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來往的行人多已駐足,對著街頭搭起的那個彩台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不知今早忽然出現在街頭的這個彩台有什麼用意。
不過不用他們猜疑多久,一個眉目清朗的青年一手敲著鑼,站在了彩台之上,連敲了幾記鑼後,下面的人果然肅靜了不少。
青年笑著對下面抱了抱拳:「各位,在下慕容若,與妹子相依為命,流落此地。妹子年事已長,惜無良伴,所以想用這綵球召親,為我妹妹尋一終身之托。各位,若家中無妻室者,皆可一試。」
這一番話說得下面嘩然一片。綵球召親,那都是戲文裡的故事,某某相國之女,拋繡球,覓夫君,結下千古流傳的良緣,料不到今日,現實中竟真有此事發生。
雖然這高台上的不是某某高官之女,但平白得個老婆也不虧,就算得不著,白看一場熱鬧亦無妨。
台下不知是誰扯著嗓子叫了一聲:「我們並不知道令妹是何等樣人,萬一貌似無鹽,或身有殘疾,豈不是坑了我們。」
慕容若微微一笑,叫了一聲:「妹子,你來給大家打個招呼。」
隨著這一聲喚,自彩台之後轉出個雲裳霞佩,輕紗罩面的女子,站在彩台之上,伸出一雙玉也似的纖手,輕輕將面紗一掀,衝著台下嫣然一笑,然後面紗又如雲霧一般遮去她的絕世麗容。
彩台之下所有人都只覺眼前一亮,看到了只有在夢幻中的美人,每個人都生出那一笑是為自己而發的感覺,幾乎是一起拼了命往前衝。
「慕容姑娘,我家是書香世家,三代單傳,姑娘選了我,定然不會錯的。」
「慕容姑娘,我家是姑蘇首富,富可敵國,必不會慢待姑娘的。」
「慕容姑娘,太有錢的人都不會安分的,還是像我這樣專情的男人才可以相托終身啊。」
「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
「慕容姑娘……」
人們發狂了一般往前擠去,彼此推撞,你一聲,我一聲地為自己爭取。無論這女子如何來歷不明,如此艷色,若能得享,也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不但是什麼富家公子,讀書之人往上衝,就是那四五十歲的半老頭,滿身泥污的乞丐、禿頭、跛子,等等相貌猙獰之人也不管自己合不合格,先猛往上衝再說。
慕容若望著台下這浩浩蕩蕩的聲勢嚇得倒吞了七八口涼氣,感覺傳說中的王寶釧可也算運氣好了,在這麼多人中還能扔中一個年齡相當的薛平貴,而不是某某禿頂瞎眼的糟老頭。
可是看台下如此聲勢,便是堂堂男子也覺心虛,忍不住低聲問:「寧兒,你確定這樣做好嗎?」
不知何時,已把繡球拿在手上,刺激得台下人更加瘋狂的嘉容寧肯定地說:「沒錯的,只要他按照我們的估計,在這個時間出現在街上,我就能扔中他,到時,他就算不好意思,我也可以賴定他。」
「按照我們的人對他的一路跟蹤,他這個時候應該已經進城了,由城門到這裡的路不遠,不一會兒就會到的。只是,咱們這樣的鬧法,大伯知道了,還能饒了你嗎?」慕容若無比頭疼地說。
慕容寧信心滿滿:「若哥哥,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給爹爹找到了好女婿,爹爹高興都來不及呢。別忘了,我十二歲那年,爹爹就答應過,要讓我嫁給柳吟風的,他還要親自主婚呢。」
慕容若只覺頭大如斗,有這樣任性的一個妹妹,相信沒有哪一個人可以輕鬆得起來。身為慕容世家當家最寵愛的千金小姐,卻從來不懂得要享受富貴、炫耀美麗,生平最愛卻是聽些英雄俠士的傳說故事,為之熱血沸騰,神往無比。幼時,初聞少俠柳吟風的軼事,便心嚮往之,口口聲聲要嫁給那從未見過面,更沒有任何身家背景的江湖浪人。家中人只道是小孩子心性,也就任由了他。誰知數年來,這慕容寧越長越是出落得美麗動人、姿容絕世。慕容永的翩翩氣度,寧馨兒的絕世風采全部遺傳給了這個寶貝女兒。不知多少門閥世家屢屢上門求親。慕容永夫婦也有意為女兒覓一個配得起的如意郎君。誰知事隔多年,慕容寧竟絲毫未忘幼時的誓言,口口聲聲非柳吟風不嫁,無論是如何的英俊公子、世家俠少、有為青年、世交於侄,她都全不動心,全不理會。纂容永夫婦向來疼愛女兒,便也有意振人邀柳吟風到慕容世家作客。按理說,似柳吟風這樣一個全無身家的江湖浪人,能得慕容世家的垂青,原是三生有幸的大事,誰知柳吟風竟不識抬舉,屢屢拒絕不肯受邀。慕容永夫婦倒有氣度胸襟,並不因此懷恨,只說女兒無緣,其他慕容世家的人則大多氣恨,咒罵不絕。
