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虎謀皮 第一章
    第1章

    與虎謀皮

    在他的世界裡,

    純真兩字從來就和女人搭不上半點關係。

    唔,也許——

    在她們八歲以前。

    喬威惱怒地瞪著那扇光亮的木門,聽著門上有禮的剝啄聲輕輕地響。來的人是他的秘書丘亞蓉,他知道;她定然是為了公事而來的,這他也知道。可是天哪,現在的他,實在是一丁點工作的情緒都沒有。昨晚和可妮吵的那一場架還歷歷如在目前,使他暴躁得像一頭腳掌上踩了根倒刺的老虎。他整個早上的工作效率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而這使得他更加生氣。喬威重重地甩了甩頭,把可妮的身影推出了腦海。不管怎麼說,工作總是工作。他如果會讓杜可妮這樣影響到他的工作效率,那他就真的該死了!

    「進來吧!」他咆哮:「什麼事,丘小姐?」

    「賀小姐到了,先生。」丘亞蓉不動聲色地道,打開了兩間辦公室間相連的木門。她是個精明能幹的秘書,對她老闆的一切情緒早已經鍛練得無動於衷了。

    賀小姐?誰知道這個賀小姐是個什麼鬼!喬威兇猛地皺了皺眉,看著亞蓉領著個女孩走了過來。

    喬威的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這個女孩子很漂亮——非比尋常的漂亮。她的五官精緻而完美,頭髮濃密而光潔,修長的身材玲瓏有致,白玉一樣的肌膚更是完美無暇。尤其是那一對秋水一樣的眼睛,純真明亮得直是不染纖塵。對喬威而言,這種純真簡直是個神話。在他的世界裡,純真兩字從來就和女人搭不上半點關係。唔,也許——在她們八歲以前。而眼前這個女孩當然不止八歲。十八歲都不止了。喬威無可無不可的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說,她倒是很知道如何演戲啊。而你也不能怪她作這種嘗試。畢竟,那個男人不吃這一套呢?他嘲諷地撇了一下自己嘴角,瞄了桌上的記事簿一眼,在十一點的記事欄裡看到了眼前這個女孩的名字:賀曉藍。

    「賀小姐。」他冷淡地打著招呼,身子深深的坐在他的真皮安樂椅中,不曾稍動:「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的嗎?」

    「我——」賀曉藍絞緊了雙手,眼睛裡的不安清清楚楚地映了出來:「喬先生,您或者不認得我,不過——不過我想你認得家父,他——」

    「令尊?」喬威皺了皺眉。怎麼著,又是一個攀親帶故要來找工作或是借錢的人嗎?「不,我想我不認得什麼姓賀的人。」他興趣缺缺地道。

    賀曉藍顯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提了抿雙唇,艱難地道:「家——家父的名字是賀明倫。您——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賀明倫?」喬威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這個名字他倒確實是聽過的。好像——他記得是——「他在我公司的會計部做事,是吧?」他慢慢地問,而後嘴角露出了一個冷冷的笑容,眼神也因了悟而變得銳利了:「就我所知,他盜用了一筆公款……我明白了,賀小姐,你是來為他求情的?」

    兩簇憤怒的火焰飛進了曉藍的眸子。「他沒有盜用公款!」她激烈地道:「他只是暫時借了公司的一些錢,而且——」

    喬威仰起頭來笑了。一個毫無笑意的笑:「你稱整整一年半有系統、有計畫的挪用公款為「暫時借用」嗎,賀小姐?而一百五十萬台幣也絕對不只是「一些錢」而已。」

    「可是……」曉藍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他那樣做是有理由的。我知道這不足以成為什麼借口,可是……可是對一個資金鉅億的公司來說,一百五十萬真的是微不足道,爸爸他……」

    「也許。」喬威冷淡地道:「但是這不是重點所在。重要的是,他既然犯了法,就必須為他自己的過錯付出代價。我才不管他挪用公款的理由是什麼。用來金屋藏嬌也好,玩六合樂積了一屁股債也好,或者是拿來給他嬌養的女兒揮霍——」

