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點留下的不僅是玻璃鞋
不斷有消息傳來。
古芊離說,安然和張暮相處的非常好。
古芊離說,安然現在最喜歡的是站在籃球場的角落看張暮打籃球。
古芊離說,安然還是什麼都沒回憶起來。
古芊離說,安然笑得無憂無慮的樣子讓她覺得放棄記憶其實是很快樂的事情。
聖誕節在不經意間匆匆過來了,滿街上擺的都是漂亮的聖誕樹。
關於霍青衣死亡證據的任務由夜梟勝出。此外簡安然任務失敗並且失憶,因此可以判定簡安然和原犁雪作為獵人的組合慘敗。陳九洵搖頭歎說,這兩個人根本沒有做搭檔的潛質。
而對原犁雪來說,慘敗的還有其他更加重要的東西——
現在經常有人看見一對漂亮的少年在體育用品專賣店挑選器具,男孩子英俊,女孩子清秀而且可愛。只不過那個英俊的男孩子卻不是他。
聖誕前一天他在車裡看著簡安然進了店堅,她在透明的櫥窗前,手指在櫥窗上劃過,用一種很幸福的表情淺淺地笑了。
他面無表情地問:「為什麼這次她就一個人?」
莫垣在他身邊的座位上微笑,「或許是為聖誕禮物做準備吧。」他問:「你不想辦法去喚醒安然的回憶嗎?我看你似乎什麼都沒做。」
「不是你和古芊離叫我不要去打擾她的恢復嗎?」
「我們那麼說你就那樣聽了?」莫垣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這樣聽話的人。」
原犁雪看著簡安然在店裡走過,身影被貨架擋住,「你知道嗎?失憶是失去記憶的意思。」
「我知道啊。」
「但是即使失去記憶,自身的習慣和已經具有的技能不會消失的。如果原來慣用什麼,即使失去記憶,看到慣用的東西手會想去觸碰;如果會做什麼,即使沒有記憶也能做那個;如果喜歡什麼,即使忘記了過去,還是會再次喜歡。」
「……」
「如果她在失去記憶後就只會被張暮吸引,那麼我對於她的意義是什麼呢?」原犁雪問,「是在她的故事裡隨機出現的一個偶然和一個意外嗎?是只因為在特定的時間裡進入了她的生活而成為了固定的夥伴,然而倘若失去特定的條件,就無法被親近和注意的人嗎?她喜歡的類型是張暮那樣的運動少年嗎?志趣相投的溫和的……」他難得沉靜地說,「如果不讓簡安然把我作為任務對像再接近一次,她就不會再靠近我了嗎?我要知道是不是這樣。」
非得知道不可!心底有聲音大聲說。說不清楚自己的情緒,原犁雪的神情那樣冷靜,卻把手在方向盤上重重地擊了下去。
「……哦。」莫垣轉移視線,看著車窗上反射出來自己含笑的眼睛,「聖誕夜怎麼過?」
「什麼?」
「你不會回家的吧,就現在情況來看,你惟一想單獨相處的人也不可能陪你。」
原犁雪沒有說話,想起和簡安然聖誕的約定,一股對夜梟的憎惡狂烈地翻捲上來,「我要繼續找夜梟的行蹤,這次的事情不能算了。」
莫垣微笑,「那件事情大家都要做的,但是今晚,學生會長沒有直接理由的話,還是請回學校參加晚會。」
「我不想去。」
莫垣笑,「你要去!再一個人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裡,心理會變態的。」
原犁雪皺眉看著莫垣,「你管得太多了吧,我討厭吵。」
莫垣平和地笑了,靜默良久,突然說:「去吧。倘若無處逃避喧囂,你就走進喧囂裡看看,也許就什麼都不怕了。」他說,「去吧。」
「……」
「若是我們熟悉的安然,她會問你為什麼不去哦。」
疲憊的目光追隨著體育用品店裡隱現的身影,原犁雪想,是呵,若是安然……若是安然……
他心底堅硬的角落被一撞,整顆心都立刻丟盔棄甲。原犁雪終於放棄了抵抗,喃喃地說:「也好。若她不在,真不知道不吵鬧的聖誕節怎樣過。」
莫垣微笑,「所以一定要參加晚會。我來開車,我們回南華。」
原犁雪和莫垣交換了位置,「說起來,你們班到底演的什麼節目?」
「嗯,真是有些難以啟齒。」
