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綴著一彎媚月,淡淡的月色照亮了青石的路面。樹影花影在夜風中婆娑起舞,在夜晚仍然開花的植物散發著馥郁的芳香。
可月光無法掩飾真相呀!
那些失修的院落、漸傾的斷垣殘壁、那些倒塌了的紫籐蔦蘿架子……這就是唐門的真實。
自古英雄如美人,人間不得見白頭啊!
月光下的唐門更顯出了頹敗,有如暮年的壯士。
木斯盈知道,它們本都是壓在唐戰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的責任;現在,在她愛上唐戰之時,這一切也都成了她的責任。
她一路行,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回到了暢懷閣。
月色下,暢懷閣裡靜靜的,一切都入了睡。
腳一踏上樓梯,年久失修的樓板就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在靜夜裡顯得如此突兀且刺耳。
她怕驚動下人,臨時改由窗子掠進了屋子裡。
本以為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覺的,誰想竟看見唐戰正坐在她的屋裡。
「你……你不是在劍廬練劍嗎?怎會在這裡?」木斯盈詫異的問。
「怎麼,不歡迎嗎?」他微笑。
唐戰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知道忽然很想見到她,於是就放任自己回到了暢懷閣。
「不,我很想你哪!」她盈盈一笑,將黔首枕在他的懷裡。
「去哪裡了?」
「隨便走走罷了。」她嫣然一笑。
月光下,她的黑髮有如燦爛的流霞一般。
唐戰受不住這誘惑,抽出了她束髮的譬子,霎時間,星河般燦爛的秀髮流瀉下來,鋪了他一身。
他著迷的將自己的手指埋進那幅黑亮的絲綢裡。
「今夜的月色好美呀!」
眼前正對著一扇花窗,透過那些色彩剝落的鏤花,正望見墨藍的夜空裡綴著一彎細細的媚月。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木斯盈不禁輕吟道。
唐戰這一生絕大多數的時間都在練劍,對於這些詩啊詞啊的,僅僅只是粗通而已。可她吟詩的樣子讓人著迷極了,他緊緊的抱著她,靜靜的聆聽她的吟誦。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怎麼,一種類似惆悵的感覺就這麼自心頭升起了。
「你哭了?」他感覺到一種溫熱的濕意,沁透了他的衣衫。
「沒……」靜默了好久,木斯盈才道:「告訴我,明年此時,我們還能這般悠閒的坐著看月嗎?」
「我不知道。」他是個不知明天生死的劍客,他這樣的人無法承諾永遠,可——「我想和你在一起!」
如此就夠了呀!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她的興致忽然大好。「什麼時候我們也去大醉一場吧!」
「好呀!」
唐戰的生活一向控制得宜,他從不知道大醉是什麼滋味;之前,他從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妥的,可此刻他忽然很想嘗試一下另一種人生。
「要打鉤鉤哦,賴皮是小狗。」她的嘴角挑起了調皮的笑靨。
「好啊!」他湮沒了許久的童心忽起。
伸出小手指頭,很認真的打了鉤鉤,又很認真的用大拇指蓋了章,然後,想瞭解她的慾望突如其來。
他衝動的道:「把你的過去告訴我吧!」
「吸血妖姬的生活並不像世人所以為的那樣有趣,」她笑得苦澀。「你——真想聽嗎?」
「我想瞭解更多的你。」
「好吧!」
她曾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過去的一切,可才開口,她就知道過去的一切仍有如夢魔,一直糾纏著她不放。
「我第一次吸血是在十五歲那年。那夜月亮滾圓渾圓的,帶著詭異的紅色,我在半夜裡醒來,忽然覺得很渴很渴……」她忍不住顫抖了,整個身子都冰涼冰涼的。
「別說了,我不該問的。」唐戰摟緊了她失溫的小身子。
坦誠是他的處世法則,他一直認為兩個不坦誠的人是無法有交集的,可此刻,真相忽然不再重要,他只想抹去她眼裡的傷痛。
「你也怕聽見我血腥的過去嗎?」木斯盈笑得悲傷。「或者,你改變主意想要為民除害了?」
「我不會離開你的。」他以吻立誓。
「呃……」她怔了一下,才明白這是他給她的承諾。
月色是如此的好,空氣是如此的清新,他的懷抱是如此溫暖……鬆弛之後,濃烈的睡意突如其來。
說著說著就睡了,像個孩子似的。
唐戰忍不住失笑了。
不知過了多久,漫漫長夜已然過去,曙光漸染曉窗白。
該是練劍的時候了!責任心提醒他,可他的手卻眷戀的,一再撫過她的睡顏。
水滑的肌膚、絕艷的眉眼、玫瑰色的雙頰、飽滿的紅唇…
*****
夏季的氣候有些熾熱,可對於體溫低於常人的木斯盈來說,這樣的溫度卻恰到好處。
這天早上,她寫完了她來唐門之後的第一封指令。
「聽說你找我?」唐泯老大不情願的出現在暢懷閣。
「嗯。」她點點頭。
「難道你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再見到你嗎?」唐泯毫不掩飾對她的厭惡,更樂意用言語表達出來。
「事實上你已經來了。」木斯盈指出他話語中的矛盾之處。
「這還不是因為你要僕人告訴我,你有拯救唐門的法子,我才來的嘛!」不過,他現在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上當了。
「我是這麼說的沒錯。」她爽快的承認。
「有話就快說吧!我的時間……」他還沒把「有限」二字說出口,一封像是信的東東已送到他眼前。「這……這是什麼意思?」
「我要你把這封信發出去。」她吩咐道。
「我又不是你的送信人!」太過分了,唐泯氣得臉都脹紅了。
「就快是了,唐小弟。」她惡劣的道。
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喜歡上將唐泯逗得哇哇大叫的感覺。當然,這非關愛情,只是人類的「劣根性」在作祟罷了。
誰讓她嫉妒他們的兄弟情深呢!
