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詠荷一直低著頭,仔細地觀察著地上的痕跡,紅色已經很淡很淡,被灰塵覆蓋得隱隱約約只留一點痕跡,要想找到它很是辛苦,可是她還是看出來了,並循著血跡一直走,直走到紅塵居。
紅塵居,一個極雅致的名字,也是京城最出名的妓院,第一名妓清雅就在這座美人如雲顛倒了眾生的高樓裡。
「去吧!」身後傳來的聲音,柔和溫婉。
「韻柔,你一直都知道,是嗎?」
「並不是一直,只是將心比心,猜度出他的想法。」
「可是,你不告訴我?」
「我一直在猶豫,因為這或許是惟一可保崔家、保全你安全的方法。」輕輕地歎息,韻柔的聲音也有著無盡的溫柔,「可是,縱然保住了你的身,心若死了,有什麼用?不過,你也沒有讓我失望,你還是用你自己的眼和心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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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雅在歎氣,一邊歎氣一邊撫琴,只是就連琴聲也是雜亂不堪,大大有損她第一名妓的身份。
清雅姑娘的琴,多少人量珠相求,偏眼前這個人只是一杯一杯地灌酒,耳朵裡只怕什麼也聽不見。
心中一亂,琴聲更亂,手上猛然一震,琴弦已斷,一股怒氣終於忍不住要暴發出來,索性一伸手推倒了瑤琴,站起身來,就要奪福康安的酒杯,「你要醉死,回你的中堂府去,別在我這裡,壞我的生意!」
福康安吃吃地一笑,抬起頭,醉眼朦朧地看了看她,也不去奪回酒杯,直接取了桌上的酒壺,對著壺嘴就喝。
清雅又氣又急,「我的福三爺,你鬧夠了沒有?人人都說我清雅福分大,眼看要嫁人侯門做夫人,可要說你每天只是坐在我房裡,一邊喝酒一邊念著別的女人,只怕天下沒有半個人信。」
「沒有別人會信,這不正好嗎?」福康安索性把壺蓋拋開,對著壺口喝。
清雅氣急去搶,推推搡搡間,酒壺在福康安手中翻倒,一壺的酒全灑在福康安的臉上。
可是清雅卻怔了一怔,忽然停止了推搡,靜靜地看著酒自福康安英俊而有些淒涼的臉上滑下來,總覺得那其中,應當還混著不肯在人前落下的淚水。
怔愕只是短短的一瞬,心中暗罵一聲,久經風塵的自己,看多了險惡無情,哪來的柔軟心腸,為一個區區因情苦痛的男子生起憐意來。輕輕地搖搖頭,似要甩開這莫名的煩惱,又有些怒意地看了福康安一眼,正要開口,忽聽外頭連聲地叫:「姑娘,姑娘,你不能進去!」
「快攔住她。」
「我是翰林院大學士崔名亭之女,官宦千金,你們誰敢攔我!沾了我半根指頭,保證要你們坐穿牢底。」
這樣的威脅明顯生效,外頭推擋吵鬧的聲音漸止,只剩下急促的腳步聲漸近,還有幾個丫頭驚慌的叫聲。
外面聲音乍一傳來,福康安已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整張桌子都給他震翻了,臉上神色驚惶至極。
清雅低笑了一聲,「好大膽的官家千金,竟敢闖到我這下等的地方來。」原本是想調笑幾句,卻見福康安怔怔地站在原地,臉上神色又悲又苦,無限淒惶,終是有些不忍,知道再強要他面對崔詠荷,只怕他要當場崩潰,所以一伸手,及時打開旁邊的一扇側門,「快躲起來吧,我知道怎麼應付崔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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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詠荷一路衝進了紅塵居,妓院當然少不了打手下人,但她官家小姐的身份一亮出來,確也能起到唬人作用,倒真嚇得旁人不敢對她用強,儘管如此,滿樓的男男女女無不對他側目而視。紅塵居是京城第一大妓院,來來往往的多是高官顯貴,其中更有不少人曾在崔名亭壽宴之時見過她,自然更是驚奇,一時議論紛紛。
