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了!」凌馭日猛地翻身抱住寧宸,低頭覆上他蒼白的唇。眼裡的光芒因憤怒而冰冷,動作卻輕緩得極盡溫柔,透著濃濃的心疼與不捨。
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替他把這段回憶徹底抹掉,一點不剩。
晨星和晨陽曾經在『暗夜』並稱雙璧,是他僅有的,親手調教出來的得意弟子。他一直為他們兩個深感驕傲,卻從來沒有想過,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晨星來得早,一直獨享著自己的關注與耐心,也是一直自己身邊唯一的親隨,直到幾年後,晨陽出現。
他知道晨陽天性純真而重感情,一旦接受了一個人,就會給予全部的信任。也許因為同是孤兒,年齡又最接近,除了對自己毫無保留的全心依賴,晨陽一向與晨星最為親厚,完全把他當自己的哥哥一樣。
所以在為他安排搭檔的時候,自己才想都沒想就選擇了晨星。誰知道,這竟然成了一個最殘酷的陷阱。
可以想像,那一夜晨陽受的傷有多深——他生命中最在意最信任的兩個人在轉眼之間全都變了,一個成了殺父的仇人,一個成了奪命的殺手。
最徹底的打擊。
拍撫著寧宸單薄的後背,凌馭日突然想起在玫瑰莊園的那個晚上,寧宸異乎尋常的激烈反應和決絕的話語。
…………
「如果我不打算放手,你是不是真的會割下去?」
「最好別逼我出手。有人曾經試過一次,而結果,你應該知道!」
…………
他就是這樣殺了晨星的吧?在最絕望的時刻,憑藉著本能一擊致命。
後來呢?凌馭日近乎自言自語地問。
「後來?」寧宸長長吸了一口氣,語氣平靜下來,「我的手一直在地上摸索,其實只是本能的掙扎,可是居然湊巧抓到了你送我的那把刀。我想都沒想就出手了。」
那是他練得最熟的一招,雖然在那樣的情形下,仍然是準確無誤地正中要害。
一擊得手,溫熱的血立刻泉水般流出來,流得滿身都是。濃厚的血腥氣包圍了一切。
晨星並沒有馬上斷氣,還掙扎著扼住了他的咽喉,寧宸卻已經沒有了躲避的力氣。
同歸於盡吧。晨星的眼神清清楚楚地說。很輕鬆的眼神,看不出半分留戀。
好。寧宸苦笑一下,說不出話,但並不反對。
就在即將窒息的時候,他感到晨星的手開始無力地鬆開。接著,壓在身上的軀體漸漸冷卻,最後轉為冰冷。
在徹底喪失意識之前他聽到腳步輕輕走近的聲音,以及男人低沉的驚呼。寧宸只來得及用短刀敲了敲身下的地板,宣告屋子裡還有活著的人存在。
接下去就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與昏迷,高燒與囈語,輾轉與掙扎。那一段的記憶一片模糊,再清醒時已經是十幾天後,他到了國外,身邊是個陌生的漂亮小女孩。
「誰?」凌馭日簡短地問,「顧雪?」
寧宸點點頭,眼底有一絲溫柔閃動:「一直是她照顧我,直到傷口完全恢復。」想想,又補上一句,「雪兒一直對我極好。」
凌馭日牽牽嘴角,輕輕『唔』了一聲,不予置評。
寧宸皺皺眉,一言不發地瞪著他,神情不滿。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凌馭日若無其事地揮揮手,「我又沒真的傷了那小丫頭,她早就平安無事地回家了,連根頭髮都沒動過。」
「你就不該拿她來威脅我!」寧宸仍然餘怒未消的,「我欠她的情,還欠她哥哥一條命。他們對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你不行!」
「好好好,是我錯了。」凌馭日半是哄誘半是安撫的,「你對我做什麼也都可以,行不行?誰叫我也欠你一條命。」
提起這一點,寧宸的臉色微微一黯:「關於我父親的事,你還沒有告訴我。」
「好。」凌馭日沉吟一下,「其實,後來你自己又查過吧?」
寧宸點點頭。丁桐叛幫被殺的事證實無誤,下手的也確實是凌馭日。但是他與丁桐之間的關係,卻怎麼打聽都沒人知道。
凌馭日輕輕歎口氣,「其實你想知道什麼,當時為什麼不回來問我?我不會存心瞞著你的。」
「回來?」寧宸冷笑,「出事的第二天,『暗夜』就宣佈了我勾結外敵,叛幫外逃的罪名,刑堂更把我當成了頭號追緝對象,我還會自己送上門來?反正我什麼證據都沒有,不管說什麼,又有誰會相信?」
