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因兵敗回京,受聖旨呵斥,在家反省,所以這次過府拜壽,為免招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騎他那匹京城無人不識的白馬,只坐了一頂小轎來。
走出崔府後,轎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頭看看外頭的風風雨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轎夫應聲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說:「三爺,外頭在下雨。」
「沒有關係,相比權力傾軋,朝中風雨,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信步走進了秋風秋雨間。
王吉保看著雨漸漸有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牽住了他的衣襟,「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不知何時韻柔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無限美好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台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豁得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鐺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該做的事,我攔過你嗎?」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衝著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為著能快速奔跑,另一隻手,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曾理會,她連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給你鬧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遲疑疑地叫。
韻柔溫柔地笑著,溫柔地問:「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禮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怔了半晌,忽然「啊」地叫了起來:「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是一向溫柔婉然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凶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
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
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苦,又怎及權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而已,其中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無論走在哪裡,總是眾星捧月的自己彷彿成了瘟疫,所有的知交故舊皆掩門。向來賓客如雲,就連小門房裡也每天擠滿了朝廷命官的傅府冷冷清清,淒涼至極。昔年曾受傅家恩義提攜,時常登門,滿口喊著一生不忘恩德的官員們,不但是不再登門,更已開始急急忙忙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慌慌張張寫奏章彈劾傅家各種各樣有或沒有的罪名。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明態度,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倍受煎熬。
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盡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的是,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
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多看,仍然繼續往前走,心卻猶在那女子捧杯半空,凝定不動,似萬年不改千載不移的手中,杯裡。
看著她走近身旁,那一刻,心中無憂無怒,無驚無懼。
根本不曾有絲毫的不安,肯定地知道,縱使天下人都會落井下石,雪上加霜,但她,絕對是例外。
所以喝退了王吉保,所以坦然地面對她,所以在她那樣明亮清澈的眼眸前,無法再掛上保護的笑容。
只是,萬萬想不到,她的表現竟如此大膽,如此決絕,甚至不曾為她自己留下半點後路。
想要保護她,想要保護她,但從來沒有哪一刻,自己會如此無能為力。
痛,自心頭泛起,一顆心揪到緊處,覺得呼吸有些艱澀起來。
深吸一口氣,強抑下心頭的悲苦,在失態之前低聲下令:「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一邊說,一邊繼續往前走。
漫天風雨,綿綿密密,卻還是不曾有一絲一點打在他身上。鈴聲悅耳,也似一直追隨著腳步而響起來。
「吉保。」略有些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然後,整個人就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了漫天冷風苦雨。而她自己,卻因為想要努力顧著福康安,而被雨淋了一身,卻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已照到了她的臉上。
