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唐 李白
這天他回來得遠較往日更晚。
玳青告訴自己,他對她不具任何意義,她並不在意他是否晚歸,可他仍一再侵入她的思維。
都亥時了,他仍不見蹤影。
莫非他是受不得她的譏諷?又或者他小小的誠意根本就無法維繫得太久?
如此拙劣的演技,她怎會、怎能再次動搖了決心?!
可恨癡傻的那個從來就只是她!
忠叔將這一切悄悄的看在眼裡。
這些天他-見他們之間似乎有些轉機,正偷著樂呢,誰想少爺這傻小子可好,一次晚歸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憑此刻少夫人陰沈的臉色,即使白癡也能看出她的不快。不過,心裡雖也在抱怨少爺的晚歸,可忠心耿耿的他仍試圖轉移女主人的注意力。
「少夫人,是不是該上晚膳了?」想了半天,他總算想出了個尚算安全的話題。
「嗯。」玳青只發出一個無意義的單音,忠叔卻將它自動解讀為允許的意思。
於是,幾聲清脆的鈴聲之後,美味佳餚擺上了桌面。
滿桌的菜餚都很精緻,她卻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夜她僅嘗過一口的野餚白粥,似乎……似乎那抹淡淡的清香仍縈繞在唇齒之間。
真是——犯賤!
她看不起這樣的自己,更不想繼續面對忠叔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玳青霍然起身,不料起得急了,腳踝竟感覺一陣鑽心的痛。
見鬼,連這跛足都要乘機來欺負她嗎?
她惱怒的推開擋道的花梨木椅,逕自離去。
「少夫人,您還沒吃晚飯呢!」忠叔看見那沒扒幾口飯的碗,忍不住-慮。
「我、已、經、吃、完、了。」玳青一字一頓的。
「可是……」
「備車,我要出去。」玳青全不理會他的擔。
「出去?可您的腳……」忠叔心懷疑慮。
誰都看出她的跛足正抖得厲害,這樣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出門。再說有哪個好女人天黑了還往外跑的?
忠叔滿心滿眼的不贊同。
「閉嘴,我受夠了被當作一個跛子來看!」她的眼眸幾乎要冒火了,「我愛怎樣就怎樣,誰也別想干涉我!」
「遵命,少夫人。」忠叔自然也不能,當下只得垂頭喪氣的吩咐僕役備車。
坐上馬車,玳青頭也不回的離開菩提精舍。
看見自己的關心被當面拋了回來,忠叔不禁有些動氣。本來,他還想等少爺回來好好談談的,可隨著更漏漸遲,該回來的仍沒半點要回來的跡象,他的火氣也騰騰騰往上冒。
這兩個執拗的小傢伙,枉費他花了這麼多心思……
「總、總管,」眼見大總管的臉色越來越不善,婢女怯怯的問:「這些菜怎麼辦?」
「收掉收掉!」忠叔沒好氣。
「收掉?」婢女再確認。
「嗯,統統收掉。」既然他們不珍惜他的付出,那就隨他們去折騰好了,他也管不了!
「是、是、是。」婢女眉飛色舞。
按規矩,這菜一從主人的宴席上撤下,就是他們下人的了,這些上等的佳餚都還沒動過呢!
「收好後,你們也去休息吧!聽到什麼都不必理會。」他決心要讓那兩顆榆木腦袋清醒一下。
這個家沒僕役不行,沒他給罩著、顧著更是不成!
