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吟歌帶著怒氣,把顧青瑤用力扔到床上,一把奪過顧青瑤仍拿在手中的燭台,轉身放在桌上。等再扭轉身子看時,顧青瑤仍然怔怔地躺在床上,自己給她披的衣服滑落下來,可她卻還茫然地望著自己,渾不知冰涼的手足仍暴露在外。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上前一步,一手拉起了被子,把顧青瑤自脖子以下,嚴嚴地蓋住,用力按著被角,怒瞪著顧青瑤。直到確定她不會再次掀開,才站了起來,略略退開一步。
顧青瑤料不到這一派斯文的的大夫發起怒來,竟似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更有壓迫力,一時被他的氣勢懾住,半晌說不出話來。直到蘇吟歌退開,壓力稍減,再回想自己的便宜被這個無禮的男子佔了個光,猛覺一股怒氣上湧,重又從床上坐起,雙手掀開一半被子,伸手指向蘇吟歌,「你怎麼如此無禮?到底知不知道男女有別?!」
蘇吟歌眉鋒一揚,復又上前,伸手就把顧青瑤指著自己的皓腕抓住。明明剛才已然呵暖,怎麼轉眼又是冰涼一片。莫名的心痛和怒氣使他置耳邊倒吸涼氣的聲音不顧,也不理顧青瑤倏然瞪大的眼睛,復又把顧青瑤的手臂塞回被子裡。放手的那一刻有一點兒遲疑,掌中雪一般的冰冷,令他有一種錯覺。這樣的一雙手,必得時時刻刻用火一般的心與身來呵護,方能真正將溫暖送予她。稍一鬆開,略一疏忽,勢必又冰冷如斯。
蘇吟歌暗中咬了咬牙,用盡了所有的決心,方能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復又為顧青瑤蓋好被子,「我是大夫。我眼中只有病人,不論男女。若事事處處依了禮法,那我就不必給任何女人治病了。你若是做一個聽話的病人,我自然也是個守禮的大夫;你要不聽話,我只好先顧人命,管不了禮法了。」
顧青瑤再不敢掀被伸手,免得又讓他佔盡了便宜。但她出身尊貴,哪裡受過這樣的喝斥冒犯。又因身心皆傷,了無生趣,雖蒙搭救,倒也實在提不起感激的心情來,只是同樣沒好氣地說:「我睡不著,出來走走,怎麼就犯了先生的忌。這裡別無衣物,難道先生要讓我披著被子滿院子走嗎?」
蘇吟歌略一怔,眉間怒意退去,反倒笑了,「這倒是我的不是了,姑娘的衣物都被宋嫂收拾後,放在這邊的櫃子裡,只是忘了對姑娘交待一聲。不過,那幾件薄衣,在姑娘病體未癒之時,怕也不足御寒。姑娘若喜歡夜間賞月,我明日請宋嫂多買幾件防寒保暖的衣裳來備用就是了。」
他語氣溫和,用語斯文,態度文雅,彬彬有禮,完全不似方才怒氣發作時的懾人模樣。他若真板著臉,顧青瑤倒也要與他吵鬧幾句,他這樣和氣體貼,反倒令顧青瑤發作不出。悶了半晌,才想起,自己一個女子躺在床上。他一個男子,站在床頭,深夜獨室,孤男寡女,實在不便,方才放低了聲音:「知道了,先生可以回去了。」
蘇吟歌站在房裡久了,何嘗沒有感覺到處境尷尬。但眼前女子要強的行為,悲苦的眼神,和毫不憐惜自己的做法,讓他更加擔心,「姑娘答應我,別在半夜裡再這樣不顧身子地跑出來了。」
顧青瑤冷笑著說:「我已經躺了三天了,睡不著走走有什麼不可?你不放心,請宋嫂來看著我。」
蘇吟歌也不生氣,笑意溫和如故,「宋嫂離家也好幾天了,今夜回去住了。當然,姑娘是女子,與我同住大是不便,我已拜託宋嫂,明日去打聽哪些有女眷的家中,可以暫時留客。」
此時,她心中一陣驛動,倒忘了悲苦與無奈,反倒為在這麼小的地方,還會有人如此體貼,絲毫不肯讓她受到傷害而驚奇。心頭越是震驚,出語卻反而越是無禮:「宋嫂不在,是不是你蘇大神醫就要不理男女之別,代替她在這裡守到天亮了?」
蘇吟歌聽她出了語氣中的憤憤不平,心裡雖然不放心,但終是明白女子在這方面的氣惱都是理所應當。自己真要一直守在這房間裡,也實在不合適,只微微一笑,「姑娘好好休息。」便退出了房間,輕輕地把房門關上。
他站在階前凝望著房門,腳下沒有移動,眉頭卻不知不覺皺到了一起。
到底是怎樣的悲苦遭遇和無情的打擊,才會有那樣淒涼清冷的漠然?到底是怎樣的心碎神傷和痛徹心肺,才會對自己的的身體,如此全不在意?