「你也差不多一點,再怎麼難說,你今晚還不是要演?」
「說得也是……」莫垣在路口輕巧地倒車上了另一條路線,笑著豎起手指,「是——《灰姑娘》呀!」
聖誕夜。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美麗的女孩,在父母溫柔的呵護下快樂地成長。但是,母親不幸去世了,父親再娶之後,女孩玫瑰色的生活全然變成了黑色——她被迫睡在壁爐的角落裡,每天為繼母和繼母帶來的兩個驕傲的女兒工作,嬌艷的容色逐漸變成了骯髒,衣服永遠像是從灰堆裡撈出來的一樣。漸漸地人們不再記得她的本名,都叫她灰姑娘。灰姑娘的角色由莫垣飾演……」
美女班導圓潤美好的嗓音配合字幕在學院大禮堂迴盪。大家聽了開頭有些騷動,不知道是對美女的傾慕,還是對類似20年代電影的介紹方式難以置信。
「……」原犁雪坐在觀眾席上,看著如此拙劣老套的故事在銀幕上滾動,下意識望了望窗外已經全黑的天色,考慮是不是該出去透氣。正要動作,他聽到旁邊的同學在議論:「怎麼是莫垣演公主?我以為那個女班導一定會派莫垣和阿宗演對手戲的呢。」
「是啊,若莫垣是這個角色,那男主角該是誰?我有點期待看莫垣的樣子。」
「……」原犁雪閉目思索了一下,雖然自己不是惡趣味很重的人,但是要說對莫垣穿女裝的樣子沒有想看的願望,那真是對自己太不誠實了。所以,還是暫時先坐下來吧。
「因為我們的故事只有女主角是不夠的,那麼讓我們假設,這個王國的王子正好到了結婚的年齡。他是個俊俏的男子,可他至今對身邊眾多的貴族女孩都沒有表現出應有的熱切。國王和王后憂心之下,舉辦了王子的選妃晚會,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般傳遍全國,當然我們故事的主角也有所耳聞……
「晚會那天的夜晚,灰姑娘為她的繼母和姐姐準備了華麗的洋裝,為她們戴上最燦爛的首飾,鼓起最大的勇氣問:『我是否可以參加,親愛的母親和我敬愛的姐姐們?』毫無疑問地,這個不自量力的可憐蟲遭到了嘲笑。繼母帶著女兒上了馬車揚長而去,留下傷心的灰姑娘。她摀住臉喃喃自語:『是為了什麼,我的青春歲月要完全消耗在打掃和縫補上,連出去感受一下自由空氣的權利都沒有?我從來沒有想過王妃這類事情,只是想去看看城裡教堂上飛著的鴿子喲。』
「灰姑娘晶瑩的淚水濡濕了她的面頰,讓她潔白嬌嫩的皮膚從骯髒的灰塵下顯露;她纖細動人的身段即使藏在寬大的粗布圍裙裡,依然那樣動人。路過這裡的仙女無意中看見了她的哭泣,想,哎呀,讓這樣的孩子難過,真是天使的罪過。
「於是,仙女飛進了灰姑娘的房間,揮舞仙女棒,不由分說給了灰姑娘最美麗的洋裝和漂亮的馬車,那女孩子的美麗耀眼驚人,鮮紅的唇和嫵媚的眼睛把仙女都震懾了。她慈愛地撫摸著灰姑娘的如水長髮說:『去吧,去吧,我的姑娘,在今晚成為舞會王后,把王子的靈魂俘虜。』……」
原犁雪聽著笑了。並不是好笑,是被氣笑了。他真不明白自己當初怎麼選袁穎做謝老師的接班人。有預感,本來就不成話的這個班,在這位對童話改編有特別愛好的老師的調教下,會變成惡魔聚集地。
故事在繼續……
「灰姑娘被推進了馬車。她遲疑地微笑,『但是親愛的仙女婆婆呀,我只是想呼吸新鮮的空氣,讓疲憊的雙手在清閒中休息。』
「『哦,是的是的。』仙女心不在焉地說,盤算著時間,『聽著孩子,我必須趕去下個地點,有個出生的孩子要受洗,我要給他完美的祝福。』
「『多麼好呀,真希望我出生的時候您也給過我這種眷顧。』
「『是的是的。』心不在焉的仙女說,『聽著,你去參加晚會,把迷人的舞姿展現。但是記住,要在十二點前離開。』她翻了翻手裡的《世界著名童話集》,『另外,十二點鐘聲敲響的時候,脫下一隻玻璃鞋留給王子。』
「灰姑娘微笑著問:『那是為了什麼呢?』
