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今生 第六章 婚事
    江夢笙震驚地凝視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都從她臉上流走。小豪因為看到個陌生人而安靜了,睜著大眼睛看著李均陽。而他的臉色也不比她的好到哪裡去。在看到小豪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凍成了石像。

    「我的天哪!」他低語,不可置信地搖頭,再搖頭。

    懷中的小豪突然間沉重得她再也抱之不動。夢笙緩緩地放下他來。陽光耀得她頭昏眼花,地板在她腳下浮動……她聽到小豪驚嚇的叫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從黑暗中傳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度睜開眼來的時候,有那麼一剎那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後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的長沙發上,陽光兀自閃耀在窗玻璃上。她怔怔地看著窗口,然後聽到小豪的叫聲:「媽媽,媽媽,你好些了嗎?」

    他的小身體撲了過來,小臉上滿是淚水。夢笙微弱地衝著他笑了一笑,將他抱在懷裡。「乖乖,我沒事了,不要怕呵。」她柔聲安慰他。小豪很快地被安撫了,很大人氣地用他的小手拍拍她的背,而後回過頭去看那個站在沙發旁的陌生人。

    她順著小豪的眼光看過去。她的眼光和李均陽的相遇了。這麼說來,是他把自已抱進房裡來的了?她抿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去面對他。他的臉繃得死緊,眼神幽暗。

    「你好些了嗎?」他問,「要不要我幫你找個大夫來?」

    「不用了,我只是……嗯,有些中暑吧,我想。今天的陽光太強了。」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找個大夫來?我可沒那麼嬌貴!何況,我也看不起!

    「那好,」他說,「我們必須談談。」

    「談談?」她緊張得全身發僵,「你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

    「別裝傻,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咬牙切齒地說,他的怒氣是一觸即發的。

    夢笙本能地抱緊了小豪。「不,」她緊張地說:「不能當著孩子的面。」

    「隨你。」他冷冷地說,「反正我們遲早總要談的。不管你喜不喜歡。」

    不管我喜不喜歡?夢笙被激怒了:「你有什麼權力指使我?」她激烈地問,「這裡又不是你家!」

    他瞄了小豪一眼,眼色變得異常深沉:「那不是很明顯嗎?我擁有每一分我應有的權力。」

    她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髮都豎起來了,本能地抱緊小豪往後縮:「滾出去!」她嘶聲道,「不要來煩我們!」

    「現在說這種話已經太遲了。」他用一種刻意自製的聲音說。一種她過分清楚的聲音,那是只有在他竭力控制自己情緒時才會出現的語氣。

    「什麼太遲了?」她憤怒地指責,「以前可從來不曾太遲啊?你怎麼突然間改變心意了?」

    「你不是小孩子了,講點道理好不好?」他咬牙道,試著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在這個時侯門開了,景光探頭進來。

    「我在外頭聽到講話的聲音,所以進來瞧瞧。」他說,看了躺在沙發上的夢笙一眼,「你還好嗎?」

    「她很好。」李均陽搶先一步替她回答了。

    夢笙攥緊了自己的拳頭。他什麼意思?這種問題她自已難道不會回答?但她不想和他吵架——尤其是當著景光的面。何況景光對眼前的情況已經夠莫名其妙的了。

    他聽到了李均陽的回答,尷尬地看了夢笙一眼,清了清自己的喉嚨:「呃,呃,那就好。」他說,有些不知所措。

    「你可以幫我個忙嗎,景光?」李均陽說,「好不好帶小豪去喝點牛奶、吃點餅乾,然後帶他到園子裡去玩一會?夢笙和我有話要說。」

    「呃……」景光看了夢笙一眼,而她對他點了點頭。景光聳了聳肩,走過去將小豪抱了起來,走出了屋子。門在他兩人身後無聲地闔起。在那一剎那間,夢笙有一個衝動,很想將他給叫回來。但她咬牙忍住了。叫他回來做什麼?那一點作用也不會有。

    「明智的決定。」李均陽審視著她,在她對面坐了下來,燃起了一枝煙,「我們可以開始了吧?」

    夢笙全身都繃了起來,一言不發地將頭轉向窗外。從窗口可以清楚地看到小豪和景光,也可以聽到他們的笑語。景光荒腔走板地唱著歌,小豪樂得格格直笑。

    李均陽瞇著眼睛看著他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啞著聲音問,仍然注視著他的兒子,沒有看她。夢笙的心臟抽緊了。他為什麼用這種聲音和她說話?彷彿他心中充滿了痛苦。但那不可能是真的,不是麼?她太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冷血動物了!

