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到底是病了,還是想不開,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但不管老人是怎麼了,對柏瑋仁來說都是個精神上的折磨,因為自從浴室事件之後,老人變得不再是以前的老人。
午後的陽光,越過對面的公寓樓頂,在柏家後院的地上映出成片的亮橘。
在那亮橘之中,有著兩隻手臂,其中一隻是有點老人斑加皮膚鬆弛,另外一隻則肌肉結實、膚色健康。
被曬得有點燙,老人把靠在躺椅臂上的手往腹間移去,他的臉色看起來雖然紅潤,但表情卻是無精打采。
「阿仁,我不想收了這家店,這家店是我的心血,我在這裡做了十幾年的麵包,而且要不是有這家店,我也沒辦法存那麼多錢讓你去唸書,所以你不可以關了這家店。」老人一字一字慢慢地說。
也被太陽曬得有點熱的柏瑋仁搓了搓手臂,便拉著圓板凳往陰涼的位置挪過去些,他盯著老人,對他的問題沉默以對。
「阿仁,你有沒有在聽我講話?」老人沉不住氣,又吭了聲。
「喔。」
聽他應了聲,他才接著說:「唉,人喔!怎麼到老了才想到還有很多夢想沒去實現,不過幸好我還有你這個孫子。」
柏瑋仁扯了扯唇角,沒有接話。
「阿仁,你現在在那間飯店幹得好不好,我一直想要問,但是我每天光忙著做麵包,一直沒時間好好關心你。」
「還不錯。」
「還不錯就好,我很怕你念那麼久的書,結果還是跟你阿公一樣,又累又沒用,還賺不到什麼錢。這樣想一想,還真應該謝謝隔壁老王。」老人語重心長地笑笑。
「誰?」老王和老人是十幾年的茶友,只要有空,他們總是相約到鎮上老人會泡茶聊天。只是,雖然常常聽阿公提起這個「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的好友,但他唸書又關老王什麼事?
「要不是他跟我說有白帶這間學校,我也不會想要存錢讓你去念。」
「阿公,我念的是『藍帶』。」
「那白帶是哪間學校?」
白帶?那不是女性才會有的東西?叫他怎麼回答?「嗯……是女子學校。」
「喔,是這樣嗎?那可能是我記錯了。」老人接著又是唉聲連連,「阿仁啊,阿公老了,時間也不多了,阿公說的話,你會不會聽?」
見柏瑋仁低著頭,一副漫不經心,老人不由地氣從中來,他直起腰,一拳就敲在他腦門上。
「阿公您幹什麼啊?」一陣痛從腦心泛開。
「我幹什麼?當然是打不肖孫子!我都快去蘇州賣鴨蛋了,你居然還不注意聽我說話?你小時候雖然很會搞怪,但是起碼還很聽我的話的!」
「唔,您說吧,從現在開始我會注意聽。」瑋仁認真盯著阿公那張怎麼看都不像有病的臉。
出完氣後,兩肩一垂,老人又軟攤在躺椅上。吐了口長氣,他無精打采地說:「你去國外唸書,去學阿斗仔的技術,但是阿公我到現在卻都沒吃過你做的東西。」
「你想吃,我就做。」
「嗯,但是要記得做你阿公我做不出來的,要不然你就白念了。還有,你都幾歲了,為什麼從來沒看過你把美眉?」
「把……」怪了,老人不是很保守嗎?竟然也會用時下年輕人的用語。「我把過,只是沒讓你看到。」
「是嗎?那你把過幾個?」
「問這個幹嘛?」
「叫你說就說,你要阿公死不瞑目嗎?」陰晴不定的脾氣又來。
「我……不多,只有兩個。」
兩個,老人聽了又低下頭,默算著,末了,他滿意地笑了。
好家在,他這個老頭還有贏他孫子的時候,起碼不會丟臉丟到陰間去。算算,他把過的就有三個,其中兩個是姊妹,一個叫趙傳嫦,一個叫趙菲姬,另外就是瑋仁的阿媽趙妃蝶。
「那現在呢?」
「一個,就是您剛剛看到的那一個。」
「真的嗎?呵呵,這個小姐很不錯,我從小看她長大,你去當兵還有到國外唸書的時候,她都常來買蛋糕,我還問過她要不要當我的媳婦喔!那你們兩個什麼時候結婚?阿公我可能等不了太久。」
