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二) 第一章
    我與小晉一夜長談,從陰謀篡位的攝政王蕭儼談到那個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王位候選人蕭靖,接著又談到東齊朝中的各派勢力,以及目前的各國局勢。談到最後的結果是,兩個人全都又困又累,自然把那幾十匹要刷的健馬忘了個一乾二淨。

    直到天色將白,實在是睏倦得支持不住了,也懶得起身回帳睡覺,我枕著那把棕毛刷子,小晉枕著我的肩膀,兩個人就那麼一起滾在乾草堆裡倒頭大睡。地上又濕又冷,乾草又粗又硬,馬廄裡的氣味又臊又臭,居然一點都沒影響我的好夢。

    從皇宮內院的錦繡龍床到馬廄裡的乾草堆,看來我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本領已經煉得爐火純青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聲震耳欲聾的慘叫從美夢中驚醒。睜開眼一看,馬隊總管一臉欲哭無淚的表情站在我面前,背後是那幾十匹滿身塵土、汗跡斑斑的高頭駿馬。屋外旭日初升,已經到了出隊的時候,而小晉還舒舒服服地滾在我懷裡,睡得眼睛都睜不開呢。

    我苦笑,知道自己這次多半是死定了。

    當我被苦著臉的馬隊總管帶到拓拔弘面前時,已經很認命地做好了接受他更大怒氣與更嚴厲懲罰的準備。誰知道拓拔弘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又或者突然良心發現,聽完馬隊總管關於我工作進度的報告後,盯著我睡眠不足的蒼白面孔和帶著紅絲的眼睛看了半天,居然連問都沒問一句,就擺擺手,讓我直接回帳休息,還專門派了兩名護衛在帳外站崗。

    呃?這又是什麼新花樣?我沒敢多問,一頭霧水地跟著那兩名護衛走回營帳。幾時我睡覺還用人站崗守衛了?一夜之間,我的身價還漲得真夠快的。

    一夢沉酣,醒來時已經是夕陽西下。我心滿意足地伸一個懶腰,打算出去散散步,呼吸幾口新鮮空氣。誰知道剛剛走到門口,就被那兩名護衛以未奉命令為由攔了回去。啊!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的待遇會這麼高。原來這兩個人的任務不是護衛,而是看守……我莫名其妙,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竟然被拓拔弘軟禁了。

    豈有此理!我大為不滿,很想找拓拔弘抗議一番,以主張自己的人身權利——我只是拓拔弘府中的下人,又不是他抓來的囚犯,他憑什麼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動輒一個不高興就把我關起來?可是轉念一想,以拓拔弘隻手遮天的驚人權勢,別說軟禁,就算是把我丟進牢裡關上個十年八年也不會有人說半句話,我還是老實一點,不要再去招惹他算了。

    從那天以後,拓拔弘像是突然決定不讓我再有半點自由活動的機會,走到哪裡都帶著我,就算是行圍打獵時也不例外。以前我雖然也是貼身隨侍,但畢竟只限於拓拔弘回府之後,哪裡像現在這樣,連他外出騎射與宴飲都不離左右,簡直成了他身後的影子。沾他的光,我倒是看了許多熱鬧,不過也平添了許多麻煩……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公子?久仰久仰……」

    「原來閣下就是江逸?失敬失敬……」

    跟著拓拔弘每到一處,只要一報出我的名字,就會招來無數好奇的目光與熱情的招呼,令我自己都不明所以——我,信王府中的下人江逸,而不是西秦國主祈越,幾時也變得這麼出名了?

    「這些人怎麼會知道我?」我找個機會偷偷問拓拔弘。

    「怎麼,連自己出過的風頭都忘了?」拓拔弘似笑非笑地牽牽唇角,「能擊敗心高氣傲、目無餘子的英王拓拔圭,還不夠令你名滿京城麼?」

    原來如此……

    北燕的風氣舉國尚武,只要是武藝超卓的武功高手,都能夠贏得公眾的普遍尊敬。拓拔圭的劍法出自名家,在北燕也算是難得的一流劍士,向來很少遇到對手。我與他的比試雖不是正式的公開較技,卻也是不折不扣地在劍法上擊敗了他。有此一戰,我自然會被人視為劍術高手。也難怪這些人看我的眼光都充滿敬意。

