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袂翩翩,環珮叮噹,慕容寧以一個曼妙的姿勢凌空翻進廳中,雙手在空中一闔,將茶杯接個穩穩當當,一滴茶水也不會溢出。
她自空中翩然落下,雙手遞出茶杯,笑吟吟道:「烈哥哥脾氣越來越大了,喝杯茶消消火。」
慕容烈一邊自她手中接茶,一邊輕叱:「你在外頭鬼鬼祟祟做什麼?!」
「我聽說有人會我們的慕容劍法,很好奇啊,這套劍法連我都還沒練,居然教外人學去了,我當然要來看看熱鬧。」
「你沒學,是長輩不肯教你嗎?是誰好逸惡勞,最不願在武功上下心思?是誰有了時間,卻只想去聽些無聊的傳言?
哼,慕容家的劍法,你今兒個倒是難得關心起來了!只是連關心也是躲在外頭偷聽,算什麼?!」
慕容烈越說越是惱怒。
「真是和若一樣的性子,從來沒個正經,也不見你們真正關心過家裡的大事。」
「烈哥哥,你能者多勞啊!」慕容寧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只是一臉無辜地陪著笑說,「寧兒只是想看看烈哥哥處理公事時的果斷,所以才在外頭瞧著。不過說起來,那兩個傢伙明明怕個半死,居然還不止目捨棄他們的老大,倒是很有義氣啊!
那個叫崔芷兒的人,只是受了若哥哥的授藝之恩,卻敢冒大險潛進山莊,想要安慰若哥哥,這份心意實在難得,要是讓那些滿口交情、滿嘴仁義的武林人士知道,怕要羞辱死他們。」
慕容烈徐徐點頭,目閃異芒,良久才道:「仗義每多屠狗輩!」
慕容寧見兄長頗為感慨,笑道:「烈哥哥,看來你也蠻喜歡這種人的啊,你不會真把他們殺了吧?」
「你說呢?別忘了他們學了我們慕容家的劍法。」
「不就是一套劍法,有什麼了不起?就不明白,各門各派怎麼那麼死板,把武功看得這樣重,烈哥哥你不會也和別人一樣死腦筋吧?」慕容寧不以為然地說。
慕容烈暗中歎氣。她果然和慕容若一個樣!
慕容寧不知他的感歎,眼珠兒一轉,笑嘻嘻地說:「烈哥哥,你說崔芷兒對若哥哥這樣好,真的只是為了感恩嗎?」
「你是說……」慕容烈神色一動。
「那還用問嗎?!」慕容寧誇張地說,「自古以來無數的傳說故事都證明,如果施恩的是英俊俠客,而受恩的女子又正好是美麗姑娘,那結果就是終成眷侶,人人稱羨啊!你想想,若哥哥那樣本事、那樣英俊、又那樣隨和,哪一家的;久孩能不對他芳心暗許?」
慕容烈看她陶醉地說著,一雙濃眉不知不覺地皺在一起,冷冷斥了一聲:「你聽多了傳奇故事,就以為人人都像你,以騙到一個英雄丈夫為畢生大志?」
慕容寧不以為然地扮個鬼臉。
「烈哥哥,女人的心你知道多少?女人就是喜歡聽傳說故事、女人就是以找一個好丈夫為畢生大志大願,這又如何?」
慕容烈心中一陣煩躁,冷哼一聲,轉身離去。
慕容寧也不氣惱,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暗忖:這個向來沉穩的哥哥今天的心情好像真的不太好,難道是因為若哥哥逃跑了,所以太生氣了?又或是因為什麼別的事……
慕容寧皺著眉頭想了半晌,然後輕輕一笑。管他為了什麼事,反正她都有熱鬧可看,日子不愁寂寞啊!
※ ※ ※
靜靜沉睡的崔芷兒,沒有了平日的嬌悍,因傷重而蒼白的俏臉,令人生憐。
雪白的肌膚、如畫的眉目、安寧的睡態,讓人很難相信,她是在市井間掙著一口飯長大的孤女,更叫人看不出,她竟是個凶蠻的母老虎……
慕容烈坐在床頭,靜靜端詳她的睡態,不覺輕笑了一下。
低頭看看手上剛從揚州傳來的情報,心中倏地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這樣一個看似柔弱得連自己都護衛不住的女子,為什麼要照應一堆孤兒?對於本來也身無長物的她,這將是多大的負擔?