「阿公,你到底哪裡有毛病?你告訴我,我好去找最好的醫生來幫你看。還有,你和隔壁歐吉桑是在哪裡作的檢查?檢查報告在哪裡?你拿給我看一下。」
老人東一句時間不長,西一句死呀死的,讓柏瑋仁再也忍耐不下去,劈頭就問。
「你又問?我叫你不要問就不要問!這個秘密我要一直守到我死啦!」這幾天,每當柏瑋仁問起這個問題,他便馬上變了臉,就好像吃了炸藥一樣。
什麼秘密要守到死?「你不說也沒關係,那我去問隔壁歐吉桑。」柏瑋仁立刻站起身來。
「喂!你這個臭小子!我的話你都不聽了?」老人也站了起來,一把揪住柏瑋仁,就像他小時候一樣,只是,小時候揪的是領子,現在揪的是袖子。
這一老一少就這麼互相瞪眼對峙著。
「便當買來了。」碰巧,出去買便當的范聰美從外面進來。
才進門的范聰美正好看到祖孫兩人拉扯的情形,心裡嚇了一跳,心想,不會吧,特地排假的他,怎麼是待在家跟他『疑似』生病的阿公打架?
「喔,你回來了,我先去一下廁所就來吃。」尷尬地放了手,老人繞過她走進廁所。
等老人走開,范聰美這才轉過臉對著那一臉神情嚴肅的人,並且小聲地問:「你和阿公吵架?」
「沒有。」
「難不成你和阿公打架?」
「我是那麼糟糕的人嗎?」他又坐回圓板凳,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阿公還是不肯說嗎?」范聰美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不說就算了,偏偏還阻擋我去問隔壁那個和他一起去醫院作檢查的歐吉桑,你說這讓我怎麼不擔心?」柏瑋仁一臉煩躁。
「嗯……這樣好了,我去問,你說歐吉桑姓什麼?」范聰美站起身。
「姓王,住隔壁第五家,門牌三十八號。」
「好,等一下阿公出來,你就說我有事先回家去了。問得怎麼樣,我再打你手機告訴你,在這之前,你就別再和阿公吵了。」
「聰美!」在范聰美轉身欲離開之際,他叫住她,「……謝謝你。」
范聰美瞭解地對他微笑便離去。然而,對著她的背影,柏瑋仁的心頭一時滿載暖意。
一個大男人遇到這種情況,也真的會不知所措,幸好心細的她這幾天也刻意排假陪著他們爺倆,要不然以他的個性,說不定真的會為了問出真相,而對他阿公「來硬的」。
一分鐘後,老人回到後院,卻不見范聰美。
「小姐呢?」
「有事先走了。」
「她不是買了三個便當,怎麼沒留她下來一起吃。我還想問她的八字,好叫老王順便幫你們合一合。動作不快點,我怕會來不及。」老人一邊說,一邊挑了個便當開始吃。
聽著老人這麼說,柏瑋仁煩躁又起。「阿公,你到底……」
鈴……鈴……
來得突然的手機鈴聲,打斷他即將問出口的話。只是聰美的動作怎麼會這麼快,不是才過去嗎?
掏出手機,柏瑋仁本想避到一旁去聽,但瞄了下來電號碼,不是范聰美的,所以他選擇留在原地接聽。
「喂,哪位……是你。」他有點意外。
「是誰啊?」柏瑋仁驚訝的語氣,讓在一邊「旁聽」的老人感到好奇。只是問話之際,他的身體卻突然感到一陣不適,忍不住,他立即放下便當,抱著下腹又往廁所跑。
「阿公!」老人的表情有點難看,柏瑋仁看得有點擔心,但手機裡又頻頻傳出說話聲,不得已,他只好跟對方說:「喂,我現在有點事,可能不……啊?什麼?你要過來?現……現在就在我家附近?但是……」什麼嘛!他話都還沒說完,對方竟然就掛電話。
☆ ☆ ☆
去到三十八號找隔壁的老王,很可惜范聰美撲了個空。
老人家幾天前已經參加旅行團,到大陸去玩了,大概再過兩三天才會回來。
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給王家的人,要老人家回來後和她聯絡,目前大概只能這麼做了。
范聰美折回麵包店,本想進門,卻在不經意間,眼睛的餘光掃到了馬路對面轉角處的某個人影。
咦?是田馨馨,她怎麼到這裡來了?真厲害,居然消息這麼靈通,知道她今明兩天休假!