    只是……

    「怎麼會有這麼多人知道的?」

    那一場的落敗想必被拓拔圭視為奇恥大辱,我不認為他會向人主動提起。當時在場的人並不多,大多是王室貴族與高層將領,與三位皇子都關係非淺。為了照顧拓拔圭的面子,這場比試的結果應該不會有人向外公開才對。

    「你以為呢?」拓拔弘意味深長地反問。

    「有人存心宣揚出去?」

    否則,這麼一場私人性質的小規模較技,結果怎麼會被傳揚得盡人皆知?

    「你認為是誰?」

    「……二皇子拓拔明。」我想了想,肯定地回答。

    「聰明。」拓拔弘有些意外地看我一眼,目光中隱含著驚奇與讚許。

    我淡淡一笑。我討厭宮廷之中的勾心鬥角,陰謀爭鬥,但是那並不代表我不懂不會。每一個王朝的權利爭奪都大同小異,沒多大分別。我能夠在西秦平平安安地活那麼久,又怎麼可能對這些手段一無所知?我只是不願也不屑去用它們罷了。

    如今的北燕王年已老邁,儲君的人選卻仍未確定。這三位皇子表面上兄友弟恭,和和氣氣,私下裡的鬥爭想必已激烈得很。

    緊要關頭,任何打擊對手的機會都不容錯過。拓拔明故意將拓拔圭落敗的消息四處宣揚,鬧得盡人皆知三皇子比劍輸給了大皇子府中的一個下人,既可以打擊拓拔圭的聲譽與銳氣,令眾人心目中覺得他不過如此,分數大減;還可以藉機挑起拓拔弘與拓拔圭之間的明爭暗鬥——此事被傳得街知巷聞,拓拔圭必定深感臉上無光,說什麼也要找機會挽回面子不可。拓拔明若再夾在當中煽風點火,推波助瀾,說不定便可讓這兩人先鬥個你死我活,他自然可以舒舒服服地作壁上觀了。

    看拓拔弘胸有成竹的深沉笑意,顯然已看破了二皇子的一番心機,不單只不會上他的圈套,說不定更在順水推舟地藉機抬高自己的聲威氣勢,向眾人炫示信王府中的人才濟濟,高手如雲。否則,他把我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四處露面幹什麼?

    不過,我也不會白白地給他利用就是啦。

    代表了北燕最高級別人才選拔的比武大賽是整場郊獵的壓軸戲。郊獵的最後三天,其它大規模的競技活動都已結束,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個可容納萬人的大校場中,圍坐在高高的擂台四周,興高采烈地欣賞這所有比賽中最有看頭的一項。

    擂台的正面是一座高達數丈的華麗高台,佈置得精美舒適,是王室中人及高官貴族觀看比武的專屬席位。其他一些身份未夠的小貴族便低了一等,只能坐在主看台兩側較為簡陋的普通席位上。至於佔了大多數的軍官、士兵及普通官員,則只能席地而坐,位置靠後的人甚至要站著才行。

    不過這並不會影響比賽的精彩程度,更不會影響他們觀看的興致。每一場比賽的勝負一分,觀眾都會發出熱烈的喝彩聲,為獲勝的英雄助威致意。

    我對觀看比試的興趣並不太高——也許是未到決賽關頭,場上的較量並不十分精彩。出場較技的武士也還算身手不凡,但比起真正的高手還差了一籌。像這樣級別的比試,雖然一樣可以打得緊張激烈,熱鬧非凡,卻不能真正地吸引我。

    好困……我站在拓拔弘背後,無聲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本以為沒人會注意的,誰知道他好像生了後眼,立刻轉過頭來,冷冷地瞪了我一眼。

    這好像不能怪我吧?我回他一個無辜的眼神。

    昨晚是北燕王室設宴招待東齊國的使節,直鬧到三更過後才酒闌人散。我給拓拔弘扯著四處亮相,被迫灌下了太多烈酒,害得我整整一夜未能安眠,今早起床的時候還頭痛欲裂,現在能站在這裡已經很不錯了。

