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一) 7
    擾攘了一輪,行刺公主的事被無聲無息地壓了下來,不了了之。

    聽說蕭青對所有的指控矢口否認,堅持說自己對谷中的炸藥全不知情,更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莫名其妙地挾持他。無憑無據,硬要他承認這項罪名顯然不易。再加上蕭青的姨母是北燕王拓拔光最最寵愛的妃子,蕭家世代皇親,滿朝權貴,靠山硬得穩如磐石。別說罪名難以坐實,就算真的是事實俱在,罪證確鑿,殺一個別國遠嫁的小小公主,只要手腳乾淨些,別惹出兩國之間的流血爭端,北燕王也未必會拿他怎麼樣。

    遇到這種事,也只能慶幸我們的命大了。

    清寧公主倒知道感恩圖報,使盡了全力來護著我,堅稱我是她隨嫁的下人,沒容許別人找我的麻煩。只是這樣一來,拓拔弘只怕要更加認定我就是白天逸了。他眼光銳利,一眼便看出我腳步虛浮,身無內力,認定我沒學過什麼高明的武功。偷襲蕭青那一下多半是僥倖得手,不足外道。

    我自然樂得他這樣想。

    在拓拔弘的示意下,我被安排在信王府的內院,成了他的近身隨從。

    沒人給我分派工作,我唯一的工作就是侍候他。而他是個日理萬機的大忙人,天天不是上朝就是練兵議事,在府裡的時間並不多,所以,跟在船上時一樣,我的日子還是很清閒。

    這裡的環境還不錯,清幽雅靜,伙食好像也精緻得很。內院的幾個小丫鬟更是善解人意,對我這個新來的外人照顧有加,經常跑來噓寒問暖,說說笑笑,日子倒也殊不寂寞。

    知足常樂,反正以我現在的狀況,就是想逃也逃不掉,我也就高高興興地住了下來。

    婚禮順利地如期舉行。畢竟是皇長子與東齊公主的隆重婚禮,場面熱鬧得花團錦簇,儀式擺得十分盛大,轟動京城,萬民爭看,規格在我見過的婚禮中也算是很高的了。

    我沒機會再見到清寧公主。不知道是否拓拔弘醋勁發作,婚禮的當天我被關在內院的書房裡抄寫禮單和賀客的名帖,埋在一大堆灑金飛碧的大紅帖子裡抄得頭腦發昏,連喜筵撤下時賞給下人的喜果都沒趕上。

    如果這也是拓拔弘刺激情敵的手段之一,那他也未免太刻薄了。情人別嫁,自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還得替一對新人抄寫禮單,觸景傷情,真教人情何以堪啊。

    還好我不是白天逸,所以除了覺得累,倒也沒什麼別的感覺。

    不知道管家是不是把所有的禮單和名帖都交給我一個人抄寫,總之,我從清晨抄到中午,又從中午抄到晚上,足足忙了一天,桌上堆著的大紅帖子有增無減,節節增高,看起來抄到天亮也抄不完了。

    就算拓拔弘是北燕的皇長子吧,這道賀送禮的人是不是也太多了一點點?

    開始我還興致很高地用衛夫人簪花小楷仔仔細細地認真抄寫,順便磨練一下自己的耐性。後來越抄帖子越多,不勝其煩,便改用王羲之蘭亭集序的行書。誰知道腕不停揮地抄到下午,連手腕都累得酸痛不堪了,帖子卻漸漸堆成了小山,並還有不斷增加之勢。我一怒之下,索性用懷素和尚的自言帖狂草信筆揮灑,禮簿上滿紙龍蛇飛舞,筆意縱橫,至於別人能認出多少,我也懶得去管它了。

    我正在筆不加點地抄得用功,屋門吱一聲被人推開了。

    「還有帖子?」我頭也不抬的說,「吳管家,你能不能索性一次全送過來?這麼一趟趟地跑,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沒人答話。身後傳來沉沉的笑聲。我警覺地回頭,拓拔弘一身大紅衣飾,正站在我背後一尺之外。

    「是你?」大婚盛筵,賓客如雲,他怎麼有空跑到這裡來?

    也不知是喝多了酒還是被衣服映的,拓拔弘臉色略顯微紅,眼裡的光芒倒十分清醒,依然深黑黝暗,看不見底。

    「你倒抄得很高興嗎。」他走到桌前翻看我一天的勞動成果,「不愧是東齊第一才子,連抄個禮單都筆體豐富,變化無窮,而且還盡得個中三味,比尋常人照帖臨摹還要傳神得多。」

    我微笑,「不敢當。多承謬讚,慚愧慚愧。」

    「你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當然。」都說了我不是白天逸嗎!又不是我心愛的女人要嫁人,我傷心什麼?

    拓拔弘的目光倏然一冷。

    「好一個負心薄倖的輕浮浪子!枉自她對你挺身相護,還夜夜為你偷聲飲泣到天明。你卻在內院拈花惹草,勾三搭四,多半已忘掉她這個人了吧!」

    噯?我一愕,接著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怎麼他竟是替清寧公主抱不平來了?可是為什麼說我拈花惹草……呃,想起那幾名熱情可愛千伶百俐的小丫鬟,我不禁尷尬地一笑。

    「這個……好像有點誤會……」

    再不向他解釋清楚,我潔身自愛的清白名聲就要不保了。

    「什麼誤會?是你根本就不愛她,還是她沒有愛過你?見異思遷,始亂終棄,真是個儇薄無行的花花公子!你就那麼見不得女人?只不過幾個小丫頭,就讓你高興得樂不思蜀了?」

    樂不思蜀?在拓拔弘詞鋒凌厲的指責中,這個無心而發的詞語卻如針一樣刺痛了我。樂不思蜀,樂不思蜀……我的目光一黯,手中的筆也不知不覺地落到了地上。可不是嗎,我現在的處境、身份、地位、甚至所作所為,與蜀後主劉禪又有什麼分別?

    可是我又能怎麼樣?我的國家並沒有滅亡,而是在另一個人的手中變得更加繁榮興盛,兵強馬壯,國泰民安。難道一定要回去爭個你死我活,不管它血流成河,生靈塗炭,也要把屬於我的東西硬生生地搶回來嗎?

    何苦?何必?

    我垂下頭,幽然一歎,一時間心緒紛亂,意興闌珊,就連向拓拔弘澄清誤會的心情都沒有了。

    看到我垂頭不語的黯然情狀,拓拔弘冷冷斜我一眼,再也沒說什麼,摔門走了。

    只餘我一人空對著室中滿眼的喜氣,紅燭高燒,歡聲盈耳,心中卻不知是何滋味。

    小樓昨夜未東風,故國依然不堪回首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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