「『是為了完成這個故事吧,我想。』仙女嘟囔著,把仙女棒在馬臀上一敲,馬受驚般地狂奔起來,仙女繼續嘟囔說:『做這件事情將會使你成為世界名人,你和那個幸運王子的故事會被寫成書流傳,而我,嘿,將作為好心的仙女典範成為所有打掃壁爐女孩的夢中的希望,所以,加油吧我的孩子。』她拍拍手,騎上聞聲而來的掃帚——這個時候我們有理由懷疑這個仙女其實是巫婆。她說:『我交代完了故事的流程。OVER。』換上了巫婆特有的高帽子和外套,消失在空氣裡。
「就這樣,我們的灰姑娘便來到了王子的選妃晚會上。她在眾多的美女中以嫻靜的氣質和出眾的容姿吸引了王子的目光。這裡,王子將由阿宗飾演……」
附帶說一句,在我們萬眾矚目的王子出場的時候全場靜默了一分鐘,然後是短暫的暴笑和騷動,從無數凌亂的詞彙裡原犁雪惟一捕捉到的句子是:「王子……居然還沒有公主高……下面的跳舞……怎麼……」還沒說完,那人已經笑倒在當場。原犁雪沒有表情地看著台上,想,不管怎麼說,這個劇目作為喜劇已經取得了成功。
舞台上的喜劇慢慢進入了高潮……
灰姑娘用小盤盛了櫻桃,坐在角落的位置裡。她是那樣愛櫻桃的顏色,又那樣需要休息。因為難得的空閒,灰姑娘愜意地歎了口氣。她看到有個身著華麗外衫的男孩子向自己的方向走來,知道那就是晚會的主角,由衷地感歎:「真是個可愛的少年啊,風度翩翩。」
出乎她意料地,王子走過來,對灰姑娘伸手說:「和我跳舞吧。」語氣是那樣誠懇和熱烈。
他拉起灰姑娘,整夜再不肯鬆開手,不肯邀請其他的女孩子。灰姑娘如旋風掠過繼母身邊,看到了姐姐艷羨妒忌的目光,於是她問王子:「您為什麼不去邀請其他的女孩子呢?」
「因為您就是我在場中惟一看到的女孩子啊,我的公主。」王子這樣說著,聲音有些發抖,臉色有些發青,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您要我去和別人跳舞嗎?您抱著這樣的想法,為什麼要參加這個晚會?全國的人都知道,參加它代表有意願成為我的王妃。」
「嗯……」那是因為,這個晚會上有最鮮艷的櫻桃呀。灰姑娘想,微笑著不置可否。
她超然的態度和含蓄的風度讓王子更加愛她,王子低聲說:「現在告訴我吧,你的住址、電話和芳齡。我發瘋樣地……迷,迷……」
灰姑娘從背向所有人的角度輕輕地笑了,「啊,您不用說了,什麼也不要再說了,這是不可能的故事啊。」她的笑容蕩漾越來越大,用只有王子能聽到的聲音說:「堅持,馬上就到十二點了。」
鐘聲打斷了所有的談話,灰姑娘注意到時間無可避免地走向和仙女約定的極限,奮力從王子手中掙脫,「王子呀,我必須離開。」向門口跑去。
她邊跑邊抱怨著:「天哪,這樣重的裙子,到底怎麼才可以輕鬆地跑步?我此刻是那樣想念我的短圍裙,它是那樣可愛和輕便。」
灰姑娘的行動被裙子和閃亮晃動的首飾嚴重地阻礙,眼看王子迫近,鐘聲已經敲了十一響,灰姑娘來不及多想,喊道:「對不起了王子。」脫下玻璃鞋砸在王子頭上,如願地把他當場砸昏。
灰姑娘順利地跳上馬車,回到家裡,仙女已經在等待。她注意到灰姑娘赤著的腳,興奮地說:「嘿,做得好!然後就等待王子徵求鞋的主人吧,再次穿上那鞋的時候,你將是未來的國母。」
灰姑娘悶悶不樂地說:「哦,也許吧,親愛的仙女,可以把我的圍裙還給我嗎?」她開始撕扯閃亮的斗篷,「它們是這樣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王子是個怎樣的人?說來聽聽吧,姑娘。」
灰姑娘思考後說:「他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斯文又大方,知道天文地理。可是他對園藝和蔬菜的售價一無所知,因為他告訴我說他不明白為什麼以前書上記錄有人為飢餓而暴亂。既然沒有蔬菜,為什麼不可以喝肉湯。」她微微笑了,「若是雜貨店店長的那個藍眼睛的兒子聽見王子那樣說,也許會想敲破他的頭哩。」
