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娶丫環 第八章
    慕容若生性懶散,做什麼事都不肯積極,對於太過費心勞力過分熱烈的事,一向敬謝不敏,所以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有什麼轟轟烈烈生死激情的愛戀。他只水平平淡淡自自然然地生活,尋一個適合自己、明白自己的賢妻,笑看紅塵,共度一生而已。

    與朝衣的兩次偶遇原已令他心中生起相知之意。只因她能與他一起感受天地之美、自然之妙,這般知己,便是少有的了。

    而後朝衣在所有下人棄他而去時來到了他身旁。

    他雖然並不在意下人的忠誠與否,但那一刻朝衣那發自內心全無所求的關切溫柔他又豈會無感無覺。

    當知道朝衣明白他的追求他的想法,認同他不為世間功利所羈絆的做法時,那種狂喜和震動,至今也不曾淡忘。

    可是,那時還設有細想過其他的事,只是心中記下了這個朋友,這個知己。因為不願誤她的名節,連夜逃家。那段一個人四處遊蕩的日子從來不曾忘懷過這個溫婉的良善的,看似沒有任何吸引人之處,卻讓他感到很舒服、很自然,極欲親近的女子。

    普救寺中,得知朝衣前來尋找他時,本來大驚而起,可細思之後,才發覺心中的喜,竟遠多於驚。

    與朝衣一番爭論後,答應任她與自已一路相伴。那時,心中已隱隱有了決定了。

    他看來嬉笑隨意,但從不會輕易拿旁人的命運前途未來幸福來當遊戲。

    朝衣是個女子,未嫁的女子,若長日與男子相伴,同行同住,名節豈有不損,將來婚嫁之事如何依托。

    朝衣愈是關切於他,他愈能體會朝衣那不自知的情懷真意,而他亦很清楚地知道,當他留下朝衣相伴時,便已必須對未來的責任有所承擔。

    從不曾傾吐衷腸誓共生死,亦不曾花前月下柔情密意。更不需要彼此間的種種考驗和試探。喜歡了,接受了,愛上了,就是這樣簡單,這樣自然。誰說愛非得轟轟烈烈、忐忑不安、提心吊膽。他偏要這等平淡自然愛著這樣一個平凡的女子,享受這一份平凡的溫馨,亦是一種幸福。他愛了,便愛了,他也知道她愛他。從那溫柔的眸光中,從那無數細心自然不經意的關懷中,從那輕和的語聲中,從那時不時垂頭不敢看他的羞怯中,他知道、她愛他。只是她自己或許不知道,不明白,或許只是從來不曾想過吧。

    他向來明白自己的心,從來就懂得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所以他棄當家之位如敝履,所以他愛戀一個婢子而不覺有什麼不對。只是他很懶,從來不懂刻意去表示什麼,談情說愛是一件很傷神費力的事,他原本就不會。更何況,與朝衣的相處是那樣自然而自在,就像彼此原就在一起相處了十幾年,也還會一直相伴下去似的。即如此,又何必非要去點明她。

    更重要的是他很明白朝衣對於身份上下之別有很重的心結,自己若說出什麼嚇著她的話,說不定就能把她嚇跑了。

    而他,又豈能讓這樣一個溫柔良善、愛他而他也深深喜愛的女子惶恐飄零呢。

    所以他一直不點明、不示意,只是因為不想嚇著了這個溫婉的女子。因知她有著上下之防的心結,所以才決定為她到歐陽世家爭回一個自由之身,待她有了自由之後,更可以無拘無束,伴他踏遍萬水千山,看花開花謝,雲起雲散。

    如果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不敢面對心中的感情,他其實也並不介意一直這樣自然地平和地兩心相知地相伴下去。

    又怎知他的不自量力,弄得自己跌到江中去喝江水,也令得朝衣的真正容貌盡露無遺,

    慕容若素來見多美女,真要論美麗,還不曾見過比他的堂妹慕容寧更漂亮的女子。美人見多也平常,所以朝衣雖美,倒也不曾令他有什麼特別的感歎和驚奇。

    反倒是朝衣一番往事的回憶深深打動了他的心。

    一個受了這麼多苦楚、有過這麼多委屈的女子,竟然可以絲毫不懷怨恨不平之意,心中不留一絲陰影,只笑看人生,盡量感受生命中自然中美好的一切,而不將苦難悲涼放入心頭,依然對主人盡忠,對旁人關情,依然可以如此溫柔地善待旁人。

