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兒一大早就扔下好夢正酣的慕容烈,高高興興地一個人上街了。
她專往那買胭脂水粉、釵環珠翠的地方跑,因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個真正美貌的女兒家,更懊惱自幼及長,不曾好好打扮過,也不曾真正在意過容貌。
這一路跟蹤著他,又是扮叫化子、又是裝僕傭,就是沒有做過一次真真正正的俏佳人。
慕容烈今日喜歡她,誰知明日看到了美人,不會眼珠兒跟著轉?
她還是快快換回女兒裝,也學那些大小姐,環珮叮噹,步步生蓮,把他迷得從此不再看別的女人,也叫別人知道他身旁已經有了個大美女,不可以再加以染指了。
崔芷兒暗中打著算盤,眼珠子在幾個攤子間轉來轉去,一時間拿不定主意。
這時,有個貨郎笑著上一刖。「上好的胭脂水粉,有興趣買一點嗎?」
「你拿來瞧瞧。」崔芷兒興趣可大了。
貨郎笑著取出一個胭脂盒,拿到崔芷兒面前,輕輕打開。
崔芷兒只覺一股香味撲鼻而來,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 ※
此地雖然是東方世家的勢力範圍,但慕容世家也有不為人知的暗樁人馬在此,以應付最詭異難測的突發狀況。
畢竟江湖上何來、水遠的朋友和敵人?而現在,這些人終於可以起作用了。
慕容烈剛剛和慕容世家的暗樁聯繫上,指示他們一方面查探東方世家的動靜,一方面替他傳資訊,並叫一些人盡快趕來相助。
一切安排妥當,才步履輕鬆地往回走,心中暗想:一大早芷兒就跑走了,聽張阿虎和李小牛說,她走時神神秘秘、滿臉興奮,實在不知道她想做些什麼,不知自己回去後,會有什麼驚喜?
想起崔芷兒,慕容烈素來冷沉的臉上,不知不覺露出笑容。
他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從崔芷兒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之後,他笑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多了。
心情愉快,步伐也就跟著快起來,一邊行走,他一邊自然地吐納調息。
武功達到他這種層級的人,只要心情寧和、凝神定志,就是走路說話,都可以同時修練內息。
真氣在丹田運轉,神清氣爽,耳目也較平常靈敏,就算是遠處的輕輕私語,也可以清清楚楚聽個明白。
「浩哥,你喜歡我嗎?」
「傻瓜,我當然喜歡你。」
「真的?」
「真的!」
「有多喜歡?」
「很喜歡、很喜歡!」
聽到這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情人蜜語,慕容烈忍不住微微一笑。
真是好沒意思的對話啊!怎麼聽都覺得傻,陷在情網裡的人,怎麼就愛說這樣沒新意的話?
從古到今,同樣的問題,有無數女子問過;同樣的答案,有無數男子答過吧?
真是傻到家了!
任是怎樣的巾幗英雄、怎樣的絕世人物,沾惹了情字,怕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芷兒才會這般患得患失地來問我這樣的傻問題?
我又會如何回答她?
慕容烈想了一想,然後失笑。
還能怎麼答?一樣不會有新意,一樣很傻很老套吧!
慕容烈忽然加快了腳步,他想早些兒回去,早些兒見到崔芷兒,對她說:芷兒,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即使那個嘴硬又彆扭的女子,永遠不肯問他那樣無限情意的問題,但是,他願對她說、他願將真心交付給她。
舒俠舞曾問過他,對芷兒的情有多深,今天,他可以止目定,他對芷兒的心意,絕不會稍薄於她對他的情意。
慕容烈回到了小屋,卻沒有見到崔芷兒,他以為崔芷兒還沒有回來,所以捺著性子、帶著微笑靜靜地等。
一直等到夜幕低垂,張阿虎和李小牛心慌意亂,他再也笑不出來,崔芷兒仍然沒有回來。
慕容烈心中想要說給心愛女子聽的話,變成了一團火,焚燒著他焦急萬分的心。
※ ※ ※
崔芷兒醒來的時候,還迷迷糊糊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聽到甘邊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拔劍!」