    「你憑什麼……憑什麼以為他——是你的兒子?」

    他霍然轉向她,眼底燃著怒火。「別跟我來這一套,江夢笙!他是我的兒子,我一見到他就曉得了!而這些年來——」他一手重重地扒過他濃密的黑髮,咬牙切齒地道,「這些年來,該死的,你竟連片紙隻字都不曾給過我!」

    「你期望什麼?」夢笙被激怒了,「我已經當夠了傻瓜,受夠了教訓,你還以為我會繼續扮演下去麼?」

    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這話什麼意思?」

    「你以為呢?」她的聲音失去了控制,幾乎是在咆哮,「我不用想也知道你會有什麼反應!這夠多不方便啊,是不是?而你會怎麼做呢,李均陽?叫我去墮胎,還是給點錢讓我走路?」

    他霍地站起身來,死命扣住了她的肩膀,搖得她牙齒格格發響。「你給我住嘴!你這個——」他被激怒得幾乎失去了控制,扣在她肩上的雙手緊得教她發疼。他要把我殺了!她驚駭地想,小臉因震驚與恐懼而發白,瀑布般的長髮全被搖散。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雙唇無助地顫抖。

    他猝然放開了她,別過身去。她在乍然的鬆弛中跌進了椅子裡,清楚地看到他背轉了身子,渾身肌肉繃得死緊,而後慢慢地開了口:「你——真的以為我會那樣做?」

    「那不是明擺著的麼?你的興趣很明顯地是在別的地方。」她勉強地說,竭力要使自己從方纔的震盪中回復過來。是這樣的震盪使我失去了控制吧?我這話說得活像個吃醋的小媳婦兒。她苦澀地想,腦中不由直主地浮出了喬丹麗艷麗的臉龐。

    「是麼?」他轉過頭來看她。眼神深不可測。

    天哪,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我!那種眼神使我心痛,使我覺得無所遁逃。夢笙悄悄地攥緊了拳頭,艱難地開了口:「拜託,李均陽,我們能不能不要討論這個?這根本沒有意義的,你知道,既然我們之間早就完了……」她咬了一下嘴唇,「即使是小豪,我本來也不想要他的。可是後來……」她甩了一下頭,很快地接了下去,「總而言之,我當時不需要你,現在自然也不需要你。就是這樣。我說得夠清楚了吧?」這不是實話,她自己很明白。但她為什麼要告訴他實話呢?在她接到了那封幾乎置她於死地的電報之後,她如何能再開口傾訴她曾經有過的相思和痛苦?她的自尊不允許,她的驕傲也不允許。

    「你也許不需要我。」李均陽面無表情地開了口,「可是我的兒子需要一個父親。」

    他是對的,她知道;在她心靈深處,也知道小豪需要父親這個事實。但為什麼偏偏是這個人來提醒她這一點呢?江夢笙憤恨地瞪視著他,竭力想傷害他,如同他對她的傷害一樣。「你怎麼突然關心起他來了?以前你可是全不在意的啊?」

    李均陽被激怒了。「該死的,我怎麼關心?在今天以前我甚至不曉得他的存在!光為了這一點,我就可以把你殺了!」他的牙齒咬得格格發響,全身都散發著怒氣。而她知道他想起了她昨晚所說的話:「小豪的父親是個沒心少肺的混蛋。」

    「李均陽……」她艱難地開了口,但他冷硬地插了進來:「別再說了,江夢笙。我要他!」

    「什麼?」他的話是一顆超強的炸彈,震得她臉上血色全失,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你不能!」她喘息著喊,「我不會把他給你的!」

    「你打算和我上法庭去爭奪他嗎?」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一點機會也不會有的。」

    「為什麼不?我能給他他所要的一切!」

    「但他需要一個父親。」

    「那麼我就去結婚!」她激動地叫了出來,「信不信由你,我會用盡一切手段把他留在我身邊!」

    「結婚?」他的眼睛危險地瞇起,「你有對象嗎?」

    「不關你的事!」

    「你根本沒有對象,不是嗎?」他慢慢地說,「沒有男友,沒有情人,沒有未婚夫,什麼都沒有。」

    「豬!」她憤怒地啐道,知道自己被逼到了死角。該死的,他怎麼可以把她調查得這麼清楚!怎麼可以!

