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道隔離喧鬧的長廊的門後,坐在輪椅上的嚴若辰以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寂靜空蕩的走廊與適才經過滿是人走動的長廊形成強烈對比。
護士推著她來到這彷若禁地的高度觀察室區,這兒住著病危,或剛動完手術但情況不甚樂觀的病人,一片的死寂好似是太平間。
絲絲的冷氣沁入她的肌膚,讓她不由自主的環抱雙臂以求一點溫暖。
「我們到了。」醫生的聲音傳入她耳內,喚醒她偏離的心思。
她抬眼順著醫生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玻璃窗內有名男子正靜靜地躺在那兒。
她站起來,走過去,湊近玻璃窗,想看清楚他。
他的頭上裹著紗布,濃眉,眼眸因緊合而看不出顏色,但眼睫毛倒是又彎又長……
一個男人沒事睫毛長那麼長做啥?這是嚴若辰在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個評論。
她再看下去,只見他鼻樑高挺,薄唇緊抿,剛硬的唇角似永不融化的冰山。整個輪廓看起來不像是東方人的柔和,反倒是像西方人那種深刻不怎麼協調的感覺。
但用來辨認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的眼睛緊閉著,是以,她不確定的轉頭看醫生和護士。
「他是外國人?」嚴若辰輕問,只差沒直接說他是個「阿度仔」。
醫生點點頭,「是的。可能是來台灣旅行的吧,結果卻遇上這種事情。」警方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他身份的證件,只找到一條價值不菲的雞血石項鏈。
嚴若辰瞥了眼醫生,覺得他似乎想喚起她的同情心。只可惜她的同情心早八百年前就教狗給啃了,現在她是沒「良心」。啐,活該,誰讓他在半夜開快車,死了活該。他害她住進醫院,她非得好好從他身上敲一筆,以慰她飽受「創傷」的心靈。
只是,她似乎忘了自己也是在三更半夜,在山路上高速行駛才會出車禍的事實。
「他現在的情況如何?」嚴若辰抬起纏著紗布的雙手,輕觸玻璃,睜大那雙因惡夢而睡眠不足的鳳眸,望著恍似安詳沉睡的他。
心頭不經意的竄過一絲悸動,身子也跟著顫了下,一股似曾相識的感覺油然而生……
似曾相識?見鬼了,她確定自己沒見過床上的人,何來相似之感?
「假若他的情況再不改善,他恐怕會一直維持這個樣子。」
醫生說得含蓄,但入了嚴若辰的腦中只有三個字--植物人。
「他的家人呢?你們為什麼沒有通知他的家人?」她頭皮發麻,有種不祥的預感。
心悄然縮了下,輕微地,卻讓她感受到痛。
半合起眼睫,她是怎麼了?嚴若辰自問著,卻得不到答案。
「警方尚未查出他的身份。」
「他身上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說明他的身份。」一個陌生的男聲在他們身後響起。
嚴若辰循聲望去,只見兩名男子朝這兒走來。
一名較高且瘦,一名較矮胖,高的臉上沒有笑容,矮的臉上也沒有笑容,倒是嘴角的笑紋顯示他常笑。
較高的男子打量了下她,只見她額頭有道小傷口,雙手纏著紗布,隱約可見到血跡,蒼白的臉色看似隨時會暈倒,但那雙鳳眸中燃的可是足以燒燬整座醫院的火焰。
她很美,卻不是男人可以沾惹上的美。
嚴若辰蹙起黛眉,回望他打量的眸光,帶著些許挑釁,她向來不愛人家用這種眼光看她,那會讓她覺得自己孤身一人,無所依恃。「你是誰?」
「我們是督察,負責調查這起車禍。」說著,他們亮出證件。
「李先生,林先生。」她微頷首致意。「嚴若辰。」
「嚴小姐,不知你現在是否可以做筆錄?」李炎直視她的眼問道。
他很好奇,嚴若辰只是一名普通的上班族,怎麼可能開法拉利的名車,見著她的美貌,他心中不禁為她興起一抹歎息。
有許多年輕女孩,為了錢常不擇手段,只要有錢,不惜出賣肉體去援助交際,或是當有錢人的地下情婦。
「你是沒看到我的睡眠嚴重不足嗎?」嚴若辰指指臉上的黑眼圈,都是那個該死的惡夢害她睡不好。
「但你的精神顯然很好。只要一個小時,做完筆錄我們就走。」
嚴若辰生平第二討厭的就是督察,現在卻因為那個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外國混帳而得跟警察這種生物打交道。
對,他只是個外國混帳,剛剛所生的悸動全是錯覺。她說服著自己,但心口傳來一陣陣的敲擊卻否定她所認定的事實。
可惡!她臉色陰晴不定,或許離開一下會比較好,讓她能安定自清醒後便顯得浮動的心緒。
「三十分鐘,不再多。」她抬高下巴討價還價。
「可以。」李炎轉頭問護士哪兒有安靜的房間可以問訊。
護士指了間空房,他輕聲道謝,隨即請嚴若辰跟著走。
嚴若辰發覺自己才動,那名一直末開口說話的警察立刻移到她身後,好似怕她逃了。
她皺起眉頭,感覺糟透了,原以為做完生意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陣子,沒想到這種天外飛來的橫禍會砸在她頭上。
要是那個外國混帳清醒過來,她非得好好教訓他一番不可,這個害她假期泡湯的罪魁禍首。
「哼……啊!」嚴若辰不屑的哼聲轉眼成了哀叫。
她沒有注意到一旁的輪椅,轉身就筆直的撞上,「喀」的一聲輕響,痛得她整張俏顏全擠在一起。
站在她身後的警察林森林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低聲問:「沒事吧?」
「沒事。」嚴若辰甩開他的手,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穩,卻因腳踝處傳來一陣刺痛而一腳跪在地上。
痛!好痛!痛死她了!