崔芷兒感到莫名其妙地東張西望,發現自己在一間完全密閉的也室中,面前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五步以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崔芷兒怔怔地問:——
「這是哪裡?你是誰?」
「拔劍!」依然是冰冷的兩個字。
崔芷兒皺眉,擦腰發怒。「你到底是什麼人?在搞什麼鬼?」
這一次回應她的不再是「拔劍」二字,而是迎面而來的劍光。
崔芷兒本能地拔劍阻擋。
擋過一劍,又來一劍;架開一劍,又是一劍;閃過一劍,還有一劍;避開一劍,劍光一閃,再次追到眼前。
崔芷兒手忙腳亂、且戰且退,眼睛發花、心中發慌,什麼主意都沒了,只是憑本能把所有的武功、所有的招式盡皆施展,竭盡全力,要在這樣可怕的劍勢追擊中保住性命。
但雙方實力相差太大,崔芷兒一直退到牆邊,手中的劍終被擊飛,對方劍光不止,迎面刺來——
崔芷兒唯一能做的,只有閉目等死。
劍,卻停在她眉間,沒有再刺下去。
崔芷兒大著膽子睜開眼,只見那白衣男子收劍後退,隨意在牆上敲了一記,石室的門立刻打開,他飄然走出。
崔芷兒才跑上前兩步,大門又關上,她只能徒勞地拚命捶門。
「快開門,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你們要幹什麼?」
可是任她叫得嗓子發乾,捶得雙手又痛又麻,石室裡仍然沒有半點動靜。
※ ※ ※
張阿虎和李小牛大街小巷都找遍了,卻連一點崔芷兒的消息都沒有,急得圍著慕容烈直打轉。
「慕容公子,老大到底到哪兒去了?」
「老大不會有危險吧?」
「芷兒不是一般女子,她的武功目前雖然還算不上一流,但也不會輕易吃虧的。雖然她有時很任性莽撞,也不會故意把我們扔在這裡為她擔心,所以她一定是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人監禁了。
目前我還沒有接到消息,說有什麼了不得的高手來到此地,算起來,就只有東方世家有可能這樣做了。」慕容烈神色陰冷,語意冰寒。
「東方世家?我的天,老大怎麼惹到他們了?」
「不是芷兒惹了他們,是芷兒被我連累了。」慕容烈皺眉道,心中的憂慮更甚。
芷兒會慕容劍法,而東方世家的人早因為歷次論劍輸給他而大不甘心,必要深研慕容劍法,以求找出破綻來。
芷兒雖會這套劍法,但修為能力不足,劍法在她手裡施出來,威力有限,不能傷到真正的高手,他們拿著芷兒試招,是希望藉此找出破解慕容劍法的方法……
哎,是他連累了她。
張阿虎和李小牛對望一眼,雖然不明白老大為什麼被他連累了.但也不敢問,只能囁嚅道:「那、那怎麼辦啊?」
「公子,求求你,想辦法救出我們老大來啊!老大在他們手上要吃苦頭的,那……」
「我何嘗不想去救她,只是……」
只是這裡是東方世家的地盤,而他召集的人馬還沒趕到,這個時候一個人硬闖東方世家,等於找死,而且他也不知道芷兒被關在哪裡啊!
慕容烈心頭劇痛,猛然揮拳擊下,一張桌子即刻四分五裂,可是他滿胸的鬱悶、滿心的擔憂,卻無法平息。
芷兒,為了你,我不能保持往日的鎮定。
芷兒,為了你,我的心緒早已大亂。
芷兒,為了你,我已將少時所學的內斂沉靜,不因外物所動的心性、定力,盡皆忘懷。
芷兒,我終究是個凡夫俗子,會擔憂、會傷心、會牽掛、會痛苦。
芷兒,你在阿方?
抱臂無奈地坐在石室裡的崔芷兒,已經沒有力氣叫、沒有力氣喊、沒有力氣捶牆打壁了,只是心裡忽然間痛了起來,痛得好厲害好厲害,讓她以為心都要碎了。
是誰在聲聲呼喚她一.叫得她連心都在顫抖。
崔芷兒低頭,垂眸,淚盈於睫。
「烈……」
她猛地跳了起來,衝到石門前,拚命地捶。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不管這裡都是些什麼人,她要出去、她要出去。
烈會擔心、會心痛、會焦急,而她捨不得他痛、他傷、他急、他悲,她要出去!
這裡是哪裡?為什麼沒有人和她說話?為什麼沒有人答覆她?為什麼除了那個莫名其妙拿著把劍跟她過招的傢伙,就再沒別人露過臉了?為什麼她就偏偏打不過人、偏偏出不去?
烈、烈、烈……我要出去,我要活著見到你!