整整三天三夜的昏迷,一聲一聲無意識卻彷徨至極地呼喚父母,迷迷糊糊中不住掙扎揮動的手,似極力想要在這茫茫人世間,尋到一點兒救助、一絲依靠。卻為什麼,在醒來之後,不肯訴一聲苦,流一滴淚,講一句往事。
即使虛弱至極,卻還要挺直了腰,不肯稍稍示弱。
即使明知被休遭人鄙棄,卻偏要自己點明,冷眼看旁人不屑的眼光。
昏迷時,脆弱得如同易碎的珍珠,讓人只覺得稍有一絲呵護不及,這美麗的人兒就會在這人世間碎裂消失。醒來後,又如此固執地用厚厚的繭將自己牢牢地保護,卻偏偏讓人可以看到,強作的堅強之下,依舊柔軟易傷的身與心。
就是因為這樣奇怪的認知,才會讓一向見多傷痛病苦的自己難以放下吧。就是因為這樣的認知,才會在這樣的夜晚,無法安心入睡,非要過來看看才能安心。也正因為這一點不安,才及時把這個不知珍愛自己的女人強送回床上去。
只是,深秋寒意如此之甚,那女子任性逞強,又是這樣不肯愛護身體,方才言語如刀,自己的叮嚀關注,她只怕半句也沒有聽進去。
長夜漫漫,不知她是否還會這樣,只因不能入睡,就這樣任意地跑出來,在寒冷的秋風中,望著月亮發呆。
一陣夜風襲來,把正站在顧青瑤房門前發呆的蘇吟歌吹得全身冰涼,也自深思中醒了過來。他情不自禁地雙手環抱,想要借這個動作略略驅散寒意。夜風不止,蘇吟歌在寒風中苦笑搖頭,再這樣莫名其妙地呆站下去,生病的就該是自己這個大夫了。轉過身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走出三步,動作又慢了下來,勉強再行三步,終於站住。木立良久,才長長地歎息一聲,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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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瑤靜靜地躺在床上,卻是全無半點兒睡意。指尖,似乎還縈繞著那人掌中的溫暖;身旁,似乎仍濃濃地包圍著那人身上的氣息。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面對一個被休棄的女子,態度全無變化,縱然被辱罵、諷刺、嘲笑和無禮,也不會動氣。縱然被自己這麼一個忘恩負義不識好歹的女子冷遇,也可以笑得輕鬆自然全無牽強,反倒如春風拂面,令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舒眼。他像是永遠不會因為他自己的事而生氣,卻偏偏要因為別人不肯珍惜照顧身體而發怒。
這樣的人,真的太奇怪了!
種種問題,種種疑慮,都在心頭浮起,但不知為何,沒有忐忑,沒有惶然,卻無由地生起一種安定。是桌上那一點燭光帶來的明亮?還是這房間裡還沒有散盡他的溫暖?讓這樣漸漸深的夜,忽然沒有了寒意。
只是,為什麼卻總也睡不著?