    他的嘴角抿緊了,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你愛怎麼罵我都可以,江夢笙。但我先把話說在前頭:我要我的兒子,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邊,不計一切代價。所以你只有兩個選擇。你可以把他交給我,或者是——嫁給我。」

    「嫁——嫁給你?」他突如其來的求婚把她給嚇呆了,「你瘋了嗎?嫁給你這種——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嫁給你!」

    李均陽微微笑了,雖然笑得很冷:「說話小心些,江夢笙。如果我是你,在拒絕以前必會先考慮再三。我將給這孩子豐裕及安定的生活,一個小孩所需的一切,以及他的生身之父。你——要為他拒絕這一切嗎?」

    她緊緊地閉了一下眼睛。「我恨你!」她的話是從齒縫間迸出來的。

    「因為我是對的?」

    「因為你逼得我毫無選擇。」她的指節捏得發白,「要麼失去我摯愛的孩子,要麼嫁給我深恨的男人。」悲苦的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睛,刺痛她的雙眸,一如刺痛她的心靈。

    「你——真的那麼恨我啊?」他的聲音裡彷彿帶著笑意,但他的眼神嚴肅異常。只是她沒有發現。她的視線早已被淚水弄得一片模糊了。

    「經過了你所作所為之後,你還能期望別的麼?」

    「我究竟做了些什麼,啊?」

    激烈的疼楚貫穿了她的心底。他還敢問?他竟然還有臉問?她咬緊了下唇,沒有說話。但他卻並沒有放過這個話題,繼續追問:「說啊!我究竟做了些什麼,使得你這般恨我。」

    「你——利用了我。」

    「不!」他幾乎跳了起來,「你怎能這麼說?你怎能稱之為利用?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我……」

    「算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反正事情早就過去了。」她很快地打斷了他,不能承受他進一步的解釋,不能忍受他提起他們間曾經分享的一切。是呵,對他而言,那當然不叫「利用」了!那叫「兩廂情願」!這個沒心少肺、厚顏無恥的豬,他竟然還有臉來向她解釋遊戲的規則?他到底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神經呀?

    「早就過去了?你為了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恨我恨到這般,現在連你兒子應有的權力也準備抹殺掉,你還說事情早就過去了?」他額上青筋隱隱浮起,他的話聲如冰珠般一字字彈在她的臉上。

    夢笙閉緊了眼睛,疲倦地抹去臉上的淚痕。這樣的對峙已經使得她精疲力竭,再也沒有力氣去分析任何事物了。和他鬥法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他有著那樣精明的腦袋,那樣有力的言辭;他總可以用那樣精密的邏輯蓋得你昏頭轉向,用那樣犀利的言語辯得你無言可答,彷彿錯的其實是你而不是他。她挫敗地垂下了肩膀,不想再作任何反擊。

    「你為什麼想要和我結婚?」她疲倦地問,「如你所說,你盡可以將小豪帶走的。何必那麼麻煩還繞上一個我?」

    他聳了聳肩。「小豪愛你,你也愛他。不管你是怎麼想我的,我並不想將你們母子拆開,我沒有那麼冷血。」

    「當然。」她冷漠地說。

    他的眉頭鎖緊了。「幫點忙,夢笙,嫁給我真的有那麼糟嗎?你真有那麼恨我嗎?我真懷疑過去那三年裡你是怎麼過的?我又不是要吃掉你!我是在給你和小豪一個未來,一個安穩舒適的家呀!橫豎我要的是他,又不是你!」

    一縷極細極細的疼楚自她心底深處抽過,痛得她臉色發白。但她咬牙將之壓下。你是怎麼了?他要不要你有什麼關係?你早就知道他要的不是你呀!至少至少,這樣他就不會再來煩你。夢笙攥緊了拳頭,擠出了一個冷笑:「這話本來沒錯,嫁給你是可以解決我和小豪的許多困難。只不過那樣一來,不過是脫得狼坑入虎穴,差別再多也有限了。」

    李均陽的嘴角微微抽緊了,但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凝視著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夢笙挫敗地別過臉去。該死的,你和他說這麼多廢話幹嘛?他反正不把你當一回事,你的死活他才不會在乎呢!他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要帶走小豪,你就是說干了嘴也不會有用的。更何況……她自已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如果站在小豪的立場去想……她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慢慢地說:「我——必須考慮考慮。」

    李均陽點了點頭。「好。我明天這個時候回來聽你的答覆。」

    「明——明天?」她驚喘。明天?這太快了!