福康安迷戀名妓清雅。
崔詠荷闖入紅塵居。
明白前因後果的人,立刻把事情聯繫到了一起,這樣傷風敗俗、有損禮法的事,當然不會有人錯過,轉眼間,至少有七八個報訊的下人紛紛跑出了紅塵居。
可是崔詠荷即不理會,也不在意。
她只是一邊闖一邊大聲問:「清雅的房間在哪裡?」
紅塵居的人不會回話,可是客人中卻早有好事者指出清雅房間的位置。
崔詠荷拚命擺脫下人們的糾纏,衝了過去,才抬手要敲門,門已然打開了。
清雅紅衣明艷,如萬丈紅塵,令人流連不去,笑盈盈地道:「崔小姐,今日貴足踏賤地啊。」
崔詠荷鎮定得出奇,一點要拚命要吵鬧要教訓狐狸精的表示也沒有,對著清雅只略一點頭,跨前一步,進了房間,目光一掃,「福康安呢?」
「福三爺啊,剛才還和我講恩愛纏綿,聽到有不速之客來了,他不與女子糾纏,所以就先走了。」清雅輕輕地關了上了門,略帶幽怨地看向崔詠荷。
「那麼,我就直接對你說吧。」崔詠荷面對清雅,清晰地說,「我不管你們談的是什麼交易,不必再演這場戲了,告訴福康安,他這般輕視我,侮辱我,我不會饒了他,這筆賬,總有一天要與他算清楚。」
僅僅一牆之隔,福康安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還是因為聽到這句話,而有些站立不住,乾脆也不勉強站立,任憑自己的身體滑落在牆角,伸手緊緊揪住左胸下方,閉上眼,努力忍受心上的又一陣抽痛,「詠荷,如果恨我可以讓你不再痛苦,那麼,就永遠恨下去吧。」
清雅眼波多情,眉眼兒都帶著說不出的動人風情,「崔小姐罵得好,天下的臭男人,沒有一個不該恨的,不過清雅卻是市笑的可憐女子,小姐不會為難清雅吧?」
崔詠荷低頭看看翻倒的桌子,流了滿地的美酒,目光若有心若無意地掃過牆側的小門,淡淡地答:「若不是清雅姑娘,我怎麼會知道福康安這個混蛋如此喜歡我,我又如何會恨你呢?」
清雅一怔,「崔小姐!」
「如果不是深深地喜歡我,怎麼會為了想要救我,費這麼多的苦心?怎麼會甘願冒了薄情負心的名,主動退婚?怎麼會寧願頂了敗德無行的罪,整日混跡青樓?」崔詠荷看定清雅,眸中光芒閃動,耀眼逼人,竟令清雅不敢直視。
清雅略一呆,忙笑著說:「清雅與福三爺,情投意合,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我看是崔小姐想得太多了。」
崔詠荷微微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我從來都不知道福康安是不是喜歡我,惟一的一次,他說喜歡,我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以前,總是喜歡逗我生氣,而後來,縱然對我好,我也懷疑那不過是感激我的情義。直到那天晚上,他和你同轎,見了我卻連轎也不下,冷言冷語,今天又急急忙忙上我家退親,我才敢肯定,他是真的喜愛於我,所以才會寧死也不願我身陷危險,所以才甘心忍受一切冤屈。」
清雅驚奇得聲音都不能再保持穩定,「你,你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變得太快做得太絕了。」崔詠荷抬眸一笑,臉上忽燦然生輝,整個人煥發出一種極耀眼的光芒。竟令以美色自負的清雅,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縱然他從來不曾喜歡我,但他仍然是一位正人君子,他不會看我在夜色裡一個人發抖,還對我說出這樣冷酷無情的話,他更不會那樣著急地上門退婚,一句表達歉意的話都不說。他不是那種人,可是偏偏做了這種事,那惟一的原因,就是,他在演戲。」
隔牆而坐的福康安,早已被鄰室傳來的一番話驚得全身劇震,天旋地轉,心動神迷,心痛神癡,心潮激盪至極。
詠荷詠荷,你竟明白?你竟會看出來?
你知我,竟已如此之深,你信我,竟已如此之深。
人生得知己如你,夫復何求,只是……
你即已看透一切,必要再陷人這番無情風雨中了。卻叫我,又有何策可以助你脫身?
