記得嗎?雷老帶她來暢春園,你們玩了一個下午呢!」
胤祥仔細回想著,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圓圓的眼珠子、圓圓的臉、圓圓的身子,像個小球兒似的。
「皇阿瑪,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是啊!那顆小球兒今年都十六了。」
怎麼皇阿瑪也覺得她像球啊?
皇上看出胤祥眼中的戲謔。「那小球兒現在可出落得大方,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家了。你大哥被她迷得團團轉,說什麼都要納她為側室。」
「大哥『又』要納側室?」胤祥記得上個月他才納了一名啊!
「我和雷老私交甚篤,若能結為姻親更是親上加親。可是他心疼女兒,不願女兒做側室。」
胤祥已猜出皇上七八分主意了。皇子當中,就屬他年過弱冠肖未娶親。這婚事又是納福晉,理當授之皇命。
「皇阿瑪的意思是……」他還是決定先裝傻好了。
「胤祥,別人或許不知你,可所有皇子之中,皇阿瑪就和你最貼心,咱們彼此心照不宣。」皇上用了「咱們」的字眼,更可看出胤祥在他眼中的不同。
胤祥明白的。「皇阿瑪,兒臣對不起……」
「唉——」皇上揮了揮手。「放在心上就好。」
「可是,皇阿瑪若即刻下旨,大哥那邊……」胤祥知道皇上若下旨許婚,大哥一定會覺得皇上刻意偏袒,是他要求在先啊!皇阿瑪在兄弟間一向力求公平,這會讓皇阿瑪為難的。
「聰明。」皇上稱許道。「所以朕不會下旨。」
可是不下旨,他要如何得到雷家大小姐?難不成……
胤祥一肘撐在棋盤上,揉了揉太陽穴,再看了看棋盤,頓時恍然大悟!
這黑白棋子都是皇阿瑪一人下的,他布下棋子,就留給他來破局,成不成都在他!好個棋局、好個騎虎難下、好個化險為夷!
皇上看出他的為難。「好歹你也跟著醫聖學了幾年,他醫毒皆精,總有些『步數』可用吧?」
這是最三流的方法,卻也是惟一的方法。要斷大阿哥納雷小姐為側室的念頭,就是先讓他們二人生米煮成熟飯。
胤祥笑得無奈,也只有在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皇上才會表現出這等人父的模樣。他是有私心的,誰教即使伸出五根手指,亦是大小長短不一!
在人前,皇上是不可能對他說這種話的,在其他兄弟面前也不曾。但他還是想潑他一盆冷水。
「皇阿瑪,您怎麼沒想到孩兒有張迷死人的臉、一身翩翩好風采,說不定迷得雷家大小姐猛撲過來,心甘情願為我獻上身子!」
皇上笑睇胤祥一眼。「我是怕你拉不下這個『臉』,先替你想了備案,預防萬一。」這時的皇上,像極了只想捉弄兒子的父親。
「記得先和雷老的女兒培養培養感情,夫妻是要在一起過一輩子的。」關切的口吻表露無遺。
和女人培養感情?胤祥從沒想過。二十年來,惟一在他心上停駐過的女人,在他六歲那年就離開他了,以最極端的方式。如今能讓他放出感情的,除了眼前的人,就只有四哥而已。
「胤祥——」
他回過神來。
「朕會讓大阿哥跟去熱河,回京也要三、四個月以後,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兒臣明白。」
「朕讓你帶個手諭到雷家,好辦事兒。」
「兒臣遵旨。」
胤祥聽到這些話,心頭有點熱,皇阿瑪真的是為他布好全局,就等他「下」決定性的一子。從六歲那年開始,皇阿瑪便處處為他設想……
他咧嘴而笑,一掃忽閃而過的抑鬱,眼神飛揚,手中仍握著一顆白棋子。他將目光轉回棋盤上,心中似乎有了決定。
在皇上詫異的眼神中,胤祥在棋盤上走下決定性的一子。
這一顆子改變了一盤棋,也即將改變一個女人原已固守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