    慕容若以往喜她愛她,樂意與她相處,這一番,卻又多了幾許憐借,深深敬重。於是,幾乎是不自覺地說出了「嫁給我」三個字。

    說出了口,也不覺得唐突。這個女人雖然溫柔良善,但卻遲鈍到不能感受自已的心,也不肯接受現實。若要一點點讓她理解自己的感情,讓她面對自己的感情,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倒不如用這等雷霆手段逼她不能不面對吧。

    於是,沒有任何事先的表示,沒有任何談情說愛眼波傳情,他就這樣自然這樣直接地求婚了。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遲疑,如此堅持,如此執著。

    朝衣心亂如麻,哪裡知道慕容若如此心機、何等打算,只是慌張諒亂,不敢看他多情含笑溫柔執著的眼眸和笑容。

    「若少爺……」

    「叫我若!」慕容若語氣中有少有的霸道和堅決,看著愕然望著自己發呆的朝衣一字字說,「我從來沒有把你當過丫頭,你也用不著處處拿我做公子少爺。你待你們歐陽家的公子們也是像待我一樣嗎?以前,我視你為至友如己,以後,我要視你為愛人妻子,可以和我相伴一生的人,我不喜歡你一口一個若少爺,叫我的名字,就像我直喚你的名字一樣。」

    「可是……」朝衣又驚又亂,又喜又慌,全然不知如何措詞與他相爭。

    慕容若的眼晴仍然眨也不眨地看著朝衣的明眸,眼神強烈專注得似要將所有的情懷愛意從眼晴裡直灌到朝衣心中一般,「你不要再和我爭了,除非你可以看著我的眼睛清清楚楚地說,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我便從此再不纏你,再不強迫你。」

    朝衣張張口,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無法說,因為無法欺騙自己的心。在此之前,或許還不曾察覺,慕容若今日一番話早已如雷霆霹靂,響徹心間,亦在心頭激起了萬丈狂濤,才令她真正明白了心中的所有情懷真意。

    無論如何不思承認、不肯面對,她終不能對他說不。因為她騙不過他,也不忍騙他。她太知道他,他更明白她。

    他們都是彼此的知己。不必言語交流,無需海誓山盟,就那樣自然地明白了對方。

    他們之間,早已設有了謊言欺瞞的必要,亦不會有誤會不解,他們都太知道對方了。

    他知道她在他面前說不出違心的假話,而她也知道他的這分罵定和執著。

    所以他是那樣全不放鬆地步步進逼,而她,一個不字也無法出口。

    二人相持良久,慕容若的笑意和堅持沒有絲毫改變,朝衣終於低聲說:「若少……」看到慕容若微微一皺眉,朝衣立刻止住話頭,頓了一頓方道,「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你讓我好好想一想,好嗎?」語氣無比柔弱可憐,其間更有著隱隱乞求之意。

    慕容若心中一軟,忽然覺得自已逼得她確實太過了。這樣一個溫婉的女子,當了十年的侍女,素來安分知足,從不敢多走一步,從不曾祈求過分外之事,突如其來,如此強烈的感情、如此震撼的大事硬壓到她頭上,叫她豈能不心亂,怎會不驚慌呢?自己確也太不體貼於她了。

    這般思來,倒不由有些臉紅心虛了,自己今日的咄咄逼人,遠非大丈夫行徑,亦不像一貫的行事風格啊。

    想到這裡,他終於放開了朝衣的手,微笑道:「是我不對,原不該這樣逼你。你要想一想,也是應當,我不會擾你。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真心。無論你的決定如何,我的決心也永不會變的。」說完這句話,他深深看了朝衣一眼,隨即轉身,大步走到江邊,負手看滔滔江水,不再回顧。

    朝衣的手終於得回自由,卻覺一陣茫然的空虛,心中猶在留戀慕容若大掌中的陣陣溫暖,但那男子,已然遠遠走開了。

    他原本就是個灑脫的人,既答應讓她安然思索,使不在一旁煩擾於他。

    可只是看他江邊背影,看風吹起他的衣衫,心中就會有一種如此自然的幸福萌生,想他方纔的每一句話,憶起他那執著的笑容和眼神,便覺莫名喜悅莫名歡快,卻又莫名酸楚莫名淒涼,悲從中來,只想痛哭一場,卻又連淚也不敢輕彈。