又是狂喜,又是焦慮,又是歡欣,又是悲愁,千百種情緒在心頭激盪,一顆心,亦是忽喜忽悲,難以平復。
詠荷,詠荷……
崔詠荷不知是不是聽到了他在心中無數聲的狂烈呼喚,徐徐轉眸,看向牆側的小門,眸子裡,是如海一般深刻無比的感情,「這個混蛋,自以為是為我好,自以為替我著想,可是卻從來不管我是不是願意,是不是開心。他做出一副絕情的樣子來傷我的心,然後自己一個人去面對一切,他當我是什麼東西?不能共患難,只可同富貴的人嗎?自以為是大英雄,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只有等他來犧牲,等他來救嗎?這根本就是在侮辱我……」一邊說一邊忍不住讓欣喜的淚水滑落下來,倏得轉過身來,衝著清雅笑了一笑,「你替我轉告他,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明白的。」
這一番含淚帶笑,竟美得如真似幻,看得清雅也不由得發出一聲驚艷的歎息。略有些神思恍惚,待回復清醒,崔詠荷已開了房門,就似她的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
清雅呆立了一陣,臉上才慢慢流露出欽佩之色,上前把一側的小門打開,輕輕一聲歎息:「你還不去追她。」
福康安依然席地而坐,抬頭凝視清雅。任何人都可以自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心中劇烈的震盪和激動。
「快去吧,她不只深愛你,更加知你信你。這樣的女子,你再也找不到了,錯失了她,你用一生都不夠你用來後悔的。」清雅的聲音異常溫婉,絲毫沒有風塵女子的輕佻,「原本,我想,無論傅家如何沒落,至少我可以得個歸宿,縱然你心不在我身上,但我以一青樓女子的身份,成為當朝二等伯的明媒正娶的妻子,總算不是賠本的買賣,只是…」
清雅頓了一頓,忽然不想再多說了,只嫣然一笑,「快去吧,那番話,分明是說給你聽的,再不去哄她,以後算賬之時,連本帶利,怕你消受不起。」
福康安有沒有聽清雅的勸,是否準備去找崔詠荷,都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因為在福康安有任何動作之前,外面又傳來了驚呼大叫和奔跑阻攔的聲音。
「福三爺,福三爺,救命啊,救命啊!」
福康安聽得出這是誰的聲音,那聲音的主人是一個極柔婉寧定的女子,從來不曾失態驚呼過,而她此刻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焦急。
福康安的臉色在一剎那變得灰白,整個人從地上彈起來,飛快地衝了出去。
「韻柔!」
驚惶失措的韻柔在聽到福康安也同樣驚慌的聲音後,終於忍不住擔憂的淚水奪目而出,一邊哭一邊叫:「福三爺,小姐,被嘉親王府的人,帶走了。」
福康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任何變化,可是紅塵居裡的每一個人卻都清楚地感覺到,在這短短的一瞬間,他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全身都散發著森冷的殺氣,似能在瞬息之間摧毀整個世界。
「你先回去,不用擔心。」這一聲吩咐低沉而平淡。
韻柔一邊流淚一邊點頭,「好,福三爺,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你說不必擔心,我就不擔心,無論你做了什麼,小姐都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我知道,不管在什麼險惡的地方,你都可以把小姐帶回來。」
福康安甚至還有閒暇地衝她笑一笑,方才昂首向外走去。
「福三爺!」清雅的叫聲一片驚惶。
福康安回頭,微笑,「清雅,是你叫我去追她的。你說得對,她不止愛我,更加知我信我,這樣的女子,是我一生的珍寶。她不止是我未來的妻子,更是天下最最瞭解我的知音人,無論如何,我不可能再找到第二個她,所以我也絕不能失去她。我很傻,竟會做那樣的蠢事,犯這樣的錯誤。但現在,我會糾正這一切。」
「可是,那是嘉親王……」清雅的擔憂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眸中,出人紅塵居的都是朝中官員,如今的朝局,這位妓中之魁也同樣清楚明白,無論福康安有多麼強大的力量,多麼雄厚的背景,又如何與未來的帝王相抗。