「這……這樣不太好吧?」從沒聽說哪個僕役能罔顧主人召喚的,婢女猶豫著。
「好,怎會不好呢?」反正再壞都不會比現在更糟了,忠叔如是想。
「可是……」婢女開始動搖了。
「你下去告訴其他人,有什麼差池都由我忠叔一個人承擔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豁出去了,「有意願去縣城歇一夜的,可以支一兩銀子作為費用,不必歸還。」
「真的可以嗎?」一兩銀子是筆大數目啊!婢女忍不住驚呼了。
「還不快去。」忠叔催促。
片刻之後,屋裡各處都響起了歡呼聲,然後忠叔的小書房前排起了長隊。
等忠叔發放最後—筆銀子,也上了等在外面的馬車。
片刻之後,偌大的菩提精舍裡再也沒了僕役的身影。
* * *
「也許我應該嫁給你。」玳青忽然道。
「你——呃,說什麼?」她說這話時,馬車正好跳過了一個深坑,分了一下神的莫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上次你求婚時我就該答應嫁給你。」她的頭好昏,似乎剛-喝的那些酒都一下子湧進她的腦袋裡。
「你不會是當真的。」莫槐淡淡的笑。
他們相交相知也不是這幾天的事了,他也從未掩飾自己還在等她的意思,她若有意嫁他,這些年來多的是機會,根本沒必要鬧什麼酒後吐真言的。
「我——很想當真的。」只是她還沒那麼醉而已,一直以來她就太過於理智,做不出真正瘋狂的舉動。
她忍不住歎氣。
「我也很想你是當真的。」他學著她的樣子歎氣。
「你是個好人。」不光因為他今夜毫無怨言的陪她喝了半夜悶酒,也因為這些年來他的默默付出。
四年前,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時候,在一場失敗的生意中她結識了他,從此惺惺相惜,萌生一段超越了性別的友誼。
他曾想將這份友誼推進一步,可過去的陰影仍籠罩著她,他的嘗試還沒開始,就注定了失敗。
也許他愛得不夠深,也許他們之間的吸引還不夠強,又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情感從一開始就構築在理智的橋樑之上——他欽佩她的經商-能,她則喜愛他真誠的為人,如此而已。
但他們的友誼並未因此蒙上陰影。
可——玳青歎息,五年來,她第一次幻想如果她不是這麼理智該有多好?或許這樣她就會有另一個開始?又或許,她的人生早就注定了……
不見玨郎誤終生,一見玨郎終生誤啊!
「在想什麼,願意談談了嗎?」莫槐終於忍不住了。
今天一見面,他就看出她的異常,本想等她主動說出來,誰想她竟只一味的喝悶酒。
「你都看出了嗎?」她苦笑。
「你似乎有些心緒不寧的樣子。」他揣測道。
「是嗎?」她淡淡的扯出個微笑。
她的微笑一向有禮卻疏遠,可這次酒醉使她的笑容甜美極了。
「發生什麼事了?」莫槐審視她比平日更為嬌媚的容顏。
「沒……」她別開臉去,忽然有些後悔在最軟弱的時候找他去喝酒。
她明知他仍未徹底死心,也明知自己無法回應他的情感,就該避著-好,不該在這時撩撥他的心意……
她自責,不自覺的瞼上就顯出了自我厭棄的神色。
「玳青。」他柔聲道,溫暖的大手同時覆上她的手背。
「什麼?」
她隱隱意識到,即將發生她不樂見的事,可她既然埋下了火種,就無法責備它燒成了漫天大火。
「我開始後悔剛-拒絕你了。」
他本以為能守到她回心轉意的那天,可忽然間他有些惶恐,似乎她的一部分正離他越來越遠了。
正因為太君子,常常會錯過一些機會。比如剛-正是她最脆弱的時候,他若乘虛而入,她必會任他予取予求;可現在,她已再次披上堅硬的鎧甲。
「我已做厭了君子,做個小人也許更適合吧。」他轉向她,目光炯炯。
她還沒弄明白他眼裡閃爍的精光意味著什麼時,他已將她整個攬入了懷中。
「你……」玳青輕呼。
「我不會亂來,我只想……吻你!」話音未落,他男性的薄唇已蓋住了她的。
她下意識想拒絕,可或許她對東方玨的執著,只因為他是她閨中唯一的幻想呢?或許那種近乎迷戀的執著,不過是習慣性的迷惑而已!
她不能這麼下去了,她得開始真正的過生活,而嘗試接受另一個男人,該是不錯的開始。
於是,在他的舌輕舔著她的唇畔時,她克制住抗拒的念頭,順從的張開了嘴,讓他的舌深入她的……
她冷靜的想,他的技巧夠好,也努力想取悅她,可——莫槐不是東方玨,他不能帶給她燃燒的感覺,也不能只用一個眼神就讓她發冷又發熱,更不能……
她恨這樣,卻無法改變什麼。
試驗失敗了,最理智的做法是終止它。
「停……唔……停……」她拉扯著他的頭髮,想要他停止。
誰想,黑暗裡忽然炸起一聲暴喝——
「混蛋,放開她!」
一個拳頭狠狠砸在莫槐的後背,當他們終於分開後,又一個打在他的瞼上。
玳青這-發現馬車已回到了菩提精舍,屋裡反常的一團漆黑,而揍了草槐的正是東方玨。
「放開他!」眼見東方玨還有動手的意思,她忙厲聲喝止。
「可……他、他……佔你便宜!」東方玨結結巴巴的道。
剛剛他聽到馬車聲,還以為莫名其妙失蹤的僕役們終於回來了。誰想-一出門,竟看見了讓他如此憤怒的一幕。
他向來崇尚「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的理念,可那一瞬怒火炙烤著他,讓他全然忘記了聖賢書的教誨。
他的眼前似乎蒙上一層血霧,他無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唯一的念頭是親自「教誨」這個登徒子!