慕容寧本人知道此事,即敬柳吟風的骨氣,又不甘心被輕忽,私下裡悄悄逃出慕容世家,只想尋著柳吟風,與他相識相交,他日也可相知相戀,也好傳一段佳話於武林之中。(她倒是信心滿滿認為柳吟風一定會愛上自己,半點兒也沒有擔心旁的事。)
慕容永早知道女兒有這個心思,只是素來溺愛,又不忍硬將她關起來,便令侄兒慕容若一路追去。
慕容寧只道哥哥是來抓自己回去的,自然千求萬求,撒嬌使鞍。
慕容若早得了伯父的交待,便假做不忍,應允了她,只是定要自己陪在旁邊不可。
慕容寧只是自小聽江湖英雄的故事,從未闖過江湖,雖對江湖有萬千憧憬,不過多多少少也有些忐忑,得哥哥相伴,亦是安心,所以立刻答應。
慕容世家是江湖上四大世家之一,實力驚人,各地都有慕容世家的人,天下各派無不對之容讓三分。而慕容世家擁有極大的財富龐大的生意和強大的武力,但卻極少干涉江湖中事。每一代當家都是長袖善舞之輩,每每與天下各派相處得非常之好,應付起一些衝突來,更顯出大家風範。所以江湖上雖腥風血雨不斷,但人人對於慕容世家都沒有什麼壞印象,這也是慕容世家可以長盛不衰的原因。而慕容世家因數百年來,一直沒有遭受過強大的打擊,在勢力的發展上更加迅速。雖然慕容世家一向韜光養晦,不讓各大派感到威脅,但他們的強大卻已是很少門振可以相比的了。
至少,慕容寧自己就親身感受到了,慕容世家情報網的厲害。
柳吟風是行蹤不定的獨行高手,可是慕容若卻可以指揮情報網輕易探出他的行蹤來。然後由慕容寧設法與柳吟風接近。
柳吟風也許是江湖行走日久,對於外人極端防範,無論慕容寧用什麼方法,以什麼身份,都難以真正接近他。而柳吟風也發覺自己的行蹤被人掌握,亦使盡手段想要隱匿脫身。可每一次慕容若又都能把他再重新找出來。這段日子以來,雙方鬥法不斷,柳吟風即甩不掉慕容世家的情報網,慕容寧也沒有機會真正接近柳吟風。
慕容寧使盡百般手段之後,終於決定動用「秘笈」了。
所謂「秘笈」就是她聽了三百多個英雄傳說俠客傳奇之後,把所有故事中英雄俠客和美女佳人相識相愛的各種形式總結之下得出的「追俠七大絕招」。
第一招,就是「繡球招親」。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扔一個繡球到大俠懷裡,然後屢行諾言,非嫁大俠不可。當然了,大俠嘛,不會貪戀美色的,必然會婉言謝絕。自己卻執意要守諾完婚,大俠都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絕別人傷害人家純潔心靈的大好人,總要溫言柔語安慰一番,這一來二去,就能培養了感情來,到時……
慕容寧越想越是心花怒放,拉著慕容若就要立刻實施計劃。
慕容若雖萬般不肯陪她如此胡鬧,但向來疼愛這個妹妹,哪裡耐得過她的軟磨硬泡,最後終於舉手投降,糊里糊塗點了頭,才有了今日的這一幕。
等到看到眼前的人潮洶湧瘋狂之狀,慕容若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若是真扔到了柳吟風頭上倒還罷了,要是沒扔到,給某個大叔大伯,或長得有些抱歉、為人也特猥瑣的傢伙接到,那……慕容世家的臉面何存啊。現在慕容若只覺一陣陣頭疼不止,滿身直冒冷汗。
慕容寧卻絲毫沒有這等擔心,拿著繡球,滿心都是激動,只想快快打中那心中的夫君。事實上,她還嫌場面不夠熱鬧呢。她本來是想用追俠七大絕招中的第二招「比武招親」的。在眾人面前,顯示她的武功本領,把一個個想吃天鵝肉的傢伙打下台去,然後她那人中之龍的未來夫君飛身上台,瀟灑從容地與她交手,乘她一個不備以一種極度的溫柔,使出最有風情的一劍挑開她蒙面的紗巾,再被她的美麗震憾心靈,立刻拜倒裙下,這該多麼美麗而浪漫啊。古往今來,多少美麗的傳奇故事都是因此而來,她也非常想做故事中的女主角。只是千思百慮,只怕當大俠的太過淡漠(當然,這也是大俠們崇高的地方),不肯上台比武,那就白費心機了。
所以想來想去,慕容寧只得忍痛放棄,還是選擇了「繡球招親」。雖然沒有「比武招親」的光彩奪目,不過還是蠻出風頭的。許多年前的王寶釧就是這樣找到了薛平貴。一百年前的大俠沈如天,就是這樣和蘇杭第一美人柳茹兒結緣。二十年前的少俠林峰,就是這樣和江南花魁孫青青結為夫婦。自己慕容寧好歹也算名門之女,絕代芳華,怎麼可以讓旁人專美於前呢?