「這一個多月來,我的日子很難過。」福康安笑了一笑,笑容甚至是溫柔的,「比我所能預料到的更加難受。比在戰場上撕殺至筋疲力盡,還要面對無數敵軍,身邊卻無一個戰友更加難以忍受。但是,我仍然準備忍下去,只要……這可以保護傅家,以及一切與傅家休戚相關的人。」抬抬眼,看著紅塵居裡每一個本來尋歡作樂,但此時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官員,「可是,詠荷是不同的,我不會允許她受任何傷害,沒有了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有意義,不要說永琰只是有可能成為皇上.就算他現在已經是皇上,我也絕不會任由他加一指於詠荷之身。」
他應該是極為憤怒的,話語裡堅定不移的決心可以讓任何人聽出來他的憤怒甚至使他不顧國禮直呼嘉親王的名字,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笑容,甚至是他的聲調,卻仍然是溫柔和多情的。
似乎只要是想起詠荷,他的整個人也可以變做溫柔的風,多情的水,縱在刀鋒般凌厲的殺氣裡,這一份情懷也永不變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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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裡,每天都有人對我提起崔大學士的千金——福三公子的未婚妻子,原來也不過如此。」身著四團龍袍,面目俊秀,一派工者之氣的嘉親王永琰聲音冰冷,滿是嘲諷之意。
崔詠荷卻不驚不亂,自己找了個椅子舒適地坐下,隨手又取了桌上的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直到永琰嘲諷的表情變為憤怒,這才用同樣輕視的口氣冷冷地說:「近日裡,也每天有人對我說起最有希望成為新君的嘉親王,原來也不過如此。」
崔詠荷不但語氣極盡嘲諷之能事,甚至不曾正眼看一下這很快就會成為至尊天子的男人。
「好大的膽。」站在一邊的烏爾泰跨前三步,揚手就要教訓她。
崔詠荷一抬手,一杯熱茶潑了烏爾泰一臉,「你敢放肆!」
明明是在嘉親王府內,但崔詠荷含怒的眼眸卻令烏爾泰忽然記起那日戲園受辱,被這女子當眾責打,卻全無反抗之力反駁之能,一時間心中一驚,恍惚覺得歷史重演,腳下竟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
永琰自出生就不曾受過如此輕視,原已十分氣惱,又見烏爾泰示弱人前,大丟臉面,更是不悅,低哼一聲。
烏爾泰心頭一跳,忙又衝向崔詠荷要施威嚇手段。
崔詠荷端坐不動,「你的主子都不敢動我,你倒要亂來了。你要不怕害了你的主子,就儘管打來試試看。」
烏爾泰一怔,永琰卻開始冷笑,「原來能把朝廷百官氣壞,能當眾羞辱宰相的崔小姐也不過是個只會虛張聲勢的女人。」
崔詠荷半步不退,反唇相譏:「原來所謂皇上最器重的兒子,最有可能繼承天下的賢王殿下,不過是個稍一得志便得意忘形,心胸狹窄,為報私怨不惜摧毀國家柱石之臣的無知小子。」
「你……」永琰從不曾被人如此羞辱過,皇子的驕傲受到了極大的損傷,本能地踏前一步,伸手就想捉住崔詠荷的手腕。
崔詠荷臉色一變,手中茶杯拋向永琰,「我是福康安的人,你要不想未來的皇位不保,最好不要碰我一下。」
永琰一手揮開茶杯,怒極反笑,「你好大的膽,竟敢威脅我?」
「為什麼不敢,我是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從未做過半點虧心之事,我有什麼好怕?我又有什麼不敢?」崔詠荷全無懼色地看著他,「我是崔大學士的女兒,將來要做傅中堂的兒媳婦,並不是一般弱女,可以任你隨意欺凌。」
永琰大笑,「你好像忘了,我是聖上的第十五子,當今嘉親王…,,
「還據說是未來的國君對嗎?」崔詠荷冷冷地打斷他,「只可惜,只是據說而已,你並不曾登上皇位……」
「你……」永淡的臉色終於變了。
