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四) 第九章
    回營的路上我思忖良久,仍無法猜出拓拔明的底牌。

    毫無疑問他並非虛言恫嚇,那樣做對他並無好處。我相信他手中仍握有一張王牌,能令他有機會扳回敗局。但我亦相信他此時不會貿然使出,那是他的殺手鑭,要留在關鍵時刻發出致命一擊。

    如果沒有料錯,那應是拓拔弘的致命弱點,但是我想不出會是什麼——拓拔弘一向冷靜而清醒,夠狠也夠剛硬,將自己保護得無懈可擊,很難找出什麼弱點。

    像他那樣的人,本就絕不會容許自己有什麼弱點的。即便有,也一定會立即徹底清除,才不會留給敵人任何機會。

    除非……我搖搖頭,拋開自己腦中的念頭。拓拔弘的理智與自控為我平生僅見,他具備真正的王者特質,有謀略,明利害,夠冷靜也夠清醒,該狠心的時候永遠不會心軟。他並非沒有感情,亦並非不會衝動,但幾乎總能及時控制,從不讓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與決定。

    不知是否該感到榮幸,我居然能看到他幾次罕有的失控與失態。

    這樣的一個人啊……回想起他眼中曾經閃過的猶豫與掙扎,而後又無一例外地硬生生以理智壓下,恢復成原有的淡漠與冷靜,我不由輕輕歎了口氣。

    沉思之中,不知不覺已走到了禁軍大營的門口。還未等我醒過神來,一個人突然從門內衝出,猛地一把抱住我,大叫大笑著道:「怎麼樣?我就說過你會沒事的!哈哈!果然果然。到底給我說中了!我就知道是有人故意冤枉你!」

    笑聲朗朗,語氣誇張,不是雷鳴這魯莽衝動的小子還會是誰?

    「是啊,沒事了。」我微笑著拍拍他的肩頭,示意他放鬆手臂,免得我一場風波有驚無險,倒被他勒得送掉一條小命。轉頭抬眼,易天果然正靜靜地站在他身後,微笑不語地望著我倆,目光柔和而溫暖,充滿關切與欣慰。

    「你這傢伙怎麼搞的?這些天來,可活活急死我們啦!」雷鳴親熱地攬著我向裡就走,一邊指手劃腳地道,「你不知道那個蕭代啊,硬是派你劫持了他家儲君,說得連大王都信了,居然下旨通緝你。還有那個韓鵬,整天凶巴巴地跑來向我們要人,差點沒把我們也當疑犯抓起來……」

    「好了,小雷。」易天含笑跟著我們走到我的房門口,突然打斷了雷鳴了話頭,「有話等會兒再說也來得及,你先讓江逸回房休息吧。」

    「我又不會礙到他休息,你幹嗎……啊!」雷鳴不滿的抗議只說了一半,突然恍然地『啊』了一聲,瞄著我鬼鬼祟祟地笑起來。

    「對啊對啊,老大你快點回房吧,我們就不打擾你了。」說著便笑嘻嘻地拉著易天急急走開了。

    看到雷鳴閃爍的表情和易天含蓄的淺淺微笑,我就算再傻,也早已心知肚明這是怎麼一回事。

    果然,一推開門,就看見拓拔弘負手立在桌旁,正轉過頭來望著我,目光閃亮,臉色卻不大好看。

    我意外地揚一揚眉,心下不無詫異。拓拔弘神通廣大,應該早收到宮中的消息,知道一切計劃均順利完成,毫無差錯。但他的表情卻並無應有的滿意與欣喜,反而有些陰沉沉的,彷彿心中頗為不快。

    「怎麼了?」我問,「一切順利,完全按預定的計劃進行,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若是我真做錯了什麼,你不妨說出來我下次改進。」

    「你還想有下次?」拓拔弘不悅地瞪我一眼,「這次若不是你頑固地堅持死不讓步,我都不會答應你去冒這個險!一切順利……說來輕巧,可萬一半道出什麼差錯,你可知道會出什麼事!」

