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絲固無情,隨風任傾倒。
誰使女蘿枝,而來強縈抱。
——唐 李白
她一定是瘋了!
最重視儀表、最好面子的東方玨,怎會捨下他大少爺的架子,來她這菩提精舍做個小小的男僕呢?
昨兒的一切不過是她的幻夢而已。
玳青如是告訴自己,可當她拉響了通到貼身婢女房裡的金鈴,卻看不見她飛奔來為她梳洗時,隱隱覺得事情大不對勁。
莫非——不是夢不成?
她飛快的起身,胡亂挽起髮髻,正打算親自去查看個究竟,誰想-開門就……
她尖叫一聲,想躲卻已來不及了。那一大盆原本大概是要讓她梳洗的水,全都淋在她身上,從頭到腳無一倖免。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最不應該出現之人!
「東方玨,你怎敢……」她咬牙切齒的。
「我……我沒想到……」東方玨不知所措的看著她。
她整個人都在滴水,從頭到腳狼狽不堪,氣急敗壞之下毫無淑女風範可言,可他竟覺得她這樣子好像芙蓉出水,真是美極了。
時已深秋,早晚更是涼肅,她身上卻只穿了薄薄的內衫,又披了件外衫罷了,最糟糕的是,他端來的水竟是冰冷的!
「還不想辦法?莫非你想凍死我不成?」這次不是她氣得咬牙切齒,而是凍得咬牙切齒了。
情急之下,他乾脆扯掉她濕透的外衫,將她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
「你……做什麼……放……放手……」不知是冷還是心慌,她顫抖得說不出完整的話。
他乾脆打橫抱起她,將她重新送回屋裡,脫去她濕透了的衣物,將她送入暖暖的被窩裡。
注意到她的床頭那兩條不同顏色的拉繩,他試探著拉了拉。不久,果然有僕役聞鈴而來,於是他吩咐他們準備洗澡水和清淡的食物。
張羅好這一切,他再次回到她身邊,這-發現她竟蜷在床上睡著了。小瞼仍有些蒼白,眼下也有些青暈,看得出她一夜不曾睡好,東方玨暗自祈禱自己不是她噩夢的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長繭的大手摸過這張細緻的小瞼,她的肌膚不再冰冷了,只是看起來仍脆弱得要命,似乎稍一用力就會碎了!
之前,他怎會傻得為了一個不值得的女人,而去傷害深愛著他的她呢。
東方玨歎息又歎息。
「呃……唔嗯……櫟……櫟兒……啊……」她似乎正在作一個可怕的噩夢,不安寧的轉側著。
「沒事沒事,我就在你身邊……」他柔聲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靜下來,
終於——升堂的時辰快到了,他強迫自己站起身。
他的理智清楚,他雖是她的奴僕,卻也是朝廷的臣子,這兩個身份必須兼顧,哪個都不能放棄。可他的腳步卻一再的流連。
這天的其他時間裡,她一直佔據著他的思想,甚至在審訊一樁罕見的入室搶劫大案時,他的思緒也一再縈繞在她身上。
他離開時她還在睡,現在不知怎樣了……
「大人……」衙役輕聲提醒。
他沒聽見。
「大人,該將一干人犯收監了!」又一個衙役提醒。
他還是沒有聽見。
「大人!」這下聲震屋宇,所有人都開口提醒他了。
「啊?!」東方玨受了驚嚇。
「啪」的一聲,一直懸在半空的驚堂木終於砸了下來,不曾驚到他人的魂,卻把大老爺本人的三魂六魄都敲回了腦袋。
「人犯屠霸、田單等一干人……」他終於想起了當前的第一要務。
吁——好險,總算沒有當眾出醜!
衙役們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可想起他們的大老爺差點成為方圓百里的笑話,他們還是忍不住捏把冷汗。
老天保佑啊!這附近的清水縣,奉業縣還等著看他們的笑話呢!
啊!大老爺竟又在該開口時發起楞來,哎哎哎哎,老天,這下該如何是好?
衙役們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半空。
** ** **
五年來玳青習慣了忙碌,可這天,她在書案前呆坐一整天,什麼也沒做成。
她以為自己能漠視他的存在,只將他視做一個素昧平生的僕役,可問題是,叫她如何忽略一個時時想忘記,卻刻刻記在心上的人呢?