「我若不願意他還能佔我的便宜嗎?」玳青冷嘲。
「你——下賤!」東方玨氣急,氣得口不擇言。
「下賤?」玳青一楞,隨即縱聲大笑,「你不知道下賤是我的本色嗎?」
「你——」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以為一個曾經死皮賴瞼賴上你的女人,會有什麼高尚節操?」玳青譏諷道,「如果你看得再仔細些,你會發現我這人不光下賤還很傻氣,否則怎會相信這世上真有所謂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
她這一字一句都扎進了他心裡,他似乎又看見那張總是委曲求全的小臉,那總在人後低泣的女子……
「別、別這麼說你自己。」想起她曾受的委屈,他的心都擰了。
「那我該如何稱呼自己呢?是叫跛子沈玳青?還是金錢的奴隸,或者乾脆就叫下堂妻?」玳青言辭尖銳。
「住嘴!」他再也無法忍受她繼續貶低自己了。
「住嘴?哈,你有什麼資格……」她為之冷笑不已。
他的理智提醒他,他介入她的生活只為了贖罪,可看到她竟與另一個男人親熱時,「轟」的—下,妒火燒燬了引以為傲的理智。
眼見她毫無住嘴的意思,他情急之下乾脆用唇堵住了她的。她的唇上仍留有烈酒的氣息,想到剛-那男人也曾如此吻過她,他大力的蹂躪著她柔軟的雙唇,一心只想除去那男人留下的痕跡。
「放……唔……」感覺到她的掙扎,他索性伸出大手固定住她的小腦袋,不讓她有絲毫逃開的機會。
不,他不許她遺忘!
這讓他徹底拋下了斯文的面具,一-那間他癲狂似魔。
不,她不要!
她曾發誓不再受情感的左右,發誓不再被他的謊言欺騙……
不,他從沒拿謊言來騙她,事實上他殘忍得連憧憬也沒留給她,新婚的當夜他就明白告之:她不是他想要的!
是啊!在少女的迷戀破滅後,她終於學到了教訓,知道人不能為幢憬而活著,偶像還是供在祭壇上的好。
她以為她能推開他,就像推開一個陌生人一樣,可雙唇-剛接觸,她就知道一切都不曾改變,他仍是那個她為之發燒又發冷的男人。
她被吻得兩腿發軟,幾乎站不住腳。
「看樣子,我還是先走好了。」看見如此煽情的一幕,莫槐意識到自己的希望更渺茫了,只得快快告辭。
轆轆的馬車聲喚醒了玳青的理智,「放開!」
他的舌已侵入她的雙唇,正在裡面挑弄嬉戲,就在這一瞬她兩排利齒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東方玨慘叫一聲。
鮮血從閉合的嘴裡流出,看得出他受創不輕。
「活該!」她冷冷的,伸手抹去沾上嘴唇的血跡。
沒感情的接吻叫輕薄,五年前她會為了他而百般委屈自己,可如今她已沒有多餘的感情分給他,她只當他是一個純粹的下人而已。
他最好認清且接受這一點。
她如是提醒自己。
「玳青,不要做我們都會後侮的事。」經此一吻,讓他相信,其實她並不曾真的忘記他。
「後悔?認識你-是最令我後悔的事!」她的話就像是最毒的毒蛇,給了他致命的一咬。
瞬間,他所有的理智都崩潰了,那些被聖賢書牢牢壓制許多年的狂烈,有如野火燎原一般。
「收回!」他猛烈的搖晃著她,咬牙切齒的道:「我要你收回這句話!」
「為什麼我該收回我的話?」她偏著頭,故意氣他,「莫非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賣身給我的僕役而已。」
從來他只在她面前拋開溫文爾雅的假面,變成最傷人的野獸,將她一次又一次傷得體無完膚!
如今,她再不是那個任他予取予奪的沈玳青了!