    原來……他竟是在擔心我麼?我一怔,看著拓拔弘慍怒的表情,板著的臉上緊繃的線條,心裡突然覺得暖洋洋的,彷彿有什麼柔軟的地方被輕輕牽動。

    這個樣子的拓拔弘,實在是有些陌生呢……畢竟,他作為我心目中的勁敵已存在了這麼多年,看慣了他深沉冷肅的威嚴表情,習慣了與他不動聲色地較量心機,這一刻,望著他眼中不再遮掩的感情與關切,一時間竟有些不能適應。

    真慚愧。我一直以為自己應變與適應的能力頗足自傲,可到了現在才發現,原來我的本事還差得遠。

    沒想到在內心深處真正實現角色的轉換竟是如此艱難。西秦與北燕之間根深蒂固的矛盾與敵對,一直如大山般壓在我心中,沉重卻無可逃避。

    一直以來,我始終忘不了拓拔弘的地位與身份,正如我同樣忘不掉過去的自己。

    本能地微微轉頭,我有些心虛地避開了他專注的目光。

    拓拔弘臉色一沉,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猛地將我攬在懷裡,力道之大,竟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皺眉,抬頭剛要開口說話,他的唇已經不容拒絕地覆上來,動作並不很快,然而卻異常強硬而堅決,讓人完全無法避開。

    這一個吻,並不激烈但是灼熱,唇間的溫度令人微微暈眩,就連呼出的氣息都彷彿熱燙。

    到了後來他的手臂已漸漸放鬆,不是不能將之推開。但是在那一刻,我的腦中竟有些茫然,渾然忘記了行動的能力,只能任憑他的火熱的唇舌在我唇間輾轉,甚至不自覺地本能回應。

    感受到我輕微的反應,拓拔弘身子微微一震,彷彿僵了極短的瞬間,接著便馬上擁緊了我,彷彿要將我嵌進身體般,動作卻變得溫柔而纏綿,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讓人明顯地感受到珍惜與在意。

    這樣的一個吻……極盡溫柔地繾綣流連,帶著濃濃的情意而絕非情慾的味道,又讓人如何能夠拒絕?

    我在心底輕歎一聲,終於放棄地微仰起頭,向著他灼熱的雙唇迎上去。

    唇舌再度交纏,無休無止。

    我想我無法否認自己的反應——這已經不再是被動的接受,更絕非忍耐,我已經投入,儘管可能只是一時,儘管投入的不是全部,但無可否認,亦無可迴避。

    當拓拔弘終於抬起頭的時候,兩個人的呼息都有些紊亂。除了輕微而無法抑制的喘息聲,空氣中彷彿有一種莫名的氣息在靜靜流動,悠悠淡淡,縹緲難辨,卻又牢牢將我們籠罩在其中,無孔不入。

    「這一次,我是認真的。」拓拔弘低頭凝視著我,目光異常閃亮,聲音有些暗啞,語氣卻堅決得不容置疑。「我不會再猶豫了,也決不允許你再逃避!」

    是麼?我輕笑著牽牽唇角,劃出一道微嘲的曲線。這傢伙,還是那麼霸道呢……想要就要,一旦認定了就不再猶疑,更不給別人猶豫的機會。

    可是,他也未免太自信了吧?感情這種事,也能憑著他一個人的心意任意操控,取捨由心?

    如果真的可以控制,我相信拓拔弘不會容許這件事發生。沒有人會比我更清楚他一直以來猶豫的原因——自古至今,這始終是一個王者最致命的弱點,爭霸天下最大的障礙。而我亦曾經親眼看著他的矛盾與掙扎,一次又一次懸崖勒馬,硬生生壓下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想放任的感情。我對於感情或許遲鈍,但並非白癡,儘管當時懵然不覺,如今回想卻歷歷如見。

    瞭解拓拔弘的心意並不困難——儘管我們的性格截然不同,但在骨子裡卻極其相似,都是一樣的夠冷靜,夠理智,有時衝動卻總能及時控制,小事或許糊塗,但在緊要關頭卻永遠能清醒地分析利害。

