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沒想到郎兵會跟她這麼說,因為他曾經是那麼堅持於戰事的一個人,而今他卻主動提出離開涼州,離開他土生土長故鄉的要求。
他肯定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而意外地,她居然有了一種歸屬的感覺,就像兩雙懸浮的腳終於落了地一般。
不過,離開涼州,並非他們想像中的容易!
雖然跟著補給的隊伍出城,可以免去身份核對的大部分麻煩,但軍籍設在涼洲的郎兵,卻險些過不了關卡。
幸虧他廢了一條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打不了仗,也幸虧守城的士兵有錢好說話,所以他早先私藏的一點醬菜錢剛好可以打通關,否則他們可能連一步也跨不出去。
順利出城之後,他們跟著隊伍往東行,沿著南邊的雪山、烏鞘高嶺,一路越過無數個草原和荒地,雖然偶爾有驛站、逆旅可暫作歇息,但顛簸的路程卻非一般人所能負荷。
「還要多久才到蘭州?」羽衣細聲問道。
狹隘的空間裡,瀰漫著一股異味,像是食物擱了好久的味道,再加上淡淡的馬糞及糧草味,聞久了讓人嗅覺不禁麻痺。
「應該不遠了,我想今天日落前應該會進城。」走了七天七夜,外頭不是沙,就是石頭與貧瘠的草地,遙望高山上的積雪,卻無法感受到它的冰涼。在進入秋季之前,這種炙人的熱度恐怕是不會消失的。
注意著馬車外頭的情況,郎兵回眼睇住羽衣,「你還好吧?」
「我沒事。」
「你的臉色不太好,讓寶駒靠到我身上來吧。」
一直盤坐著的她,為了不吵醒正靠在她身上睡覺的寶駒,動作總是盡量地放鬆。
寶駒似乎非常不習慣馬車的顛簸,自出城後的第二天,就開始嚷著要下車自己跑,只是郎兵當然不會答應。
到了現在,一整天裡,他往往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窩在羽衣懷裡的。
郎兵坐到羽衣身邊,想將寶駒挪開,豈料才動了下他的肩膀,他的頭便軟軟地往羽衣胸前栽去。
「啡……」不僅如此,他還舒服地吟了一聲。
「這小子未免也太幸福了!!」郎兵探人大掌,想將那顆不安分的頭顱扳回來,但他的手來到了羽衣衣胸前,卻忽然停頓,然後悄悄地縮回了手。
見狀,羽衣只是微微一笑,將寶駒推進了郎兵懷裡。
郎兵也跟著笑了,古銅色的臉上頓見一排白牙。他從沒想過,離開涼州以後,心情居然可以如此海闊天空。
如果沒有羽衣,或許他這一輩子都會繼續待在涼州吧!即使腿殘的他已經無法再馳騁沙場。
郎兵一直盯著羽衣的笑臉,直到一聲嚷嚷傳來──
「快到蘭州了,兄弟;你和小娘子可以先將細軟整理好。」
馬車前面探出一張臉,那是收了他們一點錢,讓他們搭順風車的老漢。瞧見一家三口溫馨的景象,他笑道:「還是有婆子好,娃兒有爹有娘好福氣,哪像我從小死了雙親,吃煙硝長大的,可憐兮兮喔!」
聞言,郎兵與羽衣兩人面面相覷.──股甜蜜的滋味,同時在兩人心中滋長著。
一家三口,很像的,不是嗎?
與郎兵對望良久,羽衣噙著笑將視線落向馬車外,而這一看,竟有了意外的發現。
「請問,那是……蘭州城嗎?」羽衣看往極遠處問著。
「呵呵,小娘子好眼力,這麼遠就讓你瞧見了!那是蘭州沒有錯,像不像這大漠上的綠寶呢?只是人人都愛她,卻不是人人都能在那兒活得好的,想活得好還得要本事吶。」
老漢扔下一串話,就縮回頭去繼續駕他的車。
郎兵聽了也眺向外頭,窮極目光,他在天的邊際找到了一抹綠意,那綠宛若附在砂石上的苔蘚,少有而珍貴。
蘭州,人人嘴中的大漠綠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又是否是他們三人的容身之地呢?