    說來慚愧,西秦人的善飲之名甲於天下,而我這個國主卻酒量平平,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酒量,只要稍稍沾點烈酒便會難受上一整天。昨天我被人硬勸著喝下了十幾杯高粱,立刻覺得頭暈目眩,昏昏欲睡。勉強支持著坐到終席,連怎麼回的營帳都記不清了。今早醒來,只知道自己已安安穩穩地睡在了床上,衣服也脫下來放得整整齊齊。頭痛之餘,我不禁有些佩服自己——醉成這樣還能打理好自己,看來我的酒量又進步了不少嗎。

    我正在抓緊時機努力補眠,場中突然『轟』的一聲,爆出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把我從美夢中震得醒了過來。

    我正在抓緊時機努力補眠,場中突然『轟』的一聲,爆出了一陣響亮的歡呼聲,把我從美夢中震得醒了過來。

    我吃了一驚,抬眼看向場中,一個艷光奪人的紅衣人影俏生生站在高台之上,正笑吟吟地舉劍接受觀眾的喝彩。原來不知什麼時候,拓拔晴已經上了擂台,向一名連勝兩場的劍手挑戰。

    那名劍手是京城禁軍中的一流好手,劍上的造詣相當不弱,在京城的名聲亦十分響亮。他剛才連勝兩名對手,都贏得輕鬆自如,游刃有餘,顯然還保存著部分實力。但此時面對著拓拔晴,卻顯得水準略遜一籌,招數上應對得捉襟見肘,防守得雖然還算嚴密,卻始終形不成有效的反擊。

    拓拔晴卻越打越是得心應手,劍光霍霍,身法輕靈,一把雪亮的長劍展動開來,綿密得幾乎滴水不漏,漫天都是她灑出的劍影,氣勢如虹,逼得那劍手步步後退,一直退到了擂台邊。等到那劍手驚覺自己退無可退,再想反撲已嫌太晚,一個變招不及,竟生生給她逼到了台下。

    全場立時彩聲雷動。

    拓拔晴身份尊貴,劍術超群,容貌又生得明艷照人,冠絕京城,一向深得北燕人的崇仰與喜愛。軍中對她暗自傾慕的年青男子更不知凡幾。她這場比試勝得乾淨利落,十分漂亮,自然贏得了觀眾的如雷彩聲,經久不竭。

    依照比武的規則,凡是上台競技的劍手,均需接受其它劍手的挑戰,只要能連勝三場,便算是初試入圍,取得了最後一天決賽的資格。當然挑戰者亦需估量自己的本事,是否能勝過台上的對手,凡是敢站出來上台挑戰的,劍技都頗有可觀之處,因此想連勝三場並非易事。但拓拔晴的劍術在北燕威名素著,足可稱得上一流高手,決非泛泛之輩可以匹敵。縱有人自認為劍法勝得過她,可是一想到她金枝玉葉的高貴身份,又知她深得北燕王的喜愛疼寵,誰又會不識進退地向她挑戰呢?

    拓拔晴橫劍而立,紅衣翻飛,英姿颯然地傲然靜待別人上台較量。

    場中的歡呼聲始終不歇,喧鬧無比,卻始終沒人上台與她比試。

    過了半刻功夫,負責仲裁的大將軍韓滔站起了身:

    「按照規則,既然無人上台向晴公主挑戰,這場初試便需算晴公主通過,有沒有人覺得不服?」

    韓滔話音方落,場中又爆出一陣響亮的歡呼聲。顯見得人人心悅誠服,並無異議。

    坐在正面看台上的王室子弟更是紛紛賣力喝彩,以求博得佳人的好感。

    北燕王拓拔光顯然對這女兒疼愛之極,看得不住拈鬚微笑,滿面儘是得意之色。

    過了片刻,彩聲漸止。拓拔晴卻不收劍下台,反而秀眉一揚,朗聲道:

