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惠顧!」小常微笑著把發票遞給客人,發現暫時沒有生意,先是愜意地歎了口氣,待回頭看蘊藍的那間休息室的時候,忍不住又重重歎氣。
自從昨天韓楚中途逃跑,老闆就一直待在休息室裡不出來。「墨點雨」一向秉承效率優先的原則,絕對沒有冗員,蘊藍不開心,連古芊離也不見蹤影,客源多的時候真是很要命。
話說回來,那滯銷的運動服,突然好賣了呢。小常敲了敲面前的鍵盤,想。
「嗨——」有人在收銀台外面亂敲,抬眼就見古芊離笑得滿面春風,比平常心情更好的樣子。小常抱怨起來:「你去哪裡了啊?忙得累死!」
古芊離進到收銀台欄裡,「去圃林街玩呢!碧水湖好漂亮!今天和喜歡的人去吃冰激凌的!怎麼樣!沒有我不行吧!」
「好多感歎號……是!是!你來接班,我歇一下,累死人了。」
古芊離四處亂看,長髮甩到小常臉上,柔而滑的感覺讓小常有點臉紅,「別亂動啊,這麼小的地方。」
古芊離喃喃地說:「奇怪啊,怎麼不見哥哥和姐姐?」
小常歎說:「別提了,韓楚來了個玩摩托車的朋友,兩人這次又鬧僵了。」
「果然,只要不在現場,就會發生重要事件。」古芊離有些不高興地說。
對古芊離的前言不搭後語早已經習慣,小常繼續說:「蘊藍在休息室待到現在了。」
「哦。」古芊離起身朝休息室過去,自動忽略小常在身後「換班啊」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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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進來嗎?」打開休息室的門,古芊離進到房間裡,盈盈笑著問蘊藍。
你明明已經進來了。蘊藍攪在床上,抱著被子懶得追問。
「我記得我鎖好門了。」
「記錯了啊,很明顯。」古芊離老實不客氣地坐到床前,「跑了一天半,好累哦。姐姐,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你明明已經上床了。
古芊離靠得很近,「姐姐啊,我昨天去碧水湖那邊玩,就是圃林街那個。你知道嗎,那裡現在好漂亮,簡直是新風景點。」
「……」
「不僅風景好,還有神靈。說是從碧水湖上那些錯置古怪的石段上順利走過去,不沾濕衣服的情侶,會完滿呢。我本來以為是胡扯的,後來和一個七十二歲的老奶奶聊天,她告訴我,她和爺爺從年輕認識開始初戀,順利結婚,直到今天都沒有紅過臉,全是碧水湖裡有菩薩保佑。」大概是回想起當時情景,古芊離盈盈笑說:「「看到老奶奶幸福的樣子,覺得好羨慕呢!」
「別說那種無聊的話了。」蘊藍悶悶地說,安靜地躺著,眼睛裡沒有光彩,「你這個女孩子,總是說些古怪的事情,相信這些神靈鬼怪。有什麼用呢?七夕,明明也祈禱那傢伙平安,那傢伙明明也許願不要我傷心,現在還不是這樣。」
「可是求神仙又不是買東西,投下錢就能實現。」古芊離托腮看她,「嗯,姐姐好漂亮。這麼漂亮,哥哥怎麼會不喜歡?」
「我受夠了。那傢伙在命完全丟掉前,永遠不會拋棄摩托車。」為了好兄弟而棄我而去了。蘊藍冷笑,「作選擇作得真乾脆。是我太傻吧,看他樣子似乎收了心,根本意識不到那不代表選擇我,只是在茫然中他暫時沒得選擇。」
「……」古芊離低聲問:「受夠了的話,那可以放棄嗎?」
「啊?」
「放棄不了吧。即使他那樣子,還是喜歡他。感情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如此折磨人。若要個溫柔聽話的對象,嫁丁先生不就好了?可你偏偏喜歡他。」古芊離用手溫柔地掩過蘊藍的發,柔聲說,「只能為他生氣,為他肝腸寸斷。」
蘊藍低聲說:「他在我的面前跟著他的兄弟走了。他已經選擇摩托車。」
「有選擇項出現,說明你和摩托車的較量還在繼續啊。這時候放棄,會不會太傻?現在就先忍耐脾氣,給自己機會,給哥哥機會。」古芊離像小孩子那樣拉住蘊藍的手臂撒嬌,「好嘛!好嘛!」