    「不是的!」曉藍一句話衝口而出:「我自己並不需要他的錢!你的薪水給得很好。」她突然間住了口,彷彿恨不得把自己的舌頭給咬斷了似的。喬威的眼睛微微一瞇。怎麼著,她是怕我也把她給炒了儐7b魚嗎?他有些好笑地想,開始覺得這個女孩的直脾氣十分少見。「這麼說,你也為我工作囉?」他懶懶地問。

    「我——我在「摩登」雜誌工作。」她不甘不願的說。

    「摩登雜誌,呃?」喬威咕噥了一句。他實在不懂那種垃圾有什麼好看的,不過這反正是生意經。當初父親既然興致一來辦了這麼個雜誌,而且還辦得有聲有色,銷路不錯,他當然只好維持下去。反正這個雜誌交給黎華月,他很放心,不用多費心思去管。倒是眼前這女孩引起了他更多的好奇。「你在雜誌社裡有多久了?」他問。

    「嗯……」她側著頭想了一想,雖然很明顯的對這問題有些困惑,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從大三那年開始,到現在有三年了。」

    喬威飛快地在腦子裡計算了一下。從大三那年開始?這麼說,這個女孩是從工讀生做起的了?那麼她讀的必然是夜校。夜校可是要五年才畢業——這個賀曉藍根本大學畢業還不滿兩個月!喬威不滿地皺起眉來。這算什麼嘛?她根本還稱不上是個社會人士呢!

    「你這麼個小女生跑到我這裡來作什麼?」他不客氣地問:「你父親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

    「爸爸——病了。」她明麗的大眼睛裡閃過了一抹憂傷,而後抬起頭來看著喬威,小臉上充滿了求懇之色:「喬先生,請你——請你不要控告他好嗎?他現在的身體狀況真的很不好,去坐牢會要他的命的,他……他這幾年已經夠苦了,他……」

    喬威的冷笑打斷了她的陳述。病了?什麼陳腔爛調的借口!這個賀明倫倒真是工於心計啊!先是派來了他看似天真的女兒,現在又搬出了老病殘弱的說詞來博取同情。不過如果不是這樣的人,又怎麼敢挪用上一百五十萬的鉅款?只不過,他這一套說詞拿去騙別人也還罷了,拿來騙我姓喬的,那可真是找錯了對象!在商場上縱橫了這麼些年,什麼樣的角色他沒見過?他只消稍微差上一些,早就被吃得屍骨無存了!

    「不必再說下去了,賀小姐。」他冷淡地道:「我對令尊的情況沒有興趣。真也罷,假也罷,他既然敢於犯法,就該有接受制裁的覺悟。這件事我看我們不必再討論下去了。現在。」

    「請——請等一等!」曉藍急急地道:「我——我知道他事實上是……」她頓了一下,喬威微微地抬起了一邊眉毛。但她終是不曾將「犯了法」三字說出來,只頓了一頓,很快地接了下去:「我——我願意盡我一切的力量來挽救我的父親,我——我會把錢還給你的!我發誓我會的!」

    喬威忍不住笑了,仍然是一個沒有什麼笑意的笑:「小姐,一百五十萬可不是一個小數目哩。就憑你現在領的那份薪水,要花上多少年才還得清?二十年?三十年?」

    他眼前那張俏麗的小臉一剎間漲得通紅。賀曉藍眼裡冒出了一絲憤怒的火花:「我又不打算一輩子呆在摩登雜誌裡當個小校對!」她氣鼓鼓地道:「我想成為一名編輯,而且——」

    「就算你將來的薪水升到了目前的三倍四倍,要把這筆錢還清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喬威懶懶地道,有些驚訝於這個女孩的焦慮和驕傲是的,驕傲。雖然說她是到這個地方來向他求情的,但他仍然看得出她的驕傲。那驕傲表現在她還錢的提議裡,也表現在她經常閃現的憤怒裡。他幾乎要欣賞起這個女孩子來了。如果她的表現都是出自真心,而不是在演戲的話。如果是在演戲倒也無妨,畢竟這場演出十分不俗……

    想到「演戲」兩字,喬威陡然間呆了一呆,一個念頭到那間在他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他深思地抿了根嘴唇,仔細地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女孩子來。漂亮,他在心底深深的歎了口氣。實在是漂亮。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應該是很有說服力的……