    「依照規則,參賽者需勝三場才可入圍。如今我只勝一場便通過初試,未免也贏得太容易了。既然沒有人向我挑戰,我倒要向人挑戰一場,大將軍不會反對吧?」

    韓滔愕然一怔,顯然此事並無先例。但拓拔晴的身份與眾不同,她既然有此要求,北燕王又含笑看著並未阻攔,場中的眾人更是興高采烈地不住叫好,一心想再看上一場精彩的比試,也就無意掃她的興致,微笑道:「晴公主自願加試一場,本仲裁自然不會反對。只不知晴公主意欲向誰挑戰呢?」

    拓拔晴揚眉一笑,卻不馬上回答。一雙俏目中射出興奮的光芒,又含著隱隱的算計意味,自東而西順著場中緩緩掃視。目光所及之處,被她掃到的劍手無不是又是緊張,又是興奮,既希望自己能被晴公主選中,在眾人面前一顯身手,又擔心自己劍法不足取勝,落敗而歸。

    一見到拓拔晴眼中的算計光芒,我就已隱隱覺得不妙。眼看她嘴角含著一絲冷笑,不緊不慢地掃視全場,分明早有了選定的目標。不待拓拔晴的目光掃到看台上,我身子一縮,腳下微動,已閃身避到了拓拔弘身後。

    誰知道拓拔晴不急不慌地轉過身來,面對看台,竟連看都沒看台上一眼,便胸有成竹地抬手一指:

    「江逸,本公主早已久仰你的大名。今天適逢其會,要請你上台賜教幾招。」

    我就知道!看她這情形,根本是早已瞄定了我。剛才那一番故意做作,不過是放出的煙幕彈罷啦。

    在萬眾矚目的視線中,我苦笑著緩緩站直身子,從拓拔弘身後站了出來。

    「你就是勝了圭兒的江逸?」

    北燕王轉過頭,隔著幾排人頭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

    「這麼瘦,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居然真的有一身驚人的好功夫?好,你就和晴兒比試一下吧。如果取勝,那個剛剛空出來的禁軍統領之位就是你的。」

    北燕王此言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嘩然。禁軍統領的官階不算很高,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從三品。但是卻掌握著占京城三分之一兵力的禁衛軍,擔負著巡察、警戒及保衛京師內城的重責,實力上可以同保護京城外圍的驃騎軍、守衛宮廷的內廷侍衛分庭抗禮。對一個毫無資歷的布衣新進來說,這已經要算是一步登天的越級陞遷以及罕有的殊榮了。

    象禁軍統領這樣一個重要的職位,可說是人人爭搶的熱門貨色。尤其在北燕王即將立儲的緊要關頭,更是三位皇子爭相控制的要害部門。沒想到拓拔光竟然會隨口許給了我……

    我心裡一動,轉頭看向拓拔弘。果然,只有他對這個驚人的消息處之泰然,絲毫沒露出意外之色。看來今天這一切,包括拓拔晴向我突如其來的出言挑戰,都完全在他的算計之中,沒半分脫出他的掌控。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在心裡暗自冷笑。拓拔圭千方百計地安排拓拔晴與我一戰,想令我在眾人面前大敗認輸,好挽回幾分失掉的面子,順便也可打擊拓拔弘的氣焰。他卻渾不知自己的一番計劃早已落入了別人算中,枉自花費了不少心機,卻為拓拔弘打開了爭取權力的方便之門。

    只是……

    「你憑什麼認為我一定會贏?」我頭也不轉地低聲問拓拔弘。

    拓拔弘果然機敏過人,聽我問出這一句話,立刻知道我已經看破了他的苦心佈置,眼中有意外的精芒一閃。

    「這半個月來,你的肋傷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想跟著我參加郊獵,才故意不給我知道。」他看著場中的拓拔晴微微一笑,「晴兒的劍術雖然高明,卻仍然不是你的對手。這一點,你自己應該清楚得很。」

    他倒是對我十分坦白,並沒有試圖裝作對北燕王的許諾毫不知情,對自己的計謀亦無意掩飾。也許是知道騙不過我吧……

    我不再多問,轉眼將目光投向場中。拓拔晴手按劍柄,昂頭傲然地望著我,眼中的光芒充滿了自信。全場近萬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包括看台上的北燕王與幾位皇子,有的好奇,有的興奮,有的羨慕,有的不屑……

    全場靜默,無論每個人的心中在想什麼,卻都在期待著我與拓拔晴的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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