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頭痛欲裂。
宿醉的滋味實實在在是不怎麼樣,這一次我總算是領教到了。
昨夜明明睡得很沉的,而且睡得又暖和,又舒服,是半年來難得才有的一次舒心安穩覺。可是到了今天早上,我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是對勁的,四肢酸軟,胃中翻騰,腦袋裡更是像有人用一百隻大錘在敲,痛得讓我恨不得把頭割下來。
嘴裡幹得發苦,想喝水,當然如果有一杯清涼可口的酸梅湯就更好了。不過哪裡有這麼好的事?又不是在自己的皇宮裡!
我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又賴了一會兒,終於閉著眼睛撐起身,想下床出去找點水喝。可是才坐起一半,立刻覺得頭昏噁心,眼前金星亂轉,馬上又有氣無力地倒了下去。
昨晚真不該喝那麼多酒的。都怪拓拔弘,如果不是他纏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因為用不著擔心敵手的偷襲而醉得那麼放心大膽……
又躺了好長一段功夫,我才勉勉強強地睜開眼。窗外已是艷陽高照,庭前的花影都灑了滿窗。
好像真的是不早了啊……什麼?花影?我瞪大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大醉之後竟會如此遲鈍,居然直到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根本就不是我的屋子。我在五城巡戍營的住所簡單得近乎簡陋,哪裡有地方種什麼花啊。
這裡……好像是……拓拔弘的臥室?
怪不得我看著那麼眼熟了。
難怪昨晚睡得那麼舒服,身上暖洋洋,軟乎乎的,拓拔弘用的東西,當然都是百里挑一的上佳精品。唔,難得這傢伙腦筋短路,居然捨得把自己的舒適考究的豪華臥室讓給我住,那可得好好賴上一陣才夠本啦。
我伸了個懶腰,目光無意識地在屋內四處掃視,才發現床頭的小几上放著一隻羊脂玉碗。碗裡滿滿的盛著不知什麼茶水,顏色透明淺褐,晶瑩剔透,看上去倒是挺像酸梅湯的……
不光看上去象,聞起來也像……
不光聞起來像,喝到嘴裡就更像了……
唉,像來象去,根本就是嗎!看不出拓拔弘這粗魯霸道的傢伙心思還挺周到,居然知道醉酒的人醒來後最想要什麼。我一邊心滿意足地喝著酸酸甜甜清涼爽口的酸梅湯,一邊忍不住想。
雖說這張又大又軟的床睡得是很舒服,可是想來想去,我還是很有自覺地起了身。
偷懶管偷懶,一個人的責任還是要盡的,我總不能把公事丟開,真的就躲在拓拔弘這裡睡上一天。再說,偷一天懶的代價可能是以後接連幾天的苦難,那兩個難纏的監工肯放過我才怪。傻乎乎的雷鳴還好對付,要是惹火了易天,那可是自討苦吃啦……
起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時已不翼而飛。身上換了一身嶄新的絲羅內衣,觸手光滑柔軟,看得出是最精緻考究的質料。
有人在我睡著時給我換過衣服?我有些意外地坐起身,腦後的髮束散開了,半長的頭髮一下子滑落在肩膀上,帶著浴後淡淡的清爽味道。
原來我還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服侍著洗了一個澡?這信王府中招待客人的服務也太周到了吧……
管他呢?該走了。我抓起床頭放著的外衣,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並不是很合身,對我來說有一點偏大,穿在身上寬寬鬆松,倒是平添了幾分飄逸的味道。一定是拓拔弘的衣服。在這府中也只有他才比我高了。
現在應該是拓拔弘上朝的時候。他一定不在。
正好,反正我也不想見到他。
昨天我雖然醉得厲害,但還沒有醉到把什麼事情都忘了的地步。恰恰相反,昨晚所發生的一切此刻仍清楚得歷歷在目,沒有一絲一毫的褪色。
包括拓拔弘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
還有……
不能再想下去了!