她走的是什麼「好運」?都是這兩個死警察害的!
要不是他們要做什麼死筆錄,她也不會撞到輪椅。
醫生和護士連忙上前扶起她坐到輪椅上,原先讓她坐輪椅是因她才剛清醒,現下她坐上輪椅卻是因腳踝受傷。
醫生一隻手扶著她的左腳,另一隻手輕捏腳踝,嚴若辰痛得想抽回腳,但她一動,腳踝立刻傳來一陣劇痛,她便不敢再動,急促地直喘氣。
「會痛嗎?」
「廢話。」她咬牙回道,瞪了眼間廢話的醫生,他是沒看見她額上冷汗直冒啊?
「可能扭傷了。」醫生朝護士點下頭,要護士推著輪椅跟著他,李炎和林森林也跟了過去。
沒有人發現,躺在床上的病人手指輕顫,似在響應嚴若辰心跳的頻率。
結束了偵訊,站在販賣機面前,李炎接過夥伴林森林遞過來的咖啡。
「怎麼了?」林森林人如其名,一如樹木般沉穩。
他看出李炎似有心事,自從問完嚴若辰話後便是如此。
「那個女的來頭不簡單。」李炎喝口咖啡,隨即皺起眉頭。
好難喝的咖啡!
他真懷疑醫院的人可以下嚥。不過看他們忙碌的身影穿梭來去,大概也是一口吞下,來不及品嚐它的味道吧。
「何以見得?」
「直覺。」李炎的直覺為他們破了不少案子。
「李炎,辦案是要講求證據的。」林森林提醒道,假如他懷疑這場車禍的真正起因在於嚴若辰,那也得先找到證據才行。
「我知道。」他點點頭,一口一口的啜飲著咖啡。「對了,那個男的駕駛的車子檢查結果如何?」
「煞車被破壞,看來這就是造成車禍的主因。嚴若辰並非肇事者,只是無辜被捲進這件事裡。」
「你是說……有人要殺那個男的?」李炎倒是沒想過那個男人有什麼不對勁。
「你被嚴若辰迷住了。」林森林笑了笑。
「你少亂說。」李炎否認,一想起那張美麗的臉孔下藏的是怎麼樣的狡詐心機,他連碰也不想碰。
「煞車壞了不代表是有人想謀殺他吧?」林森林將話題轉回,省得性烈如火的夥伴當場翻臉。
「有人會在明知煞車壞了還找死的開快車嗎?尤其那條山路彎道特別多,來往的車子本就該特別小心。假若他有遵守交通規則與愛護自己生命的話,他不會等到要撞車才察覺煞車壞了。還有嚴若辰也是,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她不也是沒有踩煞車?」李炎挑眉提出幾個疑點。
兩輛高速行駛的車子毫不減速的相撞,他們兩個還有命真是老天保佑,尤其是嚴若辰傷勢輕微,更可說是奇跡。
「對了,那名男子的身份查出來了嗎?」林森林問道。
李炎搖搖頭,「目前還不清楚那名男子的身份,以及待在台灣多久。你去查車子的車牌,結果如何?」
「那是輛贓車。」
沒有人知道為何一名外籍男子會在深夜駕駛著贓車在山路上高速行駛,也許得等他清醒才知道答案了。
「不過這一切皆是假設,沒有確切的證據是不能成定論的。除了物證,人證也是很重要的。」李炎輕喟,這個案子因那名男子昏迷而陷入膠著。
「你也知道啊!」林森林笑出聲,他還以為李炎的判斷力都跑到嚴若辰身上去了呢。
「不過說實在的,嚴若辰確實是個美人,但那個脾性……」
只要一想起她看似合作,事實上卻不合作到極點的態度,他就忍不住大搖其頭。
李炎沒有答腔,他直覺嚴若辰在隱瞞些什麼,偏偏她的背景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總覺得會有事發生。」李炎將手中的咖啡一仰而盡,緩緩吐出這句話。
林森林聳聳肩,不做任何評論。
外頭的天空灰茫茫的,壓得人的心也跟著沉重起來。
約瑟.葛裡仔細看著手上的報紙,一旁的床上散落著各家的報紙,他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一絲不耐煩。
沒有任何一家報紙刊登出有關於羅傑.希克斯.楚多身亡的消息,只說一名身份不明的外籍男子重傷昏迷。
奇怪,在那樣的車速下相撞,他必死無疑呀!