看她的樣子,肯定是太久沒回來,忘了到她家的方向了。
她高興地走了過去,只是才走了幾步,卻發現她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正與人對話。
那根她自己時常駐足的電線桿,擋住了與她對話的人,等她又走了幾步,也看到了他。
怎……是柏瑋仁?
舊情人會面!沒由來地,這五個字自她的腦子中閃過。
如果是「舊」情人會面,那她這個「現任」情人……又該如何?
當下,范聰美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是站在原地,看著那兩人──
她看著田馨馨先是笑著說了幾句話,又撥了撥頭髮。而這動作,她猜她正和他寒暄,而且還有些緊張,所以她撥了撥頭髮。
但……她為什麼緊張?
田馨馨說完,換柏瑋仁說,他也是面帶笑容地寒暄幾句,不過細心的她多少可以看得出,他的笑容裡帶著幾分不自在。
這不自在的原因所為何來?是因為尷尬?還是因為另有隱情?
兩人笑完,互望了幾秒,原本柏瑋仁看似有話想說,但他嘴巴也才張開,手也指向麵包店,這時正好手機鈴聲響起。
是田馨馨的手機響了!田馨馨從皮包裡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後來決定不接聽。把手機丟回皮包裡,她的臉色登時變得極差。
在遲鈍幾秒之後,她出現了擦眼淚的動作。
擦眼淚?為什麼?難不成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雖然她知道馨馨是個極度易感的人,但在大街上掉淚,卻還是頭一回看到。
為何偏偏讓她哭泣的人,是他!不由地,范聰美又是一陣難受。
接下來,她看見田馨馨又按掉兩通電話,還不時出現要將電話遞給柏瑋仁聽的動作,甚至還從皮包裡拿出東西,吞進肚裡。
什麼東西?是藥嗎?居然已經到了吞藥的程度?既然看見她服用不明藥物,卻不阻止她,這個男人到底在做什麼?
現在的她,儼然只有兩個選擇,一就是走開,二就是走過去問清楚,哪怕只能藉由旁敲側擊來得知真相。
只是,她該選擇哪一個呢?
「喂,聰美!你怎麼在這裡?」田馨馨眼尖,瞧見正杵在馬路對面發愣的她,看來已經不需要費神選擇。
「嗨!」不得已,招招手,她走了過去。
「聰美,你怎麼也在這?」田馨馨以帶有鼻音的聲音說話。
「我……買蛋糕。」果然,田馨馨哭過,她剛才並沒有看錯。
「買蛋糕?到瑋仁他家嗎?可是你們今天不是沒營業?」她轉而問向柏瑋仁。
「沒有。」柏瑋仁若有所思地盯著范聰美。
「呵,沒買到就算了吧,吃一塊你可能要做好久的運動才可以消耗掉那些熱量,我們女人要保持身材,這種高熱量的食物還是少碰喔!」
「嗯!」范聰美瞄了眼柏瑋仁,發現他自始至終視線都擺在自己身上,那讓她有點窘迫,她咳個兩聲接說:「你們……剛剛在這裡做什麼?」
「她來找我,但是忘了路,所以要我出來帶她。」
「是喔……」范聰美隨口應了聲,接著三人便陷入無話可說的尷尬場面,這樣的氣氛對早已熟識的人來說,實在有點……怪異。
最後仍是柏瑋仁先打破僵局。
「Julia,你的問題恐怕不是我能幫的,我家裡還有事,我先進去了,再Call你。」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啦!你不幫我誰幫我?而且……你也有份啊!」田馨馨拉住那「臨陣脫逃」的人。
而看著兩人拉扯的模樣,范聰美不禁心寒。
這樣,要讓她怎麼想?她實在不喜歡憑空猜忌。好吧,既然如此,就破斧沉舟吧!