「……」蘊藍閉上眼睛,想自己是什麼時候落進了這無邊的情感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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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剛過,韓楚就回來了。
他是安頓好因為疲累而昏沉睡去的眼鏡,就立刻趕回來的。但是站到「墨點雨」門口,本來匆忙的步子還是會遲疑。
見了面,說什麼好呢?兩次在同樣的地方出類似的事情,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辯解。韓楚看著大門躊躇了。
「或者明天來好一點。」現在去也許除了暴打沒有機會道歉……
轉過身子還是被打了,遠處飛過來的衣架正中腦袋。韓楚摀住腦袋氣憤地大叫:「做什麼啊!」
在門內看韓楚思想鬥爭半天的古芊離跑出來,生氣地說:「什麼嘛,就這樣逃跑嗎?鄙視你。」
「你真是蘊藍的嫡系弟子。」
「報銷。」
「啊?」看著遞到面前的紙條,韓楚有點發愣,「……」
古芊離傲慢地把頭一甩,「虧我還去幫忙買了東西,說好野餐,遲到一天就算了,還跑!」
「野餐?」
「知道自己遲到了一天多還不道歉去,還敢跑!快點給錢,食料的錢都是我墊的!」
韓楚發怔地看著發票,緩緩抬頭,「蘊藍她?」
「在等你啊。」
韓楚把錢包掏出來,沒有看面額,拿出一張票子,然後把那張票子揣回衣袋,把整個錢包遞給了古芊離,向店裡面去。
古芊離看著他的動作,笑盈盈地把錢包收下,問:「哥哥,你那個朋友的地址是哪裡?我去幫你照顧他好不好?」
「哦,錢包裡有地址。」韓楚依然心不在焉,根本沒有發現有什麼問題,也不交代什麼。
頑皮的笑滑過芊離的唇,「那我去照顧他啦!你不准再出問題哦。」說完翩然跑開,依然裙角飛揚。
韓楚推開休息室門的時候,蘊藍開著窗戶看窗外。有麻雀停在窗報上,被開門的聲音一嚇,「撲愣愣」地飛走。
房間裡靜了好久,然後蘊藍緩緩轉身。她轉過身來,臉龐上沒有平常的氣憤和霸道,只是眸子裡隱隱透出哀傷和疲憊。
看著那樣的神情,韓楚真的覺得自己錯了。張開口想說對不起,可說了那麼多次的話,再在此刻出口,實在覺得無聊。他沉默後說:「去野餐吧。」
「……」
「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蘊藍在心底輕輕歎了口氣,想事到如今,陷得那麼深,想說不喜歡都難,還有什麼權利說不好?她頷首,低聲說:「走吧。」
韓楚把旅行袋挎在肩上,小心地問:「目的地確定了嗎?」
蘊藍的眼神飄渺,和韓楚一樣盡量避免接觸彼此的視線。她懶懶地看著別處,說:「那就去圃林街吧。芊離說那邊的碧水湖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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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湖和前段時間爆炸過的ERI研究所離得不遠,但是看當地情況,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水波蕩漾,被陽光映得明媚。各色船等劃出圈圈漣漪,孩子、情侶笑叫聲不絕於耳。
找了塊有太陽光的草地鋪塑料布坐下,可惜相對無話。
「啊,這個很好吃的。」
「是啊。」
僅此而已,寡然的談論和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不止一人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奇怪地回頭看他們,隨後竊竊私語。