仙女說:「呃……孩子,把藍眼睛的少年先放到一邊吧,關於灰姑娘的傳奇已經因你而開展,王子是這個故事裡注定的男主角,你的命運將因為和他的相遇而改變,後世將稱你們的相遇做命運的相逢。所以,用甜蜜的口氣來描述你的愛人給我聽吧。」
灰姑娘微笑,「可是仙女呀,你要我怎麼想像去愛一個連蔬菜和肉的價格也分不清楚的男孩子呢。」
「難道你不喜歡王子殿下嗎?」
「喜歡呀。他的樣子是那麼的漂亮。」灰姑娘微笑,「可是不管多麼漂亮,他還是不知道明天早晨幾點開始出售牛奶。」
仙女不滿地說:「你簡直沒有身為主角的覺悟。這樣的話,參加晚會有怎樣的意義?」
灰姑娘打開手帕,裡面擺滿了飽滿圓潤的櫻桃,「瞧,我得到了多麼好的櫻桃。」
啊啊,我們故事的男主角,輸給了一捧櫻桃。仙女歎了口氣,「王子會為失去你的消息而痛苦。」
灰姑娘微笑,「只要現在這個喜歡圍裙勝過華服的灰姑娘不再出現在王子面前,舞會上用緘默掩飾了對禮儀方面有多麼貧乏的那個女孩就會一直留在王子心裡。」
灰姑娘接著說:「在這個夜晚,王子的面前,灰姑娘已經罄盡了一生的美麗,把少女時代的光輝和完美展示出來,這個就是所謂的完滿呀。傳奇的大部分故事已經完成,下面誰成為王子的新娘,誰才是真正的灰姑娘,已經不再重要。十二點的傳奇無論如何將被繼續,可不是灰姑娘成為了王妃,而是成為王妃的人將會被記錄成灰姑娘。」
仙女:「……」
灰姑娘微笑著對仙女舉起手,「要吃櫻桃嗎?」
王子在全國範圍裡尋找能穿上玻璃鞋的少女,他說能穿上鞋子的就是他的新娘。
使者到了灰姑娘的家中,請兩位姐姐試穿鞋子後,按照王子的命令請另一位女公子也嘗試——不管再怎樣被嘲笑,灰姑娘依然是全國少女中的一位。那鞋子彷彿是天生為灰姑娘而造,那樣適合她纖細的足踝。使者把這令人興奮的消息傳達給了宮廷,王子在聽說後立刻趕到了灰姑娘面前,問:「是你嗎?那夜從我手心裡逃走的百靈鳥?」
他有些為難地看著面前滿面塵土的少女,在察覺前眉頭輕輕擰住了。他想,哦,我發過誓,那位我心動的少女無論變成怎樣我都愛她,可是,她怎麼能夠連屈膝禮也不會,像個沒有教養的野姑娘一樣在我面前一動不動?即使如此想,望著灰姑娘明亮的眼睛,一股柔情湧上王子的心頭,他對灰姑娘說:「就是你呀,做我的新娘吧。」
灰姑娘看到了王子攢起的眉頭,她輕笑,沒頭沒腦地問:「殿下啊,你對曠野的花曾經愛過嗎?」
「去曠野的日子,我都在騎射中度過,我的眼睛裡看到過矯健的野豹和偉大的獅王……至於那些野花,我總是盡量小心不讓它們在馬蹄下揉碎。為什麼問這個?」
灰姑娘微笑,「那真是遺憾,看不到花搖擺在風中的樣子,你的人生已經失去了四分之一的樂趣。」
「來吧,過來到我身邊,把你的手給我,從今以後你會過得沒有憂愁,全國人民都要拜伏你的腳下。」
王子驚訝地看到灰姑娘向後迅速退了兩步,「這個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想,一般商賈家的孩子和貴族女孩想的相差這樣遠嗎?唉!唉!沒關係,若她不願意看到別人的臣服,就這樣辦吧,誰叫自己這樣愛她,「好了我的公主,你要怎樣都好,你想怎樣我都照辦,現在來我身邊吧,我沒有你不行。」
灰姑娘看著焦灼的王子,想,這個可愛的王子呀,究竟能夠在多長的時間裡沒有我不行呢?她垂瞼默默地笑了,下定決心般抬起頭說:「殿下啊,你認錯人了,掃煙囪的女孩子,根本沒辦法去你的舞會。」
王子知道灰姑娘在撒謊,他大聲說:「明明鞋子就是你能穿上。」
灰姑娘微笑,「那說明這個世界上沒有惟一啊。在這裡的我可以穿上玻璃鞋,可在別的地方,也存在能穿上玻璃鞋的人。這美麗的鞋子,不是只為一個人準備的。王子啊,快去尋找你的真命天女,不要在這裡浪費過多的時間。」
王子知道面前的人兒就是他想要的那個她,「那麼你以神的名義對我說實話,晚會那天晚上你在哪裡?」
遠處的景色很美,在觸摸之前;這個故事也會很美,若它戛然而止在此刻!
