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人的二月天,既不是颱風季節,亦不是梅雨時分,但是雨卻不停地下,足足下了兩個多星期,還欲罷不能地繼續著。
江苡芯最不喜歡下雨天,不是她不夠浪漫,不愛雨中漫步,而是因為她很忙,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一到雨天。濕淋淋的,還得隨身攜帶雨傘,會影響她出門的心情。她喜歡自由自在,不受羈絆,帶了傘對她而言,就是多了一個負擔。
有時她想乾脆搬到雨量最少的澎湖或台中,但又捨不下她的熟病患,尤其是那些年紀大的老先生、老太太們,都暱稱她為「乾女兒」,對她疼愛有加。不過,這些老病患特別喜歡她並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江苡芯總是先付出而不求回報,是公認對病患最關心、最漂亮開朗、最有耐心的女醫師。
早上江苡芯出門時,好不容易天空放晴,連日來的陰霾終於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好久不見的陽光,讓江苡芯高興得跟雨傘說拜拜。沒想到傍晚下班時,卻又下起雨來,江苡芯只得感歎天公不作美,沒半天好光景。
今天是她媽媽生日,他們一家人老早計劃到餐廳好好慶祝一番,絕對不能遲到,否則媽媽一定會抱怨小孩大了、翅膀硬了,可以不要媽媽了。她看雨勢不算太大,索性拿著報紙遮住頭,就往火車站衝去。
雨雖然不大,但也不算小,江苡芯猜想頭上的報紙可能支撐不了多久,所以她盡可能加快腳步,連走帶跑專心往前。
不識相的手機在這時候響起,分明有意阻撓她繼續往前衝,她只好暫時停在一屋簷下聽電話。
「您好!我是江苡芯……江苡芯雖然心裡很急,還是禮貌地說。
「苡芯啊!我是鍾伯伯,待會兒可不可以,過來安養院一下,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討論。」德愛安養院的院長鍾勝是一位極有愛心的中年人,因為膝下無子,就把江苡芯當成女兒看待。這位天性樂觀的長者,最近為了安養院即將被收回的傳言弄得寢食難安,畢竟他接手安養院也有十多年,用情之深可想而知。
「是安養院的事嗎?有新的消息嗎?」江苡芯想著沒回家的後果,但更加擔心安養院的未來,她也為此憂心忡忡。
「今天冠亞集團的總裁秘書打電話給我,說他們決定在一星期內收回安養院,不再免費借我們使用,所以待會兒全體幹部要一起討論安養院該做什麼緊急處置。」多日來的傳言得到證實,令鍾院長只得坦然接受事實。
「他們真的找上門了?真過分!單單重新找地點就不只一星期,更何況還要和兩百多位老人溝通。加上搬家,少說也要一個月,他們居然只給一星期的時間,簡直逼人太甚!」江苡芯沒想到他們給的期限那麼短,忍不住忿怒起來。
「唉!世風日下,這年頭利字當頭,為了利益,誰還管得了別人。像你這麼有愛心的人已經找不出幾個了,我看安養院這次真的完了。」鍾院長絕望地說。
「鍾伯伯,您先別擔心,應該有解決的辦法,半小時後我會到安養院。」江苡芯雖然知道很難有解決的辦法,但仍安慰鍾院長。看來今晚的慶生活動她勢必要缺席了,只好改天再補償媽媽。
江苡芯掛上電話,心情非常沉重,兩百多位老人將無家可歸,她卻使不上力。她可以想像,待會兒和安養院的同仁們未必討論得出什麼結果。唉!沒錢寸步難行!