崔詠荷冷冷地一笑,「只要福康安打上門來,在你的嘉親王府鬧出血案,把事情宣揚開來,堂堂嘉親王,自以為要當皇帝,所以肆意妄為,強搶大臣之女,做下這等不識大體、不顧天理國法的事,不知還配不配當皇帝?不知道當今聖上知道了你的作為,會不會考慮一下你沒有登上皇位就這般橫行無忌,若是當了皇帝,還會做出什麼事?你的那幫皇兄皇弟們,是不是也會順便想一想,這樣淺薄元用、只記私仇的兄弟,有沒有資格踩在他們頭上做皇帝?」
永琰臉色鐵青,強笑一聲,笑聲卻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一般難聽,「福康安拋棄你移情別戀,你還指望他來救你?他這一個多月來,受盡閒氣也不敢發作,這樣懦弱,你以為,他會敢為了你,來得罪本王?」
「他當然會!」似乎只要一提起福康安,崔詠荷的心情便好了許多,甚至開開心心地笑了一笑,笑容裡滿是自信,「韻柔只要一告訴他,他就會立刻趕來,他絕對不會扔下我,別說你是王爺,就算你是皇帝,他也一定會救我的。」她的聲音清脆堅定,不帶絲毫猶疑。
說起福康安的時候,她的臉上頓時多了一層光輝,燦然奪目,令永琰微微一怔,忽然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你太天真了,你憑什麼確定福康安一定會來救你?你憑什麼?」不知為什麼,永琰逼問的口氣似乎急切起來了。
崔詠荷看著永琰,忽然間表情古怪地微微搖了搖頭,「不,是你太愚蠢,或者是太可憐了。」
「你敢說本王可憐?」永琰又是氣極又覺一種從不曾有過的怪異情緒正在影響自己,即使是怒極喝問,聲音聽來竟也十分怪異。
「你這一生,除了權利什麼也沒有,除了權利,什麼也不曾追求過。你可曾真心對過別人?可曾有人真心對過你?縱然天下所有的人都來討好你,可是,一旦你落難,能不能找到任何一個人對你不離不棄,永遠伴隨你。」崔詠荷驕傲地看著他,「我可以為福康安死,他也可以為我死,你能為人付出一切嗎?又有人可以這樣對你嗎?這樣的你,怎麼會懂我和福康安?你哪裡明白什麼叫做生死相許,什麼叫做患難與共?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這還不叫可憐嗎?」
永琰臉色灰敗,眼睛死死地盯著她,縱然是少時被父皇無情呵斥,他也不曾受過這樣大的打擊,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她只不過是個弱女子,她怎麼這樣該死地強悍,該死地大膽,甚至每一句頂撞,每一分表情,都這樣該死地美麗!一個奇特的念頭忽然浮上心間。便再也抹不去。
「就算暫時我不願鬧事,放了你出去,又怎麼樣?只要我登上皇位,我就可以做任何事,要殺福康安又有何難?毀掉傅家又有何難?」永琰看著崔詠荷,眼神奇異,「可是,也不是不可以放過他的,只要,只要你肯……」
「不可能……」崔詠荷以一個女子的本能,清楚地瞭解了永琰的心意,甚至不曾流露驚訝,也沒有任何思索,立時回絕,「你當了皇帝想怎麼做都是你的事,我絕不會答應你出賣我自己。」
永淡用手指著她冷笑,「原來你所謂的肯為福康安而死全是假話,你根本不願為他做任何犧牲,任憑他面臨大難。」一時之間,他的心情極之複雜,不知是為崔詠荷不肯為福康安犧牲而寬慰,還是為崔詠荷拒絕他而失望。
崔詠荷用一種令他最不能容忍的憐憫眼光看著他,「你還是不懂,像你這種人怎麼會懂。你只知道卑鄙無恥地凌辱忠良,你只知道借助強權欺壓英雄。你怎麼會明白什麼是真正的男子漢。奪妻之恥代表著對一個男人的至大侮辱。任何人,只要有骨氣,就寧死也不會接受這種事。何況,他是福康安。我若是自以為對他好,自以為想救他,就答應你,那本身就是對他的最大羞辱。如果我竟然自以為偉大地想要用身體替他擋災,那根本就是不瞭解他,看不起他地根本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妻子。」
從頭到尾,她異常鎮定,無比勇敢,不曾有半點退縮,不肯做絲毫妥協。異樣燦爛的光芒在她臉上閃耀,照亮整個天地,火一樣激烈的鬥志在她的眸中燃燒,也同樣可以燃起每一個男人的心。
永琰有些失神地看著俏臉生輝的她,忽覺一股無以倫比的憤怒湧上心頭,「好,你儘管倔強,只怕福康安的心未必如你心,到時候,我會讓他再一次拋棄你。」