慕容寧一邊想著,—邊用一雙美眸毫不放鬆地四下張望著,置身前的喧嘩呼叫於不顧。
看到那自街角轉過來的偉岸身影,眼眸就是一亮。
他終於來了。
雖然沒有穿傳說中英俊俠少一定會穿的翩翩白衣,但真正的英雄布衣粗服,也不掩其英豪之氣。
雖然不像故事裡的男主角一樣,總是面如冠玉,可是堂堂男兒,也不一定要靠長相取勝。看他鼻端口正,一股男兒氣撲面而來,才是真正令女人傾心的人物呢。
雖然他沒有輕裘寶馬名劍美酒壯行色,但一個全無背景的少年,能憑自己的勇氣對抗強權,用自己的雙手闖出天地,行俠多年,卻不為自己謀半點私利。到現在,仍是身無長物行走天下,這才更加可敬啊。
雖然他看來如此普普通通,沒有半點一代霸主的王者霸氣,武林高手的氣勢殺氣,但這正好代表了他已達到返璞歸真的境界了。在無數的故事傳說中,只有最高明的人物,才能把自身的不凡全然掩去呢。
只有如此人物,方能做我慕容寧的夫婿。
真正是情人眼裡出英雄,其實在任何人眼裡看來都是一身布服,五官端正,平平無奇的高大男子,在她眼中卻實在是千好萬好,世上無雙,天下難尋。
心裡頭還在甜甜蜜蜜地幻想,手上的繡球已然拋了出去,引得下面一片狂呼亂叫,人人拼了命去搶那繡球……
柳吟風近三個月來用盡辦法,依然無法擺脫那一直緊跟著自己的尾巴,本身只覺疲憊不堪,入城之後,只想快快找間客棧好好休息一番,才轉過街角,就見到這邊一座高高的綵樓,滿街的人都圍在樓下。幾乎沒有思考,便已認定,必是那跟屁蟲又要施什麼詭計了,他連眼角也不再瞄一下,加快腳步,只想立刻離開。
卻只聽得頭上生風,一物自遠處飛落而來。
慕容寧的武功雖說不是一流,但畢竟是慕容世家的小姐,扔個綵球,豈有不准之理,就算距離再遠一倍,也能穩當當落到柳吟風懷中。
只可惜柳吟風並不配合,他甚至沒有去思考從半空中落下來的是什麼,頭也不抬,一記劈風掌打出。
繡球受力之下,高飛於天,再往下飛落。
無數聲狂叫響起,把慕容寧的那聲尖叫給淹沒了。
人們拼了命地爭相向前,使勁搶那繡球。
眼看一個粗眉粗眼的光頭要接住,被左邊一人跳起來一擊,那繡球便往前飛去。看著就要落到一個駝背大叔懷中,又不知被何人一手拍中,往後飛向一個豁牙屠夫頭上……
眼看著繡球在眾人頭上飛來飛去,而正主兒柳吟風,根本連往這邊瞧一眼的興趣都沒有,早已走得沒了影。慕容若無奈地歎氣,轉頭看慕容寧:「怎麼樣,事情玩大了吧!」
雖然有面紗遮著,旁人看不到慕容寧花容失色的樣子,可控制不住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已明確表現出她的恐懼了。不過,她還在很努力地給自己打氣。
「不要擔心,不要擔心。古往今來,所有『繡球招親』故事中的女主角最後的繡球都可以丟到如意郎君的頭上,就沒有聽誰出過錯的。寧兒啊,寧兒,你不會那麼倒霉的。」
雖然這種自我安慰太不可靠,因為她心目中最最如意的郎君早已遠離綵樓了。而眼下在下頭搶來搶去的,還沒有哪一個可以讓她如意。
慕容若萬分緊張,死盯著下面,眼看繡球幾經周折終於要落到一個看年齡長相都不算太差,各方面也還過得去的儒衫人手中,才剛剛要鬆口氣。那儒衫青年身旁卻有一人,縱身躍起,搶先一步把繡球抱入懷中。
慕容若定睛一看,卻是個長著一對鬥雞眼,一隻朝天鼻,此刻正放聲狂笑,露出滿口金牙的伯父級人物。
慕容若駭得臉無血色而慕容寧則終於慘叫一聲,氣怒攻心,暈了過去。
幸得慕容若早已做好準備,一手迅速扶住慕容寧,另一手輕輕彈指,一點黑光,迅速射向下方。
那位幸運的不知名小配角剛抱上繡球,喜極發狂之下,才笑了一聲,忽覺手上一輕,整個繡球在他手中無端爆開,只餘滿天繡布彩屑飛舞。
在場的所有人,茫然仰頭望天,有些人還無意識地伸手試圖去抓那漫天飛舞的彩屑,像要抓一個突如其來的幻夢。