    但是這樣精明的兩個人,傻起來竟然是如此的無可救藥……如果給敵人知道了,不知要怎樣笑掉牙齒。

    真傻……我搖頭輕笑,突然伸手攬過他的頭,雙唇不客氣地壓上去,不理會拓拔因為驚異睜大的雙眼,重重地親一下,然後放開。

    「喜歡或不喜歡,接受或者拒絕,只能完全取決於我的心意,沒有人可以勉強,誰也不能。」我挑眉,看向仍有些呆怔的拓拔弘,清清楚楚地一字字道,「而且,一直以來,真正在逃避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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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臥病已久的北燕王終於抱病上朝。

    朝會的時間出奇的短暫,但是內容卻出奇的重要。整個朝會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刻功夫,並未商議任何朝政,亦幾乎沒有人開口發言,只是由北燕王親口傳下了幾道詔旨。然而這短短的幾道詔旨,卻幾乎令得朝中的局勢徹底改變。

    由於病體虛弱無法視朝,北燕王特下詔命,拓拔弘以皇長子的身份監國,准用東宮印璽,暫代無法上朝的北燕王處理政務。然而所有詔旨仍需北燕王加蓋玉璽方可生效。

    拓拔明一案並未在朝會上被揭出來。北燕王以有效的手段封住了所有知情者的口,對此事保持著諱莫若深的態度,但卻下詔改封拓拔明為寧王,兼領北疆鎮撫使,遠派至西北的邊境掌管北疆民政。

    北疆地域遼闊,人煙稀少,西接西秦,北鄰柔然,應算是北燕的備邊重地。然而當地氣候苦寒,荒涼貧瘠,百姓的生活遠較繁華的燕中八郡來得艱難困苦,因而民風野性而強悍,管轄起來頗為不易。而鎮撫使又是文職官位,只管民政,不掌兵權,北疆的武衛三軍全部掌握在飛將軍衛毅手中。對於拓拔明而言,今後的日子應該不會太好過了。

    驍騎營統領韓鵬因失職之罪被降級調用,統領一職由內廷侍衛統領周嚴調任。而周嚴留下的遺缺則由副統領姜亮升署。姜亮是北燕王的嫡系親衛,無形之中,拓拔圭的勢力受到進一步打擊,而北燕王對於內廷的控制則更加穩固。

    而我,儘管曾經努力辭謝,還是被北燕王加封為太傅,領大學士銜,官居一品,雖然只是個並無實權的虛銜,卻因為職司的特殊,得以自由出入宮禁,甚至可以住在外廷的南書房值宿,不再受外臣非經宣召不得入宮的規矩限制。

    我亦由此正式介入了北燕宮廷鬥爭的漩渦中心,再也無法逍遙地置身事外。

    經過這一番人事更迭,儲位的歸屬已漸趨明朗。雖然北燕王仍遲遲不肯下詔立儲,但隨著韓家勢力的屢屢受挫,拓拔明的遠戍北疆,以皇長子身份用東宮印,受命監國的拓拔弘,無形中已成為儲君的不二人選。

    為了處理政務的方便,拓拔弘奉北燕王特命暫居延熙宮。按規矩,行過冠禮的成年皇子是必須出宮分府居住的,只有儲君才可以入居東宮。而延熙宮,卻是北燕王當年身為皇子時的居所,在他登基之後,做為潛邸一直空置著無人居住。

    幾乎所有大臣都把這做為北燕王默喻儲位的一個暗示,然而我卻知道,北燕王之所以如此安排,還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另一重意思在裡面。

    由於身負監國重任,拓拔弘肩上的擔子陡然沉重了許多。他既要代北燕王處理政務,行使職權,接見使節,還要兼顧自己原有的職司,甚至藉機鞏固勢力,清除異己,以至於不得不終日埋頭於繁紛的事務,忙得幾乎席不暇暖。