凌馭日尷尬地咳嗽兩聲,立刻顧左右而言他地轉過話題,「丁桐……他確實是你父親。可是,這件事應該沒幾個人知道。」
「真的?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我,關於他的。」寧宸緊盯著凌馭日,緩緩地道。
「其實沒太多可說的。」凌馭日苦笑著攤攤手,「別以為我能告訴你一個很長的故事。」
這倒是真的。對於丁桐,凌馭日知道的並不太多。在『暗夜』,兩個人分屬不同的部門。丁桐屬於情報組,地位平平,毫不出眾;凌馭日掌管行動組,已經是幫中的首領人物。兩個人根本沒什麼機會打交道。等到凌馭日真正注意到丁桐時,已經是在他背叛之後了。
「他到底犯了什麼錯?」
「出賣機密。」
「為什麼?」寧宸緊咬著下唇,不願意相信自己的父親竟是這樣的人。
「起初我以為是為了錢。」凌馭日猶豫了一下,「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你。當時你才四歲,『暗夜』的敵人擄走了你,要脅你父親給他們提供情報。他答應了。」
凌馭日說得很簡單,口氣也盡量放得平淡,可是聽到這一句,寧宸的身體還是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牙齒深深地陷進下唇,有殷紅的血珠緩緩沁出,順著唇角輕輕滑落。
凌馭日有點擔心地停住了口。
說啊!寧宸瞪著他,用目光催促。
「後來,他在洩漏一件重要機密的時候被發現了,老大讓我去處置他,順便把資料當場追回來。沒想到,我去的時候正碰上他們集中人手準備偷襲。當時幫裡沒防備,打起來肯定要吃虧的。我沒辦法,只好一邊通知別人,一邊立刻出手阻住他們,結果差點回不來。」凌馭日輕描淡寫地說,「我被困在那裡,子彈打光了,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你父親偷偷給我扔了一把槍。」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停,沒有繼續講下去。
「他為什麼幫你?」等了半天,凌馭日仍然沒有開口,寧宸忍不住追問。他們兩人既沒有交情,丁桐有什麼道理幫他的忙?他應該很清楚凌馭日的來意,不出手殺他已經算客氣了。
凌馭日靜靜看著寧宸,不說話,目光猶豫。
寧宸與他對視良久,突然之間身形巨震,臉色變成一片慘白。「不是真的!」
凌馭日仍然不說話,看著一層水霧在寧宸眼中漸漸浮起,接著迅速凝成一團,卻竭力睜大眼睛維持著不肯落下。
「不是真的!」寧宸像是要說服自己一樣地啞聲重複。
凌馭日輕輕歎口氣,握住寧宸顫抖的手,只覺得手裡一片冰冷。
「不是真的!」寧宸乞求地望著他。
凌馭日閉上眼,極不情願地搖了搖頭。雖然忍不住心疼,他還是沒辦法幫著寧宸自欺欺人地騙自己。「丁桐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就算救了我我也不會放過他。他只求我保護你,我答應了。」
寧宸突然挺身站起,背對著凌馭日,「別說了!讓我一個人呆一會兒。」
凌馭日沒出聲,卻也沒離開,就那麼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凝望著寧宸瘦削的背影。從後面看,寧宸的肩膀竟然顯得那麼單薄,彷彿正在微微地顫抖。後背卻還是象標槍一樣挺得筆直,隱隱透出驕傲與倔強。
寧宸微微垂著頭,好像正專心地望著面前的河水。但是從凌馭日的角度卻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一點一點清亮的水珠落在他腳邊,映著斜斜照射的陽光,晶瑩閃爍。
這個發現先是讓凌馭日愣了幾分鐘,接著一顆心便開始緊緊的抽痛。
如果不是此前看到了寧宸眼中滿盈的水霧,凌馭日甚至不會相信草地上那些閃爍的光點是他的眼淚。他已經不記得寧宸曾經在什麼時候什麼情形下哭過了,印象中好像一次也沒見到。再想一想,真的,他從來沒見過寧宸的眼淚。現在看了,竟然有一種陌生感覺,好像不知道那應該是什麼。
這個驕傲的小孩啊,明明已經脆弱得不堪一擊,卻硬是不肯在自己面前落淚。像這樣的情形,究竟已經有幾次了呢?是不是,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獨自撐到最後?