總算還有人清醒,扭頭往綵樓上看,卻見綵樓上空無人影,方纔的佳人,早不知歸於何處。
「人呢?」
不知是誰喊出這一聲,然後所有人又都爭先恐後地湧向高台,但任他們尋天覓地,哪裡找得到那為尋夢而來的美麗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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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活了,太丟人了。」慕容寧早把絕代美人的風範丟到天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狂哭了有半個時辰。
慕容若拚命地拍腦袋,心裡暗暗詛咒,真不明白為什麼攤上這苦差的是自己:「行了行了,全是你一廂情願而已,也不想想,人家肯不肯接你的繡球,幸好我出手得快,把繡球打碎,否則看你怎麼下這個台階。」
慕容寧眼淚汪汪:「人家這樣傷心,你不安慰我還要取笑我。」
「我沒有怪你。只是說明事實而已。現在你法子用盡,也該死心了吧,我們回家吧!」慕容若滿心期望把這小魔星快快帶回,自己好卸了這副擔子。
一聽到「回家」二字,本來哭個不止的慕容寧立刻抬頭,大喊:「不行,我怎麼能這樣就放棄呢,這樣回去,會被爹娘笑死的。」
慕容若苦笑:「可是人家根本不正眼看你,你再苦纏有什麼意思?」
慕容寧抬頭挺胸:「我從小就立志要做女英雄女大俠,還要嫁個蓋世無雙的豪傑人物。如果受點兒挫折就放棄,那還算什麼女英雄?越是挫折,越要向前,越是難關,越要奮鬥啊。虧你是堂堂男兒,連愈挫愈強這個道理都不懂?他不向我多看,正代表他不會沉迷美色,有大俠風範啊,我更是非嫁給他不可。我不怕難,爹爹說過,得到的過程越是艱難,得到手時,才越是甜蜜幸福。」說到後來,臉上又現出幸福迷醉之狀,似渾忘了方纔的狼狽和緊張。
「你又想怎麼做?」慕容若無力地歎氣。
慕容寧眼珠兒一轉,笑吟吟道:「賣身葬父啊。」
「賣身葬父?」慕容若瞪大了眼睛。
慕容寧認真地點頭:「對啊,十試九靈的追俠七絕招之第三招。可憐的弱女無力埋葬父親,只得賣身葬父。世人缺少同情心,在一旁評頭論足,弱女無助地哭泣。激起了英雄的俠義心腸,慷慨解囊。當然,英雄俠客是不會讓弱女賣身的。可是弱女雖窮苦卻有骨氣,得英雄相助,便一生感激,認定了要追隨他一生。俠士推托不了,只得將弱女帶在身旁,日久生情,終成佳偶。像十年前的大俠許亭之就是這樣和——」
慕容若頓時頭大如斗,連忙打斷她滿臉嚮往之情的喃喃自語:「行了,行了,你就別再引經據典了。你到哪裡弄個爹來葬啊?」
慕容寧嚮往著未來的幸福生活,立刻勇氣倍增,信心百倍,把個方纔的傷心全忘懷了,明眸流轉,笑著說:「不一定非要葬父矚,葬兄還不是一樣?」
慕容若想也不想,立刻搖頭。
慕容寧貼近過來,嬌滴滴地說:「好哥哥,為了你妹子的終身幸福,你就委屈一點吧。」
慕容若全身雞皮疙瘩掉了一地,這一刻,他深切地明白,自己不應該叫慕容若,而應該叫慕容苦才對,真是,真是——好苦的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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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吟風在客棧中要了一間房,才閉目假寐不到半個時辰,就聽得耳邊不斷傳來哭哭啼啼的聲音,令得自己無法人睡。煩躁之下,叫來了小二,問到底是什麼事。