崔詠荷就像一個寬容的大人面對任性的小孩一樣,輕輕地搖頭,「沒有用的,不論你如何威脅都沒用。因為我瞭解他勝過瞭解我自己,他一定會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傷我一根頭髮。」她的眼中都是笑意,縱然身處危機重重、敵意濃濃的嘉親王府,想到福康安,她卻絲毫不覺憂慮。
她的心中,有一個男子,她對著他有全心全意、毫無保留的信任。相信他為著她,縱然摘下天上的星辰,令得 日月顛倒,江河逆轉,也一樣可以做到。
這個認知今永琰胸中怒火更盛。
崔詠荷卻只悠悠地開口:「王爺,我們不妨打一個賭。」
☆☆☆
福康安準備好衝進嘉親王府,但事實上,烏爾泰一早在門前等著他,毫不留難地把他迎進去。
福康安看到端然而坐的永琰,甚至連禮都不曾行一下,「王爺,請把我的妻子還給我。」
「妻子」兩個字令永琰有一種被針扎似的刺痛,幾乎是有些兇惡地瞪了福康安一眼,「崔詠荷現在還不是你的妻子。」
「很快就是了,所以不適宜留在王府,請王爺讓我將她帶回去。」
永琰沒有直接回應,只是擺了擺手,「請坐!」
「王爺!」
「放心,崔小姐是大家閨秀,本王不會對他無札。」
福康安看向永琰,見他坦然回視,這才略略放心,坐了下來。
「上茶!」
烏爾泰親自捧上了最好的御茶。
福康安沒有任何品茶的心情,只等著這個素來對自己沒有好臉色,但現在又突然客氣起來的皇子說話。
「福康安,我們其實小時候是一塊長大的,還記得皇阿瑪說過,你將來必是柱石之臣,特意叮嚀我們幾個兄弟要愛惜你,不可對你端皇子的駕子,對嗎?」永琰神色悠悠,竟然懷想起往事來了。
福康安只是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這都是皇上的厚愛。」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小時候,我們都那麼愛欺負你?」永琰有些陰鬱地笑笑,「因為皇阿瑪對你太好了。你的書背得熟,他笑得比誰都開心,你騎馬射箭表現得好,他更加不住口地誇你,每一次看到你,就要賞你東西。總是記著要問你的功課,縱是我們這幾個親生兒子,也不曾得到這樣的關注。從小,我們就每天辛苦地讀書習武,學治理天下之道,稍有犯錯,即惹來責罵懲罰。殫精竭慮,好不容易完美地做好一切,皇阿瑪也最多只是『嗯』了一聲,連讚美都不會說一句。福康安,你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幾個兄弟當時是多麼地妒恨你。」
福康安略有些震驚地望向永琰,萬萬想不到,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子,對自己竟會有這樣的艷羨與妒嫉。
「我們沒有道理不討厭你,我們有意地為難你肥你當奴才指使。可是,沒有用。你竟然從來不理會。我還記得比試劍法的時候,十七弟要你故意輸給他,你卻把他打敗。他氣得踢了你一腳,你竟然毫不留情地還了他一拳。幾個兄弟全爆發起來,撲出去合力打你,卻全被你打得鼻青臉腫。事後傅中堂把你重打了一頓,領著你跪在金殿待罪。可是,皇阿瑪,不但不怪你,反而哈哈大笑,稱你性情耿直,不畏權勢,據理力爭,全不退縮,正是國君最難得的錚臣,大大地撫慰了你一番,卻又罰我們幾個兄弟跪了足足三個時辰。皇阿瑪說得對,能夠不懼君王權勢,據理力爭,敢逆龍鱗的,的確是難得的錚臣。可是如果對君權連基本的敬畏都沒有,那麼,他就是逆臣,更何況,這個逆巨手上掌握著強大的軍權。」永琰神色陰冷「你十三歲就是響噹噹的乾清門帶刀侍衛,十四歲就領兵打仗,手握大權,可我們這些皇子直到十八歲才能領差辦事,辦的又多是閒差。縱然做得再好再成功,也不及你高奏凱歌的威風榮耀。你的官爵一直往上升,滿朝的光彩都被你佔去,就算我們這些皇子,也絲毫不被人注意。福康安,有哪一個人能有這樣大的胸懷忍受這一切,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福康安,不是我心胸狹窄,換了任何一位兄弟,若能登九五之位,也同樣不會忘記你給過我們的一切羞辱和打擊。」
福康安默然起立,對著永琰深深地施禮,「微臣年少時不懂事,冒犯皇子,願領王爺一切責罰。」
永琰痛快地大笑,「福康安,你終於對我稱臣了,當初膽大包天,敢拳打皇子的福三爺,原來也有低頭的這一刻。」
福康安一直保持著施禮的低姿態,「無論王爺要如何責罰,為臣都願意領受,只是,請王爺放回我未過門的妻子。」