    「你說你願意盡你一切的力量來挽救你的父親。」他深思地道:「我希望你是當真的。啊!」他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敲片刻,然後抬起頭來。「你可以回去了,賀小姐。」他沉沉地道:「這件事我還要再想一想。」

    「那——」她緊張地嚥了一口唾沫:「您您什麼時候可以給我消息?」

    「明天。」他不動聲色地道:「你明天白天會在雜誌社裡吧?」

    「是的。但是……」

    「有什麼好但是的?」喬威冷淡地道:「就是明天。再見,賀小姐。」

    曉藍還待再說什麼,但是喬威已經低下頭去,看起他的公文來了。很明顯的,今天的會面至此已經結束。大老闆說了明天給她消息,她現在再要多說些什麼,顯然都已經是多餘的了。曉藍沒法可想,只好轉身走出了辦公室。木門在她身後輕輕掩上,把喬威的身影整個的隔了開來。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整個兒濕透了。天哪,天!跟喬威見面是一種什麼樣的恐怖經驗啊!父親早就警告過她,說他那人冷硬得厲害;然而她仍然存了萬一之想,希望能給父親帶個好消息回去。可是現在,這個希望是泡湯了。至少至少,在明天到來之前,她還要承受整整一天一夜的懸著……曉藍疲憊地回到家裡,一路想著不知要如何向父親交待。

    推開公寓陳舊的大門,走過狹窄的樓梯,她無聲地打開了自家的門。為了去見喬威,她本來請了半天的假;但為了怕父親在家裡等消息得心焦,她乾脆連下午的假也請了,好早一些回來。許多事情在電話裡是說不清楚的。她尤其不願意在辦公室裡打電話。因為父親挪用公款的事還不曾張揚出去,雜誌社裡的人只曉得他現在是請了病假在家而已。如果喬威答應庭外和解,不來追究這件事,父親的工作縱然不保,至少名節還可以保全。但是現在……現在,她拿什麼去和父親說呢?她憂心地咬了咬下唇,無聲地跨進了家門。

    賀明倫立時從沙發上抬起頭來看她,眼神中充滿了希望和詢問之意。但是只看了女兒一眼,他整張臉立時垮了下去。

    「他不答應撤消告訴,是不是?」他沮喪地說。這句話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陳述。

    曉藍急急地走了過來,在他身邊跪下,執起了他乾瘦的手。「不會有事的,爸爸。」她溫柔地安慰道:「真的,你不要擔心,一切都會好轉的。喬先生——」她飛快地在腦子裡轉著念頭:「喬先生雖然沒答應撤消告訴,可是他……他答應把這件事再想一想。」這是實話——頗願有保留的「實話」。曉藍在心裡暗自祈禱:喔,天,但願我知道他的「再想一想」是什麼意思就好了!

    賀明倫驚愕地看了女兒一眼。「再想一想?為什麼?什麼意思?」

    「我——我不知道。」曉藍艱難地說:「他說他明天回我消息。我想他只是——呃,還沒有作好決定。」

    「還沒有作好決定?」賀明倫深思地皺了皺眉:「這不像喬威的個性。他一向是處事明快,做風強硬的。而且也一向公事公辦……」他猛然間抬起頭來,嚴厲地向女兒看去:「曉藍,他該不是在要求你……他沒有對你——」

    「沒有沒有!」曉藍猛烈地搖頭:「沒有,爸,他從頭到尾都一副公事公辦的神氣,我想在他眼裡只是一個小女生而已。他沒有對我怎麼樣。真的!」

    「那就好。」賀明倫明顯地鬆了口氣,而後臉色變得嚴肅了:「不要和那個人產生任何瓜葛,知道嗎?喬威是個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和許多名女人、交際花都有來往。雖然說他現在和那個電影明星杜可妮好像定下來了,可是他的花邊新聞還是一大堆。那種「上流社會」的交際方式,和我們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碰都碰不得的!懂嗎,曉藍?」

    「我知道的,爸爸!」曉藍尷尬地道:「你和我說這些作什麼嗎?」

    賀明倫長長地歎了口氣,操了揉自己臉頰。「我也不知道,寶寶。」他憂愁地道:「也許是因為我的寶貝女兒太漂亮了,教我很不放心吧。而且你又從來不曾遇見過像他那樣的男人——成熟英俊,事業有成——」