小二隻是神色古怪地說有個女人死了哥哥,無處可葬,在院子裡賣身葬兄呢。
柳吟風皺眉,賣身葬親人的事不是沒見過,不過怎麼著也該是在大街上吧,怎麼會跑到客棧的院子裡來了。
小二乾笑著說:「那姑娘挺可憐的,在大街上又總有不正經的人調戲她。我們老闆看她淒慘,就讓她到院子裡來了,好在客棧裡住的都是些正經人,大多又身有餘財,原說必不會坐視不理。誰知到現在,也沒見哪位客官說句話。」
柳吟風在小二別有用意的期待目光下暗暗冷笑,天下豈有此等道理,這位客棧的老闆倒像是開善堂的了。
不用想,必是那個人在故弄玄虛。他懶得理會,揮手讓小二離去,躺在床上,閉目要睡。
可是那哭聲淒淒慘慘不絕於耳,吵得他難以人夢。而且一直哭了兩個多時辰。還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柳吟風實在擔心自己的這間客房遲早要給淚水淹沒,終於按捺不住,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起身開門,往院子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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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寧硬押著慕容若裝死人,原是要在客棧門口演這出悲情戲的。奈何柳吟風早已進房休息去了,客棧外翻了天他也不知道。無可奈何之下,慕容寧拿銀子買通老闆,順便連後院的幾個客人都用銀子一一打點一番,然後拖著慕容若到後院的草蓆上裝死。
慕容若原本不肯:「這世上哪有在客棧裡面賣身葬兄的道理,稍有腦子的都可以看出其中有鬼了。」
慕容寧光在幻想以後的幸福生活,哪裡理他:「我告訴你,傳說中很多英雄都很笨的,很多明眼人早知道的陷阱,他們都會傻頭傻腦掉進去,來啦,男子漢大丈夫,不可以說話不算的。」
於是,倒霉的慕容若就只有直挺挺躺在草蓆上裝死人了。慕容寧則淒淒慘慘,哭得草木含悲,天地同傷。
各房的客人都得了銀子,也不出來干涉,只是聽著哭聲,也不由得被引得一陣陣傷感,獨柳吟風全不受影響,連窗子都不肯開一下。
慕容寧可真是堅強到極點,雖然一再失望,卻沒有半點放鬆,依然拚命哭個不止,就不信打動不了那鐵石心腸。啊,不不不,大俠怎麼會是鐵石心腸呢?只不過當大俠的人定力都相當高,不會輕易動容而已。越是這樣想,慕容寧越要堅持到最後。一直到精疲力盡,惹人憐愛的嬌泣變成難聽的乾嚎,她才開始懷疑,那個人是不是根本不打算出來?
而慕容若老早就全身又癢又麻,數次要跳起來,都被慕容寧狠狠擰在身上,疼得全身亂戰而不敢妄動,可是直到現在,也終於忍不住了,就要不顧一切,跳起來詐屍了。
而就在這時,柳吟風終於推開房門走出來了。
慕容若立刻識相地閉住呼吸,乖乖裝死人。他很清楚,這時候,要敢壞了慕容寧的大事,那自己鐵定會死得非常之難看。
慕容寧的一顆心立時跳到了喉頭,臉紅得像火燒一樣,低低地垂著頭,輕輕抽泣,暗裡用眼角的餘光拚命地瞄過去……
柳吟風默默打量眼前這兩個人。那個裝死的青年,可以閉息這麼久而臉色不變,可見他內功底子之深厚了,必是名家子弟,這個哭泣的女子。雖然一身破衣,卻不掩明麗風華。臉上有意弄了些污跡。但清麗的容色仍然令人眼前一亮。也虧得她,這三個月來,變換種種形象,用不同的身份老是出現在自己左右,難道這女人竟然認為自己笨到如此地步,到現在,還認不出她來不成。雖然她的易容術不算太差,但自己好歹也是個老江湖啊,難道竟會看不破她的真面目。
不過算起來,這個小女人也實在是本事!