她心不在焉地走在雨中,沒注意到有輛高級轎車將車窗搖下來。一直靠著人行道邊跟隨著她的腳步行駛。開車者輕輕按著喇叭,但所發出的聲音因滴滴答答的雨聲麗起不了作用,汽車駕駛索性開了車門,下車擋住江苡芯。
江苡芯因太過專注想著安養院的事,一頭撞上這位拿著雨傘的壯漢。
「先生,下雨天請你走路小心點,萬一撞到老人家或小孩子怎麼辦?」江苡芯維續往前走還不忘回頭提醒。
「江苡芯小姐,請等一下,我們老闆想和你談一樁交易。」壯漢追著江苡芯大喊。
江苡芯聽到有人指名.道姓要和她談交易,有點納悶,她又不是生意人,幹嘛找上她?可是對方又明確地叫出她的姓名。應該不會找錯人,還是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清楚比較好。
「你找我有甚麼事?」江苡芯停下腳步,問著壯漢。
「不是我找你。是我們老闆找你,他現在在車上。」壯漢朝車子那頭望過去。
江苡芯也隨著壯漢的眼神朝車子望去,只是車窗玻璃黑鴉鴉一片,根本瞧不到他所謂的老闆是誰。
「我不認識你們,所以我不會跟你上車,如果要談交易,前面有家義大利咖啡屋,我們在那邊碰面;不過,待會兒我有很重要的事,沒辦法跟你們談太久,請轉告你的老闆動作快一點。」江苡芯說完,就匆忙地往咖啡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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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苡芯坐在座位上,不停地看著表,再過十分鐘,就是她與德愛安養院院長約好要會面討論要事的時間,怎麼剛才說要和她談交易的人到現在都還不見蹤影?這附近只有這家義大利咖啡屋,難道他們找不到?江苡芯決定再等一分鐘,再不來,她就不管他們了。
「一分鐘到了,你們沒機會了。」江苡芯對著手錶喃喃自語,拎起皮包準備走人。
「江小姐,對不起,這裡的停車位很難找。」急匆匆進來的壯漢忙解釋道。
「借口!你不會讓你的老闆先下車,你再慢慢找停車位嗎?很抱歉,我另外還有約會,你們的交易我沒時間談了。」江苡芯準備掉頭離去。
「江小姐,你最好跟我談,否則你會後悔。」
江苡芯朝說話的人看過去,他那股冷得幾乎可以凍死人的眼神,令江苡芯雖然處在她認為最春天的咖啡屋中,仍不寒而慄。
「江小姐,這位就是我的老闆潘宇恆先生,我是他的秘書譚治國,你們好好談談,我到外面顧車子。」壯漢將剛進門的這位冷酷先生介紹給江苡芯後就離開了。
「我是潘宇恆,冠亞集團總裁。」
潘宇恆簡單的介詔詞讓江苡芯瞪大了眼睛,原來,最近逼得安養院走投無路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大豺狼。
「你為什麼要對那些孤苦無依的老人這麼無情?你們冠亞集團財產上百億,區區一塊土地對你而言,多了不覺得多,少了也不覺得少;但對那些住在安養院的老人家來說,這是他們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更是他們晚年的避風港,沒有安養院,你叫他們住到哪裡?」江苡芯毫不客氣地數落。
「我是生意人,有利可圖的事情我才做,慈善事業跟我無關。二十幾年前,我岳父將土地、房子免費借給安養院使用,沒收他們一分一毫,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如今東區土地飆漲,我準備在那邊蓋商業大樓,少了安養院一塊,整個結構就不完整,你說我該怎麼辦?」潘宇恆面無表情地說。
江苡芯不明白,大善人周世傑怎麼會有這麼冷血的女婿,若他泉下有知。一定會痛哭流涕的。
「潘先生,你這麼有錢,花上幾輩子都花不完,錢夠用就好,就算你有再多的錢財。百年之後也是帶不走的。何不為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留點後路,他們安然度過晚年?這樣,或許你會覺得踏實許多。」
江苡芯改以循循善誘的方式,企圖改變潘宇恆的決定。
「我說過,我是個生意人,做事只講求利益,我不像你,會免費為安養院的老人義診,也不會半夜三更到安養院當義工。但你如果可以提得出我若放棄收回安養院的土地,能獲得甚麼樣實質的利益,我就答應緩個幾年再收甸土地。」
潘宇恆嘴角露出狡猾的笑容,用邪佞的眼光看著江苡芯,看得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江苡芯冷不防地全身顫抖起來,他怎麼知道她免費幫安養院的老人義診?又怎麼知道她常三更半夜到安養院當義工?難道,他一直在跟蹤她?但為什麼堂堂一個冠亞集團總裁,要如此深入調查她?不過,聰明的她很清楚談判者應該具有的自信,所以她極力使自己保持鎮定。不輕易露出心慌的破綻。
「你可以獲得的好處當然很多,比如說,你的社會評價會提高,會有更多人尊敬你,你會成為眾人的學習楷模,這能使你們公司旗下的股票價格跟著上揚,你的資產會更多。而多做善事也會幫你積德積業,且導正社會風氣,就能給後代子孫更美好的未來。」江苡芯力圖鎮定地說著各種好處,她覺得奇怪,自己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但這個潘宇恆竟然會讓她產生一股這麼深的恐懼感。
「江小姐,社會評價高不高、社會風氣正不正,這都不是我關心的事,坦白說,我沒興趣。而且你剛才不是說過,錢財是帶不走的,怎麼這會兒又提到錢?」潘宇恆哼哼地說。「我倒有一個更好的主意,不曉得你覺得如何?」
又是那種眼光!江苡芯看著似有殺人魔表情的潘宇恆。小聲地問:「你說說看。」
「想必你聽說過我是一個鰥夫,我深愛我的太太,所以我不會再婚。但不能否認,有時候我也有男人的需要,所以我需要一個情婦,一個不需要感情基礎的性對象。」潘宇恆毫不諱言地說。
情婦?!性對像?!江苡芯倒吸了一口氣。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男子跟她這個未婚女子談情婦談性,讓她覺得既尷尬又不可思議,難道是自己平常在公開場合表現得太隨便了嗎?應該不會,她一向拿捏得宜,這是有目共睹的,那潘宇恆究竟是什麼心態?