「前頭的大哥,您曉不曉得蘭州的客店投宿一宿要多少銀兩?還有,哪裡有攢錢的活兒可干?」郎兵忙問著駕車的老漢。
夜裡的蘭州,溫柔地宛若處子;而白天蘭州,則像個熱情的小姑娘,白燦燦的陽光雖然比涼州收斂,但還是很曬人。
翌日清晨,郎兵打開旅店廂房的窗子,讓日光抖落一室,往外一看,遠處街頭的擾嚷也傳到這頭來了。
「天亮了?」
「嗯。」郎兵回頭望著兩個擠在床榻上的人。羽衣已經醒來,而寶駒則還蜷縮著,於是他嚷:「寶駒,起來!」
「唔……」他蜷得更緊了。
「別叫他,讓他多睡點吧,看來他是真的很累。」將薄被往寶駒身上蓋去,羽衣下了床榻。
昨兒夜裡進了蘭州,他們離開商隊自行尋找落腳的地方,因為盤纏有限,所以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還算乾淨,價格低廉的旅店。
「在車上睡了好幾天了,看起來也沒病,一直睡下去也不是辦法。」
「讓他睡吧。」羽衣朝郎兵走了過來,憑著窗,看往外頭。
這裡就是蘭州嗎?的確和涼州相差很多。外頭好多生龍活虎的人,全聚集在一條街上。從這頭雖然看不到市集,但經由風傳遞過來的人聲,已讓羽衣感歎;同樣的一片藍天,同樣的一片土地,相差不過數百里的距離,竟是南轅北轍的景致。
這裡的氣息,是活的,是令人雀躍的,難道是因為離戰爭遠點兒的關係嗎?
「等會兒我問店家再要一間房間。」與羽衣並立於窗邊的郎兵說道。
「不需要,三個人在一起好照顧多了,也許在我們真正落腳之前,還得找個更節省的地方。」陽光映在羽衣勻致的臉上,將她細緻的容顏刻畫得更動人。
只是,郎兵卻在她臉上瞅見了一絲疲倦,他下意識地探出手,撫住了她的粉頰。
他的手指憐惜地輕拂過她的眼窩,來到微微揚起的唇邊。
「走……走吧,去外頭看看,早一點回來,寶駒醒來才找得到人。」羽衣突然垂下眼脖,並離開窗邊。她的手重重地按住撲通撲通跳著的胸口,卻抑止不了裡頭的騷亂。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看著她,這樣碰著她,她居然有點……不知所措了。這是什麼樣的感覺呀?以前從來沒有過。
「唔!」不知道是被說話聲吵醒,還是隱約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寶駒突然從床榻上跳了起來。
他蹦下了床,就往羽衣身上黏。
「不想睡了嗎?好吧,一起出去逛逛。」羽衣低下頭對著寶駒笑,撫著他的頭,模樣就像個哄著娃兒的娘。
「好啊、好啊!」寶駒一聽好興奮,迫不及待地就牽著羽衣往門外走。
「郎兵,走了。」回過頭來的羽衣,臉上有一抹淡淡的羞赧,對著正發著楞的郎兵喊著。
「啊……好。」聞聲,郎兵連忙跟了上去。
三個人出了門,來到了蘭州最熱鬧的街上,見著滿街的男女老幼,讓他們好開心,尤其是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的寶駒。
他跑在前頭,頻頻在賣瓜、賣菜、賣玉的攤子前面停下,雖然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不斷伸手對著貨品摸摸,不過卻沒人趕他,因為販子忙著招呼客人都來不及了,又怎麼會注意到塞在人群之中的娃兒。
「這裡和涼州實在天差地別。」郎兵生於漠地,長於漠地,從未見過如此乎和的景象,他在人潮中停住腳,不由得感慨地說。
「因為這裡沒有戰爭。」羽衣幽幽歎了口氣。
待她回過神,就看到寶駒站在一個攤子前頭,他瞪大眼,似乎很驚奇,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著她和郎兵。
不過郎兵對寶駒搖了搖頭,是以他面帶落寞,又跑了開去。
「寶駒他和你……是什麼關係?」郎兵問。其實這個問題他很早之前就想問了,因為他總覺得他倆不像是有血緣關係。
「我還以為你不會有疑問。」
「你們兩個的感情很好,所以我很想知道實情。」這麼問,是想更進一步地瞭解她們。
凝住郎兵,羽衣細細回想寶駒在郎兵受重傷時所對她說起的往事。
「寶駒來自大宛。」大宛是遠在蔥嶺以外的一個異邦,在商路還未被戰爭阻斷之前,東方的人要到西方,大概都得經過那裡。
「大宛?」極西的異域?難怪寶駒與一般人長得毫不相像。
「那是他出生的地方,不過後來他被人賣到了西夏。」
「好好的,為何會被賣到西夏?生活過得不好嗎?」
「不是,那是他的命運,不能留下,則賣出。」正確來說,該說他並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那個同時擁有他父親、母親的人。
他的父母親是血統最優良的貴族,大宛的人民都視他們為天。當時寶駒是這麼對她說的。
「到西夏之後呢?」他知道有些父母會賣掉小孩,所以他並不訝異。
「到了西夏,雖然過得不算差,但可悲的是,西夏人拿他當殺人工具。」
「殺人?」
「他參與戰爭。」
「你是說,這麼小的娃兒被訓練來參與戰爭?」池似懂非懂,卻為這些話感到愕然。
望住郎兵無法置信的眼神,羽衣縱使想將話挑白,卻也徒然──因為在尋常人的心中,事實的真相並不足以置信,且甚為荒唐!