自己自發現有人追蹤以來,施盡手段,忽爾潛入深山,忽爾買舟入海,忽爾隱身鬧市,忽爾藏於險地,可這小女人竟能夠搜山川入大海跨江河越天險,一直牢牢追在自己後面,無論如何也甩不掉。
自己費盡心機,也只能查出,她用來查訪自己的是慕容世家的情報網。難道,她是慕容世家的人?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慕容世家的人為什麼要一直追著自己不放。若說有惡意,卻也不像,至少他們一直沒有任何傷害自己的行動,若說有善意……更是讓人費解。難道和上次慕容世家邀自己去做客的事有關,也罷,既然躲不了,索性就陪他們玩玩,看他們搞什麼鬼。
柳吟風隨手丟下一錠銀子:「姑娘不必哭泣了,埋葬你的兄長去吧。」
慕容寧心中歡喜,忙接了銀子,刻意用無限嬌弱可憐無比崇敬感激的聲音說:「多謝公於,從此小女子就是公子的人了。」
柳吟風心中一凜,隱隱意識到對方的目的了,卻又不明白這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姑娘言重了,見危相助,原是應當,姑娘不必放在心上。」雖然知道這樣的推托很可能沒用,但還是本能地說出這麼幾句話。
慕容寧心中歡喜,果然是大俠啊,我這樣的美色,他尚且不動心,只是一心一意,想要給人無私的幫助,此真吾夫也。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慧眼識英雄,臉上卻是一片端莊,盈盈起身,認認真真施了一禮:「公於這話差了,無功不受祿。我雖是女子,也有骨氣。我為掩埋兄長,甘願賣身,公子贈金,我便一生一世服侍公子以報萬一,公子若嫌我粗鄙,不肯收用。我也不敢受公子一文。」說著將銀子放在柳吟風面前,目不斜視,再不多看他一眼。心裡卻喜滋滋一片——我表現得這樣堅強,這樣有骨氣,他一定對我印象深刻。他當然也不忍心我再這樣賣身下去,擔心我被某個奸詐小人買去。這樣,就非得收了我不可——越想越樂,幾乎要拼盡全力,才能控制住不在臉上笑成一朵花。
柳吟風豈會看不出她的做作,心中暗笑,口裡只說:「既然如此,就算了。」然後轉身,回房,關門。把個驚得目瞪口呆、滿臉不敢置信的慕容寧擋在了視線之外。
慕容寧張口結舌,不敢相信他居然就這樣走了,看都不看他一眼,這怎麼是大俠呢,大俠怎麼可以是這樣的呢?
慕容若早已躺不下去了,一躍而起,低聲笑道:「你看吧,又失敗了,人家根本就沒那個意思。」
慕容寧正好把氣都發作在他身上,沒好氣地罵:「你起來做什麼,也許他等回兒就會出來好生勸我的。」
「我的妹子,你就別做夢了,剛才他沒有一點猶豫遲疑就立刻回去,可見他根本不在乎你的事。我早說過這些江湖獨行客防範意識很濃的,是絕不會讓不明底細的人留在身邊的,你偏不信。」慕容若一邊活動手腳一邊說。
慕容寧咬牙切齒:「沒關係,我還有別的絕招。他防範意識強對嗎?那好辦,我就在他意志最薄弱,最需要別人時去接近他好了。」
纂容若忽然覺得烏雲蓋頂,小心地問:「你又想幹什麼?」
慕容寧笑面如花:「追俠七大絕招之第四招『美人救英雄』啊。你去把他打個半死,我再在他生死關頭將他救下。他在身體和心理最虛弱最需要幫助時得到我的細心照顧,體貼問候,沒有理由不愛上我啊。」
慕容若冷笑:「乾脆讓他中毒,而非要你為他獻身,才可以救他的命,你看如何?」
慕容寧想了一想,連連點頭:「這樣更好。這一招在我的追俠七大絕招中捧在最後一位,一般來說,不到最後關頭,我是不會用這一招的。不過柳吟風即是我認定的未來夫君,為他使出這壓箱底的一招也沒有什麼不可。況且古來無數英雄俠客的動人故事也少不了絕色美人紅顏知己的捨身相救。而且他是大俠,更不好意思不負責任了。」
「好你個頭。」慕容若再也控制不住,壓低了聲音大罵,「你是慕容世家的小姐,請你千萬記住你的身份,不要胡鬧得太過了。再說,你讓我打他,他的武功深不可測,你是想讓我送死嗎?還是說你為了追丈夫,所以要拿哥哥的命來墊背。」