    他說他愛她,他說他要她,他說他要娶她。

    這是何等的幸福,卻又令她如此恐慌。

    她終是個丫頭,自古以來,豈有公子娶一個丫環的道理。古來傳說無數,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故事無數,又哪裡有公子愛上丫環英雄喜歡婢子的事。他們總要門當戶對、才貌相當地愛上一個傾城佳人,而那女子,絕不會是丫環。公子題詩,小姐相和,英雄落難,美女相救,一切一切的故事裡,從來不會有丫環露頭的機會。任你千伶百俐,任你萬般美貌,任你聰明慧黠,任你奔走出力,你的存在,也只為成全別人的美姻緣,最好的歸宿下場,也莫過於當個陪房丫頭,伴著自己的小姐嫁給風流文士狀元公子,或是武林英雄世家少爺。

    便是美慧俱全如紅娘,千古流芳,萬世傳唱,張生的眼中,卻也只有鶯鶯,惟一一次正眼看她,說的不過是「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捨得叫你疊被鋪床」。到頭來,如此佳人,也不過是淪為侍妾的命運。

    她朝衣又何敢妄求,怎能妄求。人若不能安分知命,枉求其他,最後心碎斷腸、魂傷神斷時,又去求何人解救。

    心中陣陣淒涼,無限酸楚,一步步走向慕容若,不知何時,已然淚盈於睫。

    「若!」一聲呼喚,千回百轉,無限情腸。

    慕容若微微一震,便要回過身來。

    朝衣乘他身形將轉未轉時,一指點在他睡穴上,在他最後驚愕的眸光中,展露一個淒涼的笑容。

    伸手扶住他失去力量向下倒的身體,晶瑩的淚也已落在了他的額上眉間。

    他對她一片真心,他待她更無半點防備,可她又如何可以接受這樣的愛,她怎敢去妄求那本不屬於她的一切。

    世人會如何看,天下人會怎麼想,慕容世家豈能容她,小姐又怎能忍受她的背叛僭越。

    他可以不在乎,她卻怎能不在乎,他可以不考慮,她卻不能不為他考慮。

    她只能走,只能遠遠逃開,讓他來不及趕上自己。

    幸福就在她面前,她睡手可得,卻沒有這樣的勇氣,只因不知這幸福可會長久,只為害怕這幸福的感覺越強烈,他日斷腸時越痛楚。她只能抽刀斬情,慧劍斷愛。只是這等深情摯意,又如何可以斬斷。

    她默默地撥好火堆,默默地鋪好草床,默默地扶慕容若躺下,默默地將包袱中的衣物為他蓋在身上。

    雖然自己下手的力量極輕,雖然他的身體很好,但仍需切切小心,不可讓他著了風寒才是。

    一切安排妥當,舉步欲走,卻又是步步千斤,難以移動身子。幾回才走出幾步,又忍不住回身,望他安靜的睡容,細細端詳他的眉他的目,只想將他的容顏從此深深刻在心中,永不忘懷。以後,她盡可以去思他念他、想他愛他,她盡可以埋怨自己、怨恨自己,但此刻,就讓地再多看他一眼吧……

    也不如又過了多久,朝衣終咬牙忍著滿框淚水、滿心淒楚,扭過頭去,不敢再回碎,不敢再遲疑,拚命向遠方跑去。

    她不能再耽誤了,否則慕容若的穴道自解,她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她也不敢再耽誤了,再遲疑下去,將再也移不動步子,無論為奴為婢為妻為妄,只要能永伴在他的身旁。可是她卻無論如何不能這樣做。所以她只能走,只能逃。

    然而驚惶苦痛的朝衣並不知道,就在她拚命奔跑,只想借奔跑稍忘心中苦痛時,本該沉睡不理的慕容若俏無聲息地睜開了眼晴。他的眼眸深深望著朝衣飛奔而去的身影,手卻很自然地輕撫身下的草床。