約瑟對自己的技術向來自豪,但此刻一股不確定感攫獲了他向來冷靜的心。
他不喜歡這個結果,非常不喜歡,這代表他失了手,也代表他失信於顧主,更代表著他的零失誤率破了紀錄。
這不是他的作風,他向來是速戰速決且不留下任何痕跡的。
約瑟兩道眉糾結,但隨即鬆開。
看來他必須到醫院一趟,只要將這個他不小心留下的尾巴解決,他便可高枕無憂。
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俯看台北市燈火燦爛的夜景,嘴角擒著一抹冷酷的微笑。
三天後
「什麼?!」嚴若辰的尖叫只怕整棟大樓的人都聽得見。「你有種再說一次!」要不是因為結帳的櫃檯太高又有玻璃擋著,她早翻過櫃檯,而非只是站在原地吼。
她的聲音吸引了在大廳掛號、取藥的人們,他們好奇的目光流連在她身上,心底都有一個共同的疑惑:究竟是何事教一名美麗的女子不計形象的大吼大叫?
醫院櫃檯的工作人員教嚴若辰的惡形惡狀嚇到,好一會兒被她吼掉的魂魄才歸位,她清清喉嚨道:「你的住院費用加上另一位先生的醫療費,總共是--」
「等等。」嚴若辰語氣面容皆不善的揮手打斷她的話,「我住了三天醫院,只需付我自己住院的費用就好,什麼時候冒出另一位先生的醫療費來著?」
死醫院!臭醫院!爛醫院!
開玩笑,要不是她那天去看那個「可能」成為植物人的「阿度仔」,結果不小心撞到輪椅,腳踝嚴重扭傷,她哪還需要多住兩天醫院?
要她付住院費已經夠嘔了,憑什麼她還得付其它的費用?
「呃……這位先生就是跟你發生車禍的那一位無名先生……」櫃檯小姐的話再次被嚴若辰嚴厲的目光給瞪掉。
「為什麼我得付那個阿度仔的醫療費?」她怒極反笑,平靜的問。
她就知道!一定是她倒霉。可惡!老虎不發威將她當病貓,看來她可得讓醫院瞧瞧她的威力,省得他們看她一名弱女子便想將帳算在她頭上。
哼!憑什麼因為她比較幸運,沒有重傷昏迷,就得負起繳錢的責任?
「因為……因為……」櫃檯小姐支支吾吾的模樣再次惹得嚴若辰凶性大發。
「因為什麼你最好給我說清楚,講明白。」嚴若辰受不了她的吞吞吐吐,但仍按捺著脾氣不吼出來,以免傷了喉嚨得再花一筆費用。
「因為那位先生若是再不付費,院方就必須結束對他的治療。」
醫院方面也是很為難的。器材與人員的耗費已讓醫院無力再免費支付那名男子的醫療。
「什麼?!」有沒有天良啊?她就知道醫院是個吸血機構,連一名昏迷的人也要壓搾,而倒霉的她就成為替死鬼。
「事……事實上……」
「什麼事實上?事實上你們就是黑心鬼!一群吸金吸血的黑心肝人!」嚴若辰不悅的指控。
真是的,好不容易可以出院,現在又給她搞這個飛機,她看起來一副好心腸的模樣嗎?醫院怎麼敢把那個死植物人的帳算在她頭上?