慕容寧自小被家人疼護呵寵,哪裡受過這樣的辱罵,當即眼圈兒一紅:「若哥哥,你欺負寧兒。」眼淚立刻如雨珠兒一般落下去。
慕容若手足無措,只得忙柔聲安慰:「好了好了,寧兒不要哭了。若哥哥不是要罵你,若哥哥是打不過那個傢伙,所以才不能照你的話傲啊。這樣吧,哥幫你想法子,不能美人救英雄,可以讓英雄救美人啊。」
慕容寧心中一動,立刻收聲止淚,展開花一般的笑容:「是啊,我怎麼倒忘了這可以和第四招相對應的第五招呢?英雄救美人,美人以身相許,多麼浪漫,多麼動人,多麼美麗啊……」越說越是神往,方纔的傷心再也找不著了。
慕容若終於明白為什麼世人都說沒有什麼可以變得比女人的臉更快了。真理果然是真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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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吟風回了房之後,偷偷自窗縫往外瞧,不出所料,看到地上的死屍跳起來,和那個女人一來一往壓低聲音,不知在說些什麼,心中暗暗好笑。拿定主意,無論他們使出什麼手段,自己都以不變應萬變,只冷眼看好戲便是。
只見那假死人轉瞬間飛身離去,看身法正是慕容世家的「神龍九變」,可見這兩個人都該是慕容世家公子小姐一類的尊貴人物,否則不可能會使這種從不外傳的獨門功夫。
沒過多久,就見著那裝死之人帶著另一個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到了。
柳吟風只是冷笑,慕容世家果然家大勢大,無論到哪裡都可以隨時招到幫手。但他心中卻無半點驚懼,只冷眼看接著會發生什麼事?
只見那個假死人繼續躺在地上裝屍體,那個女人伸手把衣服扯亂,頭髮打散。柳吟風還在疑惑,就聽那女人驚天動地地大叫一聲:「救命啊!」
柳吟風雖然定力過人,卻也被這一聲大叫嚇了一跳,只見那女人滿地亂跑,那個蒙面人高呼大喝地持刀就追。
二人一追一跑,繞著院子打轉。
客棧的客人老闆小二元不聞聲跑來,看到寒光閃閃的刀光各自心驚。
那蒙面人拍手一掌,打得院中大樹無風自動,也把幾個想上前攔阻的夥計所有的膽氣打散。蒙面人厲聲叱喝:「我只要那個小姐,與其他人無關。你們莫要找死。」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躲回房去,拿被子蒙頭,抖著身子只當不知。
柳吟風暗笑不止,他當然知道這是有意要引自己出去救美,偏不肯理會。倒是好整以暇坐在桌前,端起已然涼了的茶,悠悠然然喝了一口。就等著看好戲了。
慕容寧和蒙面人糾纏半響,竟無人理會,心中越發著急,打個眼色,就撲到了柳吟風的房門前,背靠著房門全身抖個不停,一聲聲道:「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蒙面人當然知道這是叫他快些過去的意思,立刻就過去,動手動腳就撕慕容寧的衣裳。
基容寧一聲叫得比一聲尖厲,一聲喊得比一聲淒慘,真是聞者傷心,聽者落淚啊。
躲在各自房裡的一干人等,知道有一個弱女正在被辱,俱都不平,但又知道實力相差太遠,誰也沒有膽氣跑出來於涉,只能昧著良心當作沒看見。
柳吟風原本想袖手看他們如何收場,只是兩個人壓在他的房門上撕打演戲得如此辛苦,他要再不表示一點也太對不起人了。壞心眼一起,自然抑制不住,隨便將自己的衣物東西收拾起來,打好包袱。上前把門打開,人在同一時間往一旁閃去。
壓在門上撕打的兩個人都已經異常狼狽,兩扇門一開,重心一失,兩個人一起跌倒下來。慕容寧頭髮散亂,衣服被拉開一截,露出雪白的香肩,臉上神色更是驚惶恐懼,我見猶憐,任何一個稍具正義感的男人看到都會立刻血往上衝,為她主持公道的。