    「明天。」他毫不留情地道。

    夢笙被激怒了。這個自大的、無情的混蛋!他以為他是誰呀,可以這樣的予取予求?她在狂怒中不顧一切地反擊了:「我大可以離開這裡的!我可以帶著小豪走,今晚就走!」雖然,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恥笑她:你能走到哪裡去?何況,逃避不能解決問題。不管怎麼說,小豪需要一個父親!

    李均陽深思地看著她,爾後緩緩地搖了搖頭。「你不會走的。你太誠實了。不會用這種方法去逃避問題。」

    她因他那深沉的瞭解而顫抖了。有那麼一剎那間,她心靈深處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小小的波動。但她立刻將這騷動壓了下去。該死的,現在不是動搖的時侯!而且,這不就是他慣用的伎倆麼?善用人性的每一分弱點?她冷冷地昂起頭來,竭力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語氣:「你根本對我一無所知。」

    「是麼?」他淡淡地笑了,眼神忽然間變得異常柔和。彷彿是……彷彿是……夢笙不由自主地漲紅了臉,別過眼去:「三年可以在一個人身上造成很大的改變。」她說,竭力使自己聽來冷淡而成熟,但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臉。在尷尬中她聽到他轉身而行的聲音,聽到他伸手打開了們。「明無見,夢笙。」他的聲音柔得要滴出水來。

    她因為他的溫柔而驚跳了,本能地回過頭去看他。但也只是這一剎那,一個小聲音在她心響起:別傻了,呆子,他三年以前也常用這種聲音對你說話,而將你騙得團團轉。你不想想你被他害成了什麼樣子,現在又準備重蹈覆轍麼?想想看他對你做了些什麼?將小豪自你身旁奪走,逼你嫁給他……夢笙的嘴角苦澀地抿緊了。李均陽,你等著好了!如果我真的被迫非嫁你不可,你也別想有好日子過!我會盡可能叫你難受,如同我曾經受過的那些痛苦……回憶的痛苦和恨意在她眼中同時燃燒,幾乎要將李均陽的背影燒出一個大洞。

    就在這時他回過頭來。看到夢笙臉上的表情,他的眼神暗了一下,而後迅速地閃過一種奇怪的光芒,彷彿是決心,彷彿是柔情。他突然間笑了,臉上亮起一種淘氣的神情:「別費神目送我出去了。我找得到路的。」

    「噢,你——你——」夢笙氣得說不出話來,恨不得抓起個花瓶把他頭上砸出個大洞,但李均陽已經走遠了。他低沉愉悅的笑聲自窗間飄了進來,漸去漸遠。

    夢笙茫然地看著他遠去,沉進了深沉的思緒裡。嫁給李均陽……還是不嫁?如果不嫁他,她怎麼保得住小豪?難道真要上法庭去爭孩子的監護權嗎?萬一她輸了呢?夢笙顫抖了。不,她不能冒這個險!而且李均陽是對的,她必須給小豪一個父親,給小豪一個穩定的未來;如果只是為了小豪的緣故,那麼除了嫁給這個勇人之外,她實在別無選擇。

    但是她自己呢?她真的必須嫁給一個她深恨的男人麼?恨——夢笙對著自己苦笑了。她真的恨李均陽麼?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即使她曾經試得那麼努力……但是,她自己的感覺有什麼關係呢?她唯一知道的只是,如果失去了小豪,她也不想活了。在這個前提之下,其他一切均屬次要。然則嫁不嫁李均陽,也就沒什麼要緊了。畢竟如果她不再愛他,他就不能再傷害她。反正她這輩子也不會去嫁別人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在那樣的深愛與情傷之後,她此生已不可能再去愛其他的人。但是——但是事情為什麼必須是這樣的呢?為什麼她的生命總是要受到這樣的干擾和左右呢?她伏倒在桌上,開始無法自主地抽泣。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曉得天色幾乎都黑了。然後門「嗒」的一響,羅志鵬走了進來,一面拉下頸子上的領帶。

    「嗨,」他打開了燈,「只有你一個人在啊?怎麼不開燈呢?」

    看到夢笙臉上的淚痕時,他輕快的語氣僵住了。

    「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關心地問,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夢笙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地歎了口氣。「李——李均陽下午來過了。」她輕輕地說。再不找個人談談,她會崩潰的。她知道自己忍受度在哪裡。