她恨他!
恨他的薄情、恨他的無心、恨他的……
恨意種種,幾乎扯裂了她的心!
不,她不想做一個被怨恨左右了生活之人,她只想逃脫他對她的魔咒啊!她要找回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找到了。
也因此,當他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沒有強行驅趕他。
她想以此證明自己已拋下過去的陰霾,他再也不能左右她什麼了。
可事實是,他的存在嚴重干擾了她的生活,甚至攪亂了她那顆自以為早已死寂了的心;他的出現讓她再次意識到自己的脆弱!
不,她不想再重複過去的經歷,也不想再次被剝奪了自尊、自信,獨自承受心靈的痛苦!
絕——不!
那樣的煎熬一次就足夠了,可為什麼他總是不放過她呢?
不見玨郎誤終生,一見玨郎的結果卻是終生誤啊!
不由自主的,玳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澀且迷濛的笑。
他有多久不曾看見她的微笑了?
東方玨端著托盤的手猛的一緊,晚膳差點滑落地上。
她那抹略嫌寂寞還有些冷情的笑,不由自主的牽動了他的心。記得多年前,她也常以一張笑臉來迎他,怯生生的、討好的、楚楚可憐的……
可他從來就吝於回應。
在他看來,他們的婚姻只是一樁買賣,他則是唯一被傷害了的「貨物」,為此他憤怒且怨恨。
作為東方世家的唯一繼承人,他無法改變流在他血管裡的血液,那種對家族的忠誠也束縛了他。他無法怨恨自己的家族,也無法怨恨兩鬢蒼蒼的雙親,於是所有的恨意都轉嫁到了她的頭上。
無論她如何努力、如何討好他,他都能輕易抹殺她的努力,而她在商場上的成功,正凸顯了他的無能。
當年他血氣方剛,滿懷救國濟邦大志,一心只想出人頭地。依仗一個女人過活簡直是對他尊嚴的一大污辱,因此,他急於逃離那足以令他窒息的一切。
於是他發了瘋一樣的讀書,以為一朝魚躍龍門,一切就會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已經不同了呀!當嬌妻美妾全都離去,當官場的黑暗污穢全都盡嘗之後,他-發現其實幸福早就在他身邊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罷了!
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的笑,雙唇逸出了歎息。
「怎麼,有誰怠慢東方少爺了?」玳青聽到他的歎息,轉過身來。
「沒的事,我送來了你的晚膳。」一整天不曾見到她了,東方玨近乎貪婪的看著她的側臉,卻發現她竟又瘦了,當下忍不住衝口而出,「下次不可以不吃午膳了。」
「你憑什麼管我?」玳青的眉眼一冷。
「我……我只是關心你啊。」他辯解。
這些天總看見她為商號的事忙到深夜,看見她越來越清瘦,他只覺得心疼。
「關心?」玳青嘲弄的揚起了一邊嘴角。
「是啊。」東方玨忙著將廚房精心烹調的菜餚擺放在書案上,以至忽略了她語氣裡的嘲諷。
「你是什麼身份,也配來關心我?」她冷笑了。
關心是親人之間、朋友之間的真誠愛護,他是傷她至深至重之人,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惺惺作態?!
「我……」東方玨楞一下,苦澀侵入了他的心頭,就如這些年的每一天一樣。
是啊!他只是她的家僕而已,還曾經那樣傷害過她,他又有什麼資格……
欠她的,就讓他慢慢還吧。
「請用膳。」他盛好一碗飯,恭謹的遞到她手裡。
她沒有接過那只青色花紋的碗。
「讓小娟來伺候我。」小娟是她的貼身婢女。
「忠叔讓我伺候你的……」東方玨的聲音漸趨無力。
每次面對她,他都覺得無比幸福。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侍立在一邊看她做事,也是一種幸福。
現在她竟要剝奪他唯一的幸福!