    草床是極柔軟舒適且精細的。最底下鋪的是軟草,草上再鋪一層嫩葉,再上一層是干葉,然後再用衣衫鋪在最上層,櫥邊異常整齊,不見一點亂枝雜草。不過是張草床,她尚且如此細心,麗這些日子以來,朝衣對慕容若的飲食行止的關切照料,皆是如此。這其間的情懷溫柔關切在意,原不必言語,便已在二人心頭深深刻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記。

    慕容若微微地笑了起來。這個傻女人,難道她以為她還能躲得開避得過忍得下壓得住這樣的情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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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衣漫無目的地在風中奔行,眼淚也隨風而落。

    她就這樣離開了那個愛笑的男子,那個牽動她心靈的男子。心中有多少不甘、多少悲苦,但她又怎能不走呢。

    她不能不認命,她不敢不認命。曾經試著想要抗拒命運,曾經試著想要追求一些不屬分內的東西,但結果到底如何呢?

    第一次越分,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只因對方的幾句根骨好天分高的讚賞,就對著峨嵋山靜空師太跪下去,請求拜師,徒惹笑柄。

    可是,她並沒有就此認清命運,就此看清將來,仍然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而那一切,卻不曾告訴過慕容若。

    她也是青春少女,她也有絢麗情懷,她也盼望嫁得良夫終身有托,她也希望能伴英雄,共度晨昏。但她,終究只是個丫頭。

    還記得那一日,與小姐郊外試馬,小姐馬快,遠遠地將地甩了下去。而她,原也知道丫環不應與小姐爭強,所以很自然地並不刻意催馬追趕,只是隨意地任馬自行。就這樣,遇上了那一身鮮血,忽然從遠處奔來,忽然在她馬前暈倒的男子。

    朝衣沒有注意到他劍眉星目英俊不凡,只看到他一身是傷,奄奄一息。想也不想就為他止血上藥,自作主張先將他帶回歐陽山莊,事後還被歐陽倩兮不悅地訓斥了幾句。好在歐陽倩兮並非涼薄之人,最終還是同意朝衣救助這不知名的少年。

    那少年身受重傷數日昏迷,朝衣沒日沒夜地照料關懷,才將他自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少年醒來時先向朝衣道謝,後知這裡是歐陽世家,更是一意要謝過當家,最後還是歐陽倩兮出面勸慰了幾句方才暫罷。

    少年原來是當時剛剛出道頗闖出一些名望的英俠「玉郎君」司徒秋。果然是人如美玉,俊逸絕俗。

    雙方報過名後,司徒秋即敬重歐陽世家的聲望名氣,歐陽倩兮也喜這少俠俊美不凡,二人倒從此論交了起來。

    司徒秋口口聲聲向歐陽倩兮謝救命之恩,歐陽倩兮亦泰然而受。司徒秋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歐陽倩兮,從沒有多看朝衣一眼。

    可事實上將他從生死線上拉回來的是朝衣,衣不解帶茬他身旁守護的是朝衣,不避嫌疑為他換藥擦身的是朝衣,當他睜開眼晴時,看到的第一抹溫柔笑容也是朝衣為他綻開的。

    可他似乎並不知道,又似乎縱然知道了,也當朝衣是奉小姐之命行事。

    朝衣只是一個貌不驚人的丫頭而已。

    他只是與歐陽倩兮形影不離,日益親近,從不注意那溫柔安靜的不起眼的小丫頭。

    他的精神他的心力他的一切都已放在這美麗動人的世家小姐身上了。

    如此佳人,豈不令人傾心,再加上這等救命之恩,更令他感念至深。

    多少動人的傳奇故事,多少多情的美麗傳說不都由此而來嗎?英雄落難,美人相救,少俠感恩,小姐傾心。

    誰不想成為傳奇中的一員呢?更何況歐陽倩兮如此美麗如此家世,誰還會在意一個丫頭。

    朝衣默默看著他在小姐的別院出出入入,每每他主動對己打招呼,都只為打聽小姐的好惡。而她只是溫柔地笑著,安靜地回應著。

    或許那幾日不眠不休地關切照料時,曾默默在明月下向天祈求這不知名的男子可以安然醒來。或許,茬為他拭淨血跡、包紮傷痕時,看到他俊美而蒼白的容顏也曾憶起過許多動人的傳說浪漫的故事,也曾有些許期盼,微微期待。但是現在,她依然只是溫柔地、安靜地注視著一切。