舞台上的灰姑娘靜默後微笑,「我忘記了。」
原犁雪霍然站起,椅子在地上劃出了刺耳的噪聲。他大踏步向出口走去,無視無數驚詫的目光,拉開門又重重地帶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氣憤,幾乎無法呼吸。走在微寒的天氣裡,因為莫名的憤怒而渾身都熱了,覺得眼睛很難過。他扶住樹,捂著額頭想:「這是怎麼了,這是怎麼了,別再做得像個孩子呀,你!」
他聽到有腳步跟來,在身後停下,低聲說:「走開。」
「是我。」陳九洵說。他看著原犁雪在黑夜中仍然亮得發寒的大衣說:「阿垣囑咐我,萬一你在看《灰姑娘》的途中離席,一定告訴你,劇本是班主任寫的,他沒有參與,因此不存在影射。」
「……」原犁雪說:「其實你想過吧,我和安然不適合。」
「是呀。」陳九洵坦然地說,把手插進口袋,「事實說明一切——安然單獨做賞金工作從來不出偏差,和你合作反而出了大問題。我和安然從小一起長大,我知道她的所有愛好和憎惡,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這個人和安然的想法很不同,安然她究竟能為他做多久的保姆?」
原犁雪沒有任何徵兆,回身給了陳九洵一拳。
鮮血從陳九洵的唇角蜿蜒滑落,他擦拭著,想,原來這個瘦弱少年也還有力,然後鉚足勁揍回去,強大的攻擊力頓時展露無疑,「你就這樣放棄才好!就這樣退出安然的記憶最好不過!就算我,也覺得張暮的相性與安然比較合適!」心頭壓了好久的火被這猛為的一拳煽點起來,陳九洵怒聲說:「我對你很失望啊!」
原犁雪靠在樹幹上,覺得頭很暈,眼前的一切都在朦朧地搖晃著,發出嗡嗡的噪聲。嘖,也許被揍出腦震盪了,他恍惚地想。因為被撞擊而落的小葉片飄墜下來,從眼裡看去好似落花。他看著這樣的花落如雨,急紛紛的樣子,不知道怎麼想起和安然初識的夜晚,她沉靜而望得很深的黑眼睛。
當時的場景,想起來心底就有溫暖的情緒——他是真的,真的好喜歡那雙眼睛!
沉默裡原犁雪用所有的心思來懷念著過去,閉上雙眸,他想這時候回到當時就好了……
當一抹慘白的笑容淡淡地浮現在他臉上,他說:「不是我在放棄,根本不是我在放棄。那個簡安然根本就不是我的她。雖然想去接近,想溫柔地和她共同回憶過去,但是看到那種陌生的神態,無論怎樣都無法開口。」
陳九洵看著原犁雪艱難地站好,衝自己冷冷地笑了,「一樣的容貌也沒辦法代表什麼,不想靠近就是不想靠近。明明知道不能放任安然這種狀況,可我每次克制不住去看了那熟悉的容顏,總要想,我在做什麼呀!那女人確實不是安然啊!」原犁雪已經無法抑制自己,激動得失去常態,「灰姑娘換了件外衣就變成了公主?!世界上哪有這種事情!王子到底要對什麼一見鍾情?一件漂亮的衣服嗎——笑話!偏偏愛上的是她這個人,就算她不肯為自己穿上繁重的裙子和戴上首飾!可以忍受所有的不調和,怎麼能忍受那個人只剩下軀殼?你不知道我絕望得每天都無法安眠!」
「那麼就努力把安然找回來啊,把我們認識的那個安然找回來,你為什麼什麼都不做!」
「我看到那女孩子用安然的神態微笑,用她的聲音說話,就會覺得渾身冰冷,你要叫我怎麼做?我根本沒辦法接觸別的女孩子!」
「什麼沒辦法接觸別的女孩子!最近你經常去見霍家的霍紫笙吧!」
原犁雪苦澀地笑了,「是啊。」他看著陳九洵說,「她是少數我願意接近的女孩子之一。我是真的很卑鄙,在這種痛苦的時候想利用她來忘記安然的事情。總想著說不定能比較喜歡她一點,心情會好許多——就像安然能輕易忘記我去愛別人那樣!」說到後來,他的聲音大到近乎吼叫。
陳九洵又握緊拳頭,想好好給面前的矯情少年一頓揍叫他清醒過來算了。他那樣滿身煞氣地走過去,可原犁雪好似根本沒有發現他的意圖,似乎已經被剛才的大叫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他站在原地不躲閃,仰望星空,輕聲說:「但是,不行啊。」