「你——」
若論吟詩作對,東方玨絕對是勝家,可要說耍嘴皮子,十個他也不是玳青的對手!當下,他只有張口結舌的份兒。
玳青還想好好數落他,誰想黑燈瞎火的,竟在台階上絆了一跤,於是本就不便的跛足更是雪上加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忠叔呢?那些僕役呢?」她坐倒在台階上,痛得半天站不起來。
「我也不知道,一回來就這樣了。」東方玨暗暗詛咒,剛-他出來得匆忙,竟忘了帶上照明的蠟燭。
「難道你是死人嗎?還不過來扶我?」她以怒氣武裝自己,可胸口突然翻湧起強烈的不適。
她想——吐!
千萬不要,不要在現在!
她暗自祈禱,可醉意整個湧現出來。
「嘔……」她終於忍不住胸口翻湧的難受。
東方玨正彎腰抱起她,正好被吐了一身。
空氣中,酸臭之氣立時四逸。
「你……」
「不礙事。」他好脾氣的道。
「你只是個僕役罷了,誰在乎你有沒有事!」她-不要關心他呢!玳青昏沈沈的想。
「是。」他容忍她的脾氣。
酒醉的人是無可理喻的,同理可證,他的委曲求全也只激起她更多的不快罷了。
「你聞起來臭死了!」她冷哼,「我被你熏得快吐了。」
「對不起。」他放下她。
該死,他竟敢把她留在一團黑暗中!
玳青忍不住怒火,藉著醉意斥喝道:「你在哪裡,誰允許你離開的?!」
「在這裡。」一雙手扶住她,正好在她差點撞牆之前,「我這就帶你回房。」
他抱起她,她這-知道他離開她,是為了脫去-髒的外衫。現在他只著一件薄薄的內衫,天已冷了,她能感覺懷抱她的身體在冷風中顫抖。
「你覺得好些嗎?還會想吐嗎?」他關切的一再詢問。
「閉嘴!」她沒好氣的。
心裡,她曾希望永遠閉鎖的地方泛起一層淺淺的漣漪,就像春風吹拂過水面,吹化了漫長冬季的冰冷與寒冷一樣。
不,她不能,她發誓不再軟化的!
她提醒自己,以血淋淋的往事警告自己:軟化的後果是萬劫不復。
「玳青……」
「你還是臭得要死!」她冷冷的打斷他的話。
「等一等。」
她還沒來得及表示抗議,就再次被放到了地上,所幸這次她正好扶著一堵堅實的牆壁,沒有跌倒之虞。
「好了。」他回來抱起她。
「好什麼呀……」她正想發飆,可手掌正按在他赤裸的肌膚上,那受到夜晚冷風的侵襲而變得冷冷的人體,「你……」
喉嚨裡似有什麼正堵得慌,刻薄的話全都噎住了。
「別怕,很快就到了。」他將她的沈默誤以為是怕黑,拍著她單薄的肩頭,笨拙的安慰她。
為什麼?
為什麼當一切都無可挽回時,他還要如此的溫柔呢?
「別哭,別哭啊!」感覺到沾著自己胸膛的濕熱,他柔聲安慰。
她-不會為他哭泣呢!可積蓄了五年的淚水似乎想一口氣流盡似的,止也止不住!
「為什麼……」
為什麼啊,既然三年前他能如此對她,三年後何必還要來管她的生死呢?
想到恨處,她氣得猛捶他的胸膛。
「打吧打吧!只要你能痛快些。」他歎息。欠她的,欠她的啊!
「你——混蛋!」酒醉助長了她的怒氣,打得累了,她索性動起了牙齒。
於是他赤裸的胸膛上留下一個個憤怒的見證,幾乎見血的傷口很疼,可他沒有絲毫要逃避的意思,他聽任她在自己身上發洩怒氣。
「原諒我。」他懺侮的道。
「你要我如何原諒你?」她恨聲道。
她怎能假裝那些傷害不存在?
她怎能假裝自己能既往不咎?
她怎能……
這五年來,對他的恨意支持著她,可讓她恐慌的是:她對他的恨意,似乎漸漸漸漸的淡了。
不,只有在恨的情感裡,她-覺得自己是活生生的!
要恨他,恨他呀!
或許,她要記住恨是因為她仍然有愛?
這駭人的想法嚇到了她!
酒醉的她遠比平常脆弱,她終於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