一想到這裡,胸口便有一種無法呼吸的悶。
過了很久,寧宸才輕輕抬起頭,向著河邊走了幾步。他站得離河水本就不遠,現在差不多已走到河岸盡頭了,只要再邁出一步就到了水裡。
寧宸沒再往前走,就站在那兒,低頭看著河水從腳下濺著白沫奔湧地流過。水流很急,沖刷著岸邊鬆軟的泥土,捲著樹枝和草葉停也不停地去了,什麼東西也沒留下。寧宸就對著河水看得出神,彷彿裡面藏著什麼解不開的秘密。
凌馭日有點不放心地悄悄站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到了寧宸身後。
「你幹什麼?」寧宸頭也不回地說,聲音已經很平靜了。
「……」凌馭日沒辦法回答。總不能說自己擔心他跳下去。
「你放心!」寧宸只短短地說了一句。他知道凌馭日聽得明白,就像他同樣明白凌馭日的意思。他不是傻瓜,更不是盲目衝動的毛頭小子,才不會幹出那種於事無補的傻事來。
我知道。可是……凌馭日歎一口氣,心裡道,可是關心則亂,讓我又怎麼能夠放心得下。
很想把寧宸抱在懷裡,安撫他的傷口,給他自己的關心與支持。可是不敢。今日的情形已非往日。自己的身份太尷尬,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對,只好不開口,站得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母親……現在還在嗎?」沉默良久,寧宸突然問道。
「我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寧宸轉過頭,有點不客氣地反問,「不是你從我家把我帶走的嗎?你最應該知道她的下落了。」
凌馭日苦笑,「可是我從來就沒有見過她。那時候,我是直接從敵人手裡把你搶回來的。」
「所以你根本就沒管她的死活,連找都沒有找過他?」
「不是。」面對寧宸漸漸犀利的詞鋒,凌馭日停了片刻才回答,「當時你還那麼小,我起初並沒打算親手把你養大。所以我曾經試著找過你母親,想把你交還給她。可是我仔細查過才發現,你母親的存在神秘得很,幫中根本沒有人見過她,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是幾時結的婚。幫裡的兄弟為了家人的安全,不願意公開家人的也有不少,所以平時並沒人注意。等到我去查的時候,才知道丁桐從來就沒結過婚,更不知道你母親到底是誰。」
「那就是說,已經根本沒辦法找到她了?」寧宸眼裡的光芒明顯地黯淡了下來。
「也不一定。」凌馭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道,「在黑道裡混的人,過的都是不安定的日子,很多人不喜歡受太多約束,男女之間分分合合是很普通的事。我當時只以為他們已經分了手,她決定把你留給父親,也就沒太認真去尋找她的下落。再說,帶著你的日子久了,漸漸生出感情,後來也就捨不得再把你送給別人。」
聽到凌馭日的話,寧宸抬起頭,靜靜地看了他一眼。清亮的目光中情緒複雜,親近、疏離、感激、怨恨,以及種種莫名的感情,混雜交錯地亂成一片。
「走吧。」過了片刻,寧宸突然說,「算我輸好了。我不想繼續比下去了。那個人,隨他去吧。我只想早點離開這兒。」
凌馭日點點頭,無法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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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寧宸都很沉默。
他的話很少,也不大有心情理會其他的事,只是悶著頭一門心思地向前走,情緒在沉鬱中帶著幾分焦躁,又有些茫然無措。
默默地跟在寧宸身後,看著明顯異於常態的寧宸,凌馭日不由得有些心疼。知道他的矛盾與掙扎,明白他的痛苦與煩惱,更知道自己在此時做不了什麼,只能看著。寧宸太驕傲也太倔強,只能任由他自己靜靜處理傷口,他無法插手。
但是像這樣瘋狂地趕路,幾乎已超出了寧宸體力的極限。
凌馭日並沒有試圖阻止他。
他可以想像得到寧宸的心情,設身處地體會他的感受。
寧宸自小便聰明敏感,因發覺自己不願提及他的身世,便再也沒有向下追問。再加上身邊的晨星是孤兒,寧宸也就一直認為自己象晨星一樣無父無母,不再去想別的。一個從來沒有過父母與家人,更從來沒有都奢望過家庭與親情的人,一旦知道了親人的存在,那種渴望與焦灼的心情,只會比任何人更加強烈。
隔了十幾年,那種對近親血緣的渴求已勝過一切。尤其,當曾經擁有的幸福剛剛破碎。