我閉上眼,用力地搖了搖頭,想揮去腦中不斷湧出的鮮活畫面,卻挫敗地發現自己的努力毫無作用。
臉上突然不受控制地有些發燙,繼之而起的是一股複雜難言的微妙感受,混雜著輕微的尷尬、意外、不敢置信、手足無措,以及,一點點若有若無的莫名情緒……說不清是什麼,只覺得心裡有一點發酸,沉沉的像是裝了什麼陌生的東西,脹得滿滿的,說不出是舒服還是難受。
總而言之是有點什麼地方不對勁……
見鬼了!我再次用力地甩甩頭,歎口氣,頹然坐倒在椅子上。
我承認自己的神經很粗,雖然從小就被人稱讚聰明絕頂,但在感情方面卻常常遲鈍得像個白癡。身為西秦的儲君,我自幼便接受嚴格得近乎苛刻的教育和訓練,每天的時間都排得滿滿的。長大後又不是終日忙於政務,便是長年奔波沙場,再加上被祁烈纏得難有空閒,以至於我的感情經歷到現在仍然是一片空白。
然而突然之間,我一下子讀懂了拓拔弘昨夜的眼神。
那種火一般灼人的熱烈眼神……有時卻又出奇的深沉黝暗,黑沉沉的,彷彿藏著無窮的心事……
過去的很多疑惑一下子有了答案。
然而面對他激烈而熾熱的眼神,我的第一反應卻是象害怕燙傷般,本能地閃縮逃避……
我對男人之間的親密關係並不陌生。在時下各國的貴族中,蓄養孌童、狎玩男寵已經成為了一種公開的時尚。生長在西秦宮廷中的我,在長期的耳濡目染下,對於這種貴族式的喜好早已司空見慣。
但我卻從未想過類似的情形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我向來不好男風。對於自己身邊的男子,或者是重臣宿將的尊敬禮遇,或者是下屬官兵的信重愛護,或者是摯交好友的意氣相投,或者是子侄幼弟的疼惜寵溺,不管是哪一種,無不是坦坦蕩蕩、直率明朗的誠心相待,從來不曾起過別的念頭。而對於那些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屈身事人,宛轉承歡的可憐蟲,卻只有同情之心,而無狎戲之興。所謂的到處留情、逢場作戲,我一向都沒有什麼興趣。
自然更不想成為別人遊戲的對象。
我不知道拓拔弘的態度有幾分真。但無論是真是假,對於我而言都是一樣的招惹不得——如果他只想逢場作戲,我當然沒有興致奉陪;如果他確實是百分百真心,那我就更要避之則吉,躲得越遠越好了……
這件事發生的時間不對、地點不對、人更加不對,從頭到尾都沒有對,根本就是不應該也不可能發生的……
微微苦笑一下,我隨手把頭髮束在腦後,抹一把臉,不再停留地推開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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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一道短短的迴廊,就是王府的後花園了,穿過去就是下人的院子,那裡有一道後門,出去比較近也比較方便,以前在這裡當下人的時候我常常走,輕車熟路。
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看到小晉。
小晉……一想到小晉我就忍不住很想罵拓拔弘一頓。
我從王府裡搬出去的時候,本想帶小晉一起走的。可是拓拔弘莫名其妙地板起臉來,無論如何就是不准。說什麼小晉是王府裡登記在冊的下人,沒有他的同意就不能離開王府一步。還說他如果敢私自逃走,按照北燕的律令,就要被挑斷腳筋送還原主,要是他膽子大的話也不妨試試。
被拓拔弘這麼一威脅,在做好準備離開北燕之前我當然不敢拐帶小晉私逃,只好把他留在信王府裡。這樣一來,我要見小晉可就不方便了。害得我教他武功還得偷偷摸摸地半夜溜進信王府,要是被巡夜的城兵捉到他們的上司半夜作賊,我的面子該往哪兒擺啊?
更慘的是,有了雷鳴和易天的嚴格監督,我連早晨賴一會兒床補眠的機會都沒有了……
清晨的例行灑掃早已結束,整個後院裡很安靜,幾乎看不見什麼人走動。偌大的一個花園裡,只有一名花匠坐在牡丹花前呆呆出神,背對著我,並沒注意到我的存在。
走過那個花匠身邊,我有點好奇地看了他兩眼。
他的樣子並不像是一個花匠。如果不是那身粗布的下人服飾和手中的花剪,我可能更容易把他當成一個書生而不是下人。他的身材偏於瘦弱,膚色蒼白得不像是曾經在戶外活動過,側臉的輪廓斯文清秀,手指潔白修長,用來握花剪未免是有點太可惜了。
我故意在他身邊用力地咳嗽了一聲。他嚇了一跳地轉過臉,抬頭向我看來,烏黑的眼睛清澈明亮,卻含著隱隱的悵惘和憂鬱。
「你是誰?新來的花匠嗎?我以前好像沒見過你?」
「啊……是,我叫林安,進府還不到兩個月。」
「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應該不是當花匠吧?」 看他那雙乾淨漂亮的修長雙手,就不像是跟泥土打過交道的。
「賣字,代筆,隨便混口飯吃。」
原來真的是讀書人,怪不得看上去這麼斯文呢。我細細打量他的相貌。他長得說不上漂亮,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是談吐斯文,氣質儒雅,看上去像是讀過不少書的。要是在王府裡當一名花匠,未免有點大材小用。
「你應該讀過不少書吧?為什麼不去應試?你該不會甘心在這裡混一輩子吧?」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痛苦和失落,聳聳肩,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如果能夠考得中,我還會淪落到這裡來?」
「一次不中就灰心了?」我皺眉。看他的樣子雖然文弱,眉宇間卻有幾分驕傲倔強之氣,看去不似池中之物,更不像是那麼容易就放棄的人。
「逼不得已,有什麼辦法?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可得到的人又有幾個?到頭來還不是先得混一碗飯吃?」
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我沉吟一下。
「你願意到我那裡幫忙嗎?我正缺一個整理公文案卷的書記。報酬不會比這裡少,而且還可以抽時間繼續讀書應試,比當個花匠要好得多。」
「真的?」
他半信半疑地看看我的表情,猶豫了一下,最後居然拒絕了。
「謝謝你,可是我在這裡過得很好,日子清靜又悠閒,反而不想出去營營役役地辛苦奔忙。至於讀書應試,更是連想都不想了」
「是嗎?」
我有點意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幾眼,總覺得他的話有幾分言不由衷的意味。看他年紀輕輕,既不像看破紅塵的心灰意冷,又不像無慾無求的淡泊高遠,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看他的樣子彷彿藏著什麼心事,我既然不知詳情,就不必管太多閒事了吧?
