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昭輕輕歎了口氣,展開桌上捲著的地圖,才發現裡面夾著一紙白箋,上面墨跡縱橫,竟是一幅魏軍的兵力示意圖。字體狂放不羈,想也知道定是出自雷聿的手筆。
雷聿像是十分匆忙,這幅圖畫得簡單而潦草,只是寥寥幾筆,扼要地交待清楚了魏軍的情況,更無一句多餘言語。
但在地圖的上方,卻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草書大字——一戰成功!
字跡劍拔弩張,一筆一劃力透紙背,衛昭看在眼中,只覺得一陣金戈鐵馬般的森然殺氣撲人而來,心中卻是熱血激盪,有一股豪氣油然而生,無可遏止。
當下再無半分猶豫。
點兵召將,指授方略,整頓軍容,激揚士氣。
儘管已經被圍困了一個多月,士兵早已疲憊不堪,然而聽到反攻的命令,軍中的士氣卻意外地高漲。也許是久被圍困的悶氣終於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無論是新兵還是老兵,面對著人數仍遠超己方的敵軍,竟然沒有一個人畏懼和退縮,一張張純樸的臉上都寫滿了對勝利的渴望。
在這種士氣的鼓舞下,齊軍的反攻格外勇猛也格外犀利。與之相對應的是,城外的魏軍久攻不下,心生厭倦,精神上多多少少有些鬆懈,對齊軍的半夜偷襲竟然近乎全無防備,更沒有做出及時的反應。再加上雷聿的暗中相助,這一場反攻之役竟遠比衛昭的預計來得順利。當魏軍大營化為一片火海,從夢中驚醒的魏軍士兵在熊熊的火光中驚惶奔跑,四散逃命時,衛昭知道,朔陽的危局已經解除,自己所要面對的不再是城下的重重圍困,而是武安侯趙績的十萬大軍了。
與此同時,北疆的戰事在一片膠著的狀態中,也正打得如火如荼。
應該說,霍炎作為一個並不失職的統帥,對北魏軍隊的大舉進攻並非沒有一點準備。
他當然不會天真地以為盛名之下的高湛是一個很容易對付的人,更從不認為自己憑著按兵不動斷敵糧道的穩守戰略就能令魏軍不戰而退,但是高湛的被貶、魏軍的易帥、以及新帥趙績迫不及待的匆忙進攻,多多少少還是出乎了他的預料。
他並不畏懼敵人的進攻,也決不打算讓對手在自己手中輕易地撈到什麼好處,但是霍炎自己心裡也清楚,憑著自己手下的五萬軍隊,要與趙績的十幾萬大軍正面對抗,最多只能是據險固守,勉強自保,如果沒有援兵的到來或是特出的奇謀,想要取勝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邊關告急的奏章已經飛馬送出十幾天,卻一直沒有換來援軍,等到的只是父親的一封緊急密函,告訴他南楚這些天也在邊境蠢蠢欲動,鎮南將軍凌風正全神戒備,不可能分兵給他任何支援。而朝中的政局自從丁延之下獄之後一直暗流洶湧,動盪不安,派系間的傾軋空前激烈,在這種情況下,對於朝廷能否及時徵調兵力救援北疆,最好不要有什麼指望。
換言之,一直被包圍在家族勢力的光環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天之驕子霍大將軍,也終於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與困境。
面對大軍壓境的強大威脅,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又一個充滿硝煙的黑夜過去,戰事已經持續到第七天。
北疆軍中的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睡過一場安穩覺。
魏軍的攻擊雖然兇猛,但是戰況並不太慘烈,雙方的傷亡均遠比霍炎預計中的要少得多。趙績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儘管心中急於取勝,卻沒有要求部下不計代價地拚命進攻,而是借助戰車、弩箭、油壇、石炮等攻城利器不斷消耗齊軍的戰鬥力。
仗著自己兵員眾多,敵人對齊軍使用了車輪戰式的消耗戰術,幾支部隊輪番進攻,幾乎從沒有停止的時候。時而大舉進攻,時而小股偷襲,時而黎明發炮,時而趁夜攀城,攪擾得齊軍永無寧日,連好好休息一下的機會都沒有。
霍炎也曾經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地派兵暗夜偷襲魏軍的大營,奈何對方人數太眾,精銳部隊又都在前線,儘管幾次奇襲都頗有成效,卻始終不能使魏軍傷筋動骨,更動搖不了敵軍的陣線,最多也只能使魏軍增加些傷亡,殺殺對方的氣焰而已。
但是魏軍還在增兵,糧草和攻城裝備更是源源不絕地不斷從後方運到前線。如果齊軍還不能打開困境,任由戰況再這樣僵持下去,最終必然難逃一敗。
就在這個時候,霍炎突然很意外地想起了衛昭,那個一直被自己刻意防備,不肯重用,但同時又不得不暗自佩服的對手。
站在青崖關的城頭上,俯視著不遠處黑壓壓連成一片的魏軍大營,那個修長挺拔而略顯單薄的身影不知怎麼就很沒來由地浮現到了眼前。
當朔陽被魏軍圍困的時候,他的心情應該就是自己現在這樣的吧?危急的形勢,不利的處境,數倍於幾的敵軍,明知道孤立無援難以支撐卻仍然不甘認輸不肯放棄的堅持與驕傲……如果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衛昭困守朔陽,至少還有自己為他牽制敵軍,截斷敵方的糧草供應,而自己,卻連一點最簡單的援助都得不到。
如果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心裡一定在幸災樂禍地暗自痛快吧——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一個月前安然穩坐釣魚台,不肯發兵援救朔陽的霍大將軍,也會有今日這一天!