「嚴小姐,經過警方調查後,發現這起事故你和那位先生都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而那位先生受傷較重……」
才三天,嚴若辰已成了全醫院談論的主題,一方面是她的美貌,一方面是她那奇跡似的遭遇,更因為她的個性之差,凡是照顧她的護士無不受過她的排頭。
「那是我活該倒霉只受輕傷囉?」她睨眼手中的帳單,冷聲問道。
住院費兩、二千元,再加上那個阿度仔的醫療費十……十幾萬?!
才三天就十幾萬?!
坑人啊!
嚴若辰把她所知道的的語言的髒話在心底從頭到尾狠罵過一吹,再從尾到頭「倒述」一次。
深吸口氣,吐氣,再深吸口氣,再吐氣,直到她覺得自己冷靜下來她才開口。
只可惜,她的努力在張口的瞬間全白費了。
「你們醫院是放高利貸的啊!才住了三天就要十幾萬,你們當那個人是億萬富翁,當我是錢櫃啊!十幾萬耶!十幾萬一般人付得出來嗎?!」
「嚴小姐,那位先生的情況特殊。」
「特你個……」嚴若辰才要反駁,心頭便傳來一陣強烈的劇痛,她摀住心口,不明所以。
怎麼莫名其妙就心痛起來?
她腦中不經意浮現躺在高度觀察室裡的那個身影,心,更痛了。
明明還有呼吸,明明只是沉睡,但若是她不付錢他就得死。
那是一條命,一條活生生的命就掌握在她手上……
怎麼回事?她向來不會為了個陌生人……對啊,他只是個陌生人,他的死活不關她的事……
「嚴小姐?」櫃檯小姐見她遲遲未再開口,小心翼翼地喚著。
認命了!嚴若辰垂頭喪氣的捏緊手中的帳單。
反正她從跟那個人相撞之後就沒好事發生,不是嗎?醫院會把這筆帳算到她身上也不足為奇。
只是她的錢……噢,想到一下子十幾萬沒了,她的胃就抽痛。
那可是她的血汗錢啊!
但一想到那人躺在病床上的模樣,她就狠不下心。
「嚴小姐?」櫃檯小姐再喚,這次加大了音量。
「我付!」嚴若辰像是要上斷頭台的說。
老天!沒想到會這樣的痛!她的心好痛,因為即將失去一大筆錢而痛。
「啊?」櫃檯小姐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付他的醫藥費,但你們要給他最好的設備與治療,確保他的生命。」說完,嚴若辰自皮包中掏出一疊鈔票丟在櫃檯上,轉身使走。
櫃檯小姐瞪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久久,才搖搖頭。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在嚴若晨正與櫃檯小姐大小聲的同時,約瑟則在另一邊的服務台,他謊稱自己是羅傑的親友,順利得知他住的病房在哪一樓層。
他朝服務台的小姐道聲謝,轉頭見嚴若辰對著醫院的人大吼大叫,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連了會兒,便往電梯走去。
病房內擺了一堆用來維持病人生命的機器,一名頭上纏著紗布的人躺在病床上。
約瑟微偏首凝望床上的人。
實在很難相信眼前這位憔悴不堪的人會是美國最大的軍火企業的總裁--羅傑.希克斯.楚多。
就他所得知的資料,羅傑是他接下的case中最令人捉摸不定的,跟在他身邊大半年,直至他到台灣這個小島來散心,才逮到機會殺他。
這半年的跟監,約瑟心底有些欣賞羅傑的處事作風,但欣賞是一回事,接下的case又是一回事,是以,他仍必須殺了羅傑。
只是……他沒想到羅傑竟能在那場致命車禍中撿回一條命。
算你命大,但我這次不會再失手。約瑟如是想著,一邊套上手套,才想要拔掉他的生命維持器時,外頭傳來一陣騷動讓他暫時停手。
「真的有帥哥?」
「真的,好帥說,可是他卻是個重度昏迷的病人。」
「那多可惜……」
「是啊,他的病房就在前面。」
「那我們去看看吧!」
「好哇!」
約瑟裝作若無其事地朝進來查看的兩名護士微笑了下,然後離開。
那兩名護士還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救了羅傑一命。
約瑟在離開醫院後迅速撥了通電話。
「是我。交易成功一半,貨物半毀,極可能已經全毀。」
電話那頭在一陣沉寂後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那就任他自生自滅吧!相信半毀的他,也無法做出什麼事來。」
「是的。」約瑟切斷通訊,斜射入眼的陽光使他不由自主的瞇起眼,眼角餘光掃到適才在大廳大吵大鬧的女子,灑落的光影幾乎將她吞滅。
他戴上墨鏡,轉身離去。