「要報紙雜誌嗎?」一個打工學生模樣的少年問,把手裡的書刊拿給韓楚和蘊藍看。
因為實在是太無聊的緣故,韓楚挑了兩本文摘,扔一本給蘊藍,付錢。這時候才發現口袋裡是一張一百元,回憶起在店門口的狀況,苦笑起來,把錢遞給打工學生。
「沒有零錢嗎?」
「沒有。」
打工學生很為難的樣子,「只怕找不開。」
蘊藍依然沒有做聲,摸出零錢遞給打工學生,眼神散漫地看著其他地方。
「謝謝。」打工學生接了錢,先看一眼蘊藍,再看韓楚,笑。
韓楚問:「有什麼不對嗎?」
「啊,沒什麼。」
「是因為這裡沉默得要命,氣氛很古怪而笑吧。剛才就看到你和你的朋友在旁邊望著這邊議論了。」韓楚說。
打工學生有些抱歉,「失禮。確實看起來,兩位不像是野餐的人。不過說真的,剛才並不是議論這個。」
「啊?」
打工學生笑著,用羨慕的口氣說:「是因為雖然你們兩位都不說話,可坐在一起很默契的樣子,彷彿精緻的油畫,覺得般配到我們都不能不注意啊。」
「是嗎?」韓楚垂頭低聲說。
打工學生對他輕輕鞠躬,轉身走開。留下兩個依然沉默尷尬的人,進行無言的野餐。
本來就出來得晚,又都沒有動彈的打算,就呆呆在草地上坐著,看太陽從金黃變成昏黃,投影漸漸偏斜,到得月亮探頭,就有些冷了。白天的喧囂散去,人走得七零八落。即使是不願意回家的戀人,也不喜歡在略顯淒涼的碧水湖邊待下去——畢竟,這一帶夜間更美的景色也很多。
注意到蘊藍環著手臂蜷縮肩膀,韓楚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輕聲徵詢:「走嗎?」
「啊。」蘊藍應過,站起身。
兩人順著湖邊慢慢向前走,月光折射得粼粼波光亮得耀眼。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韓楚說:「你看那邊。」
在不遠處,湖水上淺淺露著許多錯雜的石階,湖水被風吹動,它就被水吞下去;過一忽兒,又浮上來,像是一條路,通向碧水湖中間與陸地分隔的亭子。
韓楚搭手在額前望那邊,「水中亭呀。」
「……」蘊藍的目光從亭子緩緩落在石階上,看著它們被吞下去,浮上來,忽然說:「去亭子裡吧。」
這是今天出來後蘊藍的第一句話,韓楚怔了怔,說:「好。」反正都會游泳,即使掉下去也不會有問題吧。再說,就算會出危險,只為了這是蘊藍今晚說的第一句話,自己也無論如何不會拒絕。
「小心點。」
蘊藍撩起裙子,踏過石階,落步無聲,彷彿從水面滑行而過。水波在她的碎步下泛起漣漪,淡淡擴散開來。腳下些微滲著水的寒氣,在這夜裡格外讓人清醒。
我並不是相信了芊離說的傳說而要嘗試。因為水氣而格外清醒的蘊藍,望著水中自己清冷而瘦削的俏麗容顏,冷冷地想。
因為跨過幾道石階並沒有沾濕衣服,就以為可以得到完滿,那種事情不是太可笑了嗎?人們把自己的心願寄托在神靈身上,然後加以祈禱,欺騙自己。
突然想起來以前看過的小說,名字叫什麼潭記事。講的是拚命掙扎存活的村落裡的人。因為看的時候年紀大小,記不分明。故事中間講過求子的廟,每年來上香的女人絡繹不絕。男人不能進去,女人自己去。有的女人進去了,出來的時候滿面春風,要求下次一定再來;有的女人進去了,出來後眼睛裡含著淚,一生再不願來。
原來廟裡掌事的男人老了呵,廟裡的求子菩薩突然就不靈了。女人懷不上孩子,香火也少了。
後來來了年紀輕的新男人呵,來過廟裡後懷孩子的女人又多了,香火又盛了。
當年看小說才五歲,不通人事。再大點,也沒感想,只淡淡地說,怎麼這麼笨的一村子男人女人?
直到今天……踏過這石頭樁子,心裡才悟了:那不是笨。誰能看不出其中的貓膩?誰想不明白一個求子廟裡為什麼只有身強力壯的好看男人?
想要個孩子,非得要個孩子,哪怕不是自己的種,那就當是菩薩借了婆娘的肚子生出來!莊稼人要營生,要勞力,哪裡有工夫管偷情和通姦的區別!
人就是這樣欺騙著自己才活下來的。說是迷信也好,說是愚昧也好,自己還不是在踏過這象徵完滿的石樁子時候,不知不覺中刻意留心腳下,還是生怕會濕了衣服?