    隨著手中權力的一步步集中,身邊障礙的一步步清除,拓拔弘終於完全展露了鋒芒,再不像以前般刻意隱藏自己的實力。

    以前是為了維持三人間勢力的微妙平衡,現在平衡既已被打破,便再也沒有維持的必要,反而是到了出手的時候。

    在改換朝局的整個過程中,我始終在一旁作壁上觀。儘管已經官居一品,位極人臣,並且掌管禁軍,手握兵權,我卻毫不插手朝中的爭鬥傾軋,甚至在朝會上都鮮少發言,幾乎不過問北燕的任何政務。

    只有一件事情例外。

    那是我唯一大力堅持,並且親自付諸實施的——我以蕭代與拓拔明的勾結為例,以北燕時局未穩需慎防外敵乘隙而入為由,向北燕王痛陳厲害,終於說服了他下詔遣回各國使節。

    對於其它國家的使節是客客氣氣地以禮遣回,而對於東齊和西秦的使節,則是不折不扣地驅逐。這一道詔旨由我率領禁軍親自執行,不光是監督著兩國使節離開北燕,更加以嚴密的手段一一拔除了他們在京城設立的秘密聯絡點,徹底切斷了他們與燕京之間的聯繫。

    那些聯絡點之中,自然也包括祁烈囚禁我的那一處宅院。

    明知道祁烈絕不會傻得留在那裡等著我抓,我還是親自領兵去了那個院子。不出所料,那裡早已是人去樓空,不光人走得乾乾淨淨,就連所有的東西都搬得精光,除了原有的粗重傢俱,連一杯一碟、片紙隻字都沒有留下。

    就在我獨自立在院中,對著曾經是輕霧朦朧荷香縈繞,如今卻空空如也,只餘一泓沉沉碧水的池塘出神的時候,一名禁軍捧著一隻小小的瓷罐走過來。

    「統領,各處都搜過了,什麼東西也沒有,只在一間鎖著的石室裡發現了這個。」

    石室?我一怔,伸手接過那隻小巧玲瓏的青花瓷罐。罐子的份量並不重,打開蓋子,裡面半透明的乳白色膏體晶瑩如玉,散發出一股淡淡清香,正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這不是……?捧著手中的瓷罐我有了一剎那的失神,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回到被囚當日,樂言一邊漲紅了臉硬忍著不說話,一邊給我小心塗藥的情景。

    一絲苦笑不自覺地浮上唇邊。小烈,小烈,你這又是在做什麼呢?你心裡知道我會來,是麼?可是既然已乾乾淨淨過不留痕地走了,為什麼又偏要留下這個?難道嫌你我之間的恩怨糾葛還不夠混亂不夠複雜?亦或是,生怕我會忘了過往,生怕我心中有一刻安寧?

    如果忘記真的如此簡單,又該是一種怎樣的幸運……

    無論祁烈再做些什麼,我已經無意改變自己的立場與態度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指揮著手下的禁軍和城衛對全城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清查,手段雷厲風行,極其迅速但並不狠辣。我無意殺人,甚至網開一面地放走了所有嫌疑對象,但是在如此嚴密而徹底的搜查中,來自異國的奸細探子應再無容身之地。

    在這樣的情形下,祁烈在北燕應該是呆不住了。

    而我的用意也正是逼他離開。

    祁烈太年輕,也太容易感情用事,以一個帝王的身份而言,未免多了些衝動與意氣,少了些城府與無情。我與他之間的恩怨是早就該放下的陳年過往,對於我,要殺便應該手起刀落,無須猶豫;若不殺便該及時放手,彼此恩仇了了,不必流連。

    如果為了一時意氣,只管輕身犯險在異鄉敵國與我糾纏下去,他這樣算是當的什麼皇帝?