原犁雪深深地望進星星裡,「哪怕安然已經只是個代號,對於我來說幾乎不存在。哪怕她忘記了我,眼睛只看別人,還是不行。我除了她誰都不想要,除了她准都不可以。
「因此雖然無法對她的恢復作任何努力,我也要一直耐心地等她歸來。」
皎潔的明月上似乎映出了簡安然的淺笑,原犁雪輕聲喚道:「安然……」
簡安然站在陽台上向月亮看過去;「今天月色真美。」
張暮笑,「是啊。禮物我可以先打開看嗎?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
還有一個小時才到十二點呀,簡安然笑了,「好。」
雖然考慮了很久,去體育用品店看過,最後還是送了親手打的圍巾。簡安然看著張暮拆開包裝,把長長的溫暖的圍巾拿在手裡,緊張地觀察他的臉色,好像在等待判決。
張暮笑了,「真漂亮,謝謝你。」眼睛不離開那淡青的圍巾,看樣子是發自內心的喜歡,「安然以前似乎不是喜歡青色的,失憶真是有些不可思議,能把人全改變了。」
簡安然怔了怔,「以前的我不喜歡青色嗎?」她茫然地說,「我不知道,可是印象裡恍惚記得自己經常穿青色的衣服。」
張暮望著簡安然,望得很深很深,然後他笑了,「這段日子一直在考慮怎樣讓你恢復記憶,可是你沒有想和我打過籃球,也不再談軍事。相反地總是站在場邊看我打球。」張暮神色惘然,「我倒好像是在試圖喚起另一個人的回憶。」
「你對這樣的我,感到厭煩嗎?」簡安然慌亂地問。
「怎麼會這麼想?」
簡安然覺得心口堵得難過,哽聲說:「現在這樣的我,沒有和你共同的愛好,無法和你談天說地,也沒辦法作為你感興趣的對手生存,你,你在厭倦這樣的我,是嗎?」她用手摀住臉頰,「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很努力地想要走進球場,可是沒有辦法啊,看到那樣靈活飛躍的球,總覺得自己沒有自信。」她哽聲說,「而且,而且我是那麼想只在場邊看著你。」
不知道哪家放了禮花,在歡笑中忽地躍上天空,藍得透亮的一點擴散開成球,閃著爍光落下,照得黑暗中人的臉忽明忽暗。那第一個亮起來的瞬間,張暮看到了簡安然沿手臂蜿蜒滑下的銀亮淚水。
他伸出手,把簡安然擁抱在了懷中,感覺到懷裡那女孩子的顫抖,突然心如刀割,「沒有這回事。能做對手的人當然好,能一起談天下大事的人當然好,然而我是一個這樣平凡的人,所以我要的也許不是那樣多。說不定我要的只是一個肯默默在場邊看著我打球,為我的每場賽事投注目光的人。」他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嘶啞了,巨大的情感激流讓他幾乎無法說話,「然而我為什麼不早點發現自己的心意,沒有走到場邊去對她真切地微笑?我真不明白自己!」
「她在我的視野裡存在了那麼久,每次疲乏的時候望過去,青的顏色飄舞在綠的樹叢中,比生命的顏色還要清新,那時候其實我想到了某個詞彙。每次看到她都在想,然而我一直沒有查字典去查這個詞的意思,現在想來非常後悔,非常後悔——如果早點去做這件事情,早點為她做點什麼,也許今天的遺憾不會那麼深重。」簡安然感覺到什麼涼涼的液體滴落在頸上,一滴,兩滴。張暮輕聲說:「我想到的詞彙,是『青鳥』啊。」
突然間像洪水沖過堤壩,驚喜悲歡盡上心頭,簡安然摀住嘴,發現自己的淚水已經是無法再止住。
張暮輕輕問:「青鳥是什麼意思?——青衣?」
是幸福……
簡安然的眼睛已經被水霧蒙住,她聲不能續,「為什麼要說這個!」為什麼要在今天說這個?「在你面前的人,明明是簡安然!」
張暮輕聲說:「站在我面前的人可能是簡安然,可在這個世界上,惟一是為了站在我的場邊注視我而生存的人,從生到死只有一個。只有你,只有霍青衣!」
「為什麼……知道是我?」
張暮托起「霍青衣」的臉,端詳著她微笑,「這個不是我熟悉的你的臉,然而太好了,這個眼神也好,神態也好,一如往昔。」他溫柔地擁抱著霍青衣,「我在報紙上看到霍青衣罹難的消息,才知道你的名字。那時候才發現,其實我很久的就想過像現在這樣擁抱你。所以,現在你在這裡,真是太好了。」