    曉藍突然間低下頭去,一股紅潮不由自主地爬上了她的臉。「成熟英俊」這四個字拿來形容喬威,還嫌太淺薄了。他並且冷硬而玩世不恭,甚至是有一點情世嫉俗;在那西裝革履的表相之下,他全身上下都彷彿有一種強大的力量隨時要迸發出來——一種幾乎伸手可觸的力量,一種無處不在且無法忽視的力量。但現在可不是和爸爸談這個的時候。曉藍抬起眼來,有些好笑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我沒有見過像他那樣的男人?誰說的?」她撒嬌道:「成熟英俊的男人,我家裡就住了一個呀!」

    「小鬼!」賀明倫忍不住笑了起來,在她額上輕輕敲了一記:「怎麼吃起你爸爸的老豆腐來了!你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是啦,爸爸。」曉藍笑著摟了摟父親:「不要擔心。你女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知道怎麼照顧自己的。」

    賀明倫微笑著拍了拍她,而後笑意逐漸自他臉上隱去。「我倒真的希望是這樣上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沉:「否則的話……萬一……曉藍,你——就真的只有自己照顧自己了。」

    曉藍心裡一酸,眼淚差一點便掉了下來。她急忙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我餓了,爸爸,你吃了飯沒有?中午想吃點什麼嗎?」也不等父親回答,她急急地走進廚房裡了。

    要多給父親弄些有營養的東西來吃才好,她一面翻著冰箱一面想。不必經過方纔那一摟,她也早看出來了:父親瘦了,瘦了好多。他今年才五十一歲呢,不應該如此憔悴,如此蒼老的。然而這幾年的日子……可憐的爸爸,他本來是多麼驕傲、多麼剛正的一個人呵!然而,當一個人長時間在貧困拮据的窘境之下掙扎的時候,任憑你有多麼驕傲,又怎麼能不向現實低頭?何況他一切的所做所為都不是為了他自己。而今事情都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果不是為了怕害得我這個女兒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依了父親以往的性子,他是寧可去坐牢,也不會願意自己去向喬威求情的……

    曉藍微微地探出頭去,看了看父親的背影一眼。賀明倫已經靠回沙發裡去,似乎是正在休息。他本來高大挺拔的身形,這幾年彷彿縮了水似的,竟有些佝僂了。而這幾日對未來的焦慮只有使他的精神更為委靡。淚水一剎那間模糊了曉藍的眼睛。天啊,喬威,請你,不要控告爸爸吧!他再經不起這樣的折磨了!只要你放過了他……她在心裡默禱: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任何事!

    可是啊,可是;那個喬威到底肯不肯放過他呢?

    這個念頭纏了曉藍整天整夜,使她整夜都睡不安穩。

    第二天早上,來到辦公室裡的時候,她的同事楊淑端有些擔心地看著她。

    「你的臉色還是不好呢,曉藍。」她關心地說:「怎麼,身體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你。」曉藍勉強地笑了一笑。她昨天是托病請假的:「不然我今天怎麼還能來上班呢?」

    「可別太勉強了。」淑端好意的說:「你們家啊,真是多災多難。怎麼樣,你爸爸的病好點了沒?」

    曉藍苦笑著搖了搖頭,在她自己桌前坐了下來。淑端的座位就在她旁邊,兩個人認得很久了,可以稱得上是相當好的朋友。只是家裡這些困難實在不足為外人道。曉藍於是岔開了話題:「有什麼工作要交給我嗎?」

    她努力地將心神集中在工作上頭,卻無法制止自己一次又一次去想及喬威。他說過今天要給自己消息的。但是到底是在今天的什麼時候?而且,萬一他大老闆貴人多忘事,把這件給忘了呢?她不安地等著,還得竭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以免讓淑端瞧出什麼不對來。唉,天,這個時間好難挨呵!