人啊,往往只相信他能夠接受的,而不能夠接受的呢,則斥為無稽,或極力排斥,這也是一種故步自封嗎?
「戰冬害死了很多像他一樣的小孩,不過戰爭卻也為他帶來了一點不同,在西夏與漢族某一次的戰事之中,他被救了。在一片死氣沉沉的黃沙地上,只剩下他和一個漢人存活,而那個漢人救了他。」
望了郎兵一眼,見他正聽得出神,於是又續道:「漢人沒有殺掉腿受傷的他,反而將他帶回自己的故鄉,每天對他施以傷藥,在三個月以後,他終於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再過了一年有餘,他甚至能夠跑了。只是他萬萬沒料到,當他完全恢復的同時,那人居然將他帶到了某個商人那兒。」
她轉過臉,看著郎兵說:「放心,他不是想賣了他,而是拿出自己的積蓄,委託商人將他帶到遠方去,哪裡他能夠自由,就將他帶到哪裡去。」
羽衣語畢,兩人之間頓時沉寂,又走過一段街後,郎兵問:「你說的這些,真的是寶駒的事?」為什麼他聽來有點慌唐?
「是寶駒告訴我的。」
「他這樣告訴你?」
不相信是人之常情,於是,她補充一句。「他今年才六歲。」
「童言無忌是吧?我還真的以為一個娃兒不會有這樣坎坷的身世。」郎兵搖了搖頭,並笑了開來。
這個故事倒讓他回憶起一些往事,腦海裡不禁浮現了一匹馬的影像,三年前,他曾救過一匹馬,後來托人野放了。
不知道現在的它,是否已去到他該去的地方?眺看前方一片藍天,他相信,此刻它已然馳騁在某片無垠的草原上。
「郎兵,你信不信這天地間的萬物皆有靈?」
遙思之間,郎兵忽然聽見羽衣這麼問,他轉過頭,卻發現她沒跟在他身邊,而是落在他後頭幾步的地方。
「過來。人很多,別走散了!」他也跟著停下腳步,著急地朝著她喊。
「郎兵,你信不信這世間仍有人未知的領域?」隔著人群,羽衣又問。
「你說什麼?我聽不見!快過來!」
「郎兵,其實我和寶駒都是……」踮高腳尖,羽衣對著郎兵想說出實情,不過因為市集裡的人太多,一個不小心,地就被後面擠上來的人潮給推了開去。
「羽衣?」見羽衣隱沒在人潮之中,郎兵頓時心焦起來,於是只好反著人群前進的方向,開始往羽衣走去。
然而來到適才羽衣站著的地方,卻沒見到人。
「羽衣!」該死的,該不會被推倒了吧?可惡!要不是他一條腿沒有力氣,他還真想把那些人一一地踹開來找。
郎兵努力撥動著人牆,豆大的汗滴往兩鬢淌下,最後,他終於在一堆人之中找到被擠得蹲下來的羽衣。
「你沒事吧?」郎兵來到羽衣身邊,拉著她站起來。
被他護在臂彎裡,羽衣垂著眸搖搖頭。
「怎麼人好像突然多了起來,還是到一旁比較安全。」郎兵牽住羽衣,帶她走到一旁人較稀少的角落,站定後,他伸手整理著她有些凌亂的髮絲,彎腰幫她理理衣服,然後抬起她的下巴,端詳著她。「還好沒事,不過衣服被踩髒了,你剛剛想跟我說什麼?」
「我……忘了要說什麼了。」盯住郎兵擔心的眸彩,羽衣原先想說的話,此時卻不想說了,因為時候未到。
「忘了就算了,等想起來再跟我說也是一樣,走吧。」郎兵轉過身,很自然地想要牽某人,只是沒瞧見人影,他一驚,「寶駒呢?」
兩人一起看往黑壓壓的人潮。
在一處賣鞋的攤子前頭,他們找到了寶駒,只見寶駒盯著攤子上以珍貴小羊皮裁製而成的鞋子,就是不肯離開。