慕容寧對自己的魅力也極有自信,這可是追俠七大絕招的殺手鑭之一啊,沒有哪個英雄大俠可以抗拒得了的。只要他一出手相救,自己就正好可以以身相許,就算他不肯也不行。自己的肌膚都讓他看了,男女授受不親,自己可不是隨便的女人,無論如何都是要跟定他的。
她這裡還在打他的如意算盤,柳吟風已非常有禮貌地說:「二位不要太辛苦了,這裡的床就讓給二位吧。再見!」挽了包袱,抬腳就往外走。
蒙面人怔在當場,不知該如何反應。
慕容寧亦是當即就傻了眼。眼看著柳吟風已走出七八步了,慕容寧才懂得跳起來,大叫一聲:「柳吟風,你慢著。」
柳吟風止步,一抹冷笑浮上唇角,這樣也好,把事情都說清楚。
他徐徐回身,聲音裡已有了一種不易察覺的冷厲:「姑娘有何指教?」
慕容寧也不理自己現在一身狼狽,一跳起身,來到柳吟風的身前,惡狠狠拿纖指去捅他的胸膛:「你像個大俠嗎,有女人在你面前被人非禮,你居然裝作沒看見?」
柳吟風豈肯讓她莫名其妙沽了自己的身,不著痕跡地一閃,口裡卻有些啼笑皆非地問:「哪一個告訴了姑娘我是大俠的?」
慕容寧猶自氣呼呼地問:「你不是柳吟風嗎?你不是當年那個為了助一個癡情丈夫尋回妻子,獨闖匪巢血戰數日的柳吟風嗎?你不是那個甘冒九死一生大險,獨戰野狼幫,讓所有西行商人可以安全行商的柳吟風嗎?你不是那個少年大志,在數十宗師的壓力下猶發誓要以掌中劍管天下不平之事,為義捨身當仁不讓的柳吟風嗎?你不是——」
聽著慕容寧連珠炮般一一說來,柳吟風臉上那似有若無的嘲諷之意漸捎,以一種奇特的神色看著慕容寧,終於揚眉打斷了她的話:「你不必說了,我是柳吟風,但不是大俠。這段日子以來,你一直跟著我,你看我做過一件半件俠義壯舉嗎?」
慕容寧啊了一聲,才猛然發覺,自己的種種手段,原來早已被人家清清楚楚看在眼中。細思柳吟風的話,忽覺有些茫然,但立刻又道:「那當然,你被我們追蹤,不知這是為了什麼?一心只想擺脫我們,當然沒有力氣再去做別的事了。」
柳吟風探深看了她一眼,奇特地一笑:「姑娘錯了,這世上沒有幾個活著的大俠了,僅有的幾個人中絕對沒有我的名字。」也不等慕容寧答話,忽得騰身而起,轉瞬間已消失在黑夜中。
慕容寧大叫:「柳吟風,你不要走,我還有話沒說。」待要去追,卻被那蒙面人按住。
慕容寧拚命掙扎,卻又甩不開他,惱得大叫:「烈哥哥,你幹什麼?」
蒙面人扯下蒙面巾,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寧兒別胡鬧了,我陪你玩一次也夠了,可不想像若弟那樣,由著你這樣追男人追下去。」
在地上裝死的慕容若也站起來說:「乖寧兒,聽烈哥的話,別鬧了。咱們的把戲人家其實一直都看在眼裡的,背地裡不知道怎麼笑話我們,人家又沒意思與你親近,你就別再給慕容世家丟人了。」
慕容寧千般萬般的不甘心,咬牙切齒地道:「我不管,非要找他說個明白不可。」說著便拚力掙開了慕容烈的手。
慕容烈當即沉了臉:「寧兒,爹有命,要我帶你回去,你要敢違抗,就不是我們慕容世家的人。我們也不會再幫著你了。」
慕容寧萬沒料到事情如此嚴重,一時怔在當場。
慕容若也駭道:「不至於吧,伯父向來如此疼愛寧兒,怎麼會?」
慕容烈正色道:「你們也該知道,爹是當家,向來言出必行,雖然平日待寧兒愛如珍寶,但即發此令,就一定不會更改。寧兒,哥方才幫你,也是不想你遺憾,既然人家根本無意,你就不要再癡纏了,跟哥回去。」
慕容寧自小受寵愛,素來做事總要達到目的方才稱心如意。此刻要她放棄從十二歲以來就立定的願望又如何甘心。想了又想,終是咬牙道:「兩位哥哥,請代寧兒在爹面前請罪吧,等到寧兒完成心願。再來向爹他老人家賠罪。」說著便頭也不回,追著柳吟風去了。
慕容若待要去追,卻被慕容烈一把拉住。慕容烈輕輕歎息一聲:「這麼多年來,爹真是把她寵壞了。此番讓她吃些苦頭,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