想到這裡,牽扯嘴角,蘊藍苦澀地笑了。
眼看到了亭子邊上,她抬腿往上面走,還沒來得及明白出了什麼事情,就覺得腳下一滑,身不由己地往旁邊倒過去。
「你……」韓楚猛地吃了一驚,明明看她在前面穩穩走著,怎麼突然就倒了?來不及多想,伸手去扶。
「小心啊!」
「嘩」的一聲,濺起好高的水簾子。終究是沒來得及,反把韓楚也扯進去。原說這一倒,多半要淹到湖裡面;真要倒了,才知道這靠著亭子的一塊,水淺得要命,也就淹到小腿的樣子。
韓楚坐在水裡,吐了口氣,「還好。」
「還好?」蘊藍小聲重複,眼睛怔怔地看那咫尺的亭子。
韓楚這才發現蘊藍的臉色煞白,忙不迭抓了她的手,問:「怎麼了?」
她的手冰涼,立刻從韓楚掌裡掙扎出去。蘊藍看著近在眼前的亭子,心裡想,我是不信什麼不沾濕衣服就能圓滿的,我是不信的——可,為什麼我就不能不沾濕衣服地走過去?為什麼就不能?
就差這一步,竟然是自己先掉進來,竟然連帶著他也摔進水裡!
終究兩個人都濕了——怎麼能夠!
心裡彷彿打翻了一隻五味瓶,五味陳雜間不明白該露出什麼表情,眼睛裡居然又蓄了水!蘊藍猛地合上眼睛,狠狠用手拍過水面,把頭髮也濺得濕漉漉。我這沒出息的!還要為他流多少淚!
臉上剎那一片濕潤,哪裡分清水和淚。蘊藍低著頭,原先就很苦的笑,更是帶上淒楚。終究是連騙自己也不行,終究是該分開。
她聽到韓楚在身邊站起來,看到他伸過來的手,反而抱起膝蓋,把頭抵在膝蓋上。
蘊藍輕聲說:「你走吧。」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覺得水氣真是寒得沁人哪。
「……」
「你若有夢想,你就去追。我終究不是夠強的女人,沒辦法和你一起追逐你的夢想,也沒辦法把你從摩托車那裡帶過來。所以你走吧。」
「……」
「既然不能順從你,又不能改變你,那就沒有完滿。你在我身邊要逼瘋我,總有一天我要恨不得親手結束你才好。與其不明不白死得無聊,你還不如把命賭給自己的志向。」
蘊藍重複:「所以,你走吧。」
不要再見面了。她合上眼睛,彷彿聽到許久許久前兩人嬉鬧玩鬧的聲音。那些聲音時而真實時而虛幻,正逐漸離她遠去。
到了24歲,終於能對自己的心結做個了斷,從此少年時代真正遠去。畢竟,即使那個人從昏迷中醒來,失去的三年亦無可挽回。
心就這樣沉下去好了。她想。
水波動在身邊,韓楚俯下身子,輕聲地問:「你是不是在許願?」他沒有等蘊藍的回答,「你是不是許了願,要不沾濕衣服地過這湖水進到亭子裡?」他握住蘊藍的肩膀,強迫她抬頭看自己那同樣沾了水漬,漂亮而再沒有笑的臉。
蘊藍說:「如果沒有掉進水裡比較好。據說。」然後對韓楚笑了。
那個笑容一閃即逝,蒼白美麗得讓人心碎。
「那麼掉進了水裡又怎樣呢!」那個人說的不是問句。沒有徵兆地,韓楚猛地橫抱起蘊藍,用有力的手禁錮她所有可能的反抗。即使衣服濕得那麼厲害,衣服下面的軀體還是活著,年輕著,接觸得那樣親密。
他的語氣好似挑釁:「反正我不鬆手。那亭子那麼近,我要進去我還是進去。就算身上濕了,就算真有什麼詛咒,往前走不就好了!」他的臉真的已經是成熟男人的臉,他的語氣是那樣霸道,「你休想我放手。」
蘊藍聽他說,垂著眼瞼。她溫柔地蜷曲手指,在韓楚胸前劃過,笑得無謂,「你的夢想,你要擺在哪裡?」
「……摩托車是我的夢想。」韓楚柔聲說,垂下頭,親吻蘊藍的臉頰,細細密密地吻過,終於不能不把心底最重要的話說給她聽:「可是,你也是我的夢想。我對摩托車如何難以割捨,我便怎樣無法離開你。」
蘊藍猛地哆嗦了,然後用手臂緊緊抱住了她的愛人,把頭抵在他胸前,哭了。
我早該告訴你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你早已是我的夢想。
他終於碰觸了蘊藍的唇。你我注定一生糾纏……唇齒在用行動表明。是這樣渴求彼此,眼神交會瞬間開始。
他們在月光懷抱中的碧水間深吻,樹與籐無法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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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好,我現在不在,有事請留言。」