感受到男子乾淨溫暖的氣息和心跳,在張暮溫柔的懷裡,「霍青衣」哭泣起來,「你知道我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在這時候給我溫柔,讓我沒辦法輕鬆地離去?」
「……傳說人死了,總要喝孟婆湯,把前世忘記,」張暮輕聲說,「所以就在最後的時候稍微放縱自己吧,一切的一切,在此刻都沒關係。」他手指向前方,「所以什麼也別說了,聽啊,那邊花開的聲音。」
在遙遠的彼方,一束鳶尾花悄然綻放。
就讓這短暫的時光,成為花朵一樣美麗的存在吧,當此時此景,想的都是一樣的心事。
「太過分了,在這時候這樣溫柔,讓我更難離去……」
「這樣說,時間已經到達極限了嗎?」
「是的……」
「那麼,你之所以寄居在別人的軀體裡,所想辦所掛心的事情,有沒有完成?」張暮輕聲問。
「霍青衣」從張暮懷裡緩緩抬起頭,含著淚水微笑了,「最後一件事情。」
她深深吸了口氣,傾盡一生的勇氣說這一生的願望:「我喜歡張暮,非常喜歡,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喜歡。」
數十個禮花在空中爆炸散開,整個天空被染成了霓虹顏色。天邊隱隱透過光亮,簡安然的身體也應和著那光明,微微泛出亮光。張暮鬆開手,退後兩步,微笑著看她的神態和笑容,那樣專注,好像要刻入心底,他柔聲說:「我接受你的告白。」
「……吻吻我吧。」她小聲央求。
張暮在她的額頭淺淺地吻過,聽到霍青衣留在這世界上最後一句話——「我不喝孟婆湯。」
所謂的永遠是指什麼?白首相知?不離不棄?永生?張暮對這些真的不太知道,他想著永遠這個詞握緊拳,看著手微微笑了,「我也喜歡你。」他惟一明瞭的就是一件事情:今天的這個再會和這個交換的誓言……
——這就是張暮這一生的永遠了。
簡安然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了好輝煌的天色,在她的詞彙裡找不出比「此起彼伏」更適合這禮花漫天的場景,她看到張暮站在陽台上,微風中髮絲拂動,「嗨!」
張暮沒有回頭,「安然……會開摩托車嗎?」
「……會。」
「我的車鑰匙在桌上,現在用它的話比乘出租車要快。今天路上車堵得很厲害。」
簡安然從桌上拿過鑰匙,「謝謝。」
「我對你表示由衷的感謝,對你做的一切。」
「怎麼會,那是我接受的委託呀。」
張暮笑了,「委託嗎?該付怎樣的代價?」
簡安然淺笑,看著那平靜得超脫的男孩,「嗯,如果不介意的話,給我個祝福吧。」
……真是典型的安然式回應。張暮笑,「和原犁雪,要幸福啊!啊,還有,聖誕快樂。」
安然向門口走去,「很棒的祝福,我接受了。」她說,「聖涎快樂。」
舞台上的「灰姑娘」正按她自己的軌跡發展著故事——
王子無法說服灰姑娘,怏怏不樂地回到了宮殿。他在榻上病了整整一個月,每天不能死心地寫信給灰姑娘訴說衷情。
他的弟弟對兄長的行徑感覺萬分無奈,抱怨說:「親愛的哥哥啊,全國佳麗無數,你就不要再去困擾那個女孩子了吧。尤麗雅姐姐每天在為你擔心,為什麼你的眼睛總看著虛無的遠方?」
「尤麗雅她是個好女孩,可她並不能穿那雙玻璃鞋;」王子有氣無力地堅持。
「可是哥哥,你要的是一個妻子,還是一雙玻璃鞋呢?少年的男子,為了某個女孩而心動,並不是罪過,可是那個灰姑娘卻明明不是你心裡的公主。你的公主只存在於那夜的十二點,現在已經離去。」
王子沉吟不語。
他的弟弟對他說:「如果你一定堅持要找能穿下玻璃鞋的少女為妻子,尤麗雅姐姐甚至願意削去自己一部分的腳來穿上那鞋子,你再找不到比她更愛你的人了。」
王子考慮了很久很久,然後他說:「我明白了。」
王子和左大臣之女尤麗雅的婚禮轟動全國,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因為幸福而那樣嬌艷的新娘。人們都知道了,原來在舞會當天艷驚四座的那位神秘少女,是這樣一個出身高貴而溫文守禮的閨秀。