「你憑什麼支使我?」雖然他一再告誡自己別中了這吸血妖姬的詭計,但他卻控制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氣。
「就憑拯救唐門這一條,就夠支使你了。」木斯盈微笑著。
「拯救唐門,就憑你?太誇張了,哈哈哈哈……」這實在是太荒謬了,唐泯忍不住大笑起來。
「就憑我一個人當然不行,不過,等我們兩個聯合起來就有可能了。」她正色的道。
「太可笑了,哈哈哈哈……」這次,唐泯索性笑出了眼淚。
「你似乎很沒自信呢,是因為唐戰他們太強了嗎?」遣將不如激將,木斯盈深知其中的三昧。
「你……」唐泯有被說中心事的狼狽。
「你很有才華,我看好你。」她誠懇的道。
「才華?」他笑裡有著濃濃的自嘲。「連我都不覺得自己有的東西,你又從何得知我有呢?」
他有兩個優秀的哥哥,即使大哥唐楓已不在人世,可三哥唐戰的光芒仍然耀眼,以至於他總覺得自卑。
「就憑這個。」她取出一件東西擱在桌上。
「談笑花!」唐泯驚訝的喊出聲來。「你還沒丟掉它?」
談笑花是他的獨門暗器,從設計到打造都是他一手完成。不過,作為一種暗器來說,它的設計其實很失敗,因為無論是毀滅性還是殺傷力,談笑花都構不上致命的標準。
「這麼美的藝術品,我怎捨得丟掉?」木斯盈微微一笑。
「藝、藝術品?」唐泯張口結舌的,從沒人說過他的暗器是藝術品呢!
「嗯。」木斯盈讚歎道:「這朵花被你打造得彷彿有了生命一般,這不是藝術品,又是什麼呢?」』
「哼。」唐泯告訴自己,他才不在乎她的稱讚呢!
「就你的才能而言,唐門並不合適你。」她沉吟了半晌,終於道。
她居然說他不配做唐門的子弟,這簡直是對他的公開侮辱嘛!
「你這是什麼意思?」唐泯氣呼呼的質問。
「你聽說過明玉坊嗎?」
「唐泯雖然不才,但大名鼎鼎的明玉坊總還是知道的。」他板著臉,氣哼哼的道。
明玉坊是江北最有名的商號,與尋常商號講究各色貨物齊全不同,它只經營女人衣飾,從內外衣物到貼身飾物,無不精美絕倫。
對女人來說,明玉坊的貨品是她們夢寐以求的珍寶,無論是官家小姐還是青樓名妓,都以著明玉坊的衣飾為榮。
「我就是明玉坊的主人。」木斯盈淡淡的道。
「明、明玉坊?」她的話像一聲平地驚霄,震得他半天回不了神。「你、你……這、這……」
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吸血妖姬和明玉坊坊主,這、這根本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嘛,怎麼會……
「需要我拿出明玉坊的賬簿來證明嗎?」她忍不住打趣的問。
「不……不用了。」唐泯一副飽受驚嚇的樣子。
「事實上,我覺得明玉坊才是最合適你的地方。」木斯盈挑明自己的目的。
「你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們四川唐門!」唐泯赤紅了眼。
「我只是在向你提供一個能拯救唐門的方法而已。」她心平氣和的道。「我覺得你會在明玉坊裡找到能發揮自己才能的空間。」
「我……」一聽能拯救唐門,他的氣勢不由弱了。
「莫非你只是嘴裡說說而已,實際上根本就不想拯救唐門?」木斯盈下了猛藥。
「胡說八道。」唐戰罵道。
「那就讓我看看你的誠意呀!」她也不動氣。
「你又怎麼知道你的方法就一定管用?」唐泯不服氣的頂上一句。
「是啊!我確實不能保證一定管用。」她揶榆道。「不過,既然不會比現在更壞,為何不試試我的方法呢?」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胡盲亂語?」唐泯猶做垂死的掙扎。
「你沒看出唐門已經撐不到下一次的轉機嗎?」她殘忍的點醒他。「反正也沒什麼可損失的,有什麼理由不試呢?」
聽起來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
唐泯有些被她說動了。