    若是為了趁北燕朝局不穩時混水摸魚,現在時機已經錯過,而他,還不是北燕王那老狐狸的對手。

    小烈,你現在還遠未達到真正的強大呢……指尖輕撫著光滑的瓷罐,我的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但願,我能看見你成長到睥睨天下,足以與任何強敵抗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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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天來,我忙於遣回各國使節,拓拔弘忙於繁雜的政務,各有專注之下,他能夠見到我的時間便少了許多。

    我並不介意,拓拔弘卻對此耿耿於懷,硬是利用職位的特權,以我身為太傅需常備垂詢的借口將我留在宮中值宿,我不得不從禁軍官署搬到南書房。

    儘管這樣的安排非我本意,但是對於拓拔弘的決定,我並沒有提出反對,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默認。

    拓拔弘大喜過望,不是因為自此可以與我朝夕相處,而是因為我的態度終於由以前的裝傻迴避轉為明朗,甚至不乏反客為主,時時令他意外。

    然而看著他欣悅滿足的表情與不再壓抑的真情流露,我心中卻只有淡淡歡喜,更多的卻是揮之不去的溫柔酸楚與隱隱刺痛。

    喜歡上拓拔弘並不困難。早在當年較量的時候,這個不容忽視的強勁對手就已經吸引了我的注意,迫使我為了求勝而努力去瞭解他,用心揣摩他的心思。一次又一次的交鋒中,在各出奇謀全力爭勝的同時,亦不自覺地欣賞對手的智慧與才幹。

    如果能拋開身份的羈絆,我想我們一定會成為最好的知己,相惜相重、相知相悅,可以攜手放歌縱酒,談兵論劍,指點江山,笑傲天下。

    然而造化弄人,卻偏偏讓他生為拓拔弘,而我為祁越。

    苦笑之餘,也只剩得一聲歎息,幾分無奈。

    隨著北燕王病體的日漸衰弱,我知道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終於快要走向生命的盡頭。

    而我在北燕的日子也快要盡了。

    北燕王在世一天,我一天會信守自己的承諾。而他一旦崩逝,便再無任何力量可以約束我留在北燕。

    至於牽絆麼……

    最讓我擔心牽掛,無法放下的小晉和蕭冉,在接到一封小晉的密信後,已經可以稍稍釋懷,鬆一口氣了。

    而拓拔弘……我苦笑沉吟,一次又一次想對他開口,然而看著他忙碌的身影,緊皺的眉心,以及時不時向我投來的專注目光,竟是怎樣也張不開嘴。

    去意徊徨間,我獨自在宮中信步閒行,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後宮的天命山腳下。

    時近黃昏,蒼茫的暮色中,高大宏偉的承天台巍然矗立,華麗壯觀一如往日。

    舉頭仰望,我仍可回憶起當日在台上所見的風景,更不難想像當年,北燕王在台上祭天誓師時,雄姿英發,氣吞山河的豪壯氣概。

    北燕王征戰數十年,吞併小國不計其數,聲名功業一時無兩,固然是稱霸天下的一世之雄。只是當年的萬里河山,而今也不過一張病榻,將來更無非三尺黃土。

    只不過這一點,但凡身在局中之人,卻是再也看不破的。

    正在垂首低徊,感慨沉思之際,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最終停在了我的身後。

    接著,一件猶帶體溫的明黃色長衣披上肩頭,擋住了陣陣襲來的秋末涼風,卻始終靜默著沒有說話。

    我亦沒有出聲,更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向後退了一步,站在與拓拔弘並肩的位置上,仰頭上望。

    拓拔弘也正舉頭仰望著承天台上,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他才悠悠開口:「那裡是整個京城的最高點,也代表著北燕王朝權力的巔峰……只有高高在上的至尊王者,才有資格站在那裡居高臨下,俯瞰北燕的萬里江山。」

    我沉默片刻,才開口道:「如今,你離那個地方已不遠了。」

    拓拔弘啞然一笑,道:「你知道麼?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曾經一個人站在這裡,看著在台上祭天的父王在心中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站到那個位置上,還要做得比他更好,比他更厲害更強大。這個念頭讓我執著了這麼多年,可是如今,我距離那裡已只有咫尺之遙,卻突然發現,原來站在上面的那個人,其實是最最寂寞的。」

    「高處不勝寒。」我淡淡地道,「這或許就是身為王者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拓拔弘輕輕歎息一聲,突然轉過身,緊緊凝視著我的臉,道:「你一直都想離開北燕,是麼?」