「於是,就這樣,童話的結尾和原定故事有了偏差。」仙女合上故事書,不滿地看著灰姑娘,「你這個任性的孩子呀,把既定的故事都全盤打碎了。」
灰姑娘微笑地縫補著衣裳,「怎麼會,王子的故事裡有了公主,我的故事裡也有我的王子啊。」
「嗯?」
仙女順著灰姑娘的目光望向窗外,倚在樹下的藍眼睛少年看起來暴躁沒有耐心,正和同伴在激烈地爭論著什麼,沒說幾句已經在推搡彼此。
「啊,是雜貨店的藍眼睛兒子嗎?」
「我們會在一起。」
「說真的,我怎麼也不覺得他比王子強。」
灰姑娘微笑,「可是,有一點他比王子強。」
「什麼呢?」
「他比王子殿下一百倍地讓我喜歡。」
下面,也許會順利結婚。
也許都會養育自己的孩子。
把自己的生命留在身體外,自己就會老去死亡。
然後下一代……一定會有不同的故事。
就這樣,我們的故事在最開始只有一個女主角,到了最後,出現了四個主要人物。他們秉持的是不一樣的信條,可是用不同的道路,得到了幾乎一樣多的幸福。
演員全體上台謝幕,在大家善意的掌聲中,莫垣笑容愈加燦爛,而阿宗的臉色也終於有了好轉。不提防,一聲被擴音器無限放大的「魯亞亞」突兀響起,在場的人幾乎耳朵都被震壞了。
莫垣抬頭看天花板,輕輕「啊」了一聲,微笑問:「阿宗沒有餵好你的小寵物?」
阿宗慘叫:「我忘記了!」
從上面落下來一個尖耳朵,不及常人工半高的小女孩,靈巧得飛一樣地掉進阿宗的懷裡,未語先「哇」的一聲哭起來,「餓!」瞬間會場寒氣驟起,冰霜雪花隱隱飄過。
「那是什麼東西?這是劇目的餘興節目嗎?」台下的學生驚訝地叫起來。
小女孩回頭看台下,發現黑鴉鴉的廣闊場地裡坐滿了人,發光的眼睛炯炯然全盯住自己,一嚇非同小可,再一次大哭起來。
在她大哭的時候,這個四季如春的城市也開始下雪。
飛舞的冰霜是六角形,飄落在簡安然的掌心。她看著那淺藍的美麗花紋加快了步子,在南華學院前行,什麼也無法阻擋她的前進。
不是沒有聽到劇場裡的大叫和喧囂。
不是不知道學生會全體幹部都該在那裡觀看聖誕劇目。
然而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向前跑去。
雪越下越大,一層層壓下,空氣寒冷然而濕潤,呼吸人胸腔,心都變得沁涼。
簡安然穿過社團活動區,穿過教學主樓,穿過藏書閣,穿過後勤倉庫,穿過一切的一切,奔向西校區。
城市的鍾在十二點敲響,安然在鐘聲中登上了西校區主樓的頂樓。
那個男孩子默默地坐在樓的邊緣,看著整個學校,密密的白雪蓋滿了他的身子。安然站住,像以前一樣看著那個她的小男孩,然後走過去。
他聽到了腳步,沒有回頭,只是吐氣的時候眼前有白霧升騰起來。
簡安然在他身後跪下抱住了他,「委託完成了。是的,因此……我回來了……在聖涎節回來了。」
原犁雪沒有動,感受著身後那熟悉的味道和輕輕的聲音,聽著十二點的鐘聲從響亮回歸寂靜。
一時間他的心情無法描述,身上的、心裡的冰霜和寒冷在溫暖的懷中消融。他沉默著沉默著,忽然大聲對著整個城市叫起來:「什麼十二點會留下玻璃鞋離開?看清楚了,好好地在這裡!我和她!都要好好地在一起,這一……」一生啊!聲音哽在喉裡,說不下去。
「……犁雪。」簡安然明瞭地輕聲說,收緊臂膀。
良久,良久。
就在這個空曠的無人的頂樓,安靜地度過了今生最美好的聖誕。此刻無聲,沒有煙火沒有人聲,雪飄下來。
劇場裡的他們過得快樂嗎?想到這個問題。
不過怎樣也好,現在這個世界上,是只有飄舞的雪花和他們。
簡安然輕聲說:「天會亮的。是的,今天是聖誕了,聖誕快樂。」
對這個今天和明天有那麼多的期待。
從今天起是受過聖誕祝福的今天和明天。
原犁雪不說話。
他不說話。
一會兒後,他輕聲說:「今天和我去見奶奶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