「你要我幫你介紹情婦嗎?」江苡芯想出一個惟一有可能的理由。
只是這個理由只換來潘宇神更加不屑的眼光。
「憑我潘宇恆還要淪落到你幫我介紹情婦?」潘宇恆冷笑一聲說出江苡芯想都沒想過的話:「我要你當我的情婦,取悅我。」
江苡芯聽到這青天霹靂的一席話,頭殼好像被炸彈炸到,無法再思考,只呆呆地進出一句話:「為什麼要我?」
「我從沒交過醫生情婦,剛好你是醫生,而你又有求於我,如此而已。」
潘宇恆說得簡單輕鬆,但聽在江苡芯耳裡,卻像有千斤重。她怎麼能夠答應這種無禮的條件!一定有其它辦法可以說服他,或許他只是開她玩笑罷了。
「你在開玩笑吧?」江苡芯用試探的口氣問。
「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嗎?自從我太太去世後,我就不知道什麼叫作開玩笑。」潘宇恆臉色凝重,看起來真的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我刻板無趣、姿色平庸,絕不是當情婦的好人選。」江苡芯試圖動搖潘宇恆的想法。
「我只是要解決生理需要,其它的一概不重要。」潘宇恆似乎不為所動。
江苡芯作了一個深呼吸,濃濃的咖啡香讓她的頭腦恢復清醒,她必須冷靜評估答應與否的得失。「如果我不答應呢?」
「那麼你一星期內必須幫兩百位老人找到新家並且搬遷完畢。」潘宇恆無情地吐露每一個字。
「你這是強人所難。」江苡芯不想放棄任何希望:「沒有其它替代辦法嗎?」
「這是我惟一同意保住安養院的方法。」潘宇恆好惡的笑容簡直令人作惡。
「其他女醫師可以嗎?」心地善良的江苡芯並不是真的要幫他推薦其他人,她知道當上這種冷血動物的情婦一定很慘,她只是想知道他是不是針對她而來。
播宇恆冷冷地搖頭。
江苡芯無力地攤在椅子上,她猜想自己可能曾經得罪過他,看他的樣子,應該是衝著她來的。不然為何單單指定她?真是倒了八輩子楣,什麼時候冒犯到這麼可怕的人,她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難道就真的這樣莫名其妙賠上一輩子的幸福?但她不能連累安養院的老人無處可去,一人做事一人當,安養院是無辜的,不該被牽扯到。
「你是衝著我來的?安養院只是一顆棋子,對嗎?」江苡芯很想確定真相。
「你不笨,可以自己去想,不用我多說。」潘宇恆不與正面回答。
江苡芯更加確定自己才是潘宇恆要惡整的對象。
「我讓你考慮一天,明天下班前給我答案。」潘字恆丟下一張名片,準備起身離開。
江苡芯的直覺告訴她,潘宇恆不是一個簡單人物,為了避免他改變主意,危害到安養院.,她毅然決然地說:「潘宇恆,不用等明天,我現在就答應你。」
「好一個有愛心的女醫師,我喜歡。」潘宇恆恥笑地說。
「我知道你是衝著我來的,不要傷及無辜。」江苡芯想到自己可笑的未來,不禁打了個冷顫。
「你不問我情婦任期多長?」潘宇恆用懷疑的語氣詢問她。
「既然當了情婦,就不算是清白之身,所以我已打定主意獨身一輩子,任期多長對我而言根本毫無意義。」江苡芯抱定殺身成仁的決心,心情反而輕鬆許多。
「雖然你不問,我還是要說清楚,期限六個月,換安養院存在五年,或六個月之內我厭倦你,你就可以走了。況且,我不會公開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也不會一起出現在公開場合,沒有人會知道你作過情婦,離開我之後,你大可放心去嫁人。」
江苡芯看了潘宇恆那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好想狠狠揍他一頓,但迫於時勢,只好作罷,日後有機會再一起算總帳。且潘宇恆的情婦任期論對江苡芯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也許不用太久,他就會發現從來沒交過男朋友的她並不適合當情婦,提早請她走路。
「今晚我會擬一份契約,明天早上拿給你過目,同意的話,後天開始執行。」聽完潘宇恆冰冷無情的話,江苡芯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判了無期徒刑的犯人,已經沒有自己的人生。
走出咖啡屋,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江苡芯倒希望現在下場大雨,讓她眼眶中的淚水能夠混著雨水,毫無忌憚地流。一向堅強樂觀的她好久沒流淚了,早就忘了流淚的感覺,她告訴自己,只流這一次,過了今天,她仍舊是一個開朗、瀟灑的女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