「馨馨,你和阿仁……」
嘟……
「啊!又打來了,我不想接,你幫我接!快點!」田馨馨拿出似乎很燙手的手機,直接丟給柏瑋仁。
「他要找的是你,你不怕他誤會?我還是不接的好。」柏瑋仁又將手機遞回,這舉動讓田馨馨急得跳腳。
「我求你,你幫我接,要不然幫我罵個幾句髒話也好。」
「你不想接就關機。」
「不可以!」
「怎麼不可以?」
「我要讓他知道,就算我開著機也不接他電話,我要氣死他!」
「好吧,那你繼續氣,等沒事再叫我,我有事先要進去一下。」柏瑋仁看著范聰美,又望向麵包店。
「喂!你到底是不是朋友啊?連這樣一點忙都不肯幫!」田馨馨急哭了,不住地擦著淚。
拗不過情緒不穩的田馨馨,柏瑋仁只好伸出手,而接聽電話之前,他又看了眼范聰美,這才按了通話鍵。
「Hello,阿Sam,我Eric啦……對,你女朋友……哈,瞭解就好……yes,嗯……雖然話是這樣說,但是我認為你還是……」
接了電話,柏瑋仁似乎是聊上了癮,索性倚著電線桿,跟對方長篇大論起來。
而努力觀察著的田馨馨,因為太過緊張,下意識又從皮包裡掏出東西,而且一剝開就要往嘴裡面塞。
「馨馨,你吃什麼?」范聰美及時抓過她的手。
看看范聰美,又看看手上的東西。「這個……胃藥啊。」
胃藥?「你剛剛是不是吃過了?」
「我吃過了嗎?」盯住那十顆裝的藥,上面的確少了一顆,「喔,對喔,我是吃過了。」又將藥收起來。
「你為什麼吃胃藥?」
「因為胃痛。」
「廢話,我是問你為什麼胃痛?」
「不是吧,你剛剛不是問我為什麼吃胃藥。」田馨馨頻頻看向柏瑋仁。
應對了兩三句,范聰美這才發覺田馨馨根本心不在焉。
「馨馨──」她忍不住大聲喊了一聲。
「啊?」田馨馨終於回過臉來面對著范聰美。
「我是問你為什麼胃痛到要吃胃藥?」這句總該清楚了,真懷疑她以前的聰明伶俐到哪裡去了?
「我……」忽然扁起嘴,「我還不是被那個王八蛋氣的。」看著柏瑋仁。
「你說阿仁?」范聰美的心抽痛了一下。
「什麼阿仁,是阿Sam啦!還不是那個該死的王八蛋那麼花心,把我氣得時常反胃、胃痛。現在的我三不五時就要掛急診,你上次在咖啡館不也看過我吐?嗚,但是,你也懂得我這個人,我這個人雖然是見一個喜歡一個,但是如果遇上真正喜歡的人,嗚……這叫活該!」
原來,上次在咖啡館,她是因為腸胃不舒服才吐,而不是因為……
「馨,阿Sam是誰?」
瞥了眼講完電話正走過來的柏瑋仁,田馨馨指著他抱怨:「阿Sam是他在學院讀書的朋友啦!還不是因為他,我才會認識那個花心大蘿蔔!」
「喂,為了這通電話我可能會失去一個朋友,你還說我壞話。」柏瑋仁遞回手機。「剛剛阿Sam說了對不起,不過憑良心說,要不要原諒他在你,這是我給你的建議,別讓他牽著走,OK?」
田馨馨點點頭,好似正被訓話中的小女孩。「謝謝你,這次我會看著辦的。聰美你也看到了,以後你要有了男人……嗯?聰美,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
「有嗎?」她是有點呼吸困難的感覺,沒想到臉色也變了。
「有啊,怎麼了?」
「沒,我的胃……好像不太舒服,你剛剛的藥給我一顆吧。」這肯定是緊張的結果,難道神經緊張加反應鈍化加想像力豐富,是戀愛中人的共通病症不成?唉……
「沒事吧?」站至范聰美身邊,柏瑋仁的大掌摸上她的後腦勺,似乎已察覺到一點什麼。
他……知道她想什麼了?范聰美回望住他,雖然沒答話,不過兩人的心卻有了某種程度的交流。
而盯住柏瑋仁和范聰美頗「曖昧」的動作,尚不知情的田馨馨本來有一問,但是當她不經意看見對面從麵包店走出來的人,她改口問:「瑋仁,那是你阿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