    那時,己經明白了,所有的傳奇故事,所有的動人傳說,都是為那些小姐佳人而存在的,縱然是英雄落難,壯士受傷,相救他們的也一定會是小姐,不是婢子,婢子可以做一切苦活累活,可以日夜守候,可以操勞不斷,但恩義情懷都是小姐的,浪漫傳說也是小姐的,婢子只是故事中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婢子就是婢子。千古以來,沒有一個故事是為了丫頭而存在,沒有什麼好男兒會戀上婢子。

    雖然歐舊倩兮很明白司徒秋並沒有什麼好的家世,武功也不是極高,有這樣俊秀好看的男子在身旁獻慇勤固然好,但論及婚嫁卻大可不必。所以歐陽倩兮始終不曾答應過司徒秋的種種追求。

    但朝衣卻已明白了如何認命,明白了不再強求,也再不敢強求。即使幸福從天而降,也不再想再去求。

    她只是個丫頭,她最好最好的歸宿,莫過於追隨小姐,成為某某人的一個妾,一個姨娘。小姐曾對她許下過諾言,可是她心中卻有千千萬萬的不甘不願。

    她從來安分隨時,惟此一點,卻是萬萬不肯相屈。她只想好好服侍她的小姐嫁得良夫之後,求贖自由之身,從此粗衣布服,尋一平凡男子,共度一生罷了。這等卑微的願望,在大家族中那些使盡手段爭奪姨娘地位的丫環們看來,該是何等不上進啊,可是到如今,她卻連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小願望也不能實現了,只因遇上了那陽光般親切溫暖自由隨和的男子。

    就這樣,在無意識中陷了進去,愛到了深處,待得抽身,已是不及。只是她怎能愛他,怎敢愛他?

    貴公子可以喜歡丫頭,但只宜納為侍妄。天下間,哪有公子與丫環永結連理之說。

    她高攀不起,更不願讓他成為世人笑柄,害他被家族所不容。

    今日愛來癡狂,他年斷腸之苦更甚,倒不如當機立斷,以免他朝苦痛。

    相比之下,若要天下人接受,若要一切順理成章,倒不如為他與小姐牽線,而自己作為陪嫁丫頭,被合理地納入房內。這樣一來,即合了小姐的心意,又可與他一世相伴。

    只是,如此有百利而無一言的事,他卻是萬萬不會做不肯做的。

    因為知他至深,所以連提都不提半句。更何況她自知自心,縱然平口何等安分認命,卻決不甘淪為侍妄,寧嫁於販夫走卒,也決不為人之妾。若為他人之妾倒也罷了,又豈甘與人共享那陽光般的男子。百般權衡之下,她惟有忍痛逃去,方能不至誤了他、害了他、連累了他。

    只是,這一顆心,為何疼得這樣難以忍受,如撕裂了一般,讓地只以為從今以後,便要心碎而死。

    是因為心太疼了,疼得再也支持不住,才會不自覺放慢飛奔的步伐,茫然望向前方,忽然不知該往何處而去。

    她是一個沒有親人沒有家的侍女,活了這麼多年,惟一令她牽牽唸唸的,是剛才那個被她決然捨棄的男子。

    拜別小姐,踏人江湖,只為尋找他、陪伴他、照科他,從來沒有想過以後該怎麼辦,自身的名節會受何影響。

    而今捨了他去,心中即覺苦痛又覺空虛,迷茫一片,生命忽然間沒有了目標,不知何去何從。

    現在她該往何處去,她該幹什麼呢?

    她不能回歐陽世家,她不知如何去面對歐陽倩兮,更恐慕容若尋上門來。可是除此之外,地又能去哪裡呢?

    從此孤單一人天涯飄泊嗎?

    那日日夜夜的孤寂淒涼如何度過?就這樣任相思苦痛隨著時光的流逝一點點紋碎這一顆心嗎?