    羅志鵬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是小豪的父親,對吧?」

    夢笙驚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你怎麼知道?」

    羅志鵬聳了聳肩。「那很明顯啊,他們父子倆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我還懷疑我怎麼早沒看出這點來呢?」

    「嗯,他們是長得很像。」她無可奈何地承認。

    「李均陽知道了嗎?」

    夢笙點了點頭。「嗯,他要我嫁給他。」

    「嘿,這是好消息啊!」羅志鵬大為高興。

    「是嗎?」

    「怎麼啦?」她的冷淡使得他皺起了眉頭,「你不想嫁給他?」

    「我想什麼根本無關緊要。他要的只是他的兒子,我不過是個附屬品罷了。他倒是挺慈悲的,嗯?我好像應該為了這點恩惠而感激莫名才是。」

    「你搞錯了吧,夢笙?」羅志鵬的身體因關切而前傾,他的表情異常嚴肅,「就我昨晚得來的印象,我敢說他非常在乎你。」

    夢笙無力地笑了一下,對他的安撫異常感激,但她沒有說話。嫁給李均陽也未嘗不好,起碼她不用再找別的工作了,而她也不必為了離開羅家絞盡腦汁想借口。她和杜綾之間的談話當然只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她絕不會向羅志鵬說的。她完全可以諒解杜綾,可是羅志鵬必然會因此而生氣。這對這個家庭的重建可不是一件好事。

    「你不相信我的話,嗯?」見她沉默不語,他追問道。

    「如果你想聽實話的話。是的,我不相信你。」

    羅志鵬皺了皺眉。「他昨晚和我聊天,怎麼繞話題都在你身上打轉,好像怎麼問都問不夠似的。他連問都沒問小豪一聲。這還不夠證明他真的關心你嗎?」

    夢笙羞得耳根都紅了。老天哪,他都問了她些什麼呀?發現自己成為這兩個男人的話題實在很糗。她忍不住開口抗議了:「喂——」

    「別打岔,聽我說完。」羅志鵬不理會她的臉色,自顧自地往下說,「夢笙,我認得李均陽很久了。他不是一個很好懂的人,因他內斂且複雜。而且,過去那兩三年裡,他不知道逢了什麼不順心的事,整個人都沉掉了,變得異常憂鬱。我是不曉得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會一廂情願地認定那是因為你的關係;但是我覺得他真是非常、非常在意你的。所以說,既然他向你求婚了——我希望你把我說的話仔細考慮一下,不要太倉促地下決定。」

    他的關心使她深受感動,不自禁地朝著他微微笑了。「其實我——已經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了。」她迎著他詢問的眼神,慢慢地加了一句,「我會嫁給他的。」

    羅志鵬頗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你一點待嫁新娘的喜氣也沒有。」

    「我怎麼可能會有?這又不是那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滿結局,只不過是……一門生意而已。他要小豪,而這種安排對小豪來說再好不過,如是而已。」她的笑容裡有著悲傷,「反正在現代這個社會裡,感情本來就不是什麼決定婚姻的要素。」

    羅志鵬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你不是那樣的人啊。你太纖細,太敏感,太多情。你渾身上下連一根生意人的骨頭都沒有,怎麼受得了這種安排?」

    夢笙微微地顫抖了一下。他的話刺入了她心靈深處,觸動了她最深的隱憂。然而她又能怎麼辦呢?這不是討論就可以解決的事。命運已經將她逼到了沒有退路的地步,便是龍潭虎穴她也只有闖它一闖了。至於能不能全身而退,還是給吞滅個屍骨無存,根本不是她現在所能考慮的了。她站起身來,不想再繼續討論下去。

    「船到橋頭自然直。」她淡淡地說,「我該去給小豪洗澡了。」

    羅志鵬也跟著站起身來,滿懷憂慮地歎了口長氣。「李均陽會好好照顧你的,這點我很確定。可是夢笙,我實在放心不下——」他深深地看著她,「如果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可千萬記得我是你的朋友。」。

    她感激地朝著他微笑,覺得淚水又湧進了眼眶。一低頭,她頭也不回地回房去了。

    小豪已經在他的小床上睡得很沉。身子洗得很乾淨,居然還灑了不少爽身粉。景光可真是克盡厥職啊。想到那個大男孩大手大腳地替小豪洗澡的樣子,夢笙忍不住微笑了。她親了親他的小臉,然後聽到門上輕微的剝啄聲。