她拚命地捶門,拚命地大叫,兩隻手又紅又腫,喉嚨叫得沙啞生疼,也渾然不覺,不止月停止。
不知過了多久,石門隨著難聽的摩擦聲緩緩打開。
崔芷兒興奮地往外衝去:突地,劍光一閃,直奪眉目。
崔芷兒本能的飛退向後,一把抄起地上的劍,出手擋去。
雙方交手數十招,崔芷兒的劍再次被擊飛,自己也被劍勢逼得無處可退。
然而,長劍寒光奪目,繼續逼來。
崔芷兒心中只想著慕容烈,她感到非常後悔,因為昨天一整天,慕容烈使盡渾身解數,要騙她說出「喜歡」二字,而她卻一直倔強地不肯說。
以後,還有機會說嗎?
烈,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劍上的寒氣已然侵衣、侵膚、侵骨,而崔芷兒已無心顧及了。
烈,我若死了,你可會傷心難過?
我若死了,你可會長長久久的念著我?
我若死了,多年以後,你可會對著你的妻子,講起我的故事,然後告訴她,你懷念崔芷兒?
劍還是停在半空中,那白衣男子收劍後退,飄然出了石室,石門再次關上。
而崔芷兒這一回連跳起來衝過去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皺起眉,很努力地想:既然靠力逃不出去,那就要想辦法弄清他們到底要幹什麼?
無緣無故把自己捉到這裡來,也不打、也不問,只是讓那個莫名其妙、長得還算好看,卻總是板著臉的傢伙拿把劍追著砍。
哼,年紀輕輕,裝什麼冷靜?板什麼臉?那個騙子、壞蛋也愛板臉,不過板得比你好看多了。
崔芷兒想著想著,就想到慕容烈,忙又把飛散的思緒拉回來。
他到底要幹什麼?要殺我?
也不對啊!要殺我何必每次打完了就走?
要打我?為什麼又要給我一把劍,倒像要和我比劃一般。
可是打完了,也不殺我、也不放我,只是走開,過一陣子再來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
崔芷兒的臉色忽然變得異常蒼白,冷汗不知不覺已自額頭落下。
※ ※ ※
張阿虎和李小牛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停地走來走去,口裡也是閒不下來。
「老大不知道怎麼樣了?」
「老大不會受罪吧?」
「你們放心,東方世家的人要籍芷兒找出慕容劍法的破綻,應該不會傷害她,否則她就不能使劍了。」慕容烈濃眉深鎖,「我擔心的反而是芷兒太聰明。」
張阿虎和李小牛雖然明白了,為什麼慕容烈會說老大是被他連累的,但是轉眼又有了新的問題—
「擔心老大聰明?」
「老大好像也不算是太聰明的人吧?」
「芷兒平時雖然有些好騙,但在關鍵時刻卻總能看出真相。她早就猜出我是故意傳授她劍法的,也早看出我不是卑鄙之人,這一次切莫真的猜出東方世家的用心來。」
說到這裡,慕容烈忽然覺得胸口鬱悶,就連呼吸都十分困難。
「她若沒有猜到,只要配合東方世家的人演示劍招,就不會有危險,也不會受傷害。如果她猜到了,以她的性子,是寧死也不會肯……」
慕容烈話語一滯,再說不下去了,他已經被自己的推測嚇到了。
「如果老大猜出來了,後果會怎麼樣?」張阿虎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
慕容烈神色冷沉,答非所問:「無論是什麼人,若是傷了芷兒—我要他後悔出生!」
語氣陰冷至極,教人聽了都要懷疑是出口幽冥之處傳來,卻沒有人能懷疑他這一刻的決心。
這個男人,絕對是說得出做得到的!