福康安一生一世不會忘記,在一個陰鬱的雨天裡,那個把陽光帶人他生命中的人。在他被辱至絕境時,為他憤然而起的弱女。那一雙白皙纖柔卻捧起滾燙火熱的酒,暖他身與心的手、一直努力在風雨中給他力量,在冰冷中給他溫柔,在那樣的風雨中,為他張開傘,阻擋綿綿密雨秋風,人間冷雨淒風。用這般嬌柔的軀體為他擋下宦海官場無盡的冰眸寒箭,暴雨狂風。「你……」驚異地只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已化做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倫的笑顏裡,都已再沒有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無聲無息地,與她的肩並在了一處,手牽在了一處,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個人頭上的天空,遮擋著兩個人要受的風雨。
京城的繁華熱鬧遠勝普通都市,皇上六十大壽將近,整個京城早已喜氣洋洋,扎滿了喜花、綵帶和燈籠,便是下雨的時候,街上人來人往,亦不見少。
一男一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般並肩執手而行,早引來滿街側目,驚奇議論不絕。
但他與她,卻全然不知道。
滿天的風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樂悲愁,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與她,自成一個天地,這一方小傘下,是遠離所有官場風雲;人間凶險的世外桃源,保護著心底深處至真的寧靜。
雨,綿綿密密地下,兩個人誰也不先說話,靜靜地並在這一方小傘下,行在雨絲裡。
不知不覺,邁出的每一步,也變得無比和諧;耳旁雨聲浙瀝,腳下濺起的泥濘污水,早將衣擺濺得濕透,暴露在外的半邊身子,也全無保護地任秋風秋雨肆虐。
但,心卻寧靜到了極處。
崔詠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陪著他一步步前行。似是無論前方有多麼漫長和泥濘的道路,多麼狂暴和猛烈的風雨,她也不會停止陪伴的腳步,她也不會放棄同行的執著。
福康安亦是無言,只靜靜地打著傘,遮擋著漫天風雨,讓這相依的身體能得到一絲保護。細細的風雨中,翠傘上鈴聲不絕,清清脆脆悅耳動聽,如一首悠遠美麗的歌。
這一瞬的溫馨與寧靜,如春風拂柳,明月映波,便是心靈,也柔軟至了極處。
福康安忽然間就有了一種渴望,但願這一瞬,能化成永恆,但願這眼前的一條路,能一直無止無境,就這樣讓他們一直相伴走下去,並肩一生,共同面對所有的風風雨雨,縱被無數淒風苦雨摧殘,但能有這一番並肩,又有什麼不能對抗,又有什麼值得懼怕。
☆☆☆
路並沒有無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縮短了許多。
站在傅府的大門前,福康安雙腿卻已不願再移動,凝望著崔詠荷含著笑意清亮的眼,卻依然覺得在這樣的明眸下,人間言語,再無半點意義。
崔詠荷淺淺地一笑。拿過他手中的傘,「進去吧!」在雨中盈盈地轉過身,執著傘回頭而去,走了三步,轉過頭來,看著福康安仍在原處半步不動,忍不住輕輕一笑。
她那傘角的鈴鐺也隨著這一笑而搖擺了起來,叮鈴鈴,叮鈴鈴,滿天都是悅耳的鈴聲ˍ
她亮麗麗地站在雨中,灰慘慘的霾雨也因她而變得生機無限。
福康安忽然一聲不吭,快行幾步,來到崔詠荷身旁,一伸手,又將傘自她手中接過去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崔詠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再看看傅府大門。
她親自追出來,將他一路送回,他卻又要在這漫天的風雨中,送她回去。
可是,她卻沒有笑,也沒有推辭,就這樣,無聲地側轉身子,自然地踏出與他相同的腳步,走上了他們方才走過的路。
每一步,都踏破雨幕,每一步都令傘上的鈴鐺響聲不絕。叮鈴鈴……叮鈴鈴……伴著雨聲,比什麼音樂都好聽。
他與她,似乎都在專心聆聽鈴鐺的聲音,一直保持著靜默。只是,他的神情,溫柔如春水,而她的眸子,燦亮若星辰。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加短得多,幾乎才一個眨眼,就已經到了崔府門前……
以至於,福康安與崔詠荷站在府門前,似仍有些不敢相信,所以才略帶怔忡地,誰也沒有動一動。
韻柔一直在門前守候,見二人到來,笑著迎上來。「怎麼了,三爺又回來了?」
「吉保?」
「他在這裡坐立不安,方纔我已經趕他自己回去了。」
福康安點了點頭,見韻柔口中回答,一雙妙目卻將自己牢牢看定,不知在審視些什麼,忙略後退一步,向崔詠荷說:「我先回去了。」
崔詠荷點點頭,看他轉身走進濛濛煙雨中。
「小姐,你們方才都……」韻柔急不可待地扯著她要問詳情。
崔詠荷轉眸沖韻柔一笑,猛然甩脫了韻柔的拉扯,忽地跳起來快步追向福康安。
韻柔一把沒拉住,眼看她又衝進了風雨中,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小姐!」
崔詠荷已撲到福康安身旁,回眸衝她一笑。
風雨裡,她滿是雨漬脂殘粉亂的臉上,全是得意與快活。
福康安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小姐」,還不及回頭,就覺一個纖柔的身體衝近了身旁,忙一把扶住,驚異地低叫:「你!」
崔詠荷眉眼之間全是笑意,「我可是從小就知書守禮的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了我,我當然要送你。」
「別胡鬧了!」低斥的時候,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意。
「胡鬧?」崔詠荷挑高了眉鋒,佯怒地看著他,神情無 比可愛,卻分明全是嬉笑之意。
福康安無法把自己的目光自她的眉眼間移開,秋風如斯,秋雨如斯,惟她此刻的笑顏,暖盡人間。
搖了搖頭,「真是任性!」聲音聽來似是無奈,卻分明言若有憾,心實深喜。
韻柔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對漸漸遠去的男女,忍不住高叫:「小姐,你去哪裡?」
崔詠荷回頭擺手笑,「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韻柔睜大了眼睛苦笑。
她送了他回去,他又送她歸來,現在她又要送他回去,這唱的又算哪一出?