永淡陰冷地笑了一笑,「傅中堂為國操勞多年,已故孝賢皇后也是我們這些皇子的母親,你即已認錯,我也不至於逼你太甚。據我所知,你已經向崔家退婚,所以也不必再接崔小姐回去,我會留小姐在此做客,一切的事,自會向崔學士交待。」
「不行!」說話的時候,福康安已經挺直了腰,雙目平視水玻,神色並沒有顯得太激動,可是絕對堅定地回答。
「福康安,你不要忘了,傅家滿門上下……」
「王爺!傅家滿門,為國盡忠多年,也不在乎為國而死,更不至於要犧牲一個女子,來求苟安。」福康安已經不再有任何示弱,在也許數日後就會成為皇帝的人面前,他凝立如山,風儀如松,充滿著一種可以令女子一見心動的魁力,更令得水琰妒恨加深。
「那你就不顧忌崔小姐的性命和安危了嗎?」
福康安微微一揚眉,有一種說不出的驕傲與高貴,竟將眼前的鳳子龍孫給比了下去,「我當然在意詠荷,我寧肯死,也不會讓她受絲毫傷害。可是,我更明白,她同樣寧死也不願我因她而做出愚蠢的妥協。我若為了救她的性命而答應你,就等於親手把她推進了地獄之中,讓她生不如死。這樣的錯誤,我犯過一次,絕不會再犯。」
永琰的臉色異常難看,乾笑了一聲,「你這就叫做喜愛她嗎?就算是對得起她嗎?」
福康安微微搖頭,不知是否因為想起崔詠荷,這一刻,他的神色溫柔至極,「王爺,你可明白什麼叫做夫妻?那是可以一生相伴的人,無論有什麼風風雨雨,都要一起面對,一起承擔,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必擔心連累對方,因為早已不分彼此,兩個人本來就是一體。所以,王爺,你可以殺死我們,但無法分開我們。」
永琰從不曾有一刻,感到像現在這般無力,縱然他生為皇子,縱然他很快就會成為天地間的至尊,但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兩個人屈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
他全無猶疑地說:「不行!」
所有的威逼利誘,甚至以彼此的性命相要挾,也全然無用。
那樣絕對的堅定,全然的信任,令永琰一時間連說話的力氣似也消失了。
歡呼在這一瞬響起,隨著歡呼之聲,是急促的腳步聲。
福康安眉鋒倏地一場,揚眉的動作異常好看,而眼神也在這一刻亮了起來。身形猛然後轉,轉身的這一刻,還不曾看清飛奔過來的人,卻已經張開了雙臂。
崔詠荷毫不停頓地撲人他的懷中,緊緊地擁抱他,大聲地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你也一定不會答應他。」
福康安毫不遲疑地抱緊她,這樣柔軟而溫暖的身體,絕對絕對不是虛幻,她是真實地在懷中,在身旁,在屬於他的世界中,而他,竟愚蠢地差點失去她。極度的歡喜使他說不出話來,甚至克制不住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只能用全力緊緊地擁抱她。
任何一個大家閨秀都不會做出這樣放肆的行為,任何一個名門公子都不會這樣全不顧禮儀規矩在人前忘形至此。
但他與她,都已經不在乎。
永琰臉色早變得一片鐵青,氣得眼睛都開始發紅,「你們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福康安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崔詠荷似乎聽到了,卻也絲毫沒有離開福康安懷抱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捨地把頭從福康安堅實的懷中抬起來,眼波朦朧,仍然望著福康安,「無論這裡是什麼地方,王爺,這個賭,你已經輸了,依照約定,我們可以走了。」
福康安完全不理他們在說什麼,只是聽到了最後幾個字,微微一笑,「好,我們走。」即使是轉身要走,他仍然緊緊抱著崔詠荷。
永淡怒極地大喝了一聲:「站住。」隨著這一聲喝,一隻茶杯摔在地上,跌個粉碎,同時,大廳外影影綽綽,不知忽然冒出了多少人。
崔詠荷眼睛只緊緊追隨著福康安,看也不往外看一下。
福康安也只是隨意掃了一眼,就對崔詠荷笑說:「抓緊我,不要怕。」
「我不怕。」崔詠荷仍然沒有看外頭,只略帶遺憾地說,「可惜這裡沒有得勝鼓,否則我可以為你擊鼓助威。」
兩個人在這個時候,竟還可以說笑。永琰的臉色越發難看,「福康安,你以為你真的戰無不勝嗎?如今也不過是個敗軍之將。」