東方玨的心裡難受極了。
「你莫忘了我-是這菩提精舍的主人!」她的聲音不大,卻提醒了他:他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僕役而已。
她不要他的事實,讓他的心流血了,可他知道,她的心曾經更痛過。
「對不起。」他似乎看見,她的內心仍有未曾癒合的傷口在持續疼痛著。
「哈,」他不是最看不起她這種滿身銅臭的商人嗎?玳青忍不住冷笑出聲,「你以為自己在做什麼,扮演聖人嗎?你莫忘了,東方世家的人從不是什麼聖人!」
當年,是她太年輕太蠢,-會傻得相信一腔柔情能換得他的眷顧,現在再也不會了啊……
「我……」他想解釋,卻無話可說。
畢竟負她、傷她的從來就是他!
「如果罵我、打我會讓你舒服些,就做吧。」
「我為什麼要打你、罵你?你不過是一個不相干的奴才罷了。」她淡淡的說。
對她來說,他只是過去的一個幽靈,留他在這裡,只是想證明:此刻,她真的已不在乎他了。
「不相干?」他竟只是個不相干的人了嗎?心底的絞痛讓他的臉色煞白。
「還不去找小娟過來伺候,你不知道看著你這張臉我會吃不下飯嗎?」玳青不留情地道。
「我……我……想伺候你。」他壓下自尊,只求能待在她身邊。
「幾年不見,東方少爺的奴性可真讓人大開眼界呀!」她努力想控制自己,可仍是失敗了。
「我只是想贖罪。」東方玨沈痛的表明。
「贖罪?」玳青尖刻的道:「把別人打入地獄裡,然後再說聲『不是故意的』是嗎?還是東方少爺自認尊貴非凡,只要你動一動手指,我們這些低賤之人就會撲過來舔你的腳趾頭?!」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只單純的想要贖罪而已,為什麼……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誤會呢?東方玨的臉色更白了。
「是啊,在東方少爺眼裡,除了東方世家的人,別人都是可以拿來任意踐踏的泥!」她不想失去控制啊,可——有什麼熱熱的,順著她的面頰一直往下滑,直到跌碎在一盤醋魚身上。
酸酸澀澀的,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別哭,別哭啊。」溫柔的男聲安慰著她。
「哭?」怎麼會?她早已忘記如何落淚啊!
「別這樣,別傷害你自己啊!」她被擁在一個溫暖的男性懷抱裡,「你的嘴唇流血了。」
五年前,為了得到他真誠的擁抱,她能毫不猶豫的去死,可此刻,她所做的只是推開他,縱聲大笑。
「玳、玳青,你怎麼了?」東方玨害怕她是不是傻了。
「別怕,要瘋早在五年前我就該瘋了。」她仍是笑著的,眼神卻犀利得讓人害怕。
上蒼從不允許她以瘋狂來逃避一切,因此她不得不忍受錐心之痛。
她是笑著的,可那笑竟比湯若荷最淒慘的哭泣更為悲哀,他忽然意識到,她離他好遠好遠,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玳青……」失去她的恐懼,讓他忘了此刻他只是個卑微的僕役罷了。
他伸手撫上她的面頰,沾了一手的淚漬。
他的手仍然修長白晰,指間因長期握筆而生成的繭仍在,卻不再細嫩,且佈滿了傷痕,既有刀傷,也有燙傷、裂傷!
她忽然意識到,她最想要的不是報復,而是不再心傷、不再痛苦。再說,就算報復成功了又怎樣,畢竟時光無法倒轉,她所受的苦痛也無法消失。
再這樣耗下去,只會更加深她的怨恨,離她想要的平靜更遠而已。
「你走吧!」
「不。」他用一個字回答。
「不?」她一直緊繃的弦終於斷了!
