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鐵鏈,粗糙的茅草,陰冷的牢房,難聞的氣息。
而慕容寧仍然感覺不到身外的一切,她仍然不能相信自己是在真實的世界中。
怎麼可能呢?怎麼會呢?
她一直相信這世上是有正義公理的。天道循環,肯定報應不爽。好人會有好報,壞人必遭惡果。壞人即使暫時得逞,但早已深種惡因,好人即使遭遇坎坷,總也能逢凶化吉。可是為什麼,一切一切,和她所想的不一樣。
她聽了柳吟風的故事,她已不再求俠名遠揚,不再求得配英雄,不再求萬人歡呼,不再求旁人感恩。她只想盡自己的力量,為別人做些事,幫助一些需要幫助的人,難道這錯了嗎?
她看到不義之事,無法當作沒看到。
她挺身而出,並不曾想求報答,可為什麼,得到的是如此惡果。
她只想不負這一生所學,畢生之願,難道這錯了嗎?
她只是不願當一個只會為了情場失意而躲在陰暗處哭泣的女人,而想用幫助別人的喜悅來沖淡內心的悲傷,難道這錯了嗎?
難道她真的錯了嗎?
不,不會錯的。
她不相信自己這是錯,她不相信自己所堅持的、所執著的全是一個笑話一場錯。她只能認為這是一個夢,待得夢醒之後一切就都過去了。可是,這不是夢,這明明不是夢啊。
全身的疼痛在不斷地提醒她。更何況為了防她武功厲害,牢頭給她戴的是八十斤的重枷,令得她站不得,動不得,躺不得。而且時間一長,更加吃不消。
這個時候,她反而沒有哭,不知道是因為流淚沒有用,還是眼淚已流乾?
身體受不了重枷的折磨,全身的每一根骨頭,每一處筋脈都在以極度的痛楚向她抗議著,而她的神志也漸漸開始模糊。
她想自己是快要死了。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啊。
雖然在情場失意.雖然—再受挫被冤,可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死啊。
她還沒有好好孝敬過爹爹,她還不曾親手為娘親端過一碗茶,她以前最愛欺負若哥哥和烈哥哥,如今還不曾道過一聲歉呢。最最重要的是,她還沒有再看柳吟風一眼。
她好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死了。
她只想再看一眼,只要一眼,只想再聽他輕輕喚一聲「寧兒」,哪怕是衝她發脾氣也好……
「寧兒!」無限痛惜的聲音響在耳旁。
是做夢嗎?
慕容寧努力張大眼睛,努力往前看去。那樣一張滿是震驚心痛的臉啊。
真的是做夢啊。
真好,做夢可以看到柳大哥。
可是寧兒現在的樣子好醜,會給柳大哥留下壞印象的。
啊,不要緊,這是在夢裡啊。
慕容寧很努力,很努力地展顏一笑,然後閉上了眼睛。做夢真好,寧兒還要一直夢下去才好。
最好不要醒來。
夢中的柳大哥會這樣溫柔地喚寧兒,會這樣心疼地看寧兒,不會對寧兒發脾氣,不會惱寧兒不懂事。
做夢,真好!
「寧兒!」
「寧兒!」
「寧兒!」
一聲聲滿是焦急憂慮痛愛關懷的呼聲響在耳邊,身體似乎輕了很多,已經感覺不到重枷的壓力了,手上冰冷的鎖銬一個一個被取下來,代之的是一個充滿溫暖的身體。
身子似乎騰空而起了,卻沒有空虛之感,因為被抱得那麼那麼緊,似乎是被當作天地間至珍至貴的寶物來呵護。
「寧兒,已經沒事了,你安全了,你醒一醒啊!」焦慮的呼喚一聲又一聲。
可是她執著地團著眼睛不肯睜開,不,不能醒,一醒過來,就再也看不見柳大哥了,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寧兒才不要醒呢,但願一生一世,再不醒來。
「寧兒,你倒是醒醒啊?」那樣冷靜理智聰明能幹的柳大哥啊,為什麼你現在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了呢。
是什麼東西濕濕的,濺在臉上,很熱,很暖。
是眼淚嗎?誰會像寧兒這樣沒出息,動不動就流眼淚。