燭光漸漸暗淡,最後完全熄滅在鐵製的燭台上。但黑暗中,顧青瑤的眼睛卻一直睜得很大。
是不是以往的錦被華裘、牙床軟枕用慣了,所以才不適應現在粗糙的被子,冷硬的床鋪。整整一夜,顧青瑤都難以入夢,好不容易等到外面遙遙地傳來五更鼓響。雖然隔著窗紙看外頭,仍只有隱隱約約的黯淡光芒。但她再也躺不住,直接坐了起來,下床從櫃子裡取出自己原來的衣物,一一穿好,這才打開房門,準備取水梳洗。
房門一開,顧青瑤頓時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望著眼前的人。
蘇吟歌身上圍著一條被子,半坐半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香。
顧青瑤怔怔地呆立了半晌,才能一步一步走近蘇吟歌,目光無法不牢牢地望著蘇吟歌的臉。
夜風之冷,怎麼是一床被子可以完全抵禦的。一張普通的椅子,又怎麼可以讓入睡得舒服。
可是蘇吟歌卻睡容安詳,臉上似乎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白天的蘇大夫,溫和親切,似是可以包容一切;夜晚的蘇先生,冷然怒目,似能懾服一切。可是,這安然沉睡的蘇吟歌,卻如同一個純真的孩子,讓人不自覺地心生憐愛,想要親近。
顧青瑤愣愣地望了蘇吟歌半晌,方才開口想要叫他,嘴唇略動,卻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蘇吟歌卻像是聽到了這無聲的呼喚,睜開眼睛,入目便是顧青瑤絕美的臉容和閃動異樣光芒的眼睛。
蘇吟歌像孩子般略顯迷糊地眨眨眼、晃晃頭,然後才徹底清醒過來,望著天還沒亮,卻站到自己面前的女子,和離著自己很近的絕美面容,卻連眼神也沒有變化一下,自自然然地展顏一笑,「早啊!」
一瞬之間,顧青瑤幾乎以為是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終於破開黑暗。雖然並不耀眼,卻注定將會漸漸照亮整個世界。
蘇吟歌卻不理會顧青瑤的失神,他大大方方地站起來。在絕色美女面前,不太雅觀地伸展了一下因為睡姿不正而發麻的肢體,然後一手抱著被子,一手拖起椅子,一邊走一邊說:「你自己梳洗吧,我把東西放好,再做早飯。你真是起得太早了,這時賣燒餅的陳伯和賣油條的趙叔都還沒出來呢,只好喝白粥了。」
顧青瑤見他一夜都睡在自己的房門前,已是震驚不已。看他就這麼輕輕鬆鬆還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更覺不解,脫口就問:「你昨晚為什麼睡在外頭?」
「啊?昨晚我覺得月色很好,就坐在椅子上賞月,賞著賞著就睡著了。」蘇吟歌把謊話說得眼都不眨一下,同那親切溫和、關懷病人的好大夫的形象完全不符。
顧青瑤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著扭頭又走的蘇吟歌,不知為什麼,脫口就叫了出來:「蘇先生!」。
蘇吟歌止步回頭,含笑問道:「什麼?」
或許是因為剛剛醒來,或許是因為天還沒有全亮,眼睛看不太清楚,所以顧青瑤才會覺得這男子的笑,竟然如小孩子一般純真無邪,「我以後不會再不加衣就站在夜風裡了。」
「好啊。」蘇吟歌淡淡地應了一聲,即無得意之容,也無欣慰之意,自然得像只是回應一個普通的問好。惟有笑容依舊,如日照長空,如清風拂面,令人不由得欣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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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這就是蘇先生救回來的那個被休了的女人啊?」
「長得還真不錯,不知做了什麼醜事,居然弄得連丈夫都不要了?」
「長得這樣漂亮的女人,肯定也正經不了。」
顧青瑤臉上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但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髮梳得紋絲不亂,挺直了腰,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去。