    從小她就是一個可以淡視生活中一切不幸,盡量尋找快樂的女子,而今,她卻再不能以一向的態度,含笑看待眼前的失落與淒惶了。

    她很努力很努力地笑了一笑,朝衣啊,你何必如此自苦,縱然你傷心一生,思戀一生,至少,他可以不必被你連累,他可以好好地生活……

    笑容,僵滯在唇邊。

    他可以好好生活嗎?他真的可以快樂地灑脫下去,快樂地微笑下去嗎?

    那個溫和的公子,愛笑的男子,那個視她為知己的男人。

    他臉上還會有不帶一絲陰影的笑容嗎?

    他還能那樣灑脫地去過他通通自在的生活嗎?

    不是她高估自已在慕容若心中的地位,只是太過知道他了。

    他既說出了那樣的話,那每一個字都必然是絕對真誠的。可是她又是如何回報他的真誠的呢。

    她有權利因為自以為為他好,就那樣對待他嗎?

    他視她為知己,他坦誠對她的愛意,他對她全無防備,而她卻……

    腳下的步子漸漸放慢,漸漸停頓。

    這段日子,她一直與他相伴,打點他的起居飲食日常生活,她今日絕然而去,他還能正常地照應自己的生活嗎?

    從今以後,何人為他縫補衣裳?哪個在意他的飲食冷暖?他向來懶怠,又豈會注意自身的舒適溫飽?

    從今以後,他會否氣怒傷情,失望神傷?

    不能想像他那陽光般的笑容化為陰影,不能接受他晶瑩澄澈的稗子中多了黯淡,不可以的……

    朝衣抬頭,藍天白雲,無限風光。

    朝衣注目前方,大江奔流,浩蕩不息。

    她的心呢?

    她豈能欺騙自己的心,她豈能不承認自己的私念。

    朝衣啊朝衣,你好自私。

    你明明愛他至深,戀他至極,卻不敢說出來,不是因為自慚身份配不起他,而是因為自私地想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

    因為你曾經有過妄求,每一次都失敗受傷,所以你小心地把自己保護起來。看似安分隨和,實際上不過是害怕再次受傷。

    就因為你害怕被傷害,所以你不惜傷害他。

    所以你拿著大義,拿著禮法,拿著為他好,這一切一切堂皇正大的理由來傷害他。

    朝衣,你才是最自私最殘忍的人啊——

    ——**—**—**——

    藍天白雲燦爛陽光下,這清麗明媚的女子忽然抬手將臉上的淚水擦了個乾淨,原本哀淒欲絕的臉上忽現毅然之色。她猛然轉身,往著來處飛奔。

    她是捨不下,放不開。她終只是一個軟弱的女子,只能對自己的心靈投降。

    她雖懷一身武功,卻無半點大志,也不想做什麼英雄豪傑,只想永永遠遠伴著那個可以牽動她心扉的男子。

    外面天地雖大,原無她立足之處,只有那男子的身旁,才是她安身之所。

    縱拿身外萬丈紅塵來換,又豈及那男子一尺胸膛。

    說什麼世人不容,家族不納。他從來不曾在乎,她又豈能用他不在意的事來困擾他。

    管什麼傳奇故事,世人傳唱的情事裡從來沒有丫環的立足之處,就讓她自已來決定她的故事、她的傳奇。

    理他以後會有什麼下場、什麼結局,縱然傷心斷腸,縱然魂銷神滅,至少這一刻,她縱情任心,傾心傾情,傾了一生,愛過這一回。只要愛過,縱然身化飛灰,萬動不復,又有何妨。

    她從來沒有這樣執著過,她從來沒有這般勇敢過。只想在他醒來之前趕回他身旁去,不要令他失落神傷。

    可是,她並沒有做到這一點。

    因為慕容若好端端地站在前方等他,唇邊的笑容依然燦爛如陽光,眼中的眸光依舊溫柔而多情,還帶一種深刻的瞭解與釋然。

    朝衣怔了一怔,飛奔的腳步就要停下。

    慕容若的笑容如舊,睜光如舊,雙臂卻是那樣自然地張開了。

    朝衣本欲停住的腳步忽然加快,也那樣自然而然理所當然地撲到了他的懷中,任他緊緊擁抱,也用全部的力量抱住了他。

    她己忘了所有的疑問、所有的顧忌,生命從來不曾如此充實過,天地從來不曾如此美麗過。人生至此,尚有何憾!