「喂,你好,我現在不在,有事請留言。」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如需……」
噠。
眼鏡放下話筒。他回頭看倚窗而立的古芊離,「你給我的,真的是韓楚的號碼嗎?」
窗簾關出一片曖昧的暗色,古芊離牽扯著窗簾的一角,望著眼鏡盈盈地笑了,「也許是吧。」
「你在欺騙我。」
「在我給你這些號碼的時候,它們確實屬於韓楚。若你被他拋棄,那麼它們就不是韓楚的號碼。」
眼鏡向前走了一步,一字一句地說:「我要去找他。」
「不可以。」古芊離盈盈笑著。
「你要囚禁我嗎?把我帶進你的房子以後不許我離去。」
「我要照顧你。跟韓楚說好了的。」古芊離盈盈笑著一字一句地說,「不許你找他。不許你見他。不許你誘惑他。不許你動搖他的心志。」她放開窗簾,又用手挽過瀑布般的長髮。
「是嗎?他終於還是選擇了女人?」眼鏡在床邊坐下,「真是個愚蠢的男人啊。」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說服他去參加賽車?你是個車手,是個聰明的男人,那就自己去完成願望好了。」
「若能夠自己完成——」
「果然,是有病吧。」古芊離細微而清晰地說,玩味地打量著眼鏡,「若要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
「這樣說……已經到了無藥可救了的地步……」
「我的肺已經壞了。它把腐朽致命的病菌擴散進我的全身,不露聲色地腐蝕了我。當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無能為力——我即將死去。」
「啊。別對我說這些。」古芊離的神情高傲而冰冷,「我的心冷若鋼鐵,你不要妄想打動我,動搖我。」
「你這樣小,為什麼這樣狠心?」
古芊離慢慢地,有韻律地搖頭,「不是那樣的。我不想殺死你。你的生死在我的利益範圍外,我願意你活下來,願意為你找大夫,帶你去醫院。可是我不讓你再見韓楚!」她說,「他也不願意再見到你。這很明顯。」
「我為你難過,你還這麼小,卻這樣冷酷。」眼鏡說著,緩緩走近古芊離,眼睛裡閃動憐憫的光彩,伸出手好像要觸碰她。
「啊,不要再說那種話了,若我真的已經足夠冷酷,我已經去做殺手,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我只恨我還有一顆無法完全冷卻的心。」古芊離沒有動,從地板下面突然伸出無數鋼鐵的觸鬚,護住了她的全身。古芊離注視著眼鏡在鋼鐵護壁外的手,輕輕地說:「戰鬥不是我的強項,但是我應該告訴過你想襲擊我是枉然的。因此,你就把逃走的念頭全放棄吧。」
那些鋼鐵的觸鬚彷彿有生命般在扭動,眼鏡說:「你真是個女巫。」
「我希望我是。」古芊離伸手觸碰著那鋼臂,「可惜它們沒有生命,都是機器而已,因為感覺到你的敵意而發動罷了。」
「……這棟別墅,除了我住的,還有多少房間?」
「很多。」
「你一個人和這些機械住在這裡很久了嗎?」
「經常有流動人口借住。最近是你和另外一個人。」
「我能不能見見另外一人?」
「你要見她嗎?」
「是的。」
古芊離舉起她皓然如玉的手臂,點擊了手鐲上的綠色礦石,用熱切的語氣說:「啊,安然,我想你來見這裡的新住客。你進到你曾經好奇徘徊過的房間裡來,好不好?」
通訊完畢後,古芊離和眼鏡不再說話,這使他們很輕易聽到了門被推開的輕微動靜。
進來的是位清麗無瑕的少女,她的面容甚至有著少年般的俊秀,然而神情卻是嬌怯的。她略微掃了眼鏡一眼,就低下頭,「你好。」
「你真是個好女孩。」眼鏡打量著她,「你叫安然嗎?我要感謝你。」
「咦?」