    「賀曉藍,電話!」

    張瑞如的聲音在兩張桌子外朝這邊吼了過來,嚇得她幾乎跳了起來。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拿起桌上的話筒,張瑞如一手按著話筒,像是警告,又像是興奮地宣佈了一句:「從老總辦公室裡打來的!」

    曉藍的心臟幾乎跳出了喉頭。整個辦公室裡一時間突然什麼聲音也沒有了。不必回頭,她也知道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這兒掃了過來。從喬威的辦公室裡打來的電話,那可不是一樁小事!大老闆的辦公室在這楝大樓的頂端,平日裡只有各部門的負責人去朝見他的份;像他們這種小職員,如何可能和他產生任何的聯繫?曉藍只覺得自己的臉整個兒紅到了耳根。天哪,天,他打電話來也就罷了,為什麼要報出身份來呢?她手顫腳顫地拿起了話筒。

    「喂?」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賀曉藍?」話筒裡傳來喬威低沉有力的聲音:「到我辦公室來。」

    「現——現在嗎?」她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

    「現在。」他簡單地說,然後不容置喙地掛掉了電話。

    喔,我的天!曉藍緊張地絞緊了雙手,僵僵地站起身來。不敢多看同事們一眼,她匆匆地離開了辦公室,幾乎是小跑著來到了電梯前頭,而後按下了按鈕。她的心跳急如擂鼓,便如昨天她前去見喬威時的情況一樣。只不過她今天穿得遠比昨日樸素。昨天那一套洋裝,是她所有衣物中最正式也最昂貴的了;但是今天,她雖然明知自己將要來見喬威,卻因為不想引起同事們的注意,穿的還是平日裡上班時所穿的衣服——一件簡單的淡藍色上衣,一條深藍色的印花棉布裙,以及一雙已經不怎麼新的低跟涼鞋。來到喬威那光潔豪華的辦公室前頭,她悲慘地看了自己一眼,覺得自己寒愴得實在不能見人。

    喬威和昨天一樣地坐在那真皮的安樂椅中,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走進了辦公室。曉藍不安地攢緊了拳頭,在他那評估的眼神下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侷促不安。

    「我——呃——」她緊張地道:「您——找我?」

    喬威抬起了一邊的眉毛。「難道還會是別人找你嗎?」他淡淡地道:「坐,賀小姐。」

    曉藍回過頭去瞧了一眼,滿懷感激地在身後那張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因為若是再不坐下,她真懷疑自己還能站得住多久。然而她立時就發現自己高興得太早了。因為喬威已經站起身來,開始在房裡踱步。坐在椅子裡的她,相形之下,未免在形勢上居於相當不利的局面。然而她又不好站起身來,只好無可奈何地仰起頭來看他。

    喬威在她身前停下了步子,深思地瞧了她一眼,突然問道:「告訴我,賀小姐,你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樣?」

    曉藍一時間驚得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給她一百年去猜,也猜不到他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來!「我——我覺得你這個人怎麼樣?」她遲疑地重複了一遍,不能明白他這個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

    「沒錯,我這個人怎麼樣。但是記住,賀小姐,我問的是喬威這個人,而不是喬威這個老闆。」

    「但……但……我不明白……」曉藍困惑地道,不能明白這個問題和她要求於他的事有什麼關係。

    「你現在不必明白。」喬威淡淡地道:「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行了。」

    曉藍艱難地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究竟要說些什麼。老天哪,她總共才只見過這個男人一次面而已,教她如何在他面前交心表態,評斷他的是非?「我——」她無助地擺了一下手,有些茫然的道:「你……你要我說些什麼呢?」

    「實話,賀小姐。」喬威有些不耐地道:「說呀,我不會咬人的。」

    曉藍不明所以的漲紅了臉,別過眼睛去避開了他的視線。「你又何必問我呢?」她避重就輕地說:「你自己長成什麼樣子,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啊。」

    喬威不耐地吐了一口氣,道:「我問的不是那個。我想知道的是你對我這個人的觀感和印象。賀小姐,你既然想成為一個編輯,總不至於連這麼一點語言能力都沒有吧?」

    「呃,呃——」曉藍無處可逃了:「那——好吧,嗯,你看起來很——成熟。」喔,天哪,這種談話真會要她的命!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紅潮一陣一陣地湧上了她的臉;偏偏喬威還像是聽得很專心似的:「有一點憤世嫉俗,可是也很性格。」