除了這一點,他更知道寧宸需要用疲倦與忙碌填滿時間,甚至情願近乎自虐般折磨自己,好能夠暫時忘掉背上的十字架。
沒有辦法,凌馭日只有忍耐地看著寧宸每日沉默地拚命趕路,待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胡亂吃一點東西,然後繼續向前走,直至深夜。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顧寧宸。跟著他,留意他的安全,幫他打點飲食起居。否則以寧宸現在的情形,只怕凍了餓了都懶得理睬,隨便怎樣都無所謂似的,真不知道能不能一個人走出這片叢林。
一個堂堂的黑道首領,居然會淪落到保姆的地位,傳出去可不叫人笑掉了牙齒?凌馭日一邊翻動著樹枝上的水豚,一邊忍不住自嘲地想。
這幾天來,他也就跟真正的保姆沒有多大分別。寧宸只負責走路,其餘的事情一概不理。打獵,找水,燒飯,宿營,安全防衛,便全部由凌馭日一手承擔。還好寧宸並沒有拒絕凌馭日的照顧。有東西遞過來便接住吃掉,地鋪打好了便倒下睡覺,態度帶著幾分明顯的彷徨,卻沒有仇恨。
但是寧宸看向他的目光中總是充滿矛盾與茫然,停不多久便馬上移開視線,那一雙眼睛深黑沉暗,看得人心痛。
快要到達叢林邊緣的時候天上又下起了雨,連綿不斷。氣溫驟然暴降,夜裡尤其潮濕陰冷。
因為持續的下雨,找不到一塊乾爽的地方宿營,也沒有條件生火取暖,他們只能隨便吃一點剩下的乾糧,然後勉強找塊濕得不算厲害的地方胡亂睡下。
反正快要走出去了,忍耐一下也就算數。
夜霧寒涼,地裡的潮氣一陣陣泛上來,冷得徹骨。
因為陰雨,天上無星無月,夜幕濃黑得凝成一片,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凌馭日一直無法入睡。
不是因為惡劣的條件。而是因為身邊的寧宸。
雖然看不到寧宸,但是兩個人的距離這麼近,凌馭日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寧宸的狀況——不用看他都知道寧宸一直在輕輕地顫抖。
他一直記得,寧宸從小就比別人怕冷。明明是那麼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卻總是一到冬天就手指冰涼,無論戴多厚的手套都捂不暖。每次氣溫驟降的時候,寧宸就總是在晚上溜到他房間裡談天說地,玩這玩那,有時候甚至什麼都不做,卻只是賴在那裡,不說不動卻也不肯離開。直到凌馭日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主動留他跟自己一起睡,才立刻聽話地乖乖躺下睡覺。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凌馭日才發現寧宸其實是個很沒安全感的孩子,睡覺時總是睡得極不安穩,好像一直在做惡夢。也不知道他都夢到了些什麼,只看見他在床上來回輾轉,把被子踢得一塌糊塗。每次總要等他翻轉到凌馭日那一邊,本能地一點點靠到凌馭日懷裡後,才會安心地放鬆下來,呼吸平穩地沉沉睡去。
漸漸也就成了習慣。
不只是寧宸,就連凌馭日自己,也習慣了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緊擁著懷中單薄瘦小的身體安然入睡,感覺著緊貼著自己的微涼肌膚一點一點轉為溫暖。
那時候,寧宸才只有那麼小……卻是那麼依賴自己……
可是現在……凌馭日搖搖頭,轉身背對著旁邊的寧宸,努力想丟開擾人的回憶趕快入夢,卻怎麼也沒辦法睡得著。
寧宸大概是睡著了。他的呼吸很輕,身體一直保持著躺下時的姿勢。但凌馭日猜想他一定正緊緊皺著眉,也許還咬著下唇,這是他所熟知的寧宸忍耐痛苦時的習慣表情。
他現在一定很冷。
但他卻一直靜靜地躺在原地,微微蜷起一點身體,一動都沒有動過。
一切,真的是和從前不一樣了啊……凌馭日翻一個身,凝視著黑暗中沉睡的寧宸,不禁有點苦澀地想,那個曾經那麼喜歡親近自己依賴自己的人,大概是再也不會主動靠過來了。
無奈地低低歎息一聲,凌馭日向前移動一下,輕輕把寧宸攬到了懷裡。
熟悉而又陌生的觸感。熟悉的是身體,陌生的是溫度。
凌馭日不禁皺了一下眉。
寧宸的衣服幾乎全濕透了,薄薄的外衣緊貼在身上,觸手冰涼。怪不得他會那麼冷。真差勁,居然疏忽了這一點,就因為自己的衣服沒有濕。
凌馭日穿的是防雨的獵裝。雨剛下起來的時候他也曾脫下遞給寧宸,卻被寧宸沉著臉用力丟回來,不肯領情。
摸摸寧宸身上的體溫,凌馭日猶豫一下,想了想,還是決定替他脫掉衣服換上自己的。這樣的天氣,穿著濕透的衣服睡覺,只怕他會生病。