「好吧,隨便你。」我笑了笑,道,「我叫江逸,如果你改變主意,或者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到五城巡戍營來找我。」
「原來你就是江逸?!」聽到我的名字他低低地驚呼了一聲,看我的眼光也有了些不同。
「謝謝你。」他態度認真地又說了一遍,「謝謝。」
他的神情如此鄭重,倒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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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營裡時已近午,剛剛趕得上吃午飯。
雷鳴果然滿腹牢騷地抱怨了一頓,易天卻十分難得地沒有說什麼,好像看出我情緒欠佳,精神不振,很體貼地攔住了雷鳴的話頭,沒讓他繼續嘮叨下去。
否則我的頭真會裂成兩半。
不過,易天接下來說的話讓更加我頭痛。
「平望侯府的管家剛剛來交涉,想把昨天打傷賣肉小販的兩名奴才領回去發落。」
「不准!」我不假思索地斷然道。「一時口角就動手圍毆,打得人家斷了兩根肋骨,這侯府的奴才也太威風了!先令他們賠償對方醫藥費五十兩,再責打二十,枷號一日,然後才讓侯府領回去好好管教。」
「韓國公呂浩的侄兒在青樓為了一個清倌人爭風吃醋,砸了那家萃芳樓不算,還圍著那幾名外地富商追打了兩條街……」
「對方傷得重嗎?」
「運氣好,跑掉了。」
「哦,那讓他照價賠償萃芳樓的損失,然後拘役三日,不准別人代服,也不准他家裡罰金折罪。」
「還有宣城公主的管家在街上縱馬傷人……」
「一樣!按北燕律令處置。」
「還有吏部楊侍郎的兒子……」
「照例辦理。」
「還有……」
「易天,營裡不是有《大燕律法》和《京城治安令》嗎?為什麼還要一件件地拿來問我?」
「我知道!」易天『啪』地合上手裡的案卷,歎了一口氣。
「我只是想提醒你,你要處罰的這些人,再加上昨天的林駙馬表弟、李尚書外甥的妻舅,前天的威烈侯府和靖國公,還有……大略算算,已經快把北燕的權臣貴族得罪盡了。」
「哦?那又怎麼樣?」我頭也不抬地繼續吃飯,「他們要聯合起來上折告我,還是想索性買兇殺掉我算數?」
「那倒還沒有。不過,再這樣下去大概也快了。」
「那就等他們真動手的時候再說吧。」
「……」
易天無奈地又歎了口氣。
「江大人,江青天,我知道你不徇私情嚴明公正,也不計較個人前途榮辱得失,可是你要想把這個官做下去,總不能老是這樣得罪人吧?長此以往,你這個位子保得住才怪!搞不好連腦袋也一起丟了。」
「……」我心虛地看了眼易天擔心的表情,有點內疚地低下頭,不敢告訴他這個官我本來就沒想長久做下去。既然幹不了多長時間,要是還不能好好地放手整頓一番,讓京城的百姓過上幾天好日子,那就真的是太對不起他們了。
雖然,他們並不是我的百姓……
「除了這些,還有別的事情嗎?」
「沒了。」易天無可奈何地白了我一眼,搖搖頭,還是放棄了說服我的打算。
「那我回房睡覺了。」
昨天沒去教小晉功夫,今晚他一定會磨著我補回來,多半又得耗上大半個晚上才能完事。不抓緊時間補眠怎麼行?
「又是睡覺!」雷鳴『噌』一聲跳起來,「你今天多晚才回來……喂!喂!站住!」
我當然不會傻得聽他的話,趕緊頭也不回地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