當然更不可能是柳大哥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傳說中的俠客豪傑們永遠只會為他們心愛的女子而傷心落淚。
柳大哥雖然是寧兒心中最重要的人,但寧兒從來都不是柳大哥的心上人啊。
所以,一定是寧兒弄錯了,一定,一定的。
「寧兒!」這一聲呼喚從那已經破碎了的心中傳出來,從那已哽咽了的喉頭傳出來,這一聲呼喚,已然震動了天,震動了地,震動了這無情的暗夜,震動了這蒼茫的人間,震動了天邊的明月,漫天的烏雲,也震開了慕容寧一直緊緊閉住眼眸。
慕容寧在這樣一個動人的星月下睜開了她的眸子,看到眼前這男子含淚的眼眸,關切的容顏。
這是柳大哥嗎?威風凜凜的柳大哥,凶兇惡惡的柳大哥。他怎麼會當著寧兒的面,哭得這樣沒出息;哭得就像個孩子;哭得就像個女人。
可是,他真的是柳大哥啊。
慕容寧知道自己在柳吟風的懷中,於是她知道,整個世界將再也不能傷害她一絲一毫。
幾乎沒有經過任何思索,慕容寧撲入柳吟風懷中,放聲痛哭,把心中所有的悲傷淒苦憤怒不解全部哭訴出來,也不管柳吟風是不是明白:「柳大哥,我原以為,行俠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可,為什麼,為什麼……我並不想得到什麼?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柳吟風無聲地抱緊她,心痛得不能說話。
再沒有人能比他更明白慕容寧的痛苦了,而他只能用行動來撫慰她。
慕容寧在他懷中哭個不止,只是反反覆覆地說:「我原以為,行俠是一件非常快樂的事!」
柳吟風明白她自小嚮往英雄志士的俠心義舉,一心想要做些幫助別人的事,可最後卻受到這樣大的打擊和傷害,讓她對於自己所有的價值觀產生了懷疑,陷進了至大的死結之中。而這樣激烈的內心鬥爭和思想困擾,卻只能靠她自己來面對來突破,旁人竟是幫不上半點忙。
柳吟風生起一種至深的無力感,而他多麼痛恨自己此刻的無力,竟然只能袖手看她獨自痛苦而沒有半點辦法……
「救命啊!救命啊!」暗夜中響起的驚惶呼救之聲令得兩個人同時一怔。
柳吟風徽徽皺了皺眉,慕容寧也忘了哭泣,眨眨眼,側耳細聽。
呼救的是個年輕女子,呼救的聲音是從東北方向的一條街道傳來的。
暗夜寂寂,呼救的聲音異常刺耳。
可是沒有一戶人家開窗探視。暗夜呼救豈是尋常,天知道,在黑暗中有什麼惡毒的事情發生,什麼人有那個膽色,那個擔當,直接站出去呢。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少管閒事,明哲保身,這是每個人都懂得的自保之道。
所以,任那呼救之聲,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驚惶,卻一直沒有人理會。
這樣深,這樣沉的夜,這樣刺耳,這樣無助的呼喚……
慕容寧小小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似乎那每一聲呼救都如重錘打在她心上。終究忍不住,輕輕說:「柳大哥,有人呼救!」
柳吟風見她含淚的眼眸中儘是祈求之色,心中竟是一陣感動,一陣溫柔;更有著幾絲不解,幾許訝異:「你還要去救人嗎?」
「我不知道!」慕容寧迷茫地說著,可是即使是迷茫的眼眸中,也有一種東西,清亮得能照亮整個暗夜,「可是我聽見了呼救,我不能當作沒有聽見啊。」
「傻女孩。」柳吟風的聲音裡有無限的寵溺憐惜。
慕容寧含淚一笑,笑得整個暗夜也溫柔:「寧兒是很傻,寧兒總是做傻事,可是傻事總要有人做啊,你不做,我不做,誰去做?」
柳吟風抱著慕容寧循著呼救聲趕到這小巷的盡頭時,兩個人一起呆住了。
呼救的是一個女子,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美麗女子。
舒俠舞!