    「很性格,嗯?」喬威的眼光微微地閃了一閃:「這算是讚美嗎?」

    「應——應該是吧。」曉藍力持鎮定的道:「你知道,那是——屬於你自己的魅力!」

    喬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了一個有些諷刺意味的笑容:「這麼說來,你是覺得我這個人還不惹人厭囉?」

    警鐘細細地在曉藍腦中響起。她想起父親昨天才和她說過的話:喬威是個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而他們現在所談的話題未免太個人、太私秘了些。曉藍不安地在椅子上蠕動了一下,強烈地後悔起自己的直言無隱來。偏偏喬威接下來的話更教她膽顫心驚:

    「那很好。」他慢慢地說:「因為我也並不討厭你。這倒是個好的開始。雖然你並不是我一向會找的那種女孩,嗯,氣質太不相同了,不過這點只有我自己知道——」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了,而曉藍只覺得自己緊張得。一身都開始發僵。

    喬威瞧了她一眼,在桌沿坐了下來。「我好像有點離題了。」他淡淡的說:「不過我會問這種問題自然有我的原因。賀小姐。」他突然間轉移了話題:「你——應該知道我和杜可妮的事吧?」

    曉藍一口氣哽在喉嚨裡,一時間漲得滿臉通紅。喬威眼睛裡露出了一絲冷淡的笑意。「看來你知道了。」他眼中那嘲諷之色加深了:「我也許不是什麼公眾人物,不過杜可妮卻絕無疑問,是報章雜誌花邊新聞爭相報導的焦點。而且她又很會替自己製造事端,打知名度。我說得沒錯吧?」

    曉藍無言地點了點頭。

    「我和杜可妮維持這種親密的關係有一段時間了。」喬威看了她一眼。曉藍因為他的用詞遣字而漲紅了臉,不明白這個人怎麼可以如此若無其事地談論這樣的話題;喬威反而笑了。「看來你是聽懂我的意思了,嗯?」他嘲弄地道:「好吧,言歸正傳。杜可妮的父親是家父以前的事業夥伴,所以她擁有我公司的股份。這你也應該知道吧?」看見曉藍又點了點頭,他接著說:「我和她開始交往,主要是因為,在許多社交場合上,我需要一個女伴。我和她結伴相處,對彼此都有好處。但是事情也只不過是這樣而已,她也一向很明白這種遊戲的規則——」他的眼睛憤怒的瞇起:「可是現在,她對我的要求越來越多,對我的干涉越來越教人不可忍受,我也越來越受不了這個女人變——」

    曉藍只覺得一股冷意從心底升起,天地驟然間都變得荒寒了。喬威正在談的,不就是父親和她說過的「上流社會的交際方式」麼?但是人怎麼可以是這樣的呢?怎麼可以這樣無情、這樣沒有心、這樣互相利用、互相玩弄、互相攫取?她不安地在椅子上動了一下,澀澀地打斷了喬威的話頭:「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個,喬先生。」她細聲說道:「這事情和我並不相干的。」

    他銳利地看了她一眼。「當然有關。」他冷冷地道:「否則我和你說這些作什麼?」

    「和我有關?」曉藍簡直不能相信:「這怎麼會和我有關呢?」

    喬威點起了一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後再吐了出來。「很簡單。」他解釋道:「對我而言,我和可妮之間的韻事已經結束了,可是她說什麼都不肯放手。不管我明說也好,暗示也罷,她似乎認為,她在我公司裡的股份,給了她某種特權。」

    他漂亮的嘴抿成一條直線:「她想得美!我本來一直希望,事情結束以後我們還可以是事業夥伴,可是她使得這一點都成為不可能。我想買下她的股份,可是她說什麼也不肯賣。她倒還聰明,知道只要將股份賣了給我,就將永遠退出我的生活之外了。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即使她不將股份賣給我,我也已經決定將她永遠逐出我的生活。既然明說暗示都無法使她死心,我只好讓她看看事實;」他嘴角露出了一個深沉的笑意:「如果她認為我瘋狂地愛上了別人,認為她自己再也沒有得勝的機會,那麼她畢竟是聰明人,終究是會放手的。這就是我需要你的原因——」他轉向了曉藍,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必須當一陣子我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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