    來的人是景光。可是並不是平日那個明朗快活的景光。他的眼神憂鬱,面色沉重。

    夢笙把本來要謝謝他替她照顧小豪的話給忘到九霄雲外。「怎麼啦,景光?」

    他有好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瞪著窗簾發呆。就在夢笙忍不住要再開口詢問的時候,他猝然間說話了:「那個李均陽——就是小豪的父親吧?」

    夢笙忍不住歎了口氣。「嗯。」

    長長的沉默。景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半天才又掙出一句話來:「那麼你……我是說,你們……」

    「我們要結婚了。」夢笙輕輕地說。她真不想傷害他,可是她實在無能為力。

    「那麼你就要走了。」他呆滯地說,連看也不看她。

    夢笙突然間覺得心痛。他還這樣年輕呵,也許是太年輕了?她走了過去,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道:「我是要離開了,但我們還是朋友啊!」

    他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眼睛裡充滿著無言的悲傷。然後他微笑了,一個悲哀的微笑。「是的,我們還是朋友。」他低聲道,然後站直了身子,「祝你幸福,夢笙。」他說著,突然間低下頭來,在她臉頰上親了一記,然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夢笙驚訝地碰了碰自己臉頰,無言地看著他年輕瘦削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處。為什麼生命中總有著這樣多的挫傷,這樣多的無奈?她最不想做的事就是傷害別人,可是……她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察覺到無聲的淚水又已滑下了自己的臉頰。噯,她最近哭得實在太多了!

    第二天下午,李均陽準時來了。

    他穿得很正式。昂貴的英國毛料,三件頭的深色西裝,更襯得他挺拔不群。一般人是很少作這種打扮的,尤其是在亞熱帶地區的夏天;但羅家的客廳裡有著很強的冷氣,而且很顯然的,無論李均陽到什麼地方去,一定都是搭的冷氣車。夢笙看了自己身上退色的牛仔褲和棉襯衫一眼,情不自禁地冷笑了一下。英國毛料的三件頭西裝,只有他這種有錢人才擺得出這種派頭!

    聽到她推門而入的聲音,李均陽自窗邊轉過身來。他們的眼神相遇了。而他臉上浮起一絲柔和的微笑。

    「嗨。」他說。夢笙艱難地點了個頭算是回答,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幸得張嫂進來了,方使得場面不至於那麼尷尬。但她放下了一個盛著咖啡壺和點心盒的托盤之後,替他們兩人各倒了一杯咖啡,便就退了出去。夢笙無措地作了個手勢請他坐下,順手拿了一片餅乾塞到嘴裡。吃東西是避免說話的上佳方法。她緊張地拿起另一片餅乾。他們之間的寂靜幾乎凝作實質,窒重得使人難以呼吸。夢笙艱難地吞下了口中的餅乾。難道這就是他們今後在一起生活的模式麼?當真是前途多艱。我也許會被逼瘋的,她愁慘地想。天哪,天,這種日子可真是不容易過!

    「小豪呢?」他的聲音猝然間劃破了寂靜。

    「呃——景光和景強帶他出去玩了。」她本能地回答,「我想這樣比較好。」

    他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上的杯子。「所以呢?你作好決定了沒?」

    夢笙深深地吸了口氣,盡全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抬起頭來看他:「我會嫁給你。」她的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但我要把話說在前頭:我討厭你,鄙視你,看不起你!我嫁給你只是因為我別無選擇。你聽清楚了嗎?」

    李均陽臉上的肌肉繃緊了,眼神變暗了。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裡連一點感情都不帶:「這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你怎麼看我。我只是為了小豪才娶你,記得嗎?」

    豬!他永遠不會忘了提醒她這一點!夢笙咬牙切齒地道:「這也不是你第一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我到底什麼時候必須嫁給你?」

    「下星期四。」

    下星期四!夢笙驚得手都抖了,杯子裡滾燙的咖啡潑將出來,她痛叫出聲。李均陽趕了過來,一把接過她手上的杯子,抽出自己的手帕來就往她身上擦。但夢笙一把將他給推開了。他的碰觸和他的假情意是她最不能忍受的事。

    「離我遠一點!」她嘶聲道,「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為什麼還不走?好,下星期四就下星期四,可是在那之前我起碼還是自由的吧?現在,能不能請你回去?」

    李均陽站直了身子,嘴唇抿得像一條直線。「如你所願。」他說,慢慢地轉過身子,走了出去。留下夢笙跌坐在地上,兀自為了她將臨的婚事而顫抖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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