    我一怔,愕然抬眼,對上他深沉如水的黑色雙眸,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早就知道,你是不會一直留在這裡的。」

    拓拔弘的聲音居然很平靜,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你這樣心高氣傲、驚才絕艷的一個人,區區的一點功名利祿,又怎麼可能留得住?就算把上將軍與左相的位子全部給你,你也絲毫不會放在眼裡吧?」

    我沉默,轉頭避開他的目光。看來我還是低估了拓拔弘,感情或許讓他有過失控,卻沒有令他變成傻子。不管什麼事,想瞞過他那雙銳利的眼睛,還真的是很不容易。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拓拔弘略略轉身,信手在空中遙遙一劃,舉手投足間,竟有如正站在承天台上指點江山,氣勢奪人。「這天下,如果我真心願與你共享,你,又會不會……為我留下?」

    什麼?!我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臉。拓拔弘依然凝視著我,神情平靜,目光閃亮卻異常清醒,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你瘋了麼?」一簞一瓢,或可共飲;一庭一園,或可共居。可是這天下……又豈是能與人共享的?

    拓拔弘淡淡一笑。「你應該知道我很清醒。對於這件事,我已經想過不止一天,不止一次了。除了這麼做,我實在已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留下你。」

    「你認為……這樣的條件就可以打動我麼?」我一字一字地緩緩道。

    「當然不是。」拓拔弘無奈地苦笑搖頭。「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能用任何條件買得動的,就算是北燕的半壁江山也是一樣。這樣做,只是想讓你相信我的真心誠意而已……你一直都不相信我會有真心,不是麼?」

    我啞然,被他無奈但坦誠的話語堵得無言可答,竟只能怔怔地望著他深黑的眼眸,一時說不出任何話來。

    默然良久,拓拔弘輕輕歎息了一聲,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個最實際也最理智的人,心中只有天下的霸業而容不下其它。王者無情,以前我也曾一直以此自律,甚至自傲,認為自己是不需要感情的。但是到了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江逸,我不在乎你有過怎樣的過往,只想抓住你的現在。我不能保證別的,只能向你承諾,我所能夠擁有的一切,都會與你一起分享,這樣的承諾,夠了麼?」

    我沉默不答,微微閉眼,努力平息內心的激盪。我一向自以為瞭解拓拔弘,看得穿他的心思與計謀,料得准他的手段與目的。然而他今日這一番話,卻令我毫無準備地驟受重擊,手足無措,防線盡失。

    即便是一向從容冷靜處變不驚的我,此時腦中也亂成了一片。

    這應該,是他從不展露的真心了吧?原來除去了那重堅硬的外殼,無論是他,亦或是我,都一樣與普通人並無分別,都有著屬於自己的脆弱與柔軟。

    象拓拔弘這樣一個驕傲而強硬的霸道男子,竟也會如此向人低頭,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

    答應他麼?

    舉頭仰望承天台,那象徵著皇權與霸業的宏偉建築在暗沉沉的夜色中巍然矗立,於靜默中透出無形的威嚴與驕傲。不必置身其上,我也知道那下面是北燕的萬家燈火,千傾良田,以及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廣大江山。

    更遠處則是西秦那荒涼而遼闊的黃色土地,以及我曾經流血流汗、征戰疆場保護過的西秦百姓。

    拓拔弘的眼中只有天下,而祁烈又何嘗不是呢?

    西秦與北燕世代為敵,疆界相鄰,連年兵亂無休無止。我若是留在拓拔弘身邊,面對著西秦與北燕的爭殺,卻又應該如何自處?

    拒絕他麼?

    可望著他明顯消瘦的英挺面容,焦灼而懇切的專注雙眸,以及那充滿了期待、急切與憂心,卻又強自壓抑著故做平靜的神情,一個不字已到了嘴邊,反覆打了幾個轉,竟怎樣都無法說得出口。

    ……

    躊躇良久,心意彷徨,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仍是只管低首沉吟,不發一語。

    拓拔弘亦並不催我回答,只是靜靜地望定了我,等待我做出最後的決定。

    夜色,卻已漸漸深了。

    第四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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