想到這一點,霍炎輕輕地冷笑了一下,眼中的光芒越發銳利。
我是絕不會輸給他的。
衛昭既然能守得住朔陽,我也就守得住青崖關!
像是要挑戰霍炎的信心,城下的魏軍發起了又一波猛烈攻擊。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經歷過白天魏軍的大大小小數次進攻,城頭的守軍早已經疲憊不堪,神經也由於反反覆覆地緊繃、放鬆、再次緊繃被磨得麻木而厭倦,只盼著這一天早點結束。
而距離換防還有一個時辰,應該接替前線防務的部隊還沒有開始集結。
這正是一天中齊軍防衛最薄弱的時候。
敵人卻準確地抓住了這個時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然發動了全面進攻。從城上一眼望去,方圓數里之內幾乎看不到一寸土地,到處都是魏軍褐色的衣甲,飄揚的旗幟,以及刀槍鋒刃上反射的閃閃寒光,彙集成一片無可阻擋的巨大洪流,緩慢但是堅定地向著齊軍的陣營不斷推移,聲勢之浩大,彷彿把整個青崖關都要淹沒了。
這是開戰以來,魏軍所發動過的規模最大的一次進攻,幾乎所有的部隊都被調集了起來,簇擁著陣形正中趙績的帥旗,士氣竟是前所未有的奮勇激昂,大有不拿下此役誓不罷休之勢。
而這一次的進攻,也確實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兇猛,更加凌厲。
激昂嘹亮的號角聲中,一批又一批巨大的石彈被投上城牆,砸得城頭火花四濺,碎石亂飛。而只要有士兵被石彈擊中,大多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血肉橫飛地倒了下去。在石彈投擲的間隙裡,密如飛蝗的弩箭激射而至,夾雜著一團團燃燒的火焰,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
緊跟著石彈和弩箭的,則是魏軍的戰車和雲梯,以及潮水一般湧上來的敵人。
如果不是霍炎恰好在城頭,也許齊軍真的會全面潰敗。
自魏軍進攻的那一刻起,霍炎就一直站在城頭的最前方,始終不曾退後過半步。他甚至沒有借助垛口掩蔽身形,就那樣毫無遮擋地挺立在城頭,督促著齊軍及時應變,奮勇抵抗。
親兵們連忙送上盾牌,霍炎卻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就將之遠遠丟到一旁,只是握著自己的佩劍長歌,隨時撥打開城下射來的飛石和冷箭。
儘管形勢十分緊急,霍炎的臉上仍沒有一絲慌亂之色,表情依舊冰冷而深沉,像岩石般堅硬得不可動搖,就連發佈命令的語調都與平時一般無二,聲音甚至沒有高出半分,每一道指令都清晰、準確、簡潔、有效。
隨著一道道指令的下達,齊軍從最初的驚慌中迅速鎮定了下來,立即組織起有序的防禦。在主帥身先士卒的精神鼓舞和後退者斬的嚴令威脅下,奮不顧身地頑強抵抗敵軍的猛攻,絲毫沒有任何退縮。
戰況愈演愈烈,攻守雙方開始短兵相接,展開了激烈而殘酷的肉搏,雙方的傷亡人數都遠遠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齊軍的防線幾次被密集如雨的石彈和弩箭撕開,又幾次在霍炎簡捷有力的命令下迅速補上,不斷有士兵慘呼著倒下,接著有更多的士兵咬著牙頂上來,用檑石、刀劍和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了一道堅固的防線。
隨著戰事慘烈程度的上升,霍炎所站的位置也越來越危險。有好幾次,接踵而來的石彈都是堪堪擦著他的身體飛過去的。旁邊的部下幾次勸他退到安全的地方繼續指揮,卻無一例外地被他眼中冷冷的威嚴逼了回去。
沒有人比霍炎更清楚,今日之戰眾寡懸殊,局勢惡劣,對方的氣勢如排山倒海般強大狂猛,以不下此城誓不甘休的勢頭殊死攻城,本身就已先聲奪人,令己方的士氣大受挫折。在這種情況下,齊軍正需要一位冷靜自信、堅定如石的主帥來穩定軍心,而士兵的勇氣與鬥志,更是靠自己治軍的鐵腕手段與誓死不退的決心和意志支撐起來的。
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即使不做什麼,單只是傲然不動地站立在城頭,就已經是對己方士兵的最大激勵與鼓舞,更是對敵軍士氣的最大挑戰。
更何況在這種緊要關頭,他也不放心將前線指揮的重任交給別人。
或許只除了……
有極其短暫的一個瞬間,霍炎心中閃過一絲後悔——也許不該那麼徹底地清除衛昭,而是該將他收為己用的。如果能夠收服衛昭,以他的才能與智慧,必將成為自己麾下最得力的將領,更可以充分地彌補自己所缺少的對北疆的瞭解與經驗。
這個念頭只是在心中閃了一下,就被又一波密集的箭雨打斷了。
霍炎眉頭一皺,揮劍擋開射向自己的幾隻弩箭,不再分心去想別的,將全部精神都投入到了眼前的戰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