「別看了,過來,跟緊一點。」拍了寶駒一下,郎兵就要走了。
「啡!」寶駒不太願意。
「我們連今天的吃住都有困難,沒錢看這些。」郎兵乾脆拉著寶駒走,只是才走一步,卻發現換成羽衣杵在攤子前頭,「羽衣?」
「喂!這位兄弟,你怎麼趕完小的又趕姑娘?你這樣我怎麼做生意!」見狀,那擺攤的中年販子不由地喝道。
郎兵未加以理會,只是牽著不太情願的寶駒,看著腳步頓住的羽衣。
「兄弟,要不這樣,你瞧瞧你們三個,哪個要跟他比速度。」中年販子指著身邊一名瘦高腳長的青年,「從這裡到五泉山腳,來回不超過十里,跑贏了他,我這攤子的鞋就隨你挑,不過要是輸了,也只要你十個銅錢。怎麼樣?十個銅錢搏一雙好鞋,划得來吧?」
「你少欺侮外地人了!有誰跑得過你兒子?他可是蘭州第一快腿耶。」何況眼前不是幼小的娃兒,就是嬌弱的女人,要不就是瘸著腿的漢子,那十個銅板肯定給誆了。
一名約莫五旬年紀的獨臂男子,自攤販後頭的一道門走出來,和鞋販互遞了個惡意的眼神之後,看著郎兵他們。
「這位兄弟,你們打哪兒來?」他改了口氣,好聲地問。
「西邊。」郎兵隨意答了。
「涼州嗎?」聽郎兵說西邊,漢子竟是亮了眼。「呵,你腿上的傷是打仗來的吧?十年前我也到過那裡,瞧我這沒了手臂,就是個證據。」
兵籍未除,郎兵不想因為多言而惹來無謂的麻煩,所以他拉著寶駒,又催了羽衣一聲。
「兄弟,別走這麼快,我不會為難你的。我有家旅店,如果你想要有個地方落腳,我倒是有個方法,你要不要聽聽?」漢子連忙喊住郎兵,「雖然蘭州比其它地方好很多,但是外地人在這裡不好營生,剛剛也聽到你說了,你帶著女人小孩也不方便。」
「我先說清楚,我什麼也沒有。」
聽了,旅店老闆笑開了。「那我也說清楚了,我不會騙人,只是利人利己,你有地方住,我也有工可用。」
「什麼工?」郎兵看著旅店老闆。
旅店老闆手往鞋攤後頭的那道門比去。「就是那裡了,雖然只是家破店,不過勉勉強強可以活口,我現在缺個餵馬的,如果你頂這個缺,我就供你住。」
「喂!兄弟,你小心被他騙了,說什麼餵馬,其實是撿便宜工,什麼事都得干啦,搞不好連你的女人和小孩都得一起上啊。」鞋販子說道。
「王八羔子,你可不可以閉嘴?再說我就把你轟走!」旅店老闆怒言。
「要想把我轟走,你早轟了!也不看看是誰幫你帶來客人。」他的鞋做得好,來往的商旅都愛穿他的鞋,買鞋經過這裡,也就順道住進旅店了。
「嗤!」鞋販子說得是實話,因此旅店老闆只好吞下那口氣。原以為郎兵聽了會走掉,沒料到他卻牽著寶駒往店裡走,並一手伸向羽衣,要她過來。
「你能保證提供我三人的食宿?」郎兵問。
「食宿?不不,我只答應提供你住,吃的話……」
「不包吃,就甭談了。」郎兵停住腳。
呦?看來他還不好誆嘛!「嗯……要包吃住可以,不過也要你們值得。」
你們?「只有我,我什麼都能做。」
只有他?旅店老闆訝異地瞠大眼,剛剛他是瞧他們有三個人,而且其中還跟了個美麗的姑娘,所以才搭訕的。不過……只要他們肯留下,他自然有辦法「人盡其用」。
「好吧好吧,一切好商量,進去再說。」
「你真要答應?」羽衣遲疑地看住郎兵。
「起碼這一陣子餓不著,也不用流落街頭。」郎兵按住羽衣的肩頭,給了她一個可靠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