為什麼以她的美麗,不求有所歸宿,卻要為了一些與她非親非故的孤兒蹉跎了青春?難道她心中真的早有所屬……
慕容烈皺了皺眉,無論是為了什麼,她有這等堅持,已是難得了。
這一路上行來,窮苦的她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然而來到慕容山莊,聽說慕容若落敗,沒有失落、沒有哀歎,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慰慕容若,這番心意,就是他,也為弟弟感動、慶幸。
若那小子總是輕易相信他人,可是他好像從來沒有信錯過人,真不知是他的眼力好,還是運氣好?
慕容烈有些無奈地歎息一聲,卻為了弟弟能有如此重義的朋友而欣喜。
沒有父母的孤兒要在這冰冷的人世間生存,不知要經歷多少艱險淒苦;而美麗的女子,為了保護自己,更必須時時保持警覺,所以,崔芷兒一向淺眠,那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她在睡夢中聽得清清楚楚,因而立刻醒轉。
她防備似地迅速坐起,雖然傷口好了許多,但激烈的動作仍然教她痛得直皺眉,只是怕氣勢為人所奪,不得不瞪圓了眼睛,惡狠狠地回視慕容烈。
慕容烈被她的舉動逗笑了。
「不用緊張,我不會傷害你。」
崔芷兒認出他是三天前,逼自己把所有的往事都吐露出來的那個人。
她覺得這樣坐在床上和他相對,頗為弱勢,所以掀被跳起來,擺出要打架的姿態。
慕容烈見她戒備的舉動,越發忍不住笑音心,「何必呢?我又沒打算把你怎麼樣。」
「我不是怕你!」崔芷兒心中七上八下,嘴裡卻不甘示弱地叫著,「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三天來一次也沒出現過?還有,守門的人像啞巴似的,問什麼都不答。」
慕容烈頗覺有趣地望著她,悠然答道:「我是慕容世家的子弟,奉命查清你為什麼會使慕容劍法,好處置慕容若。」
崔芷兒臉上的怒氣人止消,陪著笑上前一步。「我說的全是實話,你可千萬不能為難慕容若公子。」
「是嗎?這還要多方查證才能確定。在此之前,你不許離開此地,否則……我自然只能找慕容若算這筆帳。」馴獸之道在於所掌繩索的鬆緊控制。慕容烈悠悠說道,神情一片舒然,心情是從來沒有過的愉悅。
「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儘管查好了,我才不會逃呢!」崔芷兒就差拍胸脯保證了。
就在慕容烈竭力忍住笑意時,她又小心翼翼,似在私傳什麼天大的秘密般地說:「我知道,一定是慕容烈怕慕容若公子有翻身之機,所以要你非把大罪名栽給他不可,對不對?」
她還真敢猜啊!