她坐在巷子裡冰涼的石階上,卻如同坐在「品芳園」聽琴的雅座上一樣悠閒自在。
她臉上滿是詭異的笑容,可口中的呼救之聲,卻淒慘到極點。讓人忍不住會聯想她到底遭遇了多麼可怕的事。
但事實上,她只不過是一個人,自自在在坐在石階上,好像只是閒來無事,叫著「救命」好玩一般。
柳吟風一眼看到她,當時就板起了臉,怒斥:「你搞什麼鬼?」雖然口裡在怒罵,但心中卻是第一次感激舒俠舞的惡作劇。他很明白,對於方才矛盾痛苦,鑽入牛角尖中的慕容寧來說,舒俠舞的這一聲呼救,就如同佛陀渡化眾生的獅子吼,可以醒人癡迷,開人茅塞。
慕容寧顯然也被眼前的情況給弄糊塗了,傻傻地叫:「舒姐姐!」
舒俠舞姿勢曼妙地起身,來到她面前:「真難得,竟肯叫我舒姐姐,怎麼,我在你眼中不是妖女,不是恨之入骨的情敵嗎?」
慕容寧小臉兒通紅:「舒姐姐取笑寧兒了。舒姐姐一定是真正的俠女,和舒姐姐相比,寧兒實在太笨了。」
「俠女?」舒俠舞啞然失笑,「我的天,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有人管我叫俠女。俠女這一行太辛苦太累,我半點興趣也沒有。我比較喜歡……」
她忽然將個千嬌百媚的粉臉兒湊到柳吟風面前,風情萬種地一笑,又拋了個勾魂奪魄的媚眼:「我比較喜歡當勾引別人心上人,專門拆散美姻緣的壞女人。」
舒俠舞原意是要戲弄慕容寧一番,好勾起小女孩的醋意來,誰知慕容寧竟然不惱,反而無比羨慕地說:「舒姐姐好美啊。不知什麼時候,寧兒能有舒姐姐一半美麗就好了。」
要知她見舒俠舞每一種動作,每一個微笑,都似有千種風情一般,立刻自卑到了極點,只想要學得舒俠舞一點點本事,才有實力,守著柳吟風不要被其他的女人給搶了去。
這番私心同為女人的舒俠舞豈會看不出來,當即微笑道:「勾引男人的學問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寧兒妹妹若想學,姐姐一定教你。」
「好啊!」慕容寧當即眉花眼笑。
柳吟風卻是嚇得心驚膽戰,立時沉下臉來說:「寧兒別胡鬧,你要是學了她可就完了。」
同時惡狠狠瞪向舒俠舞,眼中的威脅之意十分明顯。
慕容寧不敢違逆柳嶺風,但看向舒俠舞的眼神,仍是擺明了十分艷羨。
柳吟風唬著臉加重語氣說:「寧兒你要敢學她,這輩子我都不再看你一眼。」
慕容寧聞得此言,方才嚇得花容失色,再不敢多說了。
舒俠舞失笑:「唉,又是一個被男人管得死緊的可憐女人。罷罷罷,柳吟風,你放心,我也不敢教壞你的小寧兒的,我打不過你。」隨著最後的一聲輕笑,舒俠舞無限美好的身形似被夜風吹起一般,飄然飛上屋頂,轉瞬間,穿房越脊,消失於夜色中。
慕容寧羨慕地說不出話來,這才是真正的女人,這才是真正的女俠,來也灑脫,去也逍遙,在最應該出現時出現,功成即飄然而退,來來去去,都是一個個美麗的傳奇。這樣的瀟灑風流,自己只怕一輩子也學不來。
柳吟風豈有看不出她心思之理,含笑說:「傻寧兒,舒俠舞是舒俠舞,慕容寧是慕容寧,慕容寧又何必要學舒俠舞。你是我的小寧兒,天上地下,獨一無二,沒有人能有你的美麗靈性和勇敢,我只希望我的小寧兒,永遠不要變。」
慕容寧很認真地確定他話裡的意思:「那就是說,柳大哥並沒有因為寧兒傻,寧兒愛闖禍,寧兒什麼也不懂而討厭寧兒了,柳大哥還是很喜歡寧兒的。」
「傻寧兒,柳大哥不是很喜歡寧兒。」看了看慕容寧在瞬息間黯然的神色,柳吟風笑著說,「柳大哥是很很很喜歡寧兒,寧兒有多喜歡柳大哥,柳大哥就有多喜歡寧兒。喜歡得已經說不出來,喜歡得身旁已不能再沒有寧兒了!」
慕容寧歡呼一聲,用盡所有的力量,反抱住柳吟風。
那是她自十二歲時就立下的志願,就嚮往的夢想,而今一切竟能成真。
一切美得就如夢想一樣,美得都不真實了。
原來傳說中的英雄美人,多情故事,全都是可以成真的。
「寧兒!」柳吟風柔聲問,「現在你已經想清楚了,不再煩惱了,是不是?」
「是的!」慕容寧抬頭一笑,滿天的星光都在她的眼睛裡,明月的清輝,閃耀在她的笑顏中,「行俠是一件很快樂的事。不在於你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不在於別人是否明白,是否報答,是否會恩將仇報。只在於你做了你想做的事,你做了你喜歡做的事,如此而已。我要謝謝舒姐姐,她讓我明白了,行俠是一件很快樂的事。」
柳吟風微笑,微笑著緊緊擁抱她,力量大得似要將她與自己的血肉溶在一起。
這就是他的小寧兒。
這個看似嬌柔得經不起任何打擊傷害,永遠只會動不動流眼淚,但卻又頑強地永不改變決心和信念,即使是一邊哭泣,也要一邊堅持到底的女孩。
無以倫比的美麗,無以倫比的堅強,無以倫比的執著,無以倫比的勇氣。
這是他的「小寧兒」,這是上天贈予最珍貴的寶物。
這一刻,他只想緊緊抓住這內外皆美的女子,再不讓他離開自己的生命,這一刻,他只希望,這世上,能有更多的人如她一般癡傻執著。這一刻,他只願自己能回到許多年前,有著和她同樣的執著勇氣和期待,伴她一起去追尋夢幻,追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