她只想平靜度日而已,為什麼……為什麼就連這點辛苦掙扎得來的幸福,他都要破壞呢?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出現?」她忍不住捶打著他,尖叫。
滿腔怨恨之下,她的出手很重,可他一一承受了。
「我只想補償你而已。」他輕聲辯解。
「我不要什麼補償,只要你離開!」瘋狂的情緒爆發得突然,冷靜得也突然,只一刻,她再次回復為冷靜的商人模樣。
「我已簽了五年的賣身契,還預支了半年的薪水。」如此他-能暫時安頓下他的家人。
「看得出你很需要錢。」玳青諷刺的笑了。
多麼有趣呀!多少年來,錢是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繫,他離不開她的錢,卻也因為她有錢而恨她。
「嗯。」這是明顯的事實,對此他無話可說。
「要錢好辦。」她拉開抽屜,拿出一疊銀票,抽出一張,「不要再糾纏我了,這五千兩銀子就當是買你的放手。」
「放手?」他傻住了。
「對,你必須簽下字據保證不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裡,至於你的賣身契,明天我會讓忠叔還給你。」玳青十分冷靜,就像她面對的只是一樁五千兩銀票的生意,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那你呢?」一口氣梗在東方玨喉裡,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我自會帶人離開,永不踏進河陽縣一步。」她從沒想過會長留這河陽縣。
「不,我們是定了契約的!」東方玨駭然叫道。
「契約?莫非你要我提醒你,八年前東方世家與我們沈家也是定了契約的?」玳青淡然笑道:「不過,那些沒有意義的契約不要也罷。」
那時的她是多麼天真呀!竟奢望建築在金錢上的婚姻能帶來幸福。
「是我負了你。」東方玨黯然。
「既然從來就是無情,又談什麼負不負的呢?」她冷笑。
為這男人所流的淚已夠多了,五年前,他的無心冷倩已將她曾經柔軟的心磨得冰透硬透,她再不是那一心只想著他、愛著他的傻子了。
「我……」他所有的言語都噎在喉間,做聲不得,只覺得痛悔不已。
「你走吧!」以前的種種就當是她前生欠了他的,從此再不相見,再不相欠!
「我——不!」東方玨嘶吼。
他不要被放逐在她的生命之外,即使只能卑微的看著她,他也甘之如飴呀!
「我們是定了契約的,你不能悔約,否、否則依據契約,你得將最珍貴的東西讓渡給我。」他就像溺水者死命抱著浮木不放一樣,死也不放過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最珍貴的東西?」她最珍貴的不就是櫟兒嗎?她悚然心驚,然後恨意就止不住的升了上來。
八年前,他輕易就竊取了她的心;八年後,他又想竊取櫟兒,她最珍貴的寶貝兒子!
她不允許,絕不允許!
「玳青……」她的表情好古怪,讓東方玨擔心極了。
「稱呼我少夫人。」她淡淡的一句話彷彿是王母劃開銀河的天簪,他倆雖站在一處,可主僕之位立分。
「夫、少夫人。」他垂手道。
「這契約忠叔也有參與嗎?」以往僕役的賣身契約並無「主人如若毀約,僕役有權利拿走主人最珍貴之物」的條款,不用說必是他串通忠叔修改了原有的條款。
「你別怪忠叔,是我……都是我……」一想到會拖累忠叔,東方玨內疚到了極點。
「我不怪他,只恨自己太笨。」她待忠叔有如家人,誰想他竟夥同他的舊主人設計她!
玳青笑得苦澀至極。
「玳青……」他竟又傷了她!
東方玨覺得懊悔不已,卻無法讓時光倒流,而即使時光真能倒流,為了不留在她身邊,他也會毫不猶豫再「無恥」一次。
她恨他太深,而他意識到愛她卻太晚。不擇手段的留在她身邊,伺機感化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無法、也不願放棄這最後的機會!
「那麼,我們就耗著吧!看誰能笑到最後。」她的笑容充滿了冷意,「櫟兒不會是你的!」
她已好心的給了他退路,他卻不知進退,這次她決意不再管束內心叫囂著的恨意了。
「櫟兒?」東方玨愕然。
聽她的意思,似乎誤會他要和她爭奪什麼櫟兒,他正想辯解自己無意爭奪她的櫟兒,可她已霍然起身往外去了。
「你、你要去哪裡,晚膳還沒吃哪!」
「我說過了,看到你的臉我吃不下。」她沒轉身,也沒停步,只冷冷的拋下這麼一句。
「可是……」他還想說什麼,可所有言語在看到她的走姿之後凝結了。
她——怎麼會這樣?
記憶中,她是跛腳,卻不是跛得這麼厲害;他記得她只是微跛而已,事實上,如果他不是那麼吹毛求疵的話,那微跛幾乎無法察覺。
可為什麼……
莫非這些年她又遇上了什麼不測?
想到她曾受苦,而他竟不在她身邊,他的心再次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