看到慕容烈有些驚訝的樣子,崔芷兒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了。
「你可千萬別做這種壞事,你想想,那個慕容烈可以把白U已兄弟趕出家門,絕不可能是好人,你幫了他,小心沒有好下場。所以,你一定要照事實來辦,不可以偏向慕容烈。」
慕容烈瞧著這個比手劃腳的女人半晌,才忍著笑,正經嚴肅地點頭。
「你說的有理,看來我真要防範那個大奸徒慕容烈才是。」
崔芷兒聽他同意自己的看法,一高興地笑著說:「我就知道世上還是好人多,你既是若公子的兄弟,我相信你自然也是好人,看來就只有慕容烈那個人卑鄙又可恨。」
慕容烈為人嚴謹,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第一次有人當著自己的面如此肆無忌憚地撻伐自己,他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只是很用力地瞪著崔芷兒,看她還有沒有絲毫失言的自覺。
只是等了半天,只見那個胡說八道的女子,喜孜孜地用一種欣賞的眼光看著他,他只能歎道:「你果然對慕容若一片深情,為他感到不平,就把打敗他的慕容烈看作天下第一壞人。」
「當然!」崔芷兒點完頭,才意識到慕容烈在說什麼,傻傻地問:「你說什麼?」
看她眼睛睜得老大,好像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樣子,慕容烈苦芙道:「還能說什麼,你都承認了。」
崔芷兒又羞又窘,跺腳大叫:「你胡說什麼?人家我還是個沒出閣的閨女,你這樣胡說,我的名聲毀了,誰來賠償?」
慕容烈很想嘲諷一下這只胭脂虎的好名聲從何而來,但最終還是直指問題的重點————
「你是女子,慕容若是男人,你們年紀相當,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再說,你若不喜歡他,為什麼千里迢迢來找他?又為什麼不顧生死,夜探山莊?!」
崔芷兒又急又惱,漲紅了臉,卻越讓人懷疑她是因心事被說破而羞窘。
「其實你也不用這樣,這本來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們男未婚、女末嫁,就算有私情又算得了什麼?他對你有恩,你以身相許,也是千古美事。」
崔芷兒氣得一掌揮過去。
「胡說、胡說,胡說八道!」
慕容烈身形微閃,就躲了開去。
崔芷兒身上帶傷,追打不便,隨手拿了桌上的筆筒扔過去。
「你把我看作什麼啊?又把慕容若公子看成什麼了?他施恩於人,只是為了幫人,才沒有別的意思;我受恩不忘,是我自己的良心,哪裡有什麼他求?」一邊說上邊順手又抄起硯台砸過去。
「你就這麼看不起女人?難道女人被人施了恩,就一定要以身相許?女人除了身子就沒別的了嗎?混帳傢伙!」一隻花瓶準確地向慕容烈的腦袋飛去。
「女人碰上了個男人,就一定要想著終身大事?女人就不能講義氣、講良心去報恩嗎?你們這些臭男人,自以詩義薄雲天、英雄蓋世,女人要是有點兒義氣,你們就硬說有私情,平白壞人名聲—」崔芷兒咬牙切齒地又抓起擺在小几上的玉盤砸去。
「你們這些小心眼的男人,看扁了天下的女人了!你們造我的謠也就罷了,怎麼還要牽扯上慕容若公子,他若是正好有個紅粉知己,聽了這話誤會了,倒成了我的罪過了,不,是你的罪過。」
崔芷兒一氣之下,連身上傷口隱隱作痛也顧不得了,更加無心注意手上拿著什麼東西,總之是抓著什麼砸什麼。本來是對準了慕容烈砸的,可是怎麼也砸不著,乾脆就往地上亂扔出氣。
她砸了半晌,忽然意識到自己手上的東西一砸完,就立刻又有東西遞到面前,這才嚇了一跳,回頭看去,是慕容烈站在一旁,正苦笑著拿著個瓷盤往她手裡遞。
這人被飛砸追打,又被她這樣一番責罵,竟然絲毫不惱,反而她要砸什麼都由著她,甚至還幫她遞東西n二崔芷兒瞪著眼睛,望著眼前的怪物,愣了一會兒才問:「你不生氣?」
「我生什麼氣?女子最重名聲,你對慕容若無私情,被人誤會,自然生氣。」
慕容烈難得心情好,絲毫也不惱她放肆。「既然是我莽撞了,給你砸一下也是應該的。」
崔芷兒見他這樣好說話,倒覺得自己實在反應太過,忙將手上剛接過來的盤子小心放好。