☆☆☆
崔詠荷完全不管韻柔是否埋怨,只一徑伴著福康安同行。
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笑了起來。
清脆的笑聲伴著鈴聲,迴響在風雨之中。
一邊笑,一邊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甚至有意往水最深處踩,令得水花四濺,使得兩個人全身上下很快地佈滿了處處污漬。
福康安初時苦笑,但看她笑聲不止,無比欣悅,想這一番來回相送,忍不住也微笑起來。看她胡鬧只管搖頭,小心地不斷移動手中的傘,想要為她擋風遮雨,但小小的一把傘。在這種情況下起的作用實在微乎其微、只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全身上下盡皆濕透,也實在並不能稍減一絲彼此歡喜的心境。
惟一的苦惱是,路變得越來越短了。
再一次站在傅府大門前,福康安心中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同時,耳邊也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凝眸望去,見崔詠荷正抬頭看著他,眉眼之間似有無窮的光彩,無盡的期待。
抬頭看看前方的風雨,回頭望望宏偉的府門,再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濕透了的鞋子,弄髒了的衣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要回去了?」
「是!」清清脆脆地回應,乾乾脆脆地點頭,崔詠荷的眼清亮清亮地看著福康安。
福康安乾咳一聲,「你是一位小姐。」
崔詠荷眼裡帶著笑意,繼續點頭。
福康安清清嗓子繼續說:「小姐是不應該一個人出門行走的。」
崔詠荷眼中的笑意更深,「所以……」
「所以……」福康安鄭重地宣佈,「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說完了,一本正經地看著崔詠荷,崔詠荷明眸閃亮地回望他。
不知最先那一縷如陽光驅盡一切霜寒的笑容是從誰的臉上綻放,不知最先那一聲似春風吹開水波漣漪的笑聲是從誰的口裡發出來。
下一刻,兩個人已笑成了一團。
他們的笑聲融合在一起,驚破了這初秋的清寒,打散了漫天的風雨,激揚人云天。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看過來,這般華服錦袍的公子小姐,莫非竟是瘋子不成。
傅府門前站的家人,嚇得面無人色。難道是三爺受打擊太大,已經失常了?
可是福康安和崔詠荷對所有的低呼驚歎奇異視線全然不覺,只是相視大笑,生命中所有的塊壘,胸中和心頭的全部鬱悶不快,俱都在這一笑之間,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
韻柔在崔府大門前守了好一陣子,被秋風吹得手腳陣陣發涼,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不絕。
看著遠遠的一對男女執著一把黛綠色的傘,鈴聲伴著笑語漸漸走近,這才稍鬆一口氣,上前兩步,想想又不便太煞風景,忙又退回簷下,只遠遠地瞪了崔詠荷一眼,用力咳嗽了一聲。
福康安略有些遺憾地看向崔詠荷,「看來你不用再送我了。」
崔詠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眉目間竟是無限的俏皮和可愛。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氣,才終於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崔詠荷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又向他追去。
韻柔咬著牙,憤怒地叫了一聲:「小姐!」
福康安回頭看向她。
初秋的天氣尚悶熱。本來就單薄的幾件衣裳,因為幾乎全被淋濕,所以緊緊地貼在身上,盡顯婀娜身姿,只是崔詠荷卻全不在意,只微笑著把自己手中的傘遞給福康安,低聲說:「宦海多風雨,此後須珍重。」
輕柔的聲音自耳邊傳進心間,令福康安的眼睛更是充滿溫柔,凝定在崔詠荷身上,難以移開。
似乎是命運注定,崔詠荷在福康安面前,總是很難以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樣子出現,她的衣衫已被泥水髒污,她的脂粉已被雨水沖亂,她的髮絲早已散亂不堪,惟有一把傘,拿得無比穩定。而她卻還是輕盈盈地微笑著,眉間眼角唇邊都是笑,就連眼眸的深處,也滿是溫柔的笑意。
而福康安,這一生中,卻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種美麗,令他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懷。
良久之後,福康安伸手自她手中接過傘,崔詠荷柔美的纖指似乎還因為帶著雨水而有一種冷意。手輕輕地一顫,很有一種衝動,想要緊緊握住這樣的一雙手,用整個心靈來將它呵護得溫暖起來,但事實上,這被暖了身、暖了心的,卻是自己。
福康安在心底輕輕地,不為人知地,悄然無聲地發出喜悅的笑聲,握緊了手中的傘,「你回去吧!」
輕笑著搖頭,動作柔緩美麗而堅絕。「我看著你走。」
福康安靜靜地凝視崔詠荷美麗的眼睛,笑了一笑,才終於緩緩轉身,走人風雨之中。
黛綠色的傘在風雨中輕搖,鈴鐺響個不停,而耳旁彷彿還迴響著崔詠荷銀鈴似的笑聲。這笑聲,一直陪伴著他,一路穿行於風雨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