    慕容若微笑著說:「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朝衣緊緊與他擁抱,全忘了平日的規矩,世俗的禮法、女兒的羞澀,「你沒被我制住穴?」

    「你的武功是很好,可是論到江湖經驗你可遠遠不如我了。我哪能如此輕易被你偷襲得手。」他低聲輕笑,笑聲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天真和得意。

    「那你為什麼就這樣任我走了?」朝衣在他懷中抬頭,看他含笑的眸子。

    慕容若微笑著說:「我不能強迫你啊。我喜歡你,但你仍是自由的,要來便來,要去便去,我豈能束縛你?」他頓了一頓,深深看了朝衣一眼,又道,「再說,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你可以淡對生命中的不幸,但決不會沒有勇氣去爭取自己的幸福。即使你曾一再受挫,被屢屢傷害,但你的勇氣也絕不會因此而消磨。在我眼中,你一直是一個了不起的女子,就不會輕易就放棄了自己。更何況,你更捨不得扔下我,捨不得我傷心。所以,我不追你,我希望,當你回來時,是你自願的,而非被我強行截回。」

    朝衣的眸光盈盈,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真的是太瞭解她了,竟然看得這麼準,猜得這麼準。「如果我沒有再回來呢?」

    「可你不是己經回來了嗎?」慕容若口中說著,手中卻加緊了力道來擁抱她,似怕她真的就此消失了一般,「縱然你真的想不明白,犯了傻不肯回來,難道我就是個不會動的傻瓜嗎?既然尋得了旁人幾世也難找到的如己至愛怎肯就此放過。無論你到哪裡,我都會追上你、找到你的,傻瓜。」

    依然是帶著笑意的淡淡語氣,其間的執著肯定卻是如此深刻。

    是的,他當然會追她,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不會讓她離開他的視線。他不會強逼她,不會迫她接受,但他會陪伴他,一直在她身旁,不捨不棄不離不散。

    他永遠如此溫和而執著。

    朝衣淚盈於睫。

    慕容若輕輕地笑:「看,又要流眼淚了,我愛笑,你愛哭,這又是說明我們天生一對的證明。」

    朝衣含淚失笑,是的,眼前這男子,永遠如此愛笑,永遠懂得怎麼逗人笑。

    從初見的時候他就在淡淡笑著,月下相逢,他沒有笑話她,卻想盡辦法引她一笑。便是在沉睡時,似也帶著永遠的笑意。

    這樣一個笑起來如此好看的男子啊。

    「不要笑!」朝衣認認真真地說。

    慕容若不解地皺皺眉,第一次不明朝衣之意。

    朝衣蹙著眉,思索了一回兒措詞,才徐徐說:「我想讓你明白,我很喜歡你,很想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喜歡你的笑,看到你笑時,我也會很高興。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想笑,就不必一定對我笑。朝衣願意一生一世陪你一直笑看人生,可是當你惆悵時,當你失落時,朝衣不想看你笑,朝衣只想聽你傾訴,伴你面對。好不好,若,朝衣想和你共享一切,不只是歡樂。」

    慕容若靜靜聽她說,靜靜看著她臉上無限認真的表情,忽然展顏一笑,燦爛至極,他抱著朝衣在原地猛地轉了七八圈,方才歡聲說:「可是現在,我只想笑啊,傻女人!」

    朝衣也笑了,含著眼淚地笑,在他的懷中哭,在他的懷中笑,從來不曾笑得如此盡興,從來不曾哭得如此傾情。她願生生世世,在這男子溫暖的胸膛中,且哭且笑,歷盡悲歡。

    管他什麼世人眼光,俗世禮法,上下之別,男女之分。

    他是慕容若,她是朝衣,他是男子,她是女兒,他愛她,她也愛他。

    一切便巳足夠。

    這就是天道之常,人倫之理,情義之至,世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可以干涉。

    她又何必自苦,豈能自苦,誰會用那些無聊無用的身外身份地位來困擾自己,誰要自以為是自覺偉大,自認了不起地做出所謂的犧牲,平白踐踏愛人的真心,無端誤人又誤己。

    不,她早已不在乎任何事了,只想讓時間停駐,讓這一瞬化為永恆,只想與他永世相伴。

    如此而己,便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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