一大早,蘇吟歌開張做生意,顧青瑤不願一個人再門坐在床頭,對蘇吟歌說要出來走走。蘇吟歌也覺她既已復甦,多行動對身體也有好處,便點頭應允。可是顧青瑤萬萬想不到,只不過一天,自己是個被休女子的消息,竟已傳得似乎滿世界都知道了。
一路走來,只覺得所有人的異樣眼神,都如刀劍一般,將自己連身帶心都戮得滿是傷痕。近處的人,還只是側目而視;略遠一些,已有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武功根基,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良好耳力,一字字一句句誅心戮肝,卻聽得無比清晰。
今早原本因蘇吟歌莫名其妙而來的好心情,早已煙消雲散。臉上略略恢復的紅潤血色也一點點褪去,復又蒼白如鬼。只是腳步卻一直沒有停下來,反而更加抬高了頭,在比刀山劍林更加恐怖可怕的冷眼冷臉。冷言冷語中,一步步向前。
一路上,人人都只是用不屑的、鄙夷的、仇視的眼神,談論她,卻又有意無意遠遠地躲開她,生怕她身上帶著毒似的。
但有一個人影,快步地接近顧青瑤,低聲說:「對不起。」
顧青瑤淺淺地一笑,「宋嫂。」
宋嫂面有愧色,一邊跟著顧青瑤往前走一邊說:「真的對不住你,顧姑娘。蘇先生因顧著男女之別,托我找有女眷的人家讓你暫住。我上了好幾家熟人的門,他們都問得仔細,我也沒多想,就全說了。沒料到,他們嘴碎,傳得街坊鄰里個個都知道,這實在是……」
顧青瑤微笑著說:「宋嫂你太多心了,既要寄住他們家,當然也不能騙人。這些事,我原本也就不想瞞人。」
她越是這樣平和安慰,宋嫂越是心裡不安,倒把以前淡淡的不屑給拋了開去,「姑娘,我們回蘇先生的醫館吧。這樣滿街指指點點……」
顧青瑤淡淡地說:「為什麼要回去?我並不曾殺人放火,傷天害理,我沒有做錯事,我沒有虧負人,為何要理會旁人說什麼?」
宋嫂待要再勸,卻見顧青瑤容色肅然,端麗無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得硬著頭皮跟在顧青瑤身旁,連帶著也一起被眾人異樣的眼光望定,不知不覺便低下頭,縮起了身子。
「宋嫂,你先回去吧。」
「不,我陪著你。」
「那就抬起頭,挺直身子走路。」顧青瑤聲音冰冷無波,卻又似隱隱有萬千怒濤。
宋嫂一怔,脫口叫道:「顧姑娘!」
此時恰巧有一個站得較近的胖婦人,有意無意抬高了聲音,和身旁的人說:「姑娘,被休的人還算姑娘嗎?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不過,也沒辦法啊,連丈夫也沒有的女人,總不能管她叫夫人吧。」
宋嫂一陣不忍,伸手拉了顧青瑤的手,就要強拉她回去,以避免旁人更加露骨難堪的諷刺。
顧青瑤卻只凝立不動,目光冰冷,毫不迴避地望向那個胖婦人。
胖婦人自以為這話說得巧妙,正掩著嘴笑,被顧青瑤這沉沉靜靜的眸子一望,頓覺臉上一片僵硬。雖然還勉強地笑出了幾聲,但聲音卻無比乾澀,最終情不自禁地扭頭避開了顧青瑤的眼光。
顧青瑤只不過冷冷地掃了一眼,就懾住了她,腳下不停,繼續往前走。
開始,她遭冷視惡諷,還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現在,卻是目光一片沉靜,毫不退讓地掃視每一個敢於用異樣眼神望過來的人。眸光如嚴冬霜封的湖水,無波無瀾,不見鋒芒,但寒意卻自然而然侵入人心。叫路上的行人,一個個心驚膽戰,不是扭頭,就是轉身,再不能對她側目而視。
只有宋嫂,望向顧青瑤的眼神,漸漸由愧疚不安,變為震驚,惶恐,然後又轉為悲憫憐惜。只是一直用盡全部的意志,和所有冷眼諷刺作戰的顧青瑤自己卻並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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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歌的醫館,不過是他那小小院落裡鄰街的一間房子。小小的一個房間,幾個藥櫃,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四五個不太佔地方的小凳子,一塞一擺,地方更顯淺窄。再加上五六個病人一擠,簡直連一絲多餘的地方都沒有了。