「感謝你陪伴那寂寞的少女。正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存在,她才沒有完全失去人的心吧。」眼鏡款款地說,突然撲上前,用長期鍛煉而變得堅硬牢固的手,緊緊鉗住了安然。他望向古芊離,卻對安然溫柔致歉:「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會盡量不弄疼你。當然這取決於你的同伴。」眼鏡對古芊離說:「我要出去。」
古芊離沒有說話,亦沒有表情。眼鏡把安然擋在身前,拉開了窗戶。他要跳下去。
但是在眼鏡推開安然並向下跳的同時,無數鋼臂再次包圍了他,其中一隻重重擊打了他的後背,把他打倒在房間的地板上,發出驚人的聲音。
「他是你的敵人嗎?」安然驚駭地抓緊芊離。
芊離對安然笑了,「不是那樣子的啦,是朋友之間的玩笑。安然,給張暮的禮物包裝好了嗎?」
「嗯。」安然低頭輕聲說。
「那就走吧,相信他已經在等你。」
「但是……」
「沒有關係的。今天是很重要很特別的日子,為了『安然』的未來,你必須去。」古芊離抱了抱安然,輕柔地把她推出房間,再次關上門。
她返回眼鏡身邊,跪下看他,「沒有昏迷吧?」
眼鏡搖了搖頭,突然問:「幾號。」
「24號。12月24號。
眼鏡沒有從地板上爬起來,他把臉俯下看著地板的紋理,「沒有人陪你過聖誕嗎?你這個可憐的孩子,即使笑的時候很快樂,還是可憐。」
芊離溫柔的手插進眼鏡的發裡,梳理著它們,「別再自以為是。Alone不是Lonely。」
眼鏡爆發了一陣駭人的咳嗽,隨即激烈地喘息。他努力平靜氣息,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死在聖誕夜裡了。」
「別擔心,雖然沒有人陪我過聖誕,我會陪著你過完聖誕。」古芊離端詳著眼鏡,「你其實長得很好,談吐也不討厭。如果和你這樣的人去各地旅行看民俗風情,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你的信念和我也相似……一個人正因為壽命短暫,應該為自己而活。為了自己的信念而在年輕時候冒險,即使燃盡自己,也好過平淡無奇地過一生。」發現眼鏡正用一種近似訕笑的神情注視自己,芊離盈盈地笑了,「只可惜我的僱主是蘊藍,不是你。所以我只好阻撓你。」
她仔細思考後鄭重宣佈:「其實我是喜歡你這類人的。」
眼鏡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他覺得自己就要窒息,「如果現在死去,我的夢……」摸索到古芊離的右手,他攥住它,央求:「為我聯繫韓楚,我就要死了,我只想最後對他說幾句話。」
古芊離說:「不。」她堅決地拒絕了他,「不。語言有可怕的力量,一個垂死卻仍抱持夢想的夥伴,會給那個個性衝動的人怎樣的刺激,無法預料。我要看韓楚走上平凡安適的人生之路,因此我不滿足你。」
他終於絕望了,無力地鬆開手。長久的沉默後,遠遠地聽見外面有人在唱聖誕快樂,他輕輕地說:「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就在同時,鍾塔樓的鐘聲開始鳴響。
在那洪亮的聲音裡,眼鏡問:「……」
「什麼?」古芊離靠近他。
「你會把我的遊記交給韓楚嗎?」
「會。」
「那個就不會動搖他的心志嗎?」
「會。但是我沒有權利抹殺你的存在。你所記錄下的你的人生,你的喜怒哀樂,不能藏匿。它必須待在你的魂想寄托的地方。我不能讓你見他,是因為我的原則,我必須把你的遺物交給他,是因為我的原則。」
眼鏡微笑了,「如果我有更長點的壽命,我說不定會愛上你。」
古芊離沒有說話,握住眼鏡的手。
鐘聲那樣悠長,幾乎過了一世紀。
古芊離問:「佛問我,何者為善,何者為大。」
古芊離答:「行道守真者善,志與道合者大。」
「但是,人這一生,誰能搞清楚心底真正的志、道、真是什麼呢?」古芊離輕輕地說。
那一刻眼鏡的手猛地垂了下去,重重滑落在地上。
聖誕的鐘聲還沒有敲完。
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飄起了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