「敗軍之將。」福康安忽然冷笑一聲,豁然轉身,「王爺,你就只會為我打了敗仗而高興,你從來沒仔細研究過這一仗我是怎麼敗的嗎?」
永琰一怔,看定他。
「王爺,你有沒有算過,這一場敗仗之後,我手上的軍隊損失有多少?」
永淡似想起什麼,臉色大變,失聲道:「不可能!」
「沒有損失,我這個戰敗的將軍,帳下官兵卻並沒有任何大的損傷。」福康安眼神凌厲,「王爺,你太恨我,太想讓我失敗了,只是我一敗,你就喜出望外,根本連最淺顯的問題都沒有去思考。而這一點,只怕皇上早已看出來了,所以一向疼愛我的皇上,才會為了一場小敗仗而連下三道詔書,嚴厲地責罵我。」
永琰顫抖著舉起手,指著福康安,「你是在自污,而皇阿瑪在幫你……」
自污,是古來有智慧的權臣在自己的權利到達頂峰而已經會引起君主妒恨猜忌時,採取的一種自保方法。首先犯一個很明顯但又不會惹來大罪的錯誤,並因此受罰,以較自然的方式交出權位。用今日的小錯,來防範以後可能會被強加到自己身上的大罪,以保全性命。是一種極富智慧的圓融手段。只不過、戀棧權勢的人太多,肯自污以退出的人太少,所以很少有人會想到這一點。
沒有人相信少年得志春風得意的福康安會自污英名,更不會有人想到當今皇帝嚴厲的斥責之後,會隱含保全維護之意。
永琰此刻的震驚,可想而知。
「我甚至故意讓王爺門下的將軍立了這一仗的大功,也算有意送王爺一個人情。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我,所以我願意在新君登位之前,放下權位,不要再礙王爺的眼。皇上也知我心意,索性也下詔罵我,希望這樣一來,王爺心中的氣可以略消,將來不至於為難我。何況我傅家若不在權力場中,便不易沾惹是非,縱然王爺他日登基為王,要想無故人我傅家之罪,也是不易、不過……」福康安眼神冷銳如刀,「如果王爺還是耿耿於懷.定不放過我傅家,哼,我傅門上下,也不會束手待死。如今天下紛亂四起,屢有戰禍變故,而舉國之軍,能用之兵,皆是我傅家所帶出來的,可用之將,都是我傅家提拔的。王爺你若要除我父子,倒不妨想想可否如願,後果怎樣。縱然我傅家消亡,但西藏、回部、苗疆、蒙古戰事不絕,國內白蓮邪教屢屢生事,不知王爺有何妙策應付,如果王爺有志做大清朝立國以來亡國敗家的第一昏君,我也無話可說。』」
「你……」永琰氣得全身發抖,但自幼長於權力場上的他,卻又深知福康安的話絕非無的放矢,不覺心驚膽戰,極度的驚怒使得他全然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把話說完,也不再看他,抱著崔詠荷大踏步往外走去。
崔詠荷在他耳邊問:「這些人像是很厲害,你一個人衝得出去嗎?」
「不能!」福康安的聲音很穩定很平靜。
崔詠荷笑了一笑,更加用力地抱緊他,「如果是你一個人就能衝出去,但加上我,就不能了,對嗎?」
福康安低頭,看她巧笑嫣然,忍不住也微微一笑,「是!」
崔詠荷明眸帶笑,興奮得臉上多了點兒淡淡的嫣紅,越發美麗動人。聽到了這樣一個回答,她不但不難過,甚至連抱住福康安的手都不曾放鬆一絲一毫,似乎想讓全世界都聽到一般,大聲地說:「太好了,你肯告訴我,一點也不猶豫,絲毫也不隱瞞我,我好高興,你真願意把我當成可以同生共死的妻子。」
福康安已經走到了廳外,走到了所有的刀光劍影和無情的殺機之中,他的眼神有些不捨地離開崔詠荷,森然地掃視圖在四周的所有高手,語氣卻柔和得如同春天的風:「我要連累你陪我一起死了,但我不會說抱歉。」
崔詠荷因為興奮而俏臉通紅,雙眼閃著異樣的亮光,喜滋滋地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能同年同月同日死,我真的很高興啊。」
福康安忍不住仰天大笑,「你這個膽大包天,不知死活的女人。」一邊說,一邊大步地往外走。
所有圍在他身旁的人都在等待著命令,可是永琰已經氣得面無人色,卻仍然一個字也沒有發出來。
福康安毫無阻礙地抱著崔詠荷離開了嘉親王府。
而永琰就這樣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們離去,才沮喪地坐倒在椅子上。耳旁不住迴響的是崔詠荷帶著憐憫與不屑的語聲——
「縱然你擁有天下,卻得不到任何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