低下頭,她思索了半晌,又覺得白自己不用如此低聲下氣,於是又抬頭大聲道:「是我太衝動了,但你也不能毀了若公子的名聲,否則、否則……」一時想不出威脅的話語,但面子還是要顧,「總之你要小心了!」
慕容烈微微一笑。
「那姑娘是消氣了,不用再砸什麼了?」
崔芷兒這才真的不好意思起來。「本來就沒怎麼生氣……」
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口是心非,她手足無措地想要解釋:「我、我對慕容若公子真的沒有私情啦,我真的好感激他。你知道嗎?我從小無父無母,沒人疼愛,若是有人對我稍稍好一點,我就會一生一世都記得。
那一天,下著大雨,我為了小弟偷了一個包子,被人踢打,倒在泥水裡。那個時候,他就走過來,把我扶起來,一點也不介意我身上的泥污把他的錦衣弄髒。
後來他還給我買吃的、買衣裳。他問我所有的事,知道我有一大幫的小弟、小妹要照顧、要保護,所以他教我武功,最後卻連名字也不留就走了。
也許他已經忘了我,可是我永遠都記得他。我總想報答他,或為他做些什麼,可是,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嫁給他。
再說,以慕容若公子的身份,他幫我只是因為一時的惻隱之心,我只想感念他的恩義,不會妄想他對我有什麼情意……」
慕容烈原本還蠻佩服她的知恩圖報,可是聽到後面,就聽出破綻了,忍不住皺眉問:「你所謂的沒有私情,是因為你知道以他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會看上你,所以你就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去作什麼以身相許的夢。那如果他真的很喜歡你,喜歡到什麼都不在乎了,你會如何?」
「那還用問,當然立刻嫁給他。」崔芷兒一點也不害羞地白了慕容烈一眼。
〔哪個女人不想嫁個年少英俊、善良溫柔的丈夫?他有這麼多好處,如果他喜歡我,我怎麼可能不立刻抓緊他?」
慕容烈立時為之氣結。
「不過,你說的本來就是廢話,他不可能喜歡我的。再說,以我的身份,若是喜歡他,豈不是害他被人看不起?
我既要報恩,自然不能害他,所以還是只想報恩的事好。」崔正兒還算有一點理智,沒有癡心妄想。
不過,慕容烈一點也不以為然,心中暗忖:如果讓這女人知道慕容若根本不在乎身份地位,也不介意娶一個沒有背景的女人的話,不知道她是不是會立刻動情,馬上想盡法子去求配姻緣?
想到這些日子以來,賴在慕容世家不走的那些世家小姐們,刻意親近的種種姿態,慕容烈心情頓時不快,冷哼了一聲,「你一共欠我二千四百五十九兩銀子,記得慢慢還。」
崔芷兒乍聽到這個就算她做牛做馬一輩子,也不可能賺足的數目時,怔住了。
「你說什麼?」
慕容烈看她那又驚又傻的樣子,十分可愛又可笑,心中的不痛快一止刻煙消雲散,只想好好逗逗她。
於是他沉著聲音,一本正經地說:「你一共打爛了三個景德鎮的景泰藍的花瓶、兩個玲瓏碗、四個青花盤,這些都是御窯出的貢品。
還有歙州的龍尾硯也價值不菲,而那筆筒是名雕匠張藥兒親手所製,小小方寸間雕了完整的清明上河圖。,怎麼算也可值千兩白銀。
且筆筒裡頭放的全是宣州的兔毫筆,還有滿桌子被你糟蹋的揚州六合箋、易州雲墨,這些加在一起,就算我念你是怒極所為,給你打個五折,你最少也欠我二千四百五十九兩,希望你這輩子可以還得完。」
崔芷兒目瞪口呆,被慕容烈的話嚇個半死。「你不是說,就算整間房子都砸了,也由我嗎?」
「我是說由你砸啊,可沒說砸完了不必賠。」慕容烈一本正經地說。
崔芷兒雖膽大包天,但這樣可怕的債務壓下來,還是嚇得她魂飛魄散、面無血色。
慕容烈見她驚惶,越是高興,忍不住笑道:「不用急,等你休養好了,再慢慢做工還不遲。」自覺再不走,就要爆笑當場,便快步往外走去。
崔芷兒這時才意識到上了大當,惡狠狠地罵了一聲混蛋,聲音未落,最後那塊倖存的盤子已向慕容烈飛去——
慕容烈飛快開門,人閃出門去,反手關門。
盤子撞到門上,砰然落地,摔個粉碎。
慕容烈把門打開,笑道:「這雖不是景德鎮的瓷器,卻是邢窯的名瓷,現在你總共欠我二千五百兩。」
在崔芷兒發出詛咒之前,他用力關上門,大笑而去,嚇得一路上習慣他冷眼冷臉的僕人們臉色慘白,以為天要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