剛剛散步回來的顧青瑤顯然也不願在這樣緊迫的環境中多站一刻,只對蘇吟歌說了一聲:「我累了,想休息一會兒。」就自顧自走過店堂,穿過院落,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她反手把房門重重地關上,一直緊繃的身體才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全靠一股意志硬撐住的身子開始猛烈地顫抖。
冷言冷語前的泰然自若,異樣眼光前的昂首闊步,幾乎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量,耗盡了全部的精神。人前強撐的堅強,在無人處立刻崩毀碎裂。閉上眼,耳旁似仍有冰冷的言語剜心刺腑,身邊似仍有不屑的眼光,無情地將她打入地獄。
她艱難地低下頭,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而欲哭無淚。
自己已不是顧家珍愛的女兒,已不是宋家高貴的媳婦。既不是姑娘,也不是夫人。即使這街市之上,再平凡不過的婦人,也有個足以叫得出來的身份。而她,卻已什麼都不是。
不是顧姑娘,不是宋夫人,便是連宋嫂,趙嬸,王婆,這樣的名分,都已要不起了。
被休的女人,原來,竟真的已經不是人了。
慘然地扯動唇角,沒有哭,反倒低聲地笑了起來。笑聲由低沉漸轉高昂,在這小小的房間裡聽來,卻比哭更加慘烈,更加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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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吟歌的醫館雖小,生意卻好。顧青瑤回來時,他也只來得及望一眼,點點頭。雖然發覺顧青瑤神色有些異樣,卻根本沒空詢問,轉臉又要應付病人的問話,只得任由她回房去了。反倒是宋嫂走到面前來,靠在身邊,遲疑再三,欲言又止。
蘇吟歌知道她有話想說,卻仍是先把自己手上這位病人的方子開完,把用藥時的注意事項一一說明,等病人拿著方子離去,才問:「怎麼了?」
宋嫂壓低聲音說:「蘇先生,以後你可別再讓顧姑娘上街了。你不知道這外頭人的傳言多難聽,那些眼神和話語,簡直和刀子一模一樣。」
蘇吟歌眉頭微揚,怒意一閃而過,「怎麼會這樣?那顧姑娘怎樣了?」
「她硬是拉著我走完了三條街,誰敢說話,她就望向誰;誰要冷眼來看,她就用更冷的眼神瞪過去……」
蘇吟歌神色略動,沉沉地道:「是嗎?」
「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硬撐的。當時我拖著她的手,冷得簡直就像個死人的手一樣,還不如痛哭一場來得痛快。」
蘇吟歌神色微改,卻什麼也沒說。
宋嫂不耐煩地又叫了一聲:「蘇先生!」
蘇吟歌聲音沉沉地說:「我不能攔她,還要勸她多走走才好。她既然敢說出來,就應該已預料到未來的日子不會好過。這種事不能躲,也不能靠別人來保護,必須自己面對。她既然有這樣的勇氣,我相信她也一定可以應付得很好。」
「蘇先生,你是男人,你怎麼明白一個被休的女人是多麼的可憐、可悲,簡直連人都做不成了。被天下人的眼光一掃,冷言一說,那種折磨會要了人的命。」
蘇吟歌微微一笑,笑容沉靜,「宋嫂,我相信顧姑娘她有足夠的堅強來戰勝這一切。」
宋嫂歎口氣,知道無法說服他,只得道:「你不管我來管,這時候她肯定很傷心,我去勸勸她。」
「宋嫂!」蘇吟歌叫了一聲,平淡而隨意地說,「先別去了,麻煩你去買幾個菜吧,我這裡病人多,平日裡,可以兩塊燒餅就解決。不過今天家裡有病人,總得讓她吃頓正經午飯。」
宋嫂略一愣,「可是……」
蘇吟歌已經抬手叫下一個病人近前了,口裡仍淡淡地說:「快去吧!」
宋嫂歎口氣,搖搖頭,出去了。
蘇吟歌按住病人伸過來的手,也不知亂的是脈象還是自己的心,一時只覺得紛紛茫茫。平日裡在病家身上的敏銳不知飛到哪裡去了,竟無法立時判斷基本病情。臉上卻還只是帶著笑,柔聲詢問:「楚老伯,你哪裡不舒服?」眼睛卻已不自覺地望向通往院子的小門。
那個剛強自尊的女子,縱是心碎神傷,也只想一個人躲在房中療傷,而不願示弱人前吧?可是那極力掩飾的傷到底有多深?獨自一人時可曾悲泣?可曾希望在身旁有一個肩膀可依靠?有一雙耳朵可供傾訴?
歎息聲悄悄響在心頭,蘇吟歌忙盡力拂去不知不覺湧起的悵然傷懷,微笑著問:「楚老伯,我剛才沒聽清,可以把病情再講一遍嗎?」
「蘇先生,你怎麼了,我都說了足足三遍了,你到底聽進去幾個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