「我這裡有一些圖紙,你可以先拿去看看。」木斯盈推過一些圖紙。「然後你再決定是否加入這個計劃。」
「圖紙?」唐泯有些猶豫的展開圖紙。
圖紙上畫的都是些兵器的式樣,只是和平常司空見慣的不同,不但設計更為精緻,尺寸也要小得多。
照說兵器的輕重關係到殺傷力的大小,但以唐泯專業的眼光來看,某些細節的改良彌補了份量上的不足,使得這些兵器的殺傷力不但沒減,甚至具有更強的防身效果。
「這些是……」唐泯忍不住問。
「這些都是女用兵器。」木斯盈回答。
「我不太明白。」唐泯老實的請教;
「近來東南沿海地區倭寇猖獗,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民間對於防身武器的需求激增,」她耐心的解釋道。「而女人比男人更需要保護自己的兵器。」
「你認為這是明玉坊的商機?」唐戰有些明白過來。
「是啊,我也不說什麼冠冕堂皇的話了,反正既然做了商人,也就不怕別人說我一身銅臭氣了。」她淡淡一笑,繼續解釋道:「千百年來,兵器的尺寸份量就是依照男人的身材和力量設計的;那些女人的使用者,只能屈就重死人的兵器。」
「嗯。」至此,唐泯不得不承認她的觀察驚人。
「也許江湖女子能將就著使用,平常女子卻是萬萬將就不得了,所以我嘗試著改變了原有的設計。」
「這些都是你設計的?」這實在是太出人意料了!
你以為明玉坊一直都是這麼賺錢嗎?」木斯盈善意的嘲笑他。「我還曾經做過繡花、裁衣的工作呢!」
「我……」這個事實讓唐泯傻住了。
「怎麼,你有別的想法嗎?」
「這裡若裝上一個能發出暗器的機關會更好。」唐泯挑出其中一張圖,說出自己的想法。
「可行性大嗎?」
「對於唐門中人來說,工藝並不算很複雜。」當然,對唐門之外的人來說,也許就太複雜了。
「很好。」木斯盈拿支筆在圖紙上標注出來。「這些就都交給你了。」
「就這樣嗎?」唐泯有些猶豫。
他不相信製作一些精緻的首飾,和打制一些小兵小器就能拯救唐門。
「單單這些,自然是遠遠不夠了。」木斯盈粲然一笑。「我們得想法子讓唐門的其他人也都動起來才行。」
「我不懂。」
「唐門的毒藥和暗器一樣出名,既然毒藥有名,那研究解藥、懂藥理的人自然也不少了。」
「唐門的毒藥和解藥都是秘不外傳的,任何人都不能壞了這個規矩。」唐泯趕緊申明。
「我知道。」
「那麼……」
「你急什麼?」木斯盈嗔怪道。「傳統的胭脂水粉只注重表面的遮掩,如果能研究出一種改變女子晦暗膚色,甚至能防止長痘子的胭脂水粉,這市場就大了。」
錢也能這麼賺呀?
她的一番話就像在唐泯面前打開了一扇門,他忽然發現外面的天地好大呀!
「如果這樣,唐門不是和普通小商小販沒什麼兩樣了嗎?」想到這,唐泯又有些猶豫起來。
「賺錢只是一種維持生活的手段罷了。」她忍不住笑了。「唐門作為武林世家,自然是將暗器、毒藥發揚光大,才是最根本的。」
「可、可是……」
「你不覺得有了充裕的財力支援,唐門的鑽研工作會更順利些嗎?到時何愁唐門不振呢?」
原來……原來振興唐門也可以這麼做的。
唐泯的嘴越張越大了。
「現在能給我寄信了嗎?」看見唐泯的呆樣,她忍不住莞爾了。
「好、好,我馬上去。」唐泯抓了信就往門外跑,誰想忙中出錯,竟一頭撞在門柱上,「咚」的一聲大響。
「噗哧」,木斯盈忍不住笑出聲。
唐泯大窘,正要落跑,誰想身後又傳來木斯盈柔媚入骨的聲音:「喂——唐小弟,你忘了你的圖紙。」
又出糗了!
唐泯面紅耳赤的,回身一把抓了圖紙就走。
「呵呵呵呵……」木斯盈為此笑彎了腰。
也許她的骨子裡真有那麼一丁點邪氣吧,否則,吹皺了一池春水,又干卿何事呢?
唐泯離開後,寂寥再次籠罩了暢懷閣。
她心頭又浮起那熟悉的影子,白衣勝雪、玉樹臨風……
「唐戰……」
單只念著這名字,就有一種溫馨自胸臆間升起,對他的感覺似酒,在歲月中越沉越香。
她好想他呀,他可也想她了?
木斯盈的目光迷茫的落在劍廬的方向,那是唐戰練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