李小牛和張阿虎忽然覺得身上一陣冰冷,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 ※ ※
石門再次打開,白衣執劍的身影飄然而人。沒有半句招呼,劍光閃動,迎面刺來,崔芷兒視而不見,坐在地上動也不動。
劍光定在崔芷兒眼前,白衣人皺眉。「為何不拔劍?」
「為何要拔劍?我是由著你戲弄的老鼠嗎?」崔芷兒全無懼色,反唇相稽。
「放肆!」白衣人冷聲冷言。
「我就是放肆又如何?再怎麼樣也比你這藏頭露尾的卑鄙小人好上千百倍!」
崔芷兒破口大罵,「長得人模人樣,偏偏專門欺負女流,你算得什麼英雄?怎麼看,都像個奸徒。
哼,你還穿一身白衣,你配嗎?你配它的高潔清雅嗎?還裝得一臉冷酷相,你真以為你是傳說中的劍神西門吹雪啊,只要身穿白衣,板著一張臉,就是高手了嗎?哼,東施效顰,你頂多是個大笑話而已!」崔芷兒罵起人來,滔滔不絕。
白衣人氣得本來就有點蒼白的臉,更加白得嚇人,長劍猛地揮落。
崔芷兒冷冷瞧著他揮劍砍來,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白衣人在最後一瞬一移劍鋒,寶劍帶著崔芷兒幾縷青絲垂落。
崔芷兒冷笑。「怎麼?你不敢殺我?在你還沒有把慕容劍法的一招一式全記得滾瓜爛熟之前,你捨不得殺我?」
白衣人微微一驚。
崔芷兒繼續冷笑。「你應該就是這一次代表東方世家出戰的東方影吧?你這不要臉的傢伙!我總算明白什麼世家子弟、名門公子是何種貨色了。」
東方影臉色一連數變。「你既知道了,我也不必再隱瞞,不錯,我是東方影,你只要肯乖乖使出慕容劍法,我就饒你性命。」
崔芷兒呻道:「我雖是各市井女子,還知道道義為先,怎麼會助你用這等手段害人。」
「怕也由不得你!」東方影一劍刺出。
崔芷兒全不為所動。
寶劍刺進她左臂,還不見她還手,東方影皺眉道:「你真的不要命了?」
崔芷兒咬著牙忍疼,一句話也不答。
東方影手上加力,劍刺得更深。
崔芷兒疼得全身顫抖,汗落如雨,偏偏連一聲也不止目哼。
東方影臉上不悅之色更濃,劍再往深處扎,耳邊已聽到劍尖刺到骨頭上那刺耳至極的聲音,連他都覺毛骨悚然。
但崔芷兒卻只是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他,既不唉叫,亦不求饒。
東方影忽然覺得被一個沒有背景、沒有地位的女人這樣瞪著,是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氣得猛然間抽劍再刺。
轉眼間,崔芷兒身上已不知添了多少道血痕,劍光在她身旁閃耀不斷,隨時都可以將她一斬兩斷,叫她身首異處。
可是她從頭到尾都不曾取劍還擊,只是用那不屑至極點的眼光,看著那惱羞成怒、揮劍如狂的貴公子。
這等高高在上的公子,在她眼裡,簡直醜惡如鬼魅、禽獸!
身子好疼,血一直在流,也許,她就要這樣死了吧?
不過,崔芷兒也顧不得這些了,她只想好好地、用心地在這最後的時刻,思念慕容烈。
東方影簡直不敢相信,一個柔弱女子會這樣的堅忍。
東方影恨恨地收了劍勢,低頭對著滿身傷痕、倒在地上的崔芷兇惡狠狠地說:
「你再不聽話,我就劃花你的臉!」
他素知天下女人都是在乎容貌的,在女人心中,一張美麗的臉,可以比性命還珍貴,用這一點來威脅她,應該是有效的吧?
崔芷兒冷冷一笑,忽然張口,一口帶血的唾沫吐了過去。
東方影不及躲過,唾沫吐到他臉上,他一時間激憤欲狂,哪裡還能保持冷靜,此時,他就像個猙獰的魔鬼。
「好個不知死活的女人,這些年來—我研習各家精妙武功,集一眾家之長,早已登峰造極,天下少有敵手。
就算你不教我慕容劍法的菁華,我也能打敗慕容烈,你既如此不識時務,我留你何用?」話音方落,他一劍斬下,再不容情。
崔芷兒靜靜閉上了眼睛,心裡唯一想的,只有慕容烈。
烈,我要走了。
烈,我只能為你做到這一點了。
烈,你不會輸給他的,我知道,我相信你。
烈,我還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 ※ ※
慕容烈的心忽然間一陣奇痛,似被人狠狠刺了一刀,痛得他臉上幾乎失去血色,不自覺地撫胸一晃,差點兒站立不穩。
他幾乎是呻吟般地從內心深處,喚出一個名字—
「芷兒!」
芷兒,你在哪裡?
芷兒,你可無恙?
芷兒,你到底怎麼了?
芷兒,你千萬不要出事,否則叫我如何原諒自己?
舒俠舞曾經問過我,我對你的情意有多深?在我心中,你到底有多重要?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你比我的生命更珍貴,沒有了你,這萬丈紅塵,將再無一絲一毫的色彩;沒有了你,我縱仍活在世間,也將生不如死。
芷兒,為了我,請你珍重。請你活著,等我來救你。
張阿虎看慕容烈忽然間面無血色,站立不穩,嚇得上前一步扶住他。
「慕容公子,你怎麼了?」
慕容烈沒有回答,忽然伸手接住一把從外面射來的飛刀,取下刀上所帶的字條展開一看,眸中立綻光芒。
芷兒,我來救你了,無論如河,你一定要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