手指剛碰到第一粒扣子,寧宸突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即使在這樣的黑夜裡也仍然亮若寒星的一雙眼睛,清清朗朗。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看不出情緒。
凌馭日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張了張嘴,終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苦笑。
眼前的場面好不尷尬。
怎麼看都像是自己不懷好意,趁夜偷襲。
簡直沒辦法解釋——兩個人的身體貼得那麼近,姿勢曖昧得無以形容,凌馭日根本是差一點就直接壓在了寧宸身上。尤其是,他的手還摟在寧宸的腰間,另一隻手更是剛剛好好地停在他的胸口上。
沉默。僵持的動作與姿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兩個人就那麼緊貼在一起靜靜對視,呼吸相通的接近。
彷彿過了一世紀那麼久,寧宸的眼睛閃了一下,好像無聲地歎了口氣,突然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凌馭日怔住。一時間看不懂寧宸的反應。呆了半晌,才猛然醒悟地回過神來,繼續完成手上的工作,心臟卻不受控制地愈跳愈烈。也不知是否停了太久,手指有一點微微的僵硬,一粒扣子解好幾下。細小的鈕扣在手指間來回滑動,不時輕顫。
除去寧宸上衣的時候凌馭日的動作還顯得有些生硬,後面便漸漸變得順暢,越來越快。
當帶著濕意的冰冷肌膚貼上溫熱的胸口,兩個人的身體彷彿都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短促的貼合,輕淺的碰觸,乍合驟分。
接著,凌馭日展開雙臂,不再遲疑地緊緊抱住了寧宸。
寧宸的身體修長而結實,雖然瘦削卻充滿力量,並不顯絲毫的柔弱。然而緊擁著懷裡的人兒,卻有一種莫名的憐惜與疼痛從心底升起,渾然忘卻了寧宸的身手與鋒芒,彷彿他仍是個需要保護需要呵疼需要全心寵縱的稚弱少年。
寧宸的體溫很低,冷冷的,帶著一點潮潤的水氣,就像一塊新凝的冰。赤裸的肌膚光潔潤澤,並不很柔軟卻富有彈性,觸感好得讓人意外。平滑的皮膚下面是堅實的肌肉。細長的線條,優美的輪廓,隱隱蘊含著爆發力的肌肉緊繃著,顯示出驚人的力量與韌性。
還未脫去最後一絲青澀的年輕的軀體,即使是這樣的黑夜也淹沒不了的美麗。
凌馭日的眸光逐漸轉為深沉幽暗,呼吸有一點急促。
這是這個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現在就躺在他的懷裡,如同一體般的緊密貼合。閉著眼,沒有太多表情,一副任憑擺佈的平靜模樣。
至大的誘惑。
要怎樣的人才能夠抗拒?
仍然緊擁著懷裡的人,凌馭日的雙手開始游移,沿著身體起伏的曲線。向後微仰的頭,弧度優美的頸項,精緻的鎖骨,結實的胸膛,細而堅韌的腰,平坦緊繃的小腹……一路蜿蜒。動作說不上溫柔纏綿,甚至略微有些粗魯。很重的力道。手心熱燙。
所到之處,冰冷的肌膚隨著移動的手掌緩緩升溫,由冰涼轉為微溫,接著,一點點變成火熱。
卻怎麼也止不住身體的輕顫,雖然得到的溫暖已經足夠。
寧宸仍然閉著眼,微皺著眉,牙齒深深的陷入下唇。微帶著忍耐卻不能說是痛苦的表情。呼吸的頻率不斷加快,漸漸合上了對方的節奏。
氣息有一點輕微的紊亂,感官卻是前所未有的敏銳。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凌馭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動作,格外的鮮明。
夜風寒涼,輕輕吹拂過裸露的肌膚,每一個毛孔都敏感地驟然收縮,止不住戰慄。灼熱的唇與手指立刻跟上來,迅速安撫下細微的顫抖。異樣的,寒冷與熾熱交織的陌生感受。
在肢體的緊密交纏中,分不清愉悅與痛楚的界限。大腦中一片空茫,有一點迷亂。
地上的樹葉在軀體的輾轉下發出細碎的輕響。樹頂有微風掠過。
混亂茫然的意識中已讓人忘卻了所有,只知道寒冷已經不再。
所謂愛情,也不過是在一個寒冷的雨夜裡,用彼此的體溫相互取暖,給對方一個更舒適更溫暖更可以安心放開懷抱